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查理十世之死
一八三九年於巴黎
一八三三年在布拉格時,查理十世間我:“老塔萊朗還活着嗎?”而後他卻比塔萊朗先生還早兩年逝去。①帝王非公開的基督徒似的死與主教公開的背信棄教、固執地背叛了天主的廉潔的死形成了鮮明對比。
①一八三六年十一月六日死於韋內蒂戈里茨城堡。
一八三六年十月三日,我給貝里公爵夫人寫了一封信,同年十一月十五日又給它加了附言。信件如下:
夫人:
在瓦爾施先生交給我的信中,您本想賜予我榮譽。我也本想使親王殿下如願以償,如果那些作品眼下還算回事的話;可是輿論卻如此地麻木不仁,即使是最重大的事件也難以激起他們的熱情了。夫人,請恕我直言(我坦率但我是忠誠的):夫人殿下知道,我曾反對所發生的一切;我甚至不贊成他的布拉格之行。亨利五世如今已成年;他即將步入這個世界,但他所受的教育卻沒有向他描述我們所生活的年代。誰來指導他,誰給他授課和教他了解人?誰來幫他真切地認識遙遠的法國?糟糕的是,這些至關重要的問題似乎很可能會像其他問題一樣得到相同的解決。不管怎樣,我的餘生都將獻給我年輕的國王和他尊貴的母親。對未來的預測絕不會使我不忠實於我的職責。
夏多布里昂夫人懇請您接受她的敬意。我忠心祝願你——亨利五世的母親——永遠幸福光榮,並致以崇高的敬意。
夫人,我永遠是夫人殿下最卑微、最順從的奴僕。
夏多布里昂
附言:此信一個月後才得以安全地到達夫人手中。我今天才得知亨利尊貴的祖父去世了。這個悲傷的消息會不會給夫人殿下的命運帶來某些變化呢?我斗膽地請求夫人,允許我分擔她的悲痛,並向王太子夫婦表示我的沉痛哀悼。
夏多布里昂
十一月十五日
查理十世駕崩了。
他終於擺脫了六十年的不幸!
流亡三十年,七十九歲時竟死於異鄉!災禍來臨,是上天將不幸的使命壓在了人間王子的肩上。
彌留之際,查理十世的靈魂重歸於平靜安寧,這在他漫長的歲月中曾幾度失去過。當他得知有生命危險時,他只說:“我本以為這病不會突然發生變化。”路易十六走向斷頭台時,值班的官員拒絕收下他的遺囑,因為時間緊迫,作為官員他必須完成他的工作,給國王行刑。國王回答:“說得有理。”假如查理十世在他過去危難的日子裏也能以這樣泰然自若的態度來看待生命的話,他該免去多少痛苦!人們設想着,正是因為堅守着一種宗教才使得波旁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顯得如此高尚,對子孫無比依戀的路易九世,以聖人般的勇氣在天堂里尋着他們。這個家族對死的理解是令人欽佩的:確實,八百年前他們就已懂得死亡的真諦。
查理十世去了,並相信他是對的:如果說他希望得到神的仁愛,那是因為他出於道德的義務和人民的利益而離開了王位,我們不能不重視如此非凡的信仰。查理十世可以證明兩個兄弟和他自己的統治時期都是自由而光榮的:殉難的國王統治時期,美洲和法國的解放;路易十八時期,我國代議制政府的組建,西班牙君主政體的重立,從納瓦拉手中重獲的希臘獨立;查理十世時期,非洲對共和國和帝國征戰時的失地作了補償:這些成果都是我們的大事,儘管有人無端地對此充滿妒忌和敵意。隨着七月王朝的日趨衰亡,這樣的成就將會日益顯著。但是仍有擔心,唯恐這些榮耀只在死後獲得,正像柏拉圖的共和國懷着無上的敬意給被放逐的荷馬加上桂冠一樣。現在看來,王位繼承彷彿無意繼續下去了;它似乎已接受了消亡的命運。
查理十世之死可能只對結束可悲的王位之爭和給予亨利五世一種新型教育收到了實效:不過,也有可能空缺的王位之爭永無休止;而教育方式也依然如故。也許,因為省去了做決定的麻煩,人們會由於惰性而沉溺於舊習慣之中,那恰似貧困后的富足,家庭生活的溫馨,長期苦難過後的舒適。可悲的是,這種惰性世代相傳,它讓靈魂像身體一樣老去;人們沉睡着,再也動彈不起來。它又如上帝生殺命令的行刑者;剝去犯人的皮,搶去軍人的劍,奪了國王的權杖;它破壞貴族的體面,戰士的靈魂,併當眾羞辱他們。
另一方面,有人發現過於年輕是導致拖延的原因:年輕的時候,他認為他還可以等待;在大事發生前還有很多時間可供娛樂。他嚷道:“無須我們花費力氣,它們就會主動來臨:一切都將水到渠成,登基的日子就會自動降臨;二十年後,成見就會消除。”假如人類不會換代或者不會變得冷漠的話,這種推算還是有些道理的;但是這樣的情況在某個時期可能是必然的,但在另一個時期就不一定了。
唉!世間的一切竟消逝得如此之快!我親眼看到的相繼執政的三兄弟哪裏去了呢?路易十八長眠在聖德尼,身邊是路易十六殘缺的遺體;查理十世又剛在戈里茨裝殮人棺了。
國王的屍體從高處落下來,驚動了他的祖先們;他們又回到墳墓里,一邊說一邊挨緊了些:“騰些地方,這是我們中的最後一個了。”波拿巴進入這個永無天日的世界時並沒有這樣引起轟動:先人們並未因為新鬼皇帝的來到而驚醒。他們根本不認識他。法國的君主政體就是舊世界通向新世界的橋樑。四七六年,奧古斯特離位。五年後的四八一年,我們的第一個王族克洛維統治了高盧人。
查理大帝將王位賜給路易·勒,德博內爾時說:“寶貝兒子,我老了,就要不久於人世了。我出生在法蘭克之國,這是基督賜予我的榮耀。我是第一個獲得凱撒這個名稱的法蘭克人,並把法蘭克帝國變成了羅米呂斯家族的帝國。”
到了第三代胡格統治時期,選舉制君主政體變成了世襲制。世襲產生了正統王位繼承權,終身的或是有任期的。
法國人的基督帝國應該置於克洛維的洗禮盆和路易十六的斷頭台之間。同一種宗教立於兩個城門之間:“親愛的西坎布爾,低下頭,熱愛你所燒毀的,燒毀你所熱愛的吧。”給克洛維行聖身的神甫說。“聖·路易王子,進入天國吧。”目擊了路易十六的血的洗禮的神甫說。
當法國土地上只有一個光陰鑄造的氣宇非凡的法蘭西古老大廈的時候,一些卓絕的成績可以讓我們傲立於其他民族之中,加佩王朝統治時期,歐洲的其他君主還處在隸屬之中。我們的諸位也都變成了國王。這些帝王將他們的名字連同後世冠的封號都傳給了我們;他們中有些被加上“尊貴的”、“神聖的”、“虔誠的”、“偉大的”、“謙恭的”、“果斷的”、“英明的”、“無敵的”、“敬愛的”等形容詞;另一些則被稱為“人民之父”,“文學之父”。一位年長的歷史學家說:“正如所有明君都註定要輕易地被罩上光環一樣,昏君更容易被忽視,因為他們為數不多。”
在王室統治下,未開化的矇昧無知都消失無蹤了,語言形成了,文學和藝術都有了自己的傑作,城市美化了。紀念碑聳立,道路寬闊,海港形成,我們的軍隊震撼了歐亞,我們的船隻遍佈兩海。
在羅浮宮精美絨綉品展覽會上,自尊使我們發怒了。那些陰影,甚至是那些刺繡品的灰暗色調也讓我們不快。清晨時不為人知,夜晚了更不為人知,但我們仍然相信,事實上我們是勝過那些看似優於我們的東西的。不過,流逝的分分秒秒都在向我們提問:“你是誰啊?”我們無以作答。是查理十世回答了他;他走了,也帶走了整整一個世紀;千萬代古人與他同在;歷史也向他致敬,世紀跪拜在他的墓前;他的家族無人不曉;家族沒有忘記他們,他們自己卻離棄了家族。
被放逐的國王,人們可以驅逐您,但時間永遠不會驅逐您了。在修道院①里最後一塊原該屬於某個修士的木板上,您沉沉地睡著了。您的葬禮上沒有持槍的傳令官,只有一隊白髮蒼蒼卻無比優秀的老兵;您的地下墓室里沒有豪爵名流,投下的尊貴標誌物②,但他們已在別處向您致敬了。過去的時光靜靜地棲息在您的身旁;為您服喪致哀。
①戈里茨的嘉布遣會修道院地下墓室中。
②這是在聖德尼為國王舉行葬禮時的通常作法。
您的身旁放置着從您體內取出的內臟,彷彿死去的母親身旁躺着她為之付出了生命的流產的嬰孩。每年年底的忌日,您的某位兄弟——身為虔誠基督徒的君王,死後的修士③——都將給您朗誦經文;您流放的孩子將聚攏在您的長眠之所;因為夫人們在的里雅斯特的紀念館是空的④——她們聖潔的屍骨又回到了她們的祖國,您以您的流放還清了這些高貴的夫人們被流放的債。
③在您死後變成修士。
④路易十五的女兒們的遺骸被埋在的里雅斯特,一八一四年十一月已被移回至聖德尼。
對啊,為什麼如今不把這些殘骸像從不同洞穴里挖出的古董一樣的收集起來呢?讓凱旋門將拿破崙的棺材像桂冠一樣戴在頭頂,或者在那些不朽的勝利之軀上立起青銅圓柱①。然而歷史重壓下的路易十六斷頭台從此就被塞佐斯特里②的石雕掩埋了。終有一天,在發生過凶殺案的廣場上,孤獨的方尖形紀念碑將找回呂克佐爾的寂靜和安寧。
①旺多姆圓柱。
②協和廣場的方尖碑形紀念碑。確切地說,是一八三六年十月剛被建起的。
結論
一八四一年九月二十五日
從攝政時期到一七九三年的史實
一八一一年十月四日,我在狼谷着手寫這本《回憶錄》,一八四一年九月二十五日,在巴黎我把它重新看了一遍,完成了它的修改工作,足足三十年①十一個月零二十一天,我暗暗地創作着這本將公佈於眾的書,其間經歷了許多革命以及我個人的人世變遷。我的手寫累了,但是我的思想沒有絲毫倦怠,它沒有退卻,因為我時刻感覺得到它活躍在我的頭腦中,時刻待命起跑,我打算在我三十年的作品后加上一個總結,正如我經常提到的那樣:我是想說,我進入這個世界時是什麼樣的,我離開時的世界又是什麼樣。但是我面前放着的一小罐吸墨沙使我彷彿看到了一隻手,那是水手們在海難時的波濤中依稀看到過的手,它示意我將作品精簡些;我於是壓縮了一些,但仍保留了全部要點。
①此處有誤待改。
路易十四逝世。奧爾良公爵在路易十五尚未成年時當上了攝政王。塞拉馬爾陰謀之後,法西戰爭爆發:阿爾貝羅尼的垮台重新帶來了和平。一七二三年二月十五日,路易十五成年,十個月後,攝政王去世。他在法國播下了腐敗的種子;他讓杜布瓦取代了費奈隆的職位,並立下法律。波旁公爵作了路易十五的首相,並將弗勒里紅衣主教作為繼任者,此人起了好些年的作用。一七三四年戰爭爆發;我的父親在當齊克前負傷。一七四五年發動豐特魯瓦戰役;我們一位並不好戰的國王在唯一一場可以壓倒英國的對壘戰中取得了勝利;世界的征服者繼克需西,普瓦提埃和阿贊庫爾戰役失敗之後又敗走滑鐵盧。滑鐵盧教堂刻滿了一八一五年戰死的英國軍官名字,在豐特魯瓦教堂卻只有一塊石頭,上面刻着:“前面長眠着菲力普·德維特里閣下,二十七歲,一七四五年五月十一日在豐特魯瓦戰役中犧牲。”沒有任何標誌指出事發地點,但人們從地下找到了頭骨中嵌着壓扁了的子彈的骨骼。法國人已將勝利銘刻在他們的前額上。
不久,貝勒·伊斯勒元帥之子吉索爾伯爵在克勒韋爾陣亡。富凱的姓氏和直系後裔也都隨他而去了。拉瓦莉埃爾小姐變成了夏托魯夫人。看到那些經歷了數世紀的風光榮耀的姓氏突然間灰飛煙滅總是有些傷感的。
一七四五年六月,斯圖亞特家族的第二個王位覬覦者①開始了他的冒險:在期盼着流亡的亨利五世來取代這位英國覬覦者的過程中,這些意外讓我深感不安。
①查理·愛德華(charles-Edouard)。
戰爭的結束宣告了我們的統治在殖民地受挫。拉布爾多內本想在亞洲為法國報仇雪恨,但他與迪普萊克斯自攻佔馬德拉斯以來的爭端把一切都弄糟了。一七四八年和約暫時結束了這些苦難;一七五五年重新開戰:它以里斯本地震作為開始,拉辛的孫子②葬身其中。英國以阿卡迪邊境的幾塊地域之爭為借口不宣而戰,強佔了我們三百艘商船;我們痛失了加拿大:結果造成了一些重大事件,這其中有沃爾夫和蒙卡爾姆的死。失去了對非洲和印度的控制,克萊斯勛爵着手攻佔孟加拉灣。然而,這期間,又湧起了道義之爭;達米安震動了路易十五;波蘭被瓜分,耶穌會會士遭驅逐,宮廷成員下榻於雄鹿公園。正當伏爾泰領導下的文化革命取得勝利的時候,《家庭公約》的作者①卻隱居尚特盧。莫普的全體官員就職。路易十五決定處死使他大失臉面的寵臣,並將加拉和桑松源給路易十六分別宜讀和執行判決。
②路易絲·拉辛的兒子。
①舒爾澤爾(Choiseul。)
一七七○年五月十六日,路易十六娶奧地利瑪麗·泰雷茲之女為妻:人們明白了她後來的身份。參加婚禮的有馬肖爾特大臣們,老莫爾帕,經濟學家蒂爾戈,集傳統道德和新觀念於一身的馬爾澤爾布,王室破壞者以及一道致命的法令下達者聖熱爾曼②,最後是卡洛納和內克。
②聖熱爾曼(Saint-Germain一七○七一七七八),蒂爾戈選拔的改革大臣。“致命的法令·無疑是指他引進平劈刀法來加強訓練。
路易十六召集國會,取消勞役,廢除判決宜布前的嚴刑拷打,通過承認新教徒的合法婚姻賦予他們以公民權。一七七九年失策的美洲戰爭對人類是有益無害的,雖然法國一直被它的慷慨大度所迷惑;這場戰爭讓我們的軍隊在世界上重振軍威,我們的國旗也因此而增輝不少。
革命爆發了,它誓要將那尚武的一代人胸中沉澱了八個世紀之久的英雄氣概表現出來。路易十六的功德也償還不了祖先們給他留下的孽債;可上帝卻還偏要在他的傷口上撒一把鹽——他早早地召回地上這位賢能的人去過天國的日子。一七九三年,大鴻溝的源頭斷了③,曾經有過的榮耀都彙集起來,並在波拿巴時期來了最後一次大展示——在他死後,這光輝仍照耀着我們。
③借用《創世紀》中的表述:(見第七章:洪水開始)“大鴻溝的所有源頭都在那一天裂開了。”
結論(續)
往昔——歐洲舊秩序的消亡
我出生時,發生了許多大事。兩個新生的帝國普魯士和俄羅斯早我半個世紀,誕生在地球上;科西嘉在我出生時歸屬了法國;我比波拿巴晚二十天來到這個世界上①。是他帶我來的。一七八三年路易十六的船隻出現在布雷斯特的時候,我參加了海軍:在法蘭西的護翼下一個新的民族誕生了。我的降生連接着一個偉大人物和一個民族:可能這註定了我將成為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
①夏多布里昂以為拿破崙生於一七六八年八月十五日。
縱觀當今世界,東方國家,包括似乎永遠閉關自守的中國也在一場大革命的風暴之中行動起來。因此,我們從前的王朝更替是算不得什麼的;拿破崙也未必在各國人民中聲名遠揚。而他,還使我們的舊王朝銷聲匿跡了。
皇帝(即拿破崙)將我們置於一場早巳預見的動亂中。我們最先進、最成熟的政體,卻有着許多衰落的徵兆。像一個垂死的病人擔心他在墳墓的生話,一個日感衰退的民族也在擔心他未來的命運。於是,政治中的異端分子接踵而至。歐洲舊秩序消亡;在後代的眼中,我們當今的爭論都會顯得毫無意義。經驗和年紀的權威,出身或天性,才華或道德,一切都將被否定,一切都將蕩然無存;某些人爬到廢墟頂上,自稱為巨人,可是卻像侏儒一樣滑溜溜地滾了下來。只有二十來個人倖存,因為他們湊巧在穿越黑漆漆的大草原時抓到了一個火把;只有這麼一些人,他們頭腦聰明,知識淵博,有很多成功的希望,可惜卻全被憂慮弄得碌碌無為。那些眾多無名之輩和中世紀的大眾聯盟一樣,無端端地就焦躁不安:飢餓的人群從平原跑到高地,又從高地跑下平原,他們對放牧一竅不通,卻又藐視久經風霜的牧民們的經驗。在城市生活中,一切都轉瞬即逝。人們不再接受宗教和道德,要不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各有自己的解釋。在這些下等民眾當中,再有影響力的傳聞不到一小時也就悄無聲息;為了吸引公眾的注意力,作家們使出了渾身解數;自信寫得不錯的書不出一天也會過時,甚至還夸夸其談,可人們連他們的最後一聲嘆息也聽不到。
鑒於這種思想傾向,他們別無他法,只能用描述行刑和踐踏道德的場面來打動民眾:他們忘了,真正的眼淚只有那些充滿了熱愛和痛苦的美麗詩句才能獲得;但目前,在攝政時期和恐怖時代,需要怎樣的能人智士才能拯救我們這種即將夭折的語言呢?人類的天賦再也不能產生能成為世界遺產的經典思想。
人人都覺察到這一點,人人都為之惋惜,可是過多的幻想卻使人們越是接近死亡卻越覺得仍然活着。人們看到把自己想像成帝王的帝王,自認為是大臣的大臣;看到眾議員們一本正經地作着他們的報告,清晨的有產者堅信他們晚上仍會擁有財富。私人利益,個人野心掩蓋了現時的危機:儘管日常事務也有些變動,但那不過是深淵表面上的一絲漣漪,並不能觸動波濤的深處,只是換湯不換藥而已。在那些碰運氣的小賭博中,人類是重要的參與者;國王們為了國家還握着牌:牌會比君王更管用嗎?這是另一個問題,絲毫不會改變現實的本質。這些小孩的玩意兒只不過是裹屍布上掠過的幽靈,能有什麼價值呢?思想的傳播緊隨着蠻族的入侵;當今扭曲的文明已迷失了自我;盛裝它的花瓶在將它移人另一個花瓶之前就早已支離破碎了。
貧富不均——知識和技術傳播的危機
什麼時候社會會消失?運動會中止怎樣的事件?在羅馬,人治取代了法治:共和制變成了帝制;我們的革命卻正相反;似乎打算把君主政體改為共和政體,或者不確切地說,是民主政體;而要實現它並非易如反掌。
我們只談及千萬個問題中的要點,例如說財產,它還能繼續像現在那樣分配嗎?蘭斯君主國利用傳統道德的宣傳緩和了現實的嚴酷,這樣的財產分配才得以實行,因為它賦予人性以仁慈寬容。一些人家財萬貫,而另一些人卻衣食無靠,當宗教帶着它那能闡釋這種犧牲的來世的希冀離開的時候,這樣的政治狀況還能維持嗎?有乳房乾癟的嬰兒的母親,找不到用來養活她們奄奄一息的孩子的一口麵包;有夜裏蜷縮在一起的家庭,尋不着可供保暖的棉被。前者眼看着她大片的莊稼成熟;後者則只擁有家鄉巴掌大的墳地。然而,這巴掌大的墳地又能給一個死者多少糧食呢?
隨着平民教育的普及,市井之人也發現了啃嚙着反宗教的社會秩序的暗瘡。環境和財產的巨大差異在不被人知的情況下還能夠被忍受;但一旦被普遍察覺,它便受到了致命的打擊。再創您那貴族政治的神話吧——如果可能的話。當窮人們接受了與您同等的教育,能夠識字,並不再相信您的時候,當他們的鄰居擁有一千倍的囤積物的時候,您試着去說服他們,看是否會坦然接受一切缺吃少穿吧:作為最後一着,您只得把他們殺了。
當汽船日益改進,並與電報、鐵路相結合,距離便將不復存在。藉助它們的神翼,不但商品可以暢通無阻,思想觀念也會乘機而人。當國家間的關稅和商業壁壘被消除,變得像同一國家內的不同省份一樣;當不同國家的日常交往使得各國人民聯合起來,您如何再現古老的分治模式?
從另一方面說,和純自然的發展一樣,知識的傳播同樣也威脅着社會。設想一下,由於形形色色的機器不斷湧現,人手便大量閑置;技術產品唯一併廣泛地取代了耕地和家裏的僱工,您怎樣安排這些無所事事的人?怎樣處理與知識相隨而來的遊手好閒的情緒?充沛的體力得靠體力勞動維持,一旦從繁重的勞動中解脫出來,體質也就逐漸削弱。我們會像亞洲民族一樣,面對第一個侵略者的鐵爪就無以對抗,而淪為他們的奴僕。因此,只有勞動才能保證自由,因為勞動產生力量:收回您的詛咒吧,亞當的孩子們將在勞役中喪生:Insudorevultustui,vescerispane。①於是絕妙的詛咒解開了我們命運的奧秘;人類不但飽受勞動的奴役,更飽受思想的奴役:這樣,縱觀了這個社會,分析了不同的文明,預想了不可知的進步,面對着文中的事實,我們又重返到出發點。
①“一份汗水,一份收成。”(見《創世紀》,第三卷)
君主政體解體——社會衰退與個人發展
八個世紀的君主製法國一直是歐洲文化休閑的中心,也是歐洲永恆之所在;喪失了這個君主國,歐洲立即倒向了民主制。不管是禍是福,人類已走出歷史;王子們得到領主們代管的財產;多數民族走向成熟,宣稱他們不再需要監護人。從大衛到今天,都指派了國王:人民的使命開始了。古時候,希臘、迦太基、羅馬的奴隸共和制都只不過是短暫的例外,它們阻止不了君主政體在全球的普及。法國國王一旦不復存在,君主政體也就被整個現代社會所拋棄了。為了加速君主制的衰亡,在一些國家,上帝將權杖遞給了病殘的國王,尚在襁褓中的小女嬰,或是婚紗中的年輕女子①。她們好比是沒有鋒牙利爪的獅子,是還吮着奶或剛訂婚的黃毛丫頭。在這個不信教的年代,人類的偉業將如何繼續?
①一八四○年,普魯士國王病危,西班牙女王僅十歲,英國維多利亞女王剛結婚。
在靠不住的三重警衛的保護之下,君主們自以為很安全;可最厚顏無恥的規定卻當著他們的面被宣讀了。民主制勝利了;他們從宮殿底層一級一級地登到了殿頂,並從天窗縱身躍入泳池。
可是令人難以置信的矛盾現象出現了:物質條件改善,精神文明發展;本該受益的民族卻減少了。怎麼會這樣呢?
這是因為我們的道德規範出了問題。每分鐘都有犯罪發生;由於宗教感情的喪失,它們並不像在我們時代一樣手段比較仁慈。如今它們像是時間推進的必然產物,再也激不起憤慨;如果說,從前人們對它們有着一種截然不同的評價,那是因為人們不像想像的那樣有相當先進的認識;現在,人們分析它們,將它們放人熔爐里去檢驗,以便從中發現有用的東西,就如同化學家檢測垃圾的組成一樣。道德的敗壞與肉慾的墮落的破壞性大不一樣,它們常被理所當然地接受;因為它們並非個別而是普遍的現象。
這樣的人會有羞恥感,因為人們已證實他們也有靈魂,他們本來完全可以找到與此不同的生活;如果他們也被培養得像我們的祖先一樣怯懦,他們就會覺得缺乏威嚴、力量和才能;他們接受了虛無主義,或者說是懷疑吧,也許他們也覺得這並非好東西,但卻是無法否定的事實。來崇拜我們這愚蠢的傲慢吧!
這就是社會衰退與個人發展的緣由。假如說知識的進步也帶來了道德觀念的進步,那倒也平衡了,而且人性也會跟着增長。可事實卻恰恰相反:知識越來越豐富,是非卻不分明了;思想越來越開闊,良知卻泯滅了。不錯,社會是在衰退:自由本可以拯救這個世界,可是卻行不通,因為缺乏宗教信仰的支撐;秩序本可以捍衛法律的尊嚴,可它也不會建立得很堅實,因為無政府主義思想抵抗着它。幾乎從不曾與人分享權力的帝王從此也要成為不幸的階層:沒有一個可以獲救,除非他像基督一樣出生在麥秸上。就在軍號聲宣告人民的覺醒的時候,在聖德尼坍塌的墳墓里,君主們被拖出來,等着被埋進平民的墳地。這時,撿破爛的作了最後的世紀性裁決:在那死一般的黑夜裏,他們舉着燈籠,在僥倖逃過第一次掠奪的殘物里仔細搜索着。國王們已消失無蹤,但王位猶存:他們將之從時代的核心拔出,扔進廢品筐里。
未來——前途未卜
因此,舊歐洲的一切是不可能再復活了。年輕的歐洲真的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嗎?失去了習慣的權威中心,當今世界彷彿置身於兩個不可能當中:不可能回到過去,也不可能擁有未來。有人想像,如果我們現在是不幸的,那麼將來形勢肯定會好轉,您可別相信;人類被帶壞了的習性不會就這麼敗壞下去。例如說,過於自由會導致專制暴虐;但過於專制也只能導致專制暴虐,它毀壞我們,使我們無法獨立:蒂貝爾沒有讓羅馬回到共和制,在他身後只留下了卡利居拉王朝。
為避免解釋的麻煩,我們只說時間可能會把我們預想不到的政治體制推到我們的面前。所有的古人,包括那些最具天才的古人,他們想像得到一個沒有奴隸的社會嗎?但我們卻看到了它的存在。他們斷言這種文明將會誕生一個壯大的種族,我個人想着:然而,個體沒有減少的可能么?我們可以像勤勞的蜜蜂一樣,為了共同的蜜糖而共同勞作。“物資”領域裏,人們聯合起來工作,一群人通過不同的路徑搶先一步找到了他們尋覓的東西;另一群人將建起金字塔;通過研究它的方方面面,這些人將搜尋這個創造物的每個角落,並有一些科學的發現。然而,“精神”領域裏也是相同的情形嗎?事實是,一千個腦袋湊起來也創作不出一個荷馬的傑作來。
他們說將會有一個城邦,那裏的每個成員都擁有同等的財產和教育,她會在真主面前展現一幅比祖輩們的城邦更美的畫面。現在有一個荒唐的想法:將所有的人民聯合起來,也就是說,將整個人類變成一個人;但是,在集中了全人類的智慧的同時,豐富的個人情感豈不就喪失了嗎?遠離了溫暖的壁爐;遠離了溫馨的家庭;在那些被看作您的同胞的白皮膚、黃皮膚、黑皮膚當中,您再也沒有機會熱情地擁抱您的兄弟。透過您爬滿常春藤的窗戶,在所能見到的狹隘的天地里,您能找到半點昔日生活的影子嗎?您想像着視野外一些不知名的國度,那還是一隻偶然經過的候鳥——您到垂暮之年才見過的唯一過客剛向您提過的。您很慶幸,那些環繞着您的山丘沒有在您眼前消失;是它們隱藏了您的友情和愛情;夜的呻吟聲伴隨着您在幽靜的小屋中睡去,那是唯一的噪音;您沉靜的靈魂不會被打擾,思想總在那兒等着與您重拾平易的對話。您知道您出生的地方,您知道您將埋葬的地方;邁進森林的時候,您可以說:
看着我出生的美麗森林啊,
您不久就會看到我的死亡了①。
①肖利厄(Chaulieu一六三九—一七二○)的詩句。
人不只通過旅行才能變得富有,他自身就是無限的財富,從您內心深處流露出的這種論調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它引起了千萬個靈魂的共鳴:自己沒有想到這一點的人,也不能在世人那裏找到。坐到樹林深處的樹樁上去吧:如果在您遺忘的深處,在您寧靜的內心裏找不到無限的話,即使您迷失在恆河的沙灘上也是徒勞的。
一個沒有國度的大同世界該是什麼樣子?它既不屬於法國、英國、德國、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俄羅斯、也不屬於韃靼、土耳其、波斯、印度、中國、美國,或者不如說是同時為他們所共有。會這樣嗎?它的習俗、它的科技、它的文學藝術會是怎樣?如何同時向不同氣候下的不同民族表達自己的感情?怎樣的語言才能滿足迥異的需要,描繪出曾照耀過所有青年、成人和老者的太陽的不同圖景?這是種什麼樣的語言?社會大融合會不會產生一種通用的語言;或是每個民族仍使用自己的語言,但他們有一種融合的日常用語?又或者所有的語言都能被大家明白?這樣的社會將會在哪一種統一的法律之下存在於怎樣相似的習俗當中?如何在統一的社會不斷壯大,而小範圍的王權統治四處碰壁的地球上尋得一席之地?我想,除非能利用科學方法換一個星球。
聖西門主義者——傅立葉學說的信徒——傅立葉主義者——歐文主義者——社會主義者——共產主義者——聯合主義者——平均主義者
厭倦了財產私有制的您是否樂意讓政府成為唯一的所有者,像打發乞丐一樣按每個人的功績分給您一個份額?誰來評判您的功績?誰會擁有扣押您的財產的威力和權威?誰將掌握並利用這個活的不動產庫?
您試圖建立一個勞工聯合體制度嗎?共同體能否承受病弱無能者的負擔?
或建立另一種聯合體制:取締工資制,代之以股份公司或工廠主和工人、才智和物質的兩合公司;一些人提供資金和計劃,另一些人則提供技藝和勞力;人們共同分配利潤。這太妙了,是可採納的完美結合;的確妙,如果不會發生爭吵,沒有人貪財,也無人妒忌的話。但是只要有一個合伙人要求退出,一切就都完了;無休止的財產分割和訴訟便上演了。這種方式,從理論上說可能性大一點,可實踐上卻也是行不通的。
您的觀點似乎溫和些,只想要建立一個城邦,每個人都擁有房屋、壁爐並且豐衣足食嗎?當您能夠給居民們提供這一切的時候,質量和數量引起的問題將會破壞您的分配並使之不公平:這個人食量比那個人大;可那個人工作不如這個人賣力;勤勞節儉的人將成為富人,而揮霍者,懶惰者和多病的人會重新陷入貧困之中;因為您無法使每個人都有同等的體格和性情——您的努力仍然改變不了天生的差異。
您可以不相信,繁瑣的法律措施總是糾纏着我們:人們需要組建家庭;他們有婚姻權、監護權;繼承人要收轉財產,承擔權利和義務等等。顯然,婚姻本身就是荒謬、痛苦的:我們要將這一切都取消掉。如果兒子殺死了父親,犯了殺父罪,那不是兒子的錯——因為我們已證明他是品行端正的;那是活着時的父親害死了兒子。不要再為我們建在足下的迷宮般的房子而傷透腦筋、自尋煩惱了吧;沒有必要再為祖輩們這些過時的瑣事而糾纏不清了。
儘管如此,仍有一些激進的宗教主義分子隱隱約約地意識到這些學說的虛幻性;他們參與其中,為的只是讓他們接受宗教的道義;他們以為在想出更好的解決辦法之前,似乎可以先採取美國式的完美中庸措施;他們閉上了眼睛,忘了美國人都是積極的產業主,而這一點是幫了他們一點忙的。
另外,有更殷勤的,他們接納了一種優雅文明,卻只是將我們變成了近似無神論者的中國“立憲派”:數世紀以來,知識淵博、自由自在的老者身着黃色長袍坐在精美的裝飾毯上;民眾發明創造了一切,我們則只需飽食終日,悠悠閑閑地享受着這些既得成果;然後像傻瓜一樣坐上從廣州到長城的火車,與天朝的另一位產業主東拉西扯地聊着某塊要排乾的沼澤地,或是某條待挖的運河。對美國式的或中國式的,這種或那種假設,我絲毫提不起興趣;我寧可在這樣的幸福降臨之前就死去。
最後還有一個辦法:可能是由於人類志氣的徹底喪失,人們已改變了自己的所有:在國王們以權力換取了一筆年俸的同時,人民的獨立熱情也變成了對金錢的熱愛。於是,在被亂糟糟的雜合政治體系迷惑了的有識之士和君主之間達成了妥協;他們各自輕鬆地炫耀着自己的缺陷,如同在舊式麻風病院裏,或是在今天,病人用爛泥塗在身上以求減少痛苦。人們卑躬屈節、委曲求全,一同走進腐化墮落的爛泥里。
然而,按照我們的社會現狀,想要用物質享受來代替精神享受仍然是白花時間。有人設想,這會使生活中充斥着舊式的貴族;他們擁有宮殿、大群的奴隸,儼然是世界的主宰;他們將整個非洲納入自己的私有財產。窮困潦倒的您將在哪個屋檐下進行您的消遣呢?鮮花香水、長笛演奏者、愛奧尼亞的高等妓女都將被您安排在哪間寬大豪華的浴室里呢?這些並不是埃利奧加帕爾想要的。您到哪兒去找這些物質享受所必需的錢?物質上的富翁,精神上的乞丐。
下面來看看絕對平均主義存在的更嚴重的問題吧:它不但奴役了身體,也奴役了靈魂;更重要的是它否認了個人體質、智力的不一致。處於眾人的監視之下,我們眼看着自己英雄無用武之地,美好願望不能實現。例如說,不滿足於現狀是我們的本性;您卻禁止我們通過才智去獲得,甚至不准我們去嚮往那無窮無盡的財富,迫使我們過着蝸牛般的生活,把我們變成為機器。因此,別幻想了:沒有擁有一切的可能性,也不存在長生不老的辦法,到處充斥着虛無和死亡;沒有個體所有制,就不存在解放;無論誰,只要沒有所有權就不可能獨立;不論是在當今財產獨立的條件下,還是處於財產共有的狀況中,他都會成為無產者或是工薪階層。財產共有會使社會看起來更像一個修道院:庶務們站在門口,分發著麵包。財產的繼承製和神聖不可侵犯性是個人權益的保障;財產不是別的,財產就是“自由”。“絕對平均”主義必須以對它的“完全服從”為前提,因為它是最具強制性的;個人被它改造成了役畜,並在它的管束下走在同一條永無盡頭的小路上。
在我這樣陳述道理的時候,獄中的德·拉默內先生①,我們偉大的詩人,也用他強有力的邏輯說理對這些制度進行了抨擊。從他標題為《關於人民的過去和將來》的小冊子中借用的一段文章,將為我的理由作最充分的闡釋;聽聽他是怎麼說的吧:
①一八四一年,德·拉默內(deLamennais)在聖佩拉熱度過了整整一年。
“將實現絕對平均作為目標的人,為了建立和維持它,必須借用強制力量,而這樣的直接後果就是導致這種形式或那種形式的專制或獨裁。”
“支持絕對平均的人首先必須設法克服天性的不平等,減少——可能的話甚至消除——這種不平等。為了創造形成這種組織和發展的第一條件,從人類誕生、小孩出世的第一天起,他們的工作就開始了。於是國家征服了一切,不但控制了人的肉體,同時也控制了人的精神。智力和道德都有賴於它,都服從它。從此以後,沒有婚姻,沒有家庭,沒有父子之情;國家操縱着男人、女人和小孩,把他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精神上、肉體上密不透風的奴役使他們透不過氣來,卻又無處可逃。”
“在物質上,平均主義只會用簡單的分配來稍微改善一下嚴峻的現狀。如果僅僅涉及土地的分配,可能可以按人頭分配;但是人口總是變化着的,那麼就必須經常改變原有的分配。取消了個體所有制之後,國家將成為唯一合法的所有者。贊成這種所有制的恐怕只有修道士,因為他們對神許下了貧修、從順的願心;不贊成的是奴隸,因為這絲毫沒有改善他們艱難的處境。富有人情味的聯繫,友好的交往,相互的忠誠和幫助,個人的天賦和才能,所有這些使生活溫馨迷人、使個人有所作為的美好東西都化作了泡影。”
“他們為解決人類未來的問題所設想的方案否定一切存在的必要條件,並且總是直接或間接地破壞人們的義務、權利和家庭關係;就算真能在社會實施,也不會使人們獲得自由,取得真正的進步,而只會產生像遠古時一樣的奴役,絲毫無進步可言。”
這樣的邏輯推斷簡直無懈可擊。
我並非去探望囚犯,像達爾杜弗那樣給他們施捨,而是去看那些比我高深的人,並藉此來豐富我的學識。我不害怕他們持有不同觀點:一個虔誠的基督徒,是沒有人可以改變我的信仰的;我同情他們,我的愛德足以抵抗誘惑。如果說我犯錯過多,他們則是過少;他們懂的我也懂,我懂的他們卻未必全懂。從前我曾到這個監獄看望過高貴而不幸的卡曾爾,今天我又在這兒看望德拉默內教士。這些僅存的高貴的人,七月革命既不懂得他們的價值,也不能忍受他們的光輝,只將他們棄置在這地獄般的牢籠里。在上面最後一個房間裏,一個矮得伸手可及的屋頂下,弗朗索瓦①·德拉默內和弗朗索瓦·德夏多布里昂,我們兩個衰朽的自由信仰者談論着嚴肅的問題。他徒勞地反抗了一番,但他的觀念還是被套進了宗教的模子;已有了基督教的形式,而實質卻與教義相差甚遠:他的言論引起了天國的騷動。
①德拉默內的名字(弗朗索瓦)應受到祝賀。
《冷漠論》的作者是異教說的忠實信徒,他操着與我相同的語言,卻宣揚着不再與我相同的觀點。如果接受頗受歡迎的福音主義教義后,他仍從事神職,那麼他還能保持被這些轉變破壞的聲望。本堂神甫們,教士中的新成員們(並且是其中最傑出的成員)向他走來;如果他贊成教會自主,尊敬聖人彼得的後繼者,又反對聯合的話,主教們也會投身到他的事業中來的。
法國的青年圍着傳教士,從他那兒他們聽到了自己喜愛的思想和憧憬的進步;歐洲熱心的不信國教者也絲毫沒有反對它的意思;波蘭、愛爾蘭和西班牙這些信奉天主教的偉大民族還會感激上述傳播它的人。連羅馬最終也發現,新的福音主義者使得教會統治東山再起,並給壓迫下的大祭司提供了抵制絕對王權影響的辦法。多麼強大的生命力量!一個集智慧、宗教和自由於一身的教士!
這些卻是上帝不願看到的;才智過人者立即失去了光輝;引路人退避三舍,將民眾留在了黑夜裏。我的同胞中止了他的公眾事業,但依然保持着個人的優越感和天賦上的優勢。按照時間的先後順序,他應該活得比我長;我要喚他到床邊,在那些再也不會有人經過的門口,我們還會各抒己見,爭論不休。我希望他的才智能像過去他的手撫摸過我的頭頂一樣給我寬恕。我們出生時也曾得到過同樣的撫慰;願他會容許我以赤誠的信仰和真摯的崇敬去期盼:在同一個永恆的海灘上與我言歸於好的朋友重逢。
基督教思想是世界的未來
通過調查研究,我最終斷定,舊的社會已經破產;一個既要堅持自己的論點,又贊成純粹共和制或君主改良制的非基督徒是無法理解未來社會的。因為無論你怎樣的假設,您所期盼的改良都只能在“福音書”①中找到。
①見“福音書”:“假如我沒來過,也沒對他們說過什麼,那他們就不會有過錯;可現在他們連犯錯的借口也沒有了。”
當今的各種宗派信徒聯合實質上都是耶穌教義的可笑翻版,它始終以信徒教義為核心:這種教義已深人人心,我們對它像對待自己的東西一樣運用自如;我們很自然地揣測着它,儘管它不屬於我們;它來自我們古老的信仰,繼承於我們前兩代或三代的直系尊親屬。這種致力於完善耶穌教義的獨立思想者從未考慮過耶穌是否已將人民的權利置於其中。我們所追求的一切仁慈博愛,我們所夢想的服務於人類利益的制度,都不過是蛻變了的基督觀念,它換了名字,甚至經常被歪曲:但它終究是基督的血肉!
您認為基督思想就是發展了的人道主義思想?我贊同;但是當您翻開形形色色的宇宙起源說,您會得知傳統基督教是先於啟示基督教的。正如基督談到自己時所說的那樣,假如他“沒來過,也沒說過什麼”,觀念就不會被闡釋,真理就仍會處於混沌狀態,這在古書中曾有模糊的體現。因此,這就要看您怎麼理解了:如果把他看成啟示者或基督,您就領會了它的真義;如果您把他看成一個救世主、安慰者,您就該遠離他:因為是他在您心中播下了文明和哲學的種子。
您已經看到了,我只能在基督教或至少符合天主教義的基督教旁支當中找到未來的出路;基督教產生於真理的萌發,就像天地萬物是上帝的創造一樣。我不敢斷言一個徹底的革新已經發生,因為我得承認整個人類終將走向毀滅,信仰也會在某些國家枯竭;但是只要還剩一顆種子,只要這顆種子還能落在一小塊土壤上,哪怕這小塊土壤是在花瓶的碎片之中,它也會茁壯成長;於是,又一種天主教思想的降生將會使社會重煥生機。
基督教是上帝和創世主最合理、最具哲理性的評判標準;它囊括了宇宙三大法則,即神的法則、道德法則和政治法則:神的法則,即上帝的三位一體;道德法則,即“慈善”;政治法則,即“自由,平等,博愛”。
前兩種法則已發展成熟;第三種,也就是政治法則卻沒有得到完善,因為它無法在人類沒有樹立明智的信仰和普遍具備一定道德的情況下盛行。那麼,基督教首先就得清除人類因狂熱崇拜和所處的奴役狀態而導致的謬論與惡習。
有教養的人無法理解為什麼我這樣一個天主教徒卻執意要坐在他們稱之為廢墟的陰影里;在他們看來,我這是頑固不化,是成見太深。好吧,那您就行行好,告訴我,在一個屬於個人和理智的世界裏,我到哪兒去找您所建議的家庭和天主?只要您能說出來,我就跟您走;否則的話,就甭指責我怎麼還躺在基督的墳墓里,因為這是您拋棄我時留下的唯一歇腳處了。
不,我不是頑固不化,是真誠;以下就是我所經歷的:我的計劃、我的研究、我的經驗都化成了泡影,我只知道世界所追求的本身就是個十足的錯誤。我的宗教信仰不斷增強,戰勝了我其他的一切信仰;人世間再也沒有比我更虔誠的基督徒,也沒有比我更不願輕信的人了。現在還遠沒到結束的時候,救世主的宗教剛剛進入它的第三個階段——政治階段了,即“自由、平等、博愛”。福音書和無罪宣判都還沒有公佈於眾;我們仍生活在基督宣告的不幸里:“很不幸,您讓人類承受他們不能承受的重壓,而您根本不想用手指尖碰他們一下。”①
①福音書中聖呂克所說。
基督教義亘古不變,但對它的闡釋卻是多種多樣的;它的變化代表了世界萬物的變化。當它達到最高境界的時候,蒙昧將被驅散;自由,與耶穌一同在髑髏地的十字架上受難的自由,將和救世主一同從受難架上走下來;自由會把《新約》交給各民族,因為那本書是為他們而寫,只是目前某些條文已寫不下去了。政府將不復存在,道德敗壞會成為歷史,名譽的恢復也會宣告死氣沉沉和抑鬱衰敗的世紀已經過去。
期待的日子何時會到來?根據基督教義的秘密方法,什麼時候社會才得以重組?天曉得,感情的阻力是無法估計的。
死亡的陰影不止一次籠罩了人類,使人事歸於沉寂,彷彿一場夜雪停止了車馬聲。民族不會像組成他們的個體一樣迅速地消長。但願尋尋覓覓的東西不久就會出現?後期羅馬帝國的苦難看來還沒有結束;延續了這麼久的基督紀元也沒能完全消滅奴役。我知道時間不會影響法國人的性情;我們在革命中從未將時間因素納入考慮的範圍: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總在焦慮之後得到意想不到的結果。年輕人鬥志昂揚,躍躍欲試;只要隱約看見他們前面的高地,就會迫不及待地低頭猛衝,千方百計達到目標:勇氣可嘉;可是以生命的代價換來的卻是一個又一個的失望,然而不明世事的後人重又背負起這沉甸甸的失望,直到生命的盡頭;就這樣世代相傳。荒漠年代又一次來臨;就在人類可怕的、狂熱的自我崇拜中,就在貧瘠的避難所里,基督教又一次復活了。
歷史會帶來兩個結果,一個是目前大家都看到的直接結果,另一個是大家一時看不到的未來的結果。這些結果往往是自相矛盾的;一些來自於我們目光短淺的明智,另一些則是來自永世長存的明智。人算不如天算。上帝就站在人類背後。儘管去否認這至高無上的旨意吧,您可以不同意他的行動和言辭;如同民眾一樣,您有許多事情和更多的理由向上帝呼籲;瞧瞧最後的結果吧,您將會看到它總是事與願違的,因為它首先並沒有建立在道德和公正的基礎之上。
如果上帝還沒有宣讀他的最後判決;如果一個強大自由的未來還遠在我們的視野之外;那就只有基督徒的期盼才能幫助實現它,因為當一切似乎都已背叛了它時,它的翅膀卻在日益豐滿,企盼比時間還要漫長,比痛苦還要強烈。①
①關於顯示了本章特色的希望和痛苦的混合,參看我們的“引言”。
回顧我的一生
是懺悔激發我也促使我寫成了這部作品,它會在我的身後仍存在嗎?可能我的作品是糟糕的;也可能到了那一天,我的《回憶錄》也消失了。但至少在人們都不想要的、無以消遣的人生暮年,我這些回憶尚能聊以解悶。晚年生活是凄苦的:因為自身已一文不值而毫無快樂可言;因為成了所有人的負擔而令人生厭;他一隻腳已邁進了棺材,只等另一隻了:在被世人遺棄的地方仍然幻想着,又有何益處呢?未來我們會看到什麼樣的親切可愛的亡靈?哼,不管將怎樣,我都會毫不在乎的!
一個念頭突然冒出來擾亂了我的寧靜:我不知道我挑燈夜作是否太天真;我擔心我糊塗得不明白別人只是曲意逢迎。我所寫的是否合乎正義?是否嚴格遵守了道德和慈愛的規範?我有權談論別人嗎?假若這本《回憶錄》真有些不妥,後悔又於我何益?你們在人世不為人知,創造了神跡、在供桌上生活舒適的神靈卻向你們秘而不宣的德行致敬!
這個缺乏學識、無人照料的可憐人,卻用他僅有的道德和教義影響了他的難友們,這實際上是神聖基督的影響。地球上最好的書也頂不上埃羅德“用血祭奠過”的無名殉道者人生的一幕。
您見過我出生;您見過我的童年和貢堡城堡里人們對我的傑出作品的狂熱崇拜;我到過凡爾賽,曾在巴黎目睹大革命的第一幕。我遇見過新世界的華盛頓;我進過密林;海難又將我推回了希列塔尼海岸。我經受過戰士的苦難,體驗過流亡貴族的悲慘。回到法國,我成了《基督教真諦》的作者。在這個變化了的社會裏,我得到和失去了朋友。波拿巴叫住我,又和當甘公爵血肉模糊的軀體一起撲倒在我的腳前;我停下腳步,將這個偉人從他的出生地科西嘉島領到他聖赫列娜的墳墓。我參加了復辟王朝,並看着它滅亡。
這就是我所經歷的工作和生活。我四次漂洋過海;我曾感受過東方的陽光,觸摸過孟菲斯、迦太基、斯巴達和雅典的遺址;我在聖徒彼得陵墓做過禱告,並有過對髑髏地的朝拜。我既貧窮又富有,既強大又懦弱,既幸福又悲慘,既是行動家又是思想家,我的手曾觸摸到世紀的深處,我的智慧曾飛到人跡罕至的角落;虛幻中也曾有過真實的存在,正如水手們透過雲霧見到陸地一樣。這些所見所聞如果像清漆保護的圖畫一樣在腦海中永不消失的話,它就將勾畫出我一生留下的足跡。
我的三種職業都有它的最高目標:作為旅行者,我渴望發現地球兩極的秘密;作為人文學者,我努力嘗試在遺址上重建宗教信仰;作為政治家,我竭力讓人民擁有一個沉着冷靜的君主制,去找回在維也納條約中喪失的力量,使法國重立於歐洲民族之林;至少我曾為對他們至關重要的新聞自由的獲得助過一臂之力。在神的領域,宗教和自由;在人的領域,體面和榮耀(這是宗教和自由的人類後代):這就是我對祖國的期望。
比起同時代的其他法國作家,我幾乎是唯一的文如其人:旅行者,戰士,政論家,大臣;在森林中我歌頌森林,在輪船上我描繪海洋,在軍營里我談論武器,在流亡中我學會了流亡,在課堂、在事務中、在議會上我研究了君主、政治和法律。
希臘和羅馬的雄辯家都曾參與公眾的事務,並與他們同命運共呼吸;中世紀末和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西班牙的文藝先驅們也曾投身社會運動。但丁、塔索、卡蒙斯、埃爾西拉、塞萬提斯過的是怎樣一種暴風雨般激烈而美麗的生活啊!在古代的法國,我們的聖歌和故事都來自於我們的聖地和戰場;但從路易十四時期起,我們的作家就常過着離群索居的生活,我們能成為精神的代言人,卻不能反映他們時代的現實。
不知是幸福還是幸運,我在暫住過易洛魁人的茅屋、阿拉伯人的帳篷,穿過野人的上衣、馬穆魯克騎兵的長袍以後,又坐在了君王的桌旁而重陷困境。我參與了和平與戰爭;我簽過條約和協議書;我出席過法庭、議會和教皇選舉會;重立和推翻王位;我製造了歷史,並可以撰寫歷史:在孤獨清靜的生活中,我可以和想像中的女子阿達拉、阿梅莉、布朗加、韋雷達一同走過喧囂繁華,更不必說那些現實中的人物,只要她們有同樣的魅力。我擔心我有一顆一位先哲稱之為宗教病的靈魂。
我生在如同兩河交匯的世紀之交;我投身於它們混濁的水流中,身不由己地遠離我誕生的海濱,懷着無限希冀,朝那不可知的彼岸游去。
在我有生之年的世界變更記
按照我們民族的習慣說法,從“我能從床上看到天空”的時候起,整個地球就又改變了。如果把我出生時的地球跟我離去時的比較一下,我會辨認不出來了。地球上的第五塊陸地澳大利亞被發現,並已經住滿了人;法國人的帆船①在南極洲的冰川中剛發現了第六塊陸地,巴里、羅斯、弗朗克蘭繞過北美洲的海岸邊界線來到了我們這裏;非洲開啟了它的神秘之窗;現在,我們的家園沒有哪個角落是不為人知的了。我們學習分隔世界的每一種語言;我們不久就會看到艦隊穿過巴拿馬地峽,甚至蘇伊土地峽。
①迪蒙·迪爾維爾(Dumontd'Urville)的船隊。
歷史總是不斷讓人有新的發現;那些原來神聖的語言也都敞開了它們的門戶;在梅茲哈伊姆的花崗岩上,商博良解開了那些象形文字之謎,沙漠曾經因為它們而像是在嘴上貼上膠布,從不輕易泄露它的秘密**。假如新的革命已將波蘭、荷蘭、熱那亞和威尼斯從地圖上抹去,但願其他的共和國能在大西洋海岸佔據一席之地。發達完善的文明將對這些國家的剛強有力的民族本性有所幫助:汽船逆流而上,這些原來不可克服的障礙如今也成為便利的交通通道了;如同肯塔基沙漠上出現的美國新州,它也在河岸建起了城市和村莊。在這些以不可穿越著稱的森林裏,不用馬的車子載着沉甸甸的物品和成千上萬的旅客飛馳而過。造船的木材和礦產資源也順流漂下;巴拿馬地峽拆除了它的屏障,兩邊海域的船隻都能自由通行。
**克·勒諾爾芒(Ch.Lenormant)先生是與商博良一同旅行的學者,他保存了古埃及方尖碑的基本原理。現在昂佩爾先生前往泰伯斯和盂菲斯遺址研究它們。
藉助於這火熱的運動,航運並不只限於河上,還橫跨了大洋;距離也因此縮短了;再也不會有巨浪,不會有季節,不會有逆風,不會有封鎖和封閉的港口。工業對於普朗古埃的小村莊來說還只是個遙遠的神話:那時,貴婦們還在壁爐前玩着古老的遊戲;農婦還在為她們的衣服紡着麻線;細得可憐的樹脂蠟燭襯托着村莊的夜色;化學尚未產生奇迹;沒有機器去利用鐵和水力來紡紗織衣;瓦斯還只是一種大氣現象,並未用來照亮我們的劇場和街道。
這些變革並非只發生在我們的逗留期間:人類不滅的天性讓他將智慧一直帶到天國;而通向那裏的每一步都會讓他感受到無可比擬的神的力量。這顆星星,在我們祖先的眼中只是很平常的一顆,可在我們的眼前卻呈現出兩顆甚至三顆;重重疊疊的太陽投下太多的陰影,使得民眾也沒有足夠的生存之地。在浩瀚無垠的宇宙中心,上帝看着這些精彩的場面一一閃過,那些都是上帝神力的證明。
想像一下,隨着學識的日益豐富,我們貧乏的星球將遨遊於陽光海洋里。那是銀河,是光明的源泉,是造物主雙手創造星球的金屬熔化材料。這些星體如此遙遠,人類能看到自家壁爐的光亮,卻看不到它們的光輝,要看到它們,或許要等到它們已失去了光芒的那一天。即使是相對於自己生息的地方,人類也是多麼的渺小啊!但是人類的智慧又是何等的偉大啊!他知道星球的臉什麼時候會蒙上陰影,彗星會在千萬年後的幾時幾刻出現;可是他自己卻只在世上生活一小會兒!人類不過是天空的巨大裙褶里一顆微不可見的塵埃,可是各種星體在廣袤宇宙間的每一步都逃不過他的眼睛。這些我們仍很陌生的星體將照耀出什麼樣的前程?他們的顯現是否與人類進步中的某個新階段有關?關於這些,後來者會知道的;至於我,我要走了,不會知道了。
生前的勤奮使我完成了自己的紀念碑。這於我是一個很大的慰藉;我感覺彷彿有人在推着我走:我訂了座位的小船船長警告說,船馬上就要啟航,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假如我是羅馬的主人,比如說西拉,那我就會在死去的前一天夜裏來完成我的《回憶錄》;但我不會像他這樣結尾:“我的一個孩子帶着他的母親梅特拉走進我的夢中,勸我去共享那永遠的安寧和幸福①。”如果我是西拉②,天上的榮光永遠也不能給我安寧和幸福。
①見普呂塔爾克的《西拉的生活》。
②普呂塔爾克剛聯想起他晚年的恥辱。
新的風暴即將來臨;有人預感到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大災難;他們正包紮好舊傷口,準備着重返沙場。然而,我以為不會有什麼不幸發生了:因為君民都已疲憊不堪;意外的災難不會再狂襲法國了:在我之後將發生的只會是一場普遍的變革。有人將改變這艱難困苦的狀況;沒有苦痛,人們就不會想到要改變面貌。但是仍然會有一個舉動,這不會是幾個獨立的小變革,而是一場正邁向終點的大革命。未來的這些圖景已跟我無緣了;它們呼喚着新的畫家來描繪:該你們了,先生們。
一八四一年十一月十六日,寫完這最後幾個字的時候,我看見西向的窗戶正開着,那兒正對着外國傳教士住所的花園③:正是清晨六點時分,月兒發散着蒼白的光暈;已經沉得很低了,幾乎碰着被東方第一道金光照亮的巴黎殘老軍人院的指向牌:大概舊的世界已經隱退,新世界就要誕生了吧。太陽將從萬道晨曦中升起,但我將看不到了。我只能坐在墓旁;然後手拿耶穌十字架,勇敢地走進那永恆的寧靜。
③一八三八年七月,夏多布里昂住在巴克路112號(現為120號)的底層。他後來就在這裏去世。在小花壇的外面,他看得見外國傳教士所住修道院的花園。
《回憶錄》完!①
①《墓外回憶錄》原版共有十二卷。《回憶錄》正文實際包括在前十一卷里。第十二卷收集的文章雜亂無章、內容不一,並跟前面的原作無直接關係,而且夏多布里昂幾乎未參與它的編寫工作。目錄如下:
1)《朱莉·德法爾西的生活》節選,卡龍教士編;
2)一份外交資料:駐俄羅斯大使拉費羅內依於一八二四年五月十四日自聖彼得堡寄給身為外交大臣的夏多布里昂的信;
3)家譜資料;
4)關於夏多布里昂和夫人的回憶錄由達尼埃洛整理,此人曾在一八三四年至一八四六年期間擔任作者的秘書。
從中可以看出,這裏沒有什麼真正可以作為《回憶錄》的“補充”的材料。
Ⅰ《墓后回憶錄》及輿論
《墓后回憶錄》一出版就遭到了冷遇和反感,我們於是試圖在序言裏就指出它的原因。夏多布里昂的生前老友們大都曾是七月王朝的重要人物。隨着年齡的增長,他們的憎惡卻也愈加強烈。自一八四八年七月二十八日起,莫萊在給巴朗特的信中說到:“《墓后回憶錄》就要出版了,它會比《朗塞的一生》更糟糕。”同時期的帕基埃的評價也不比他客氣。在波瓦涅伯爵夫人的“敘述”中,可以看出他的敵視態度。
從一八四八年十月起,列日大學的聖伯夫開設了包括二十一講的關於夏多布里昂的專題講座;直到一八六一年才以《第一帝國時期的夏多布里昂以及他的文學派別》為題發表出來。儘管他只研究到一八一一年,可卻聲稱他的不少結論適應於全部著作,彷彿夏多布里昂在最後的三十七年中隻字未寫似的。講座,還有尤其是出版后隨附的註解的意圖都是陰險惡毒的。看來,聖伯夫是不甘心對生前的夏多布里昂過於阿諛奉承了,所以要在他死後來反咬一口。
一八五○年七月一日,斯達爾夫人之孫,二十九歲的阿爾貝·德布羅格利在一篇題為《兩個世界的回顧》的文章中寫道:“一個垂死之人的傲慢建起的新型金字塔,即所謂的《墓后回憶錄》(“一個垂死之人”,言下何意?)
一般來說,稍有名氣的浪漫派作家都懂得夏多布里昂的重要性;他們明白自己得益於他。但是《論英國文學》中“品味低下”、“獸性化和物質化的學校”深深刺傷了他們。曾經狂熱崇拜過夏多布里昂的雨果幾乎從一八三○年起就沒有再見過他。“夏多布里昂和拉馬丁彼此厭惡”,聖伯夫寫道。行將就木的巴爾扎克因為不滿他的自由主義,甚至從未提過他的名字。不用說,維尼也厭惡他:“政治、文學和宗教上的偽善、虛假的才華,這些就是這個一事無成的人的全部了。”然而戈蒂埃聲稱夏多布里昂為浪漫主義的“酋長”,奧古斯坦·蒂埃里也在閱讀一段《殉道者》的插敘時,叫人加上了著名的一頁,提到了他的歷史功績。
喬治·桑對待《回憶錄》很苛刻:“這是一部‘缺乏道德’……沒有靈魂的作品……”然而,像所有曾對夏多布里昂態度惡劣的人(如聖伯夫、夏爾·莫拉斯,甚至吉耶曼先生)一樣,她後來也承認他是無比傑出的:“雖然作品中他的泛愛的作風和個性,他的矯揉造作,他對新詞新義的濫用,所有這些都令我生厭,我仍能時刻感受到大手筆的純樸、新穎和形式美,某些篇章甚至堪稱文學世紀大師之作,我們這些浮躁後生即使使出渾身解數也不會有一個人寫得出來。”
泰納·勒南(儘管是布列塔尼人)從未認真對待過他寫的作品。教皇絕對權力主義者弗約詛咒說:“一個永遠忙於矯揉造作,夸夸其談的人,他矯揉造作是為了夸夸其談,夸夸其談是為了矯揉造作,不矯揉造作,不夸夸其談,於他是不可能的……”
這一次,弗約終於與教育界人土取得了一致意見,在上世紀末本世紀初他們也對夏多布里昂充滿了敵意。在一八九九年和接下來的兩年裏發表的關於《夏多布里昂在美洲》的文章里,約瑟夫·貝蒂埃不但指出說他不可能到過他所描繪的所有地方;甚至還宣稱他的想像是毫無直感事實依據的;“要打動別人並激起行動”,需要有“別人或他自己證實過的東西。”我剛重讀過我的老師朗松所著《法國文學史》中關於夏多布里昂的篇章,結果令我大失所望。我熟知的治學嚴謹、善解人意的老師為什麼這次會表現得如此輕率呢?“一個毫無意志的人”、“‘總之’智慧超群”、“特別是抓不住思路”、“他的觀念平庸膚淺,尤其專橫。”于勒·拉梅特勒和安德烈·絮阿雷斯這兩個師範大學學生後來也重複了這粗暴的論斷:前者在一九一二年關於夏多布里昂的講座中宣稱,夏多布里昂的所有作品中唯一一本讓他有幾分興趣重讀的是《最後一個阿邦塞拉日的歷險記》;同年,後者也慢悠悠地說著傲慢無禮的話,只當消遣:“他有君主的腔調,卻沒有君主的靈魂……就算不說他空虛,至少也是個沒受過苦的人……他盛產故作高深的寓音和荒唐可笑的斥責……他是自戀男子,那喀索斯虛無的水中倒影。”但是《回憶錄》對這些粗淺的評判不屑一顧,如果說有一句話是值得重視的話,那就是這個平淡而又單純的評論:“《回憶錄》是個令人驚嘆的成功。”
阿·法朗士一向以諷刺的口吻影射“子爵”。保爾·瓦雷里似乎拒絕提到他的名字。夏爾·莫拉斯在一八九八年對他進行了猛烈攻擊:“夏多布里昂是海盜和竊賊的後代,兇猛又孤僻的猛禽、業餘的收屍者,他在死人和歷史中從未搜索到任何有價值的傳統,也沒有找到任何可遺傳的永恆。”然而他卻稱他為“尊貴的智者”。皮埃爾·拉塞爾闡述他當時的老師莫拉斯的觀點時說:“作為一個政客,實際上夏多布里昂除了給自己招來一大堆煩惱以外,一無所獲。”
對夏多布里昂所受人身攻擊的回顧就到這裏吧,因為同時也有相當多的人是試着去理解他,而不是去誹謗他。波特萊爾談到他時總是懷着崇敬之情;認為他是“最不容置疑和非凡卓絕的語言和文筆大師”之一。愛德蒙·德·龔古爾在他一八九三年四月一日的《日記》中寫道:“真的很奇怪,我的弟弟曾痛罵《墓后回憶錄》這本書,可是在我那些生命無望的日子裏,它卻開始成為我的讀物。”第二年二月二十四日,他又寫道:“我要把全世界的人類伊始的所有詩篇,不管是何種語言,都獻給《墓后回憶錄》的前兩卷。”
一八九九年巴萊士參觀貢堡。他想起夏多布里昂關於他第一次到達城堡並從此與家人在此長住的令人難忘的描述。“這些回憶廣泛流傳,我們的現代文學因它而變得豐富多彩,”巴萊士說道,“《墓后回憶錄》第一卷令我們熱血沸騰。”紀德老是提起夏多布里昂:他欣賞他,又憎恨他;《朗塞》曾使他“陶醉其中”,故他也愛讀《回憶錄》中一切有《朗塞》風格的章節。保爾·克洛岱爾因教育界對夏多布里昂進行猛烈攻擊而頗為憤慨,一九一二年四月,他說:“他寫的《墓后回憶錄》是法國最壯麗的史詩之一;僅這一點就足以令我們崇敬和珍惜了。它出自一部了不起的歷史工程師之手,它是通向峭壁頂上的一條道路的設計師,從那兒我們看到了關於整個法國的最精闢的見解,它又是一位天才從逝去的文明廢墟邁向毫無前途的亂世的診斷書……”
大約四十年以來,在有了瑪麗——讓娜迪麗,喬治,科拉斯,英里斯·勒瓦楊和許多其他人的相當多的優秀作品之後,夏多布里昂終於呈現出他的本來面貌。夏多布里昂協會的成員總是逐年增多。在他的逝世一百周年和誕辰兩百周年紀念會上,人們顯示出的極大的熱忱和虔誠是罕見的。“新一代評論家”尤其重視他①。“我們幾乎把一切都歸功於他,”朱利安·格拉克寫道。他煥發出從未有過的活力和生機。
①至少,日·普·里夏爾的《夏多布里昂的影響》(一九六七)就是一個例子。
Ⅱ夏多布里昂自己眼中的夏多布里昂①
①以下所有引文都出自《回憶錄》。
我出身貴族。我覺得自己是碰上了好運。我對自由的熱愛至死不渝,儘管它更多地屬於已經走向沒落的貴族階級。
波濤、風、清靜適合……我的本性,是我的啟蒙老師;也許我的某些本不具備的美德正是從它們那兒學來的。
打獵、跑步跟讀書、寫作一樣令我喜歡。
我的工作才能突出,記憶力非凡。
在我的一生當中,即使對某個人充滿了敬畏,我也不會當面臉紅的,我寧可這樣。
我的家庭並不高貴,在我的父輩時她是可憎的,我的兄弟甚至使她成為笑柄,她的長子又使她稍有改變。儘管我有共和傾向,並竭力掩蓋家庭的不足,但我仍不敢肯定我是否已令她徹底改觀。
秋天裏,我經常在齊腰的水裏一站就是四五個小時,在塘邊等着野鴨的出現;直到今天我仍會為獵捕到一隻狗而激動不已。自從第一次愛上打獵就一發而不可收拾,溝渠、田野、沼澤和荊棘都在我足下一一踏過,有時我會發現自己拿着獵槍,一個人站在荒野里,強健而孤獨,我就是這樣回歸自然的。
貢堡的一位鄰鄉人來城堡住了幾日,攜同的妻子秀美異常。我不知道為什麼村莊突然騷動起來,大家都一窩蜂似的跑到她家大廳窗邊去瞧。我第一個到達那兒,一個陌生女子急匆匆地走過來,我轉身想給她讓路;無意間她卻擋住了我的路,我被緊貼在她和窗戶之間。這以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從那一刻起,我總隱約覺得那種從未經歷過的愛與被愛一定是一種無可比擬的幸福感覺……想像的激情和我的羞怯孤僻終於沒有讓我跨出一步,只是自己反省着;沒有見到她本人,我的強烈慾念卻使那個虛幻的影子從此揮之不去。
我根據見過的女人假想着……一個女人;她有着與那個曾將我擠在她胸前的陌生女子相同的身材、頭髮和笑容;有着村莊裏這個年輕女子的眼睛,那個女孩的純真……這個魅力無窮的幻影總是縈繞在我的腦際;我把她當作真人,與她交談,她按照我的想像而幻變成不同的模樣。
我並不知道我將名垂青史;我本該為了名利而讓世界上最亮的光環圍繞着我,並且我不必為此而奔波勞累。如果我可以像泥塑一樣造型,或許我會是個女人,有着女人的激情;或許會是個男人,首先就要讓自己儀錶堂堂;其次,為了預防死敵的憤怒,我要讓自己成為一位了不起的藝術家,但並非聲名遠揚,我只為清靜和孤獨而揮灑我的才華。在輕如鴻毛,曇花一現的生命中,除去塵世的浮華誘惑,便只剩兩件真實的東西:宗教信仰和對年輕的熱愛,也就是說,除了未來和現在,其它的一概無關痛癢了。
別人樣樣都會,我則一無所長,這就是我。
除了宗教,我再也沒有別的信仰……我厭倦一切;我拖着疲憊的雙腿,無精打采地走過我所有的日子,憂鬱煩悶始終糾纏着我。
外表看來我是一個堅忍不拔的人,內心裏都任由別人支配擺佈,為了免去一時的煩擾,我卻被奴役了一個世紀。
婚姻真的破壞了我的生活嗎?我當然本該有更多的清閑的消遣;在某些場合和更多的地方我本應更受歡迎;但是,如若我的妻子想在政治上阻撓我的話,她是絕對辦不到的,因為在那個頗獲殊榮的領域,我是會意氣用事的。如果我毫無羈絆,我不是可以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來嗎?也許正因為有了情感的約束,有了某種秘而不宣的情緒,也才使我的語調更加有力,使我的作品由於一種內心的狂熱和掩蓋的火花而更富有生命力,然而放蕩不羈的感情往往會把它們統統抹殺……我將對我的妻子永遠充滿溫柔的感激,因為她的眷戀是如此的深沉和真摯感人。她令我時時尊重她,並深感到我的責任,我的生命也因為她而變得更莊重、更高貴和更可敬。
我真的很有才能嗎?這種才能是否值得我付出生命的代價?我能逃過死劫嗎?到了冥間,在另一個充斥了異類的世界裏會有變化嗎?會有理解我的公眾嗎?我還會是從前那個我,後人會理解我嗎?
我從不跟路人談論我的興趣和打算,我的工作和觀念,我的喜和我的憂,我深信,對別人敞開心扉談自己的事,將給人家帶來深深的煩惱。坦率地講,我缺乏內心交流,我的靈魂在日益封閉。
候見室、辦公廳、報界和咖啡館的庸人都推測着我有什麼野心,事實遠非如此。現實生活中我是個冷酷無情的人,談不上什麼激情,更不會感情用事,我敏銳的觀察力洞察一切人和事,什麼名氣、重要性都蕩然無存。我的幻想並沒有幫我將理想變成現實,卻讓我對那些所謂最重大的事件也不屑一顧,對自己也心灰意冷:我首先看見的幾乎都是事物的荒謬和煩瑣;眼前幾乎找不到崇高和偉大……在政治上,對我政見的熱情持久度從未超過我的演講稿或小冊子的長度。在內心裏和理論上,我是一個充滿幻想的人;在外界和實踐上,我又是一個十分現實的人。喜歡冒險又沉着冷靜,熱情似火又有條不紊,沒有人比我更好幻想或更重實際,也沒有人比我更狂熱或更冷酷;我是一個奇特的雙性人,血管里同時流淌着父親和母親異質的血液。
我曾先後擔任過不同軍隊的將領,士兵們和我並不是一個派別:我率領老保皇黨人反對公眾自由權,尤其是他們深惡痛絕的新聞自由;我嘲笑自由黨人,他們自己居然也會害怕波旁王朝的這種自由。
我痛恨喜歡冷嘲熱諷的人,他們都是最猥瑣、最平庸、最淺薄的人。
一個極大的不幸: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三十五年。①很久后的今天,我的悲傷仍絲毫未減,這份剛被阻隔了的感情會是我最後的真情嗎?我沒有忘卻它,但我卻更快地替換了這份如此珍貴的情感!一個男人就這樣日漸衰老。當他還年輕,還擁有生命的時候,他就只剩下了一顆歉疚的靈魂;然而當他努力面對,將生命沉重地拖在身後的時候,叫人又如何會寬恕他?我們用情不專卻又天性貧乏,我們只能重複過去眷戀中的舊話來表達我們今天的情感。然而這些話本該只說一次的:因為重複只會褻瀆它。
①波利娜·得博蒙(PaulinedeBeaumont)之死。
在所有逝去的東西當中,狼谷是我唯一惋惜的;顯然,我將一無所有了。丟失了狼谷,我又孕育了《瑪麗——泰雷茲診所》,但是不久前我同樣地又失去了她。如今,命運就要將我掩入那一小撮黃土,對此我早已看透了。
沒人能和我一樣生活在一個真實的亡靈的世界裏,因為回憶已完全佔據了我的現實生活。即使是那些我毫不在意的人,一旦死了,也都會涌人我的記憶之中:大概沒有走進墳墓的人都不能成為我的同伴,因為只有那樣才能讓我確信我已經死了。在那裏,別人都覺得是生離死別,只有我覺得那是永遠的相聚;一個朋友去了,就好像永遠地坐在了我的壁爐前,再也不會離開我了。當眼前的世界漸漸隱退,過去的世界就來到了我的身邊,如果現代人瞧不起老一代,他們的不屑也絲毫不會影響我:因為我根本就看不到他們的存在。
“大概因為血管里流着法國人的血液,我的選擇結束時,當有人與我談起國外橫加的輿論干涉時我感到極為焦躁;如果有教養的歐洲人想把一八一四年憲章強加給我的話,我就會到君士坦丁堡去生活。”①
①一八一六年四月三日在貴族院上的演講。
我憎惡一切,蔑視現在,也蔑視即將到來的將來。可以統稱為“公眾”的後人們(並且是幾個世紀的)都將是些可悲可憐的人,對此我深信不疑。所以我不忍將我的生命的最後時日用來記載過去的事情,用來描繪一個已完全消失的世界,沒有人會再懂得它的語言,記得它的名字。
君主節②不期而至,我利用這個節日重申我的忠誠,抱有自由觀點的我,忠心始終不變。
②一八二五年十一月三日,聖查里節前夜。
厭倦、憎惡一切,遲疑不決是我致命的弱點。
應該做更低下、更卑微、更虔誠的基督徒才好。可是很不幸,我已經快走到生命的終點了,不可能做個更完美的基督徒了:如果有人給我一個耳光,我不會將另一邊臉也伸過去。
我的生命愈是被效忠和榮耀束緊,我就越想用行動的自由來換取思想表達的自由;我的思想又回歸了它的本性。
不怕您笑話,我承認我確實沒有辦事主動的天性,千萬別對我的一舉成功抱任何希望,因為我有本能的障礙。這種障礙並非來自我的缺乏靈感,而是因為我漠視一切。這個缺點使得我在現實生活中永遠不能取得圓滿成功。
若我有幸在此地①了結我的餘生,我就會在聖奧諾弗里奧置辦一間陋室,那裏挨着塔索逝去的卧房。在大使工作之餘,我就坐在小屋的窗前繼續寫我的《回憶錄》。在地球上最美的一個景點,在翠綠的橙樹和橡樹叢中,整個羅馬盡收眼底。每天清晨,在臨終和詩人的墓穴之間,我乞靈於光榮和災難之神,從事着我的創作。
①夏多布里昂為駐羅馬大使(一八二九)。
“查理十世”深信我有一顆善良的心卻沒有一個聰明的腦袋。事實卻恰恰相反……我有一個特別冷靜好使的腦袋,至於心嘛,還過得去吧,跟絕大多數人也沒什麼區別。
對內戰爭沒有對外戰爭那麼不正義、那麼容易激起公憤,而且自然得多,除非這些對外戰爭是為了爭取民族獨立。內戰至少是建立在個人凌辱和已知的仇恨之上;是一些敵對雙方都明白為什麼要拿起武器的戰鬥。即使苦難不能為他們的罪行開脫,那也是可以原諒、可以解釋的,可以讓人了解它為什麼存在。但是外戰又如何解釋呢?一些民族互相殘殺,通常是因為某個國王情緒不佳,某個野心家想發跡,或某個大臣伺機排擠對手。
“並非出於感情上的效忠,也不是對亨利四世從小到大的艱辛哺育的體恤,我才來為這場一切都重新與我作對的官司辯護,如果這場官司勝訴的話。我不想寫傳奇故事,不為榮譽,也不想犧牲;我不相信神聖王權,我相信革命和事實的力量。我甚至不寄希望於憲章,我只相信自己的理論;那是從我生命消失時期的哲學領域總結出來的:我推薦波爾多公爵的理由很簡單,就是他比我們討論的這個要實用、有價值得多。”①
①一八三○年八月七日在貴族院上的演講。
西班牙戰爭是我政治生涯中的一件大事。它在我政治生涯中的地位可與《基督教真諦》曾在我文學領域的地位相媲美。命運之神讓我擔負起這巨大的風險,在復辟王朝時期它本來有可能調整世界走向未來的步伐。它將我從幻想中拖出來,並把我變成現實的引路人。它將我帶到賭桌前,對手是時下的兩位總理,梅特尼克王子和坎寧先生:我贏了他們。所有當時組閣舉足輕重的人物都不得不承認:他們遇到了一個政治家。
啊,上帝保佑您;天賜的珍貴的獨立②,我的生命之魂!好啦,把我的《回憶錄》拿來,這是第二個我,您就是他的知己、偶像和繆斯。閑暇的時間最適合寫作:作為遇難人,我將繼續對海濱的漁夫講述我的遇險故事。回歸我的天性,我又是一個自由的旅行者;我要像開始那樣走完我的行程。我生命的跑道是一個封閉的圓圈,它將把我帶回到了起跑線上。在這條跑道上,我曾是個無憂無慮的毛頭小兵,如今我已成了經驗豐富的老兵,軍帽里放着休憩着的子彈,臂上留着歲月的疤痕,肩上挎着裝滿了記憶的軍用包,在跑道上慢慢前行。天知道?說不定在每一程我都會重溫年輕時的舊夢?藉助幻想可以幫助我抗擊那些舊時代的游牧部落,他們就像潛伏在廢墟背後的龍騎兵,隨時都可能出現。
②七月革命的第二天。
在湖邊③洛桑路上沿街而上,可以看見拉巴努茲先生的兩位官員的別墅,建造那房子和培植花園花了一百五十萬法郎。當我步行經過他們的住所時,我簡直崇拜上帝,他居然在日內瓦,在我和他們之間安排了復辟王朝的見證人。我真愚蠢!蠢到家了!拉巴努茲先生讓我成了保皇堂人,並陷入了苦痛之中:看看他的官員們是如何促進公債折換的吧;對此我曾天真地制止過,還因此而被驅逐。這些先生們來了,乘着豪華輕便的馬車,帽子歪戴在耳邊。而我則不得不跳到溝渠里,以免車輪捲走我破舊的衣角。然而,我畢竟曾是法國的貴族、部長和大使,並且我還執有裝着聖靈和金羊毛在內的所有上等基督教民的紙盒子。如果尊貴的拉巴努茲先生的高級官員,那些百萬富翁們有意買下我精美的盒子送給他們的夫人,我會十二分的樂意的。
③萊蒙湖。一八三一年,夏多布里昂和妻子曾在日內瓦市郊帕基避暑。
唉!金錢①我曾經是那樣藐視你,而我現在無論做什麼都得喜歡你了,我不得不承認你的價值:你是自由的源泉,我們生活中的一切由你安排,沒有你,真是寸步難行。除了榮譽,你還有什麼得不到的?擁有你,人們就擁有了年輕、美麗、榮譽、才能和美德,人們就逗人喜歡、受人尊重。可你卻對我說,錢只讓人們表面上擁有了一切:這又有什麼要緊?只要我以為這一切是真實的就行了。好好地欺騙我吧,別的我都不要:生活本身難道不就是一種謊言?如果一個人身五分文,他就會受制於每件事、每個人。若兩個女人不和,她們盡可以各走各的陽關道;然而,就因為手頭缺幾個銅板,她們依然得面對着面呆下來,雖然互不理睬、互相埋怨,火氣也越來越大,可是卻只能吞下到口的氣話,互相白着眼在心裏惡狠狠地咒罵著,她們強忍着怒火,犧牲她們的興趣愛好,改變她們原有的生活方式:貧困讓這兩個女人緊挨在一起,但卻不是擁抱,而是相互撕咬,只是不像弗洛拉咬龐培那樣罷了。沒有錢,無以逃脫,沒法去找另一個太陽,即使心裏再咬牙切齒也只能常年套上這個枷鎖。幸福的猶太人,你們這些倒賣十字架的販子,是你們控制了當今的基督教會,決定和平和戰爭,是你們出賣了舊的主教帽就能吃香喝辣,你們才是國王和美女的寵兒,可你們又是多麼骯髒可鄙啊!唉,要是你們願意跟我換換皮膚,或者只要能讓我潛進你們的保險柜,從中偷出你們從那些公子哥兒們那兒竊來的錢物,我就會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①本頁是一八三一年九月十五日在帕基寫的。(參看前面註釋)。
我天生是個民主主義者,可道義上卻是個持貴族政見者,只要不跟民眾發生什麼關係,我情願為他們放棄我的財產和生命。
我得懇請朋友們原諒我的某些辛辣的觀點。我只能苦笑,我有太多苦痛,肉體上的痛苦,精神上的苦惱:看過我的《回憶錄》的人都了解我的命運如何。我並非安逸地躺在娘胎里,因為痛苦早巳糾纏上我。我在災難里漂流,厄運追隨着我,我好比一間脆弱的茅草房,不堪厄運的重壓。但願我所愛的人們不會認為是我拋棄了他們;但願他們能諒解我,給我一個發泄口:有了這個發泄口,我的心便又都屬於他們了。
自從第一顆宗教的種子在我的靈魂深處萌芽,我的生命便像處女地一樣蓬勃生長,除去荊棘,迎來了它的第一次豐收。突然一陣乾冷的風吹來,土地乾裂了。上天可憐它,賜予它露水滋潤,可是冷風又一次襲來。長時期在懷疑和信仰中飄搖不定,我的生活充滿了失望,也充滿了難以言表的歡欣。我善良聖潔的母親,請為我向耶穌基督祈禱:有了他,您的兒子從此便獲得新生了。
如果我是小王子①的太傅,我就要儘力去爭取他的信任。如果他重繼王位,那時我就會向他建議到時機成熟時才登基。我本想加佩王朝可以像當朝時一樣體面地退去……然而,……本來打算採取措施,安撫一下布拉格的虛弱無力,模仿呂伊納在幼王的身邊培養些得力之人,並以黎希留為榜樣把孔西尼撫慰得更好些……精力充沛的我硬要隱退布拉格,這確實不容易辦到,因為我不但得消除王室家族的反感,還得消除外國的仇恨。內閣也痛恨我的主意……然而,為了表示悔意,為了補償我民族榮譽感的過錯,也許我該捶胸痛哭,對統治着這個世界的蠢材們畢恭畢敬,這樣也許我能爬到達馬男爵的位置;而後,我卻忽然甩掉了拐杖,挺起了腰桿。可是糟糕!我的雄心壯志哪裏去了?我的掩飾本領哪裏去了?我的容忍克制哪裏去了?我對一切的重視哪裏去了?有兩三次我提起了筆;遵從太子妃要我給她寫信的要求,我寫了兩三次違心的草稿。然而,我很快忿忿不平起來,於是順着性子,一口氣寫了一封足以讓我扭斷脖子的信。
①波爾多公爵,亨利五世。
即將離世的弗朗索瓦②想赤條條地離去,正如他赤條條地來一樣;他模仿一向被他奉為楷模的基督,要求將他樸實的軀體埋葬在處決犯人的地方。他口授了一封純精神的遺書,因為他留給兄弟們的只有清貧和安寧;一個神聖的女子將他放人了墳墓。從主保聖人那裏,我繼承了清貧和對卑賤者的仁愛,以及對動物的憐憫……能在瞻禮日這天踏上法國的土地,我應該珍惜這種幸福;可是,我真正地擁有着一個祖國嗎?在這個國家裏我曾感受過片刻的安寧嗎?
②一八三三年十月四日,夏多布里昂從布拉格返回法國,這一天正是他的主保聖人弗朗奈瓦·達西茲的瞻禮日。
我的宗教信仰不斷地增強,戰勝了其他的一切信仰;人世間再也沒有比我更虔誠的基督徒,比我更不願輕信的人了。
我的三種職業都有它的最高目標:作為旅行者,我渴望發現地球兩極的秘密;作為人文學者,我努力嘗試在遺址上重建宗教信仰;作為政治家,我竭力讓人民擁有一個沉着冷靜的君主制,去找回在維也納條約中喪失的力量,使法國重立於歐洲民族之林;至少我曾為獲得對他們來說至關重要的新聞自由助過一臂之力。在神的領域,宗教和自由;在人的領域,體面和榮耀(這是宗教和自由的人類後代):這就是我對祖國的期望。比起同時代的其他法國作家,我幾乎是唯一的文如其人:旅行者,戰士,政論家,大臣;在森林中我歌頌森林;在輪船上我描繪海洋;在軍營里我談論武器;在流亡中我學會了流亡;在課堂上、在事務中,在議會上我研究了君主、政治和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