第七章(4-6)

第七章(4-6)

我再經過巴黎時,馬圖林一家已經走了;艾略特的公寓已經住進別人。我很懷念伊莎貝兒。她長得好看,而且談話不大拘束,領會很快,對人沒有惡意。我後來從沒有見過她。我不會寫信而且拖拉,伊莎貝兒則從不和人通信。她如果不和你通電話或者打電報,你就休想得到她的消息。那一年聖誕節,我收到她一張賀片,上面有張漂亮照片,照的是一幢有殖民地時期門廊的房子,四周圍長着茂密的株樹,想來就是農場那邊的房子;當初他們需要錢時賣不掉,現在大約願意留下來了。郵戳表明信是從達拉斯寄出的,可以肯定,合營的交易已經談妥,他們已在達拉斯定居了。

我從來沒有到過達拉斯,但可以想像它和我見到的美國其他城市一樣,有一個住宅區,坐汽車去商業中心和郊外俱樂部都不需要多少時間;住宅區闊人家的房子都很漂亮,有大花園,從客廳窗子裏可望見幽美的山陵或者溪谷。伊莎貝兒肯定住在這樣一個地方和這樣一幢房子裏,房子從地窖到閣樓都是由紐約最時髦的屋內裝飾家按照最時新的式樣佈置的。我只希望她掛的那些畫,勒努瓦,馬奈的花卉,莫奈的風景和高更看上去不太過時。餐廳無疑不大不小,正適合伊莎貝兒經常招待午宴,酒肯定好,菜肴當然是第一流。伊莎貝兒在巴黎學到不少東西。她一眼就可以看出客廳夠大不夠大,客廳不大的房子她是不會住的;因為她要等兩個女兒長大了一點,在客廳里開未成年人的舞會,這是做母親的一項愉快的責任。今天瓊和普麗西拉該已到結婚的年齡了。肯定她們都有很好的教養。她們進的是最好的學校,伊莎貝兒準會把她們培養得面面俱到,使她們在合格的青年人眼中成為可以追求的對象。格雷現在想來臉色更紅潤了,興緻更好了,頭更禿了,體重更增加了,但是,伊莎貝兒我不相信會變到哪裏去。她仍舊會比兩個女兒長得美。馬圖林這一家肯定是杜會上少不了的,我而且有十足把握他們在當地的人緣很好,這也是應該的。伊莎貝兒人風趣、文雅、殷勤、機智;至於格雷,不用說,是標準美國人中的精華。

我不時仍去看望蘇姍?魯維埃。後來,她的境遇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使她離開巴黎,也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那是一天下午,大致在我敘述的事件兩年之後,我先在奧台翁劇院的走廊上測覽書籍,很愜意地消磨了一個鐘點,後來一時無所事事,就想起去看望一下蘇姍。我有六個月沒有見到她了。她開門時,拇指搭着調色板,嘴裏咬一支畫筆,穿一件罩衫,上面滿是油彩。

“Ah,cestvons,Cherami.Entrez,jevonsenprie.[注]她這樣客氣使我有點詫異,因為一般我們只是你我相稱。我走進那間客廳兼畫室的房間。畫架上放了一張油畫。

“我很忙,不知道怎麼辦是好。我一分鐘也不能浪費。說來你不會相信,我要在梅耶海姆畫店開個人畫展,得準備三十幅畫呢。”

“在梅耶海姆?這真了不起。你是怎樣做到的?”

因為梅耶海姆並不是塞納路上的那些靠不住的畫商;那些人開一爿小店,由於付不出房租,隨時都有關門的可能。梅耶海姆在塞納河繁華的這一邊有一爿漂亮畫店,而且享有國際聲譽。一個畫家被他看中了就會發財。

“亞希爾先生帶他來看我的作品,他認為我很有才氣。”

“Adautres,mavieille,”我答,這句法文我想最好的譯法是“鬼相信你,小女人”。

她看了我一眼,吃吃笑起來。

“我要結婚了。”

“跟梅耶海姆?”

“別裝傻了。”她把畫筆和調色板放下來。“我工作了一整天,現在該休息一下了。讓我們喝杯紅葡萄酒,我再告訴你經過。”

法國生活的一個不大愉快的方面是,你往往逼得要在不適當的時候喝一杯酸溜溜的紅葡萄酒。你只好聽命。蘇姍取出一瓶酒和兩隻杯子,把杯子斟滿,坐下來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

“我站了有好幾個鐘點,我的靜脈曲張血管都痛了。是這樣的。亞希爾先生的妻子今年年初去世了。她是個好女人,也是個好天主教徒,但是,亞希爾和她結婚並不是出於自願;他娶她是為了生意經,因此雖則他器重她,尊敬她,要說她的亡故使亞希爾先生怎樣傷心,那就過甚其辭了。他兒子的婚姻很不壞,在公司里也做得很出色;現在他女兒的婚事也談妥了,對方是一位伯爵,雖說是比利時人,倒是貨真價實的貴族,在那慕爾附近有一座很美麗的宮堡。亞希爾先生認為,他可憐的妻子不會為了自己的緣故耽誤兩個年輕人的幸福,所以儘管還在居喪期間,一等到財產過戶手續[注]完成後,立刻就舉行婚禮。顯然亞希爾先生住在里爾的那幢大房子裏會感到寂寞的;他需要有個女人照應他的生活起居,還要管理好那所關係到他身份的住宅。長話短說,他要我代替他妻子的位置;他講得入情入理:‘我第一次結婚是為了消除兩家對立的競爭,我而且並不懊悔,但是第二次結婚那就要聽我喜歡了’。”

“恭喜恭喜,”我說。

“當然我將失去自由,而我是喜歡無拘無束的。可是,一個人應當考慮到自己的前途。不瞞你說,我已經是四十開外的人了,這事只有你我知道。亞希爾先生正處在危險的年齡;萬一他忽然想入非非追求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起來,我怎麼辦呢?

我還要替我的女兒着想,她現在十六歲,看上去會出落得和她父親一樣漂亮。我使她受到很好的教育。但是,事實擺在你面前,不容你否認Z她既沒有才幹當一個演員,也沒有她可憐母親的氣質去當妓女,那麼我問你,她能指望什麼呢?當個女秘書,或者在郵局裏當個職員。亞希爾先生很慷慨地同意她和我們住在一起,並且答應給她一筆厚厚的奩資,使她能嫁個好人家。說實在話,我親愛的朋友,別人怎樣說不去管它,結婚仍舊是女人的最最滿意的職業。很明顯,當我想到女兒的幸福時,我毫不遲疑就接受了亞希爾先生的建議,即使犧牲某種滿足也在所不惜;反正一年年過去,這種滿足愈來愈不容易獲得了。而且我一定要告訴你,我結婚之後,預備絕對格守婦道(dunevertufarouche),因為根據我多年的經驗,深信幸福的婚姻唯一倚靠的就是雙方絕對的忠實。”

“這是很高尚的情感,我的美人兒,”我說。“亞希爾先生還預備每兩個星期來巴黎談生意嗎?”

“噢啦啦,你把我當作什麼樣人,我的小寶貝?亞希爾先生向我求婚時,我跟他講的第一件事就是:‘你聽我說,親愛的,你到巴黎來開董事會時,我也跟着來,這算講定了。你一個人在這裏我是不放心的。’‘你不能設想我這樣年紀還會做出蠢事來,’他答。‘亞希爾先生,’我跟他說,‘你正當壯年,我而且比誰都清楚你是個多情人,而且風度翩翩,神氣十足。種種地方都會被女人看中。總之,我覺得最好你不要受到引誘。’最後,他答應把董事的位置讓給兒子,由他代替父親來巴黎開會。亞希爾先生假裝不快,認為我不講理,事實上他心裏覺得很好受。”蘇姍滿意地嘆了一口氣。“對我們可憐的女人來說,如果不是因為男人的這種想像不到的虛榮心,生活就更加難辦了。”

“這一切都很好,但是,這和你在梅耶海姆開個人畫展有什麼相干?”

“我可憐的朋友,你今天有點兒笨頭笨腦的。多少年來我不是告訴過你,亞希爾先生是一個極端聰明的人嗎?他要考慮到自己的地位,而且里爾的人是很挑剔的。

亞希爾先生要我在社會上有地位;作為他這樣重要人物的妻子,我有權利享受這種地位。你知道那些外省人是怎樣的,他們最歡喜管別人的閑事;他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問:蘇姍?魯維埃是什麼人?好吧,這就是他們的回答。她是一位名畫家,最近在梅耶海姆畫店開的畫展獲得很了不起和當之無愧的成功,‘蘇姍?魯維埃是殖民步兵團一位軍官的遺孀,好些年來都靠自己的藝術才能維持生活,並撫養一個早年喪失父愛的嬌女,表現了典型的法國婦女的剛毅性格。現在我們欣悉她的作品不久將在目光犀利的梅耶海姆先生的畫室展出;廣大公眾將有機會觀賞她的細緻筆觸和過得硬的技巧。’”

“你胡說些什麼?”我說,耳朵豎了起來。

“親愛的,這就是亞希爾先生計劃做的抬高我的宣傳。法國重要一點的報紙都將登載這條新聞。他真是了不起。梅耶海姆先生的條件很苛刻,亞希爾先生毫不在乎全接受了。預展時要開香檳酒慶祝;美術部長(他本來欠亞希爾先生的人情)將要在開幕式上來一篇夸夸其談的演講;他將着重提到我的品德和繪畫才能,最後他將宣佈國家的責任和職權是論功行賞,所以已經買下我的一張畫由國家收藏。巴黎各界人士都將到場,梅耶海姆先生將親自招呼那些評論家,保證他們的報道不但要講好話,還要佔相當篇幅。那些可憐的傢伙,他們掙的錢實在太少了。給他們一個機會額外掙點錢也算是做好事。”

“這一切是你本來應當得到的,”我說。“你一直是個好心腸的人。”

“Ettasoeur,[注]”她答,這句話無法翻譯。“可是這還不算數。亞希爾先生又用我的名義在聖拉斐爾海邊買了一所別墅,所以我將不僅以一個藝術家,而且還要以一個有產業的婦女在里爾的社交界露面。再過兩三年他就要退休了,那時,我們將象上流人士那樣[Commedesgensbien]在里維埃拉住下去。他可以在海上划船,撈蝦子,我則畫我的畫。現在我把畫拿給你看。”

蘇姍作畫已有好幾年,而且學會了她那些情人的作畫方式,終於畫出了她自己的風格。素描仍舊不會,但是色彩感很不錯。她給我看的畫有和她母親住在昂儒省時畫的風景,有凡爾賽宮花園和楓丹白露森林的小景,有在巴黎近郊被她看中的街道風光。她的畫象浮光掠影,不踏實,但是具有一種花枝招展的美,甚至某種不經意的情趣。有一張畫我很中意,告訴她我要買,因為我認為這樣會使她高興。這張畫我記不起是叫《林中蔭道》,還是叫《白圍巾》,而且事後檢閱,到今天還說不出來。我問了價錢,要價也很合理,所以說我要買下它。

“你是個寶,”她叫。“我的第一筆交易。當然你在展覽會開過後才能拿到,可是,我要叫他們在報上登出來,說你買了它。反正一點點宣傳對你是沒有妨礙的。

我很高興你挑了這一張,我認為這是我的一張得意之作。”她拿起一面鏡子,從鏡子裏端詳這張畫。“很有情調,”她說,眼睛眯了起來。“沒有人能否認這一點。

這些綠顏色——多麼濃郁,然而又多麼嬌嫩!還有中間這點白顏色,確是神來之筆;它把整個畫面統一起來了,它有特色。這是才氣的表現,毫無疑問,真正的才氣。”

我看出她在通往職業畫家的路上已經邁出老遠了。

“現在,我的小寶貝,我們談得夠長了,我得重新工作起來。”

“我也得走了,”我說。

“順帶問一句,那個可憐的拉里還住在印第安人中間嗎?”

她提到上帝自己國家[注]的居民時,一向習慣於用這種鄙薄口氣。

“據我知道,還在那裏。”

“以他那樣溫和可愛的人,日子一定很不好過。如果那些電影使人信得過的話,有那許許多多的匪幫、牛仔和墨西哥人,那邊的生活肯定是使人受不了的。並不是說那些牛仔沒有一種吸引力,使你想起什麼來。噢啦啦。可是看上去一個人在紐約街上行走,口袋裏如果不帶一支手槍的話,那將是極端危險的。”

她送我到門口,並且吻了我的兩顆。

“我們曾經在一起玩得很開心。日後多想想我。”

這就是我的故事的結束。我從沒有聽到拉里的消息,也不指望聽到。由於他一般都按照自己的打算行事,我想他回到美國以後,可能就在汽車修配行里找一個工作,然後當卡車司機,直到他獲得關於他闊別多年的這個國家的知識為止。在達到這項目的以後,他很可能把開出租汽車的怪想法付諸實施:誠然,這在當時不過是我們在咖啡館裏對面坐時隨便說的一句玩笑話,但是,如果他當真這樣做起來,我也絲毫不感到奇怪;我而且後來每次在紐約雇出租汽車時總要把司機看一眼,指望說不定會和拉里的那雙深陷的莊重而微笑的眼睛碰上。我從來沒有碰到過。大戰爆發了。他年紀不小,飛行當然談不上,但可能重新去開卡車,在國內或在國外;也可能在一家工廠做工。想來他會在空餘的時間寫一本書,試圖闡述他的人生體會和對自己同類的教導;可是,如果在寫的話,也要等很長的時間才會完成。他有的是時間;歲月在他身上沒有留下痕迹;不管從哪一方面說,他還是個青年。

他沒有野心,不要名;他最厭惡成為知名人士;所以很可能安心安意地過着自己挑選的生活,我行我素,別無所求。他為人太謙虛了,決不肯使自己成為別人的表率;但是,他也許會想到,一些說不上來的人會象飛蛾撲燈一樣被吸引到他身邊來,並且逐漸和他的熱烈信仰取得一致,認為人生最大的滿足只能通過精神生活來體現,而他本人始終抱着無我和無求的態度,走着一條通往自我完善的道路,將會作出自己的貢獻,就如同著書立說或者向廣大群眾發表演講一樣。

但是這都是揣測之辭。我是個俗人,是塵世中人;我只能對這類人中麟鳳的光輝形象表示景慕,沒法步他的後塵。有時候一些比較接近通常類型的人,我自命能了解他們的內心深處;對拉里,我不能。拉里已經如他自願的那樣,藏身在那片喧囂激蕩的人海中了;而這片人海又是被那麼多的矛盾利益困擾着,那樣迷失在世界的混亂里,那樣渴望好的,那樣外表上篤定,內心裏彷徨,那樣慈善,那樣殘忍,那樣誠實,又那樣狡猾,那樣卑鄙,又那樣慷慨;而這就是美國人民。我講拉里只能到此為止,我知道這很不夠,但是,沒有辦法。可是,當我寫完這本書,感到準會使讀者摸不到邊際而有點不自在時,我就把這冗長的故事在腦子裏重溫了一遍,看看有沒有辦法設計一個令人滿意一點的結局。使我非常吃驚的是,我忽然恍悟,儘管絲毫沒有意思要這樣做,我不多不少恰恰寫了一部以“成功”為題材的小說。

因為書中和我有關的人物無不如願以償:艾略特成為社交界名流;伊莎貝兒在一個活躍而有文化的社會裏取得鞏固地位,並且有一筆財產做靠山;格雷找到一個穩定而賺錢的職業可以每天從早上九點到下午六點上班;蘇姍?魯維埃得到生活保障;索菲獲得死;拉里找到了安身立命之道。所以,不管那些自命風雅的人多麼挑剔,一般公眾從心眼裏還是喜歡一部如願以償的小說的;所以,也許我的故事結局畢竟並不是怎樣不如人意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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