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第10節

從我的小偷斗室到吉斯凱小姐的梳妝室——阿希爾·德·阿萊

我開始脫衣時,聽到了談話聲。接着門開了,警察局長先生在佴先生的陪同下,走進了我的囚室。這位局長對我在拘留時延長了監禁時間萬般道歉。他告訴我說,我的朋友菲滋——雅梅公爵和於德·德·納維爾男爵像我一樣,都被捕了;由於受到省長的干預,他們不知道把法庭認定應該受到收審的人安置在什麼地方。“但是,”他補充道,“子爵先生,您馬上上我家去,您可以在那裏選擇一間最合您心意的房間。”

我向他表示感謝,並請他不要挪動我這個窩,因為我已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就像和尚喜歡他的殿堂一樣。警察局長拒絕了我的要求,我得搬走。我又看到沙龍了,那是自從波拿巴的警察局長請我來這裏,勸我遠離巴黎后我一直沒有見過的。吉斯凱先生①和吉斯凱太太給我打開了他們所有的房間,請我選擇—個我最喜歡的。佴先生建議把他的房間讓給我,他們如此客氣,讓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辦才好。我要了一間單獨朝花園開的小房間;這間房子,據我看,是給吉斯凱小姐當梳妝室用的。他們允許我帶僕人,讓他睡在門外通向吉斯凱夫人那套房子的—條小樓道入口處的地毯上。另外一條梯道通向花園,但我不能從那裏過,每天晚上,在花園與沿河馬路之間的柵欄下安排了一個哨兵站崗。吉斯凱夫人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吉斯凱小姐很漂亮,是—個天才的音樂家。我對主人的細心安排很滿意:似乎他們想要補贖十二刊、時以來給我的懲罰。

①他是警察局長,佴是他的秘書.我們在稍後還會尹到他,他是吉斯凱小姐的未婚夫。

在吉斯凱小姐的盥洗室住下的第二天,我很高興地起了床,回憶起了阿納克翁一首關於一位年輕希臘女孩的梳妝室的歌。我把頭靠在窗子上,看到一座滿園綠色的小花園,圍牆上爬滿了日本的長春藤。右面,花園的盡頭,有一些辦公室,可以看到那裏一些和顏悅色的警察局職員,就像丁香花中的美女;左面是塞納河河堤,塞納河和巴黎古城的一角,古城拐角在聖安德烈·阿爾克的鄉村裡。我聽到了吉斯凱小姐那優雅的琴聲,中間夾雜着密探們那討價還價向他們的頭頭要求對告密費分成的吵鬧聲。

斗轉星移,世界上的一切都在改變!警察局裏那個帶浪漫氣息的英國式小花園已只剩下法國式花園毫無規則的部分了,有如巴黎首任法院院長的大樓里修剪過的綠蔭柵。在一五八○年,這個花園位於一大堆擋住了它北邊和西邊視線的房子中間,它一直延伸到塞納河邊。只有在那裏,在白天路障撤消后,德·吉茲才來拜訪阿希爾·德·阿萊①。他發現首任議長在花園裏散步;議長對他的到來並不怎麼感到驚詫,他不屑一顧,把頭轉了過去,繼續散步。散步完了,他已到了小路的盡頭,待他轉過身來,他看到德·吉茲公爵正朝他走去。這個威嚴的法官扯開嗓門對他說道:“真是天大的不幸,僕人竟然把主子趕走了;儘管這樣,我的靈魂依舊屬於上帝,我的心依舊屬於我的國王,而我的身體卻掌握在惡人手中。由得他們怎麼做吧。”阿希爾·德·阿萊今天在這花園裏散步,到這裏來散步的還有維多克先生②,德·吉茲公爵和科科·拉庫爾。在一些大的原則上,我們已改換了一些大人物,我們現在多麼自由啊!尤其是,我把頭依在窗戶上,我是多麼自由啊,樓梯下監視我的那個壞傢伙,時刻準備在我逃走時向我開槍,好像我長了翅膀似的。我的花園裏沒有夜鶯,但有許多在鄉村、城市、宮殿、監獄到處可見的矯健、放肆、喜歡吵架的麻雀。它們站在死亡的邊緣上和在玫瑰花上一樣快活,它們所想要的就是逃離人世間的痛苦。

①阿希爾·德·阿萊(ArchilledeHarlay一五三六—一六一九),巴黎議會首任議長。

②有名的苦役犯變成了安全局局長(一七七五—一八五七)。科科·拉庫爾是他的副手,繼承人。

預審法官德莫蒂埃先生

夏多布里昂夫人獲准來看我了。她曾在恐怖時代同我的兩個妹妹呂西爾和朱莉在雷恩監獄坐過十三個月的牢;她的精神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已承受不了蹲監獄這兩個詞了。我可憐的妻子在走進警察局時,精神上受到了極大的刺激,這是我真正應該承擔的責任。在我被拘留的第二天,預審法官德莫蒂埃先生在記錄員的陪同下來到了我這裏。

基佐先生已經讓人任命作家埃羅①先生擔任雷恩王室法庭的檢察長;這位先生向來嫉妒成性,使性子耍態度,一朝大權在手,更是野腔無調,像只鬥勝的公雞。

①天主教作家歐內斯特·埃羅(ErnestHello)的父親。

這位基佐先生的被保護人從混在南特起訴佩里耶先生的材料里找到了我的名字和菲茲——雅梅公爵先生、於德·德,納維爾先生的名字,就寫信給法庭專使說,如果他是主人的話,就決不會放過我們,把我們放到案子裏去,當作共犯和物證。德·蒙塔利韋先生②原以為應對埃羅先生的意見作出讓步;有一段時間他畢恭畢敬跑到我家聽取我對選舉和新聞自由的建議和見解。復辟時期造就了一批像德·蒙塔利韋先生這樣的人,而沒有培養出一個有才智的人,無疑這就是為什麼它在人們的心裏沒有留下好印象。

②德·蒙塔利韋(deMontalivet),當時是內務大臣。

預審法官德·蒙塔利韋先生走進我的小屋,一種虛情假意在他攣縮而粗暴的臉上蔓延,就像在臉上塗了一層厚厚的蜂蜜似的。

我叫忠臣,出生在諾曼第,

是手持權仗的看門人,雖然像偽君子。

德莫蒂埃先生不久以前是聖會派①成員,偉大的領聖體者,偉大的正統主義者,偉大的敕令擁護者,現在成了狂熱的中庸派。我以慣有的禮節請這個畜生坐下,把一把扶手椅扔到了他面前。我在他的記錄員面前放了一張小桌子,上面放上了一支羽毛筆和墨水。我坐在德莫蒂埃先生前面,他用一種溫和的聲調對我宣讀了各種小小的指控,很有證據,這足以讓我殺頭。接着是審訊。

①法國波旁王朝復辟時期左右政權的一派。

我再一次申明不承認現行的政治制度,我沒有什麼可回答的,我不會在什麼東西上簽字,所有這些指控都是不能成立的,他們可以不必費心,可以去干別的,但我總會很樂意地接待德莫蒂埃先生的來訪。

我看到我這種做法使這位聖人大為惱火,他以前是贊成我的觀點的,我的行為在他看來,對他的行為不失為一種辛辣的諷刺。這位法官的高傲里摻雜着不滿,他自認為在他的職責範圍里受到了傷害。他想跟我講理;我永遠也不能讓他弄明白社會秩序和政治秩序之間存在的差異。我對他說,我服從的首先是自然法則;我遵守民法、軍事法和財政治,治安法和公共秩序。政治法,只要它來自於歷代的王權或者人民的王權,我是遵守的。我沒有那麼傻和虛偽去相信人民被召集開了會,受到了協商,建立的政治秩序是國民裁定的結果。結果有人指責是盜竊犯、殺人犯、縱火犯,或者別的兇殺和社會罪行,我會求助於法律。但是當有人在政治上向我起訴時,我對這個毫無合法權利的當局沒有什麼可回答的,因而它也沒有什麼可問我的。

半個月就這樣過去了。德莫蒂埃先生的憤怒,我早就聽說了(他企圖把他的憤怒感染給法官們),他帶着一種酸溜溜的神態走近我,對我說道:“您不想把您的大名告訴我嗎?”在一次審訊中,他給我念了一封查理十世給德·菲茲——雅梅公爵的信,裏面有一句讚美我的話。“很好,先生,”我對他說,“這封信意味着什麼呢?眾所周知,我一直忠於原來的國王,我沒有宣誓效忠菲力普。正在流放的國王的信讓我感動;在他那繁榮昌盛的時期,他從未對我說過相似的話;而這句話是對我所有效勞的獎譽。”

一八三二年七月底於巴黎地獄街

在吉斯凱先生家裏的生活——我的獲釋

很多囚犯都得到了雷卡米耶夫人的安慰和解救;她由人領着到了我的新住所來看過我。德·貝朗瑞先生從帕西下車,在他的朋友的簇擁下,用詩一樣的語言同我談起了我那些朋友的囚禁生活。他不能再為復辟王朝的事毫不客氣地責備我了。我那肥胖的老朋友貝爾坦來給我管理政府的聖事①;一位熱情的女子專門從博韋趕來欣賞我的光輝形象;維勒曼先生不畏強暴來看我;杜布瓦①先生,昂佩爾先生,勒諾芒先生,我這些慷慨博學的年輕朋友沒有忘記我;共和黨律師勒德律先生從未離開過我,在案件有希望時,他將擴大戰果,他準備花費他所有的時間、犧牲他的幸福為我辯護。

①此話頗具諷刺意義,因為貝爾坦和《辯論報》早已同《菲力普報》結盟。

①杜布瓦(Dubois),《環球》的創始者。

吉斯凱先生,像我給您說過的那樣,把所有的客廳供給我用,但我沒有濫用這種權利。只在一天晚上,我下樓坐在吉斯凱先生和吉斯凱夫人之間聽吉斯凱小姐彈鋼琴。她父親責備她,說她的奏鳴曲彈得不如以前好。這場只有我一個聽眾的小型家庭音樂會倒別有情趣。這田園式的一幕在家庭的和諧氣氛中正進行時,一群治安警察手拿長槍和鐵頭木棍把我的一些難友從外面帶了進來;此時此刻,在警察們的心裏是一種什麼樣的寧靜與和諧在支配着他們啊!

我很高興能讓自己接受一個特殊的恩惠,那就是蹲監獄。菲利蓬先生②曾經因為他的才幹被拘留了幾個月,他是在夏約的療養院裏度過這些日子的,因為他需要在一件訟訴案中作證被叫到了巴黎,他便利用了這個機會,再也沒有回到他的囚室。但他後悔了,在他的藏身之處,他不能方便地去看望他愛着的那個女孩子了。他後悔沒回監獄,也不知道怎樣才能回去,便給我寫了下面這封信,請我和我的主人商量此事。

②菲利蓬(Philipon),《漫畫報》的主編。

先生:

您是囚犯,因此您會理解我的,您不能把自己當做夏多布里昂……我也是囚犯,從戒嚴后我自願當囚犯的;我在一個朋友家裏,在一個像我一樣可憐的藝術家家裏。我曾想逃避軍事法庭的審訊,因為本月九日我受到了它的威脅,他們要查封我的報紙。可是,躲起來吧,我就被剝奪了擁抱一個我愛得發瘋的孩子的機會,那是一個我收養的五歲小女孩,她是我的幸福和快樂。這種剝奪,我再也忍受不了多久了,這等於死亡!我去自首吧,他們會把我投進聖佩拉熱監獄;在那裏我見到我那可憐孩子的機會會很少;如果他們讓我見她的話,也只能在規定的時間裏;不天天見到她的話,我會為她的健康擔心得發抖,會擔心得死去的。

我對您說,先生,對您這個正統派說;我是個忠心耿耿的共和黨人,您是個嚴肅、溫文爾雅的人。我是個漫畫家,主張人在政治上的人格越辛辣越好,對您來說,我是什麼人,您一點都不了解,只是像您一樣是個囚犯。因為獲得了警察局長先生的允許,讓我進了療養院,他們把我遞解到了這裏。如果能讓我那可憐的孩子留在我這裏,我以我的名譽作擔保,要我上法庭,我每一次都去,我決不逃避任何法庭的裁定。

先生,請您相信,當我以榮譽作擔保時,我保證決不逃跑,而且我堅信您可以當我的律師;儘管在正統派與共和黨之間,在政治的實質關係上能看到聯盟的新的跡象,但是,所有的人,他們的看法竟是如此的一致。

如果對這樣一位主人,對這樣一位律師提出要求,我遭到拒絕的話,我會知道我再沒有什麼可指望了,我會看到自己將與我那可憐的愛瑪要分開九個月。

先生,不管您那寬宏大量的干預結果如何,我對您的感激將是長期的,永遠的,因為我永遠不會懷疑我這急切的希望會在您那高尚的心靈上產生共鳴。

先生,請接受我最誠摯的敬意,請相信我,我是您最卑微、最忠實的僕人。

《漫畫報》主編、補判處十三個月監禁的囚徒菲利蓬

一八三二年六月二十一日於巴黎

我獲得了菲利蓬先生要求的優待,他給我回了一封信表示感謝,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幫忙(它使得只用一個憲兵在夏約看守我這位主顧了)。但是,這種隱藏的快樂也許只能被那些真正有這種感覺的人感覺到。

先生:

我和我親愛的孩子一塊去了夏約。

我要感謝您,但我覺得這些詞語太蒼白無力,無法表達我對您的感激之情。先生,我有理由相信是您的心靈驅使您去力排眾議、據理力爭的。當我想到您說我不是忘恩負義之徒,您描繪您的仁慈會使我幸福得要發瘋的情景比我描繪得會更好時,我堅信自己一點也不會搞錯。

請接受我最誠摯的謝意,先生,請相信我是您最忠誠的僕人。

夏爾·菲利蓬

在我的信譽的這個特別的標記上,我還要給我的名望加上這個奇特的證明:吉斯凱辦公室里的一個年輕職員給我讀了一篇十分優美的詩,而這篇詩吉斯凱先生本人曾送給了我。人總得講公正:如果一個文人政府卑鄙地攻擊我,詩人們便起來堂堂正正地保護我;維爾曼先生曾勇敢地為我辯護過,我的肥胖的朋友在《論壇報》上發表了一篇署名文章,對我的被捕表示了抗議。下面是辦公室職員給我說的署名詩人蕭邦的詩:

致德·夏多布里昂先生

致巴黎警察局局長

曾經欽羨你的天才,

我斗膽呈上我的詩,

就如一丁點兒水流入大海中央,

我帶上這件貢品給輯睦之神。

今天不幸已降臨到你的頭上,

萬里晴空總蘊含在風雨飄搖之中。

短暫的現在,給詩人什麼呢?

你的榮耀與世長存……我們的怨恨也將過去。

對頑抗的敵人,你那剛勁有力的聲音

使它在錯誤的道路上膽戰心驚;

而你那迷人的口才總能讓心靈得到慰藉。

不久前,一位國王限制了你神聖的自由,

在他的冷酷無情面前,你是多麼偉大……

他會倒下,會被法蘭西趕跑,

你看到他的只能是他的倒霉!

啊!誰能估量出你的忠誠

讓激流改變方向?

只要有一個政黨為你的熱忱拍手稱快,

你的光榮就會屬於我們大家……

拿起你的畫筆吧。

辦公室職員蕭邦

諾埃米小姐(我猜想這是吉斯凱小姐的名字)經常一個人拿着一本書在小花園裏散步,她不時偷偷朝我的窗戶瞧一眼。被我主人的千金小姐解除我的鐵鏈是很令人高興的,如同塞萬提斯①!正當我顯得浪漫、年輕、漂亮的時候,佴先生走來打碎了我的夢。我看見他以一種沒有欺騙我,也沒有欺騙窈窕淑女們的神態在同吉斯凱小姐談話。我驅散眼前的雲霧,關上窗子,沒有讓厄運中的風把我的鬍鬚催白。

①塞萬提斯(Cervantes一五四七—一六一六),西班牙作家,他的一生充滿磨難,坐過五年牢。主要作品有《唐·吉訶德》。

半個月之後,六月三十日,一道不予起訴的命令讓我獲得了自由。夏多布里昂夫人高興無比,如果對我的監禁延長下去,她會死去的,我想。她坐着馬車來找我,我很快把行李收拾好放上了馬車,就像從前我從部里回來那樣敏捷。我回到地獄街,不知道用什麼去消除不幸帶來的痛苦①。

①博舒哀的回憶里是這麼說的。

如果吉斯凱先生的名字能在未來的歷史上寫上一筆的話,也許他名聲會很糟糕;我希望剛才我寫的關於他的東西能沖淡對他的敵對的描述。我只能讚揚他的關心和樂於助人;如果我被判刑,也許他也不會讓我逃出來,但總歸,他和他的家人對我是很有禮節的,對我很體貼,他們能設身處地地為我當時以及以前的處境着想。歷來的文官政府和法學家對待弱者要多粗魯有多粗魯,而且從不後悔。

四十年來,在法國登台的各類政府中,菲力普政府是唯一把我划進土匪的圈子裏去的政府。它把手打到了我的頭上,打到了我這個受人尊敬的人、甚至是發怒的征服者的頭上;拿破崙曾經舉起了手,但他沒有打下來。他們為什麼惱羞成怒?讓我來跟您說說吧:我敢於為權利而不是為一時一事提出異議;在一個國家裏,在拿破崙統治下我要求自由,在復辟時期我要求榮譽;在一個國家裏,寂寞時,我依靠的不是兄弟、姐妹、孩子、快樂和高興,而是墳墓。最近政治上的變化使我剩下的朋友與我分道揚鑣了:他們是那些不願守着我的貧窮而去碰運氣、用不正當手段去發財的人,是那些拋棄了處在受辱中的家園的人。幾代本來是如此鍾愛獨立的人們卻出賣了自己:他們的行為里暴露出粗俗,傲氣中顯出固執,文字中表現出中庸或瘋狂。我從這些人身上等待的只有蔑視,禮尚往來,我要把蔑視還給他們。他們對我什麼也不了解,他們無視自己曾經發過誓的東西,他們忘記了人家對他們的諄諄教導,忘記了尊重自己的意見,忘記了對成績和金錢的淡然相待,忘記了對犧牲的珍視、對弱者和不幸者的愛護。

一八三二年七月底於巴黎地獄街

給司法大臣的信及回信

在不予起訴的命令下達之後,我還有一個任務要完成。我被控告犯的輕罪與在南特被羈押的佩里耶先生的案件有關。我沒能同預審法官解釋清楚,因為我不承認法院的權力。為了修復因我的沉默而可能給佩里耶先生造成的不幸,我給司法大臣寫了下面這封大家將要看到的信,而且我將在報紙上公佈於眾:

司法大臣先生:

請允許我給您寫信,為一個長期被剝奪自由的男子完成一項良心上的也是很榮譽的任務。

上個月十八日,當南特的預審法官審訊小佩里耶先生時,他回答說道:他曾經見到過貝里公爵夫人,因為崇敬她的身份、勇氣和同情她的不幸遭遇,便接受了她個人的以及她的一些可敬的朋友的關於法國當前的形勢和關於王子殿下出現在西方產生的後果的意見。

佩里耶先生以他慣有的天才擴大了這個廣泛的主題,他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任何一場國外的或國內的戰爭,即使摘取了勝利的桂冠,既不能壓制也不能統一公眾的輿論。

當問到他剛才談到的那些可敬的朋友時,佩里耶先生莊重地說道:那是一些嚴肅的人,他們對當前形勢的看法與他的一致。他原以為他必須使他的意見與他們的意見相一致的,不過他們不同意的話,他是不會說出他們的名字的。

司法大臣先生,我是佩里耶先生諮詢過的人當中的一個,我不僅支持過他的意見,我甚至按這種意見的意思還草擬過一份文件。在這位王妃真正到了法國領土上的情況下,這份文件應送到貝里公爵夫人的手裏;可我不相信她來過。這第一份文件還沒有簽字,我又寫了第二份,並簽上我的名字,我更加強烈地懇求亨利四世孫子的勇敢的母親在糾紛四起時離開祖國。這就是我應該對佩里耶先生說的。真正的罪犯,如果有罪犯的話,那就是我。我希望這些話能讓南特這名囚犯儘快獲釋。這些話只會留在我的腦海中去對一件事的指控的思索,這無疑是非常無辜的,但不管怎麼說,我寧願承擔一切後果。

順致敬意。

夏多布里昂一八三二年六月三日

於巴黎

又及:

就一件與佩里耶先生有關的事,我曾於上個月九日給德·蒙塔利韋伯爵先生寫過封信,這位內務大臣甚至認為不必讓我知道他已收到了我的信:由於知道我今天有幸給司法大臣寫的這封信的結果如何對我至關重要,我萬不得已才請他吩咐他的辦公室人員通知我他已收到了我的信。

夏多布里昂

沒過多久,司法大臣便回了信,全文如下:

子爵先生:

您寫給我的能給司法機關以啟示的那封信,我馬上轉給了國王駐南特法院的檢察官,以便讓它在已經開始的對佩里耶先生的預審作個補充材料。

順致敬意。

掌璽大臣巴爾特七月三日於巴黎

通過這封回信,巴爾特先生巧妙地保留了對我提出的新的訟訴。當我隱約預感到有可能對我個人或我寫的東西施加暴力時,我想起了中庸政府里那些重要人物極端傲睨萬物的神態。啊!天哪!為什麼讓我經受這種難以想像的危害呢?誰會擁護我提出的主張呢?誰想動我哪怕是一根頭髮?玩火者必自焚,不惜一切代價為維持和平的不屈的英雄們,然而,你們也曾經經受過財政上的和警察局的恐怖,你們巴黎被圍的情況,你們的成千個新聞案件,你們的軍事委員會要判《閑話集》①的作者死刑;你們還把我抓進了你們的監獄,你們對我的罪行的量刑並不比死刑輕。我是多麼樂意把我的頭交出來啊!因為要是把它放在公正的天平上,它肯定會偏向於我的祖國的榮譽、光榮和自由的一邊!

①正統派的諷刺性刊物,唯一的編輯是皮埃爾——克雷芒·貝拉爾。他不得不流放國外。

查理十世提供給我的貴族議員年金——我的回信

我比以往更加堅定地要去重新過流亡生活了,夏多布里昂夫人被我這個意外事件嚇壞了,她可能已經想到過要走得遠遠的。剩下的問題只是要找個地方重新搭起我們的帳篷。最大的困難是要弄到一些錢去到國外的土地上生活和還清一筆債,這筆債會讓我受到追捕、甚至有被抓起來的危險。

在那個廢墟似的大使館的第一年,我一直在那裏當大使:這是我在羅馬遇到的情況。波利尼亞克大臣上台後,我辭職了,於是我的日常債務已增加到了六萬法郎。我去敲過所有保皇黨人的銀行的門,沒有一家的門朝我敞開。後來有人建議我去敲拉菲特銀行的門,拉菲特先生給我預支了一萬法郎,我很快把錢還給了那些逼債逼得最緊迫的債主。在我那些書的稿費里,我湊足了這筆錢,滿懷感激地還給了他。但我還欠三萬法郎的舊債等着我去還,我為此黯然銷魂,我手頭一無所有,有的只是留了多年的鬍子;然而這鬍子是金鬍子,而每年在我的下巴要剪鬍子。

德·萊維公爵從埃科斯旅行回來,他對我說,查理十世想繼續向我提供貴族議員年金,我認為應該拒絕這項恩賜。德·萊維公爵又來了,他看到我從監獄裏出來處在最尷尬的境地,我家裏和地獄街的花園裏什麼東西也沒有,又被一大群債主糾纏着。我家裏的銀器早賣光了。德·萊維公爵給我送來了兩萬法郎,並且正式告訴我說,這只是國王認為欠我的兩年的貴族議員年金,我在羅馬欠下的債是王國的債務。這筆錢會使我得到解脫,我把它當做臨時借貸接受了,並寫了下面這封信①:

①您很快會見到我第一次布拉格之行時與查理十世就這項借款的談話(巴黎記事一八三四年)。

陛下:

在這些不幸之中,上帝願您的生活神聖不可侵犯;您還沒有忘記在聖路易王位下那些受苦受難的黎民百姓。幾個月前,承蒙您讓人傳諭,讓我繼續享用貴族議員年金,我拒絕了這種特殊的享受。我以為尊貴的陛下有比我更可憐的求助者,他們比我更需要您的好心施與。但我最近刊登的一些文字材料給我帶來了不幸,招致迫害;我賣掉了家裏為數不豐的財產。但無濟於事。看來我不得不接受您這筆費用了,但不是作為陛下給我的年金,而是作為一項臨時救濟讓我藉以擺脫困境;這種困境妨礙着我去重新找個避難所、以自己的工作來維持生計。陛下,如果使我放棄我曾為之不遺餘力、並且用我的餘生為之效勞的王位恢復工作,哪怕是一瞬間,都將會是十分痛苦的。

請接受我崇高的敬意。

夏多布里昂

一八三二年八月一日至八日

於巴黎地獄街

貝里公爵夫人的信——給貝朗瑞的信——從巴黎出發——從巴黎到盧加諾的日記——奧古斯丁·蒂埃里先生

我侄兒路易·德·夏多布里昂伯爵以他的名義給我預支了兩萬法郎。這樣,我克服了一些物質上的困難。當我做第二次出發的準備時,一件事關榮譽的事把我留住了:貝里公爵夫人還在法國的土地上。她會怎麼樣、而我難道不應該留在這個地方以便她在危難之中可能會召喚我嗎?王妃從旺代省內地來的一紙書信最終使我獲得了自由:

子爵先生:

我要同您就我認為應該組建的臨時政府事宜談談,但我甚至還不知道我是否能回到法國去,不過有人告訴我,您已同意成為其中的一員。本政府事實上還並不存在,因為它還從來不曾召集過會議,有幾個成員只是聽說要給我一個意見,但我沒有能夠採納,因為他們是不是存有壞心眼,我一點都搞不清。您已根據他們向您提出的報告作出了判斷,他們的報告是依據我的地位和國家的形勢來寫的,他們有理由比我更了解這種權威的必然的作用;這種權威的作用我是不肯相信的。假如夏多布里昂先生您在我的身邊,我可以肯定您那高貴而仁慈的心靈也是會不相信的。但我並不會因此而輕視個人的良好公務效用,甚至包括擁護臨時政府的那些人士的建議;他們的選擇通過他們對我指點時表現出來的明顯的熱情和對亨利五世的正統性的忠誠就可以看出來。我看出您還是想離開法國,儘管我會為此感到遺憾,但不知我能否讓您向我靠攏。不過您有着能在遙遠的地方發揮作用的武器,我希望您不停地為亨利五世而戰鬥。

子爵先生,請接受我所有的致意與友誼。

貝里公爵夫人

通過這封信,這位夫人免去了我為她的服務,也沒有採納由佩里耶先生帶去的我大膽提出的那些建議,她甚至還顯得她的自尊心受到了輕微的傷害,雖然那種權威的必然作用使她如坐雲霧。

就這樣,我得到了自由,擺脫了一切束縛,八月七日,除了動身以外,我沒有其他事可做了。我給去獄中看過我的貝朗瑞先生寫了一封告別信。

德·貝朗瑞先生:

我想跟您說聲永別了,先生。感謝您記得我。時間緊迫,我得走了,來不及去看您和擁抱您了。我的未來會怎麼樣,我一無所知:今天,誰會有個美好的未來呢?我們不是處在革命的時代,而是處在社會變化的時代;而變化是緩慢地進行的,一代又一代人處在變形的時代,忍受着黑暗與痛苦。如果說歐洲處在一個衰敗的時代(這是很可能的),那是另一回事:它不能生產什麼,它將在虛弱的無政府主義的狂熱中,在腐敗中和教條主義中走向滅亡。這樣,先生,您只能歌唱墳墓了。

先生,我已盡了所有的義務:我又回到了您的聲音裏面;我維護了我來維護的東西;我深受霍亂的折磨;我又回到了大山之上。不要像您威脅過我們的那樣去擊碎您的夢吧;我欠着它我回憶的這些人中一個最榮耀的頭銜。還是使法蘭西笑吧,哭吧:因為通過只有您一個人知道的秘密,您的民歌中歌詞往往是美滋滋的,而曲子卻常常是憂心悲憤的。

請接受我對您的友誼,願您詩興大發。

夏多布里昂一八三二年八月七日

於巴黎

我明天得動身,夏多布里昂夫人將在琉森①同我會合。

①瑞士地名。

從巴黎到盧加諾①的日記

①為了寫這一章及以後各章,夏多布里昂用了他在旅遊期間(從八月十二日到八月十九日)寫下的記事錄。記事錄在一本他稱之為《白皮書》的小冊子裏。德·拉福爾斯公爵擁有這個小冊子,他一九四一年出版了這些記事錄《夏多布里昂在工作》。

一八三二年八月十二日,巴塞爾②

②阿梅代·蒂埃里(AmedeeThierry一七九七—一八七三),《高盧人的一個故事》一書的作者。

很多人臨死前總要去看看他的故鄉故土,而我卻不能回去讓我的故鄉故土看着我離開人世。為了尋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完成我的《回憶錄》,我背起一個大包又一次上路了。包里裝的是外交文書、機密文件以及大臣們和國王的信件。這是背在背上的一部歷史著作。

我在維祖爾見到了奧古斯丁·蒂埃里先生,他隱居在他當省長的兄長家裏。以前他在巴黎的時候,他把他的《諾曼第人出征的故事》寄給了我,我去感謝他。我看到一個房間裏有個年輕人,房間的百葉窗半關着。那人的眼睛差不多瞎了,他試着站起來接待我;但他的腿支撐不住,倒到了我的懷裏。當我向他表示我對他的真誠敬佩時,他的臉紅了:這時他回答我說,他的著作是我的著作,那還是在他讀法蘭克人在殉教者中的戰鬥時,他萌發了用一種新的方式來寫史的思想,他寫下了那本書。當我向他告辭時,他竭力站起來送我。他拖着身體一直到了門口,把身子靠在門上。我出來時對他的天才和不幸百感交集。

在一段很長時間的流放后,查理十世突然出現在維祖耳,他正在朝最後一個流放地遠航①。

①查理十世一八三二年八月離開蘇格蘭去布拉格安頓。一八一四年,他在維科斯發表了《告法國人民書》。

我背着這一袋東西毫無障礙地越過了國界線。看吧,在阿爾卑斯山的背面我不能享受瑞士的自由和意大利的陽光,我的建議與我的閱歷。

進到巴塞爾,我遇見了一個瑞士老人,他是海關人員。他讓我把隨身所帶物品一一作了登記,然後把我的行李放到了一個地窖里,有個叫不出其名字的東西像一架織機一樣在動,在發出聲響,一股醋味迎面撲來,就這樣把從法國帶來的東西進行了消毒處理。這位善良的瑞士人使我感到輕輕鬆鬆了。

在談到雅典的鸛時,我在《遊記》中寫道:“它們的窩築在很高很高的地方,革命到不了那兒。它們看到它們的下面人變了一茬又一茬,儘管不信教的幾代人立在信教的幾代人的墳墓上,年輕的鸛總得養活它年老的父親。”

我在巴塞爾找到了六年前我留在那裏的鸛窩;但是,房子頂上巴塞爾的鸛塔窩的旅館不是帕爾泰農廟,萊茵河的陽光不是塞菲茲河的陽光,宗教評議會不是刑事法庭,埃拉斯姆②也不是佩里克萊③:然而這是萊茵河、黑森林、羅馬式日耳曼式巴塞爾。路易十四把法國的領土擴展到了這座城市的門口,三個敵對的君主在一八一三年穿過這座城市睡到了路易大帝的床上,拿破崙再守衛也白搭。一塊去看看奧爾斑①的《死神之舞》吧,我們可以從中看出人類的虛榮。

②埃拉斯姆(Erasme),荷蘭人道主義者。

③佩里克萊(Pericles),雅典政治家,民主黨領袖。

①奧爾班長期住在巴塞爾,同埃拉斯姆有往來。

《死神之舞》(以前甚至不用化裝)一四二四年在巴黎無辜人士公墓前演出過,它來自英國。演出安排在風景區里進行;那裏可以看到德雷斯德之墓、呂貝克之墓、芒當之墓、拉謝茲一迪厄之墓、斯特拉斯堡之墓、在法國的布努瓦之墓;在巴塞爾,人們將永遠記住奧爾班畫裏墓中的快樂。

這位偉大藝術家的骷髏舞也被死神帶走了,但這種骷髏舞沒有減少其固有的狂熱:在巴塞爾,奧爾班的著作只有六部保留在修道院裏的石桌上和大學的圖書館裏。一幅上了色的繪畫上保留了全部作品。

這些恐怖底色上的奇異繪畫有着莎土比亞的天才,那是喜劇和悲劇混合在一起的天才。上面的人物表情極為生動:窮人和富人,年青人和老年人,男人和女人,教皇,紅衣主教,神甫,皇帝,國王,王后,王子,公爵,貴族,法官,軍人,對於死神是贊成還是反對,大家都在爭論與推理,沒有一個人是心甘情願地接受它的。

死神變化無窮,但總是同生活本身一樣,滑稽可笑,它只不過是一幕嚴肅而低級的滑稽劇。諷刺畫家筆下的這個死神只有一條腿,好像上前與之攀談的假腿乞丐一樣;它在他背上的骨頭上玩曼陀林,就像它訓練的音樂家那樣。它不完全是禿頂的,有一小撮金色、棕色、灰色的頭髮在這瘦骨伶仃的傢伙那脖子上飄動着,這使得它差點像活的一樣,也使得它更加可怕。在一處渦形裝飾的地方,死神幾乎顯出它有肌肉,它幾乎像年輕人那樣年輕,它帶走了一個正在照鏡子的年輕女孩。死神在它的褡褳里有一個狡獪小學生的全部詭計:它用剪刀剪斷了給一個盲人引路的狗脖子上的繩子,而那盲人只差兩步就要走到一條敞開的陰溝邊了。在別處,死神穿着一件小大衣,打着帕斯坎①的手勢,走近它眾多的受害者中的一個,正在同他攀談。奧爾班能在大自然中捉住這種美妙的快樂主題:你走進存放聖骨盒的聖堂里,所有的死人頭似乎在冷笑,因為它們都露出了牙齒,這是牙齒四周沒有嘴唇形成的微笑,它們在笑什麼呢?死還是生?

①原指古羅馬的一座殘缺的雕像,后指小丑、丑角之類。

巴塞爾的大教堂,尤其是那些古老的修道院,令我感興趣。我跑遍了所有的修道院,裏面到處是碑文,我發現了幾個宗教改革家的名字。當新教安置在天主教教堂里時,它選擇的地點和時間都不合適;人們看到毀壞的要比重建的多。舊基督教是十五世紀以來社會的創建者,那些想在舊基督教里重建原始基督教的乾癟學究們卻一座紀念碑也沒能建立起來。這種紀念碑意味着什麼呢?它怎樣和社會風俗聯繫起來呢?那些人一點也不像路德②和加爾文③時代的呂泰和卡爾萬,他們像有着拉斐爾④式才能的萊昂十世或者有着哥特人才能的聖路易;他們中一小部分人什麼也不相信,大部人卻什麼都相信。因此,新教只把教室當廟宇,或者把它毀壞的大教堂當教堂:它在那裏建立了一尊裸體像。耶穌和他的使徒也許不像他們那個時代的希臘人和羅馬人,但他們沒有來製造一種舊的崇拜;他們卻來建立了一種新的宗教,用一個神取代了所有的神。

②路德(Luther一四八三—一五四六),德國理論家和宗教改革家。

③加爾文(Calvin一五○九—一五六四),法國宗教改革家。

④拉斐爾(Raphael一四八八—一五二○),意大利畫家。

一八三二年八月十四日,琉森

從巴塞爾途經阿爾戈維到琉森的路上有很多山谷,其中有些山谷很像阿爾熱萊斯山谷,但比比利牛斯山上的西班牙天空要低些。在琉森,周圍儘是連綿起伏的峰巒,有的聚集在一起,有的重疊在一起,有的只露出一個側面,有的染上了金子般的顏色,有的隱匿在另一些山峰的後面,有的消逝在聖哥達附近白雪皚皚的高山深谷的風景里。假如我們去掉里吉峰和皮拉特峰,只保留上面長了牧草和有兔棚圍着四州湖的小山峰,我們就可以造出一個意大利湖來。

環繞着教堂墓地旁邊修道院裏的連拱長廊好像一些房子,在那裏我們可以看到這一景緻。墓地里的紀念碑上有一個鐵十字架,它作為一面旗幟,上面有一個鍍金耶穌像,在太陽底下,這只是一些消失在墓旁的光點。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些聖水缸,裏面有小樹浸着。人們可以用小樹枝給亡魂祝福。我不會在那裏單獨地哭上一場,我把聖水灑在安息在那裏的基督徒及我那些不幸的兄弟的墳上。我看到一塊墓碑,上面這樣寫着:Hodiemihi,crastibi①,另一塊上面寫着:Fuithomo②,還一塊上面寫着:Siste,viator;abi,viator③。等到明天,我還會是個活人;作為旅人,我停了下來;還是作為旅人,我馬上滾蛋。我斜靠在修道院的連拱長廊上,久久地盯着吉約姆·退爾和他的同伴們在這裏上演過奇遇和歷險的劇場:這是瑞士的自由劇場,希勒和讓·德·米

①“今天是我,明天輪到你了。”

②“這裏安息着一個男子。”

③“旅行者,你停下來;滾吧,旅行者!”

①席勒主演他的悲劇《德·紀堯姆·退爾》(一八○四年);讓·德·米勒主演《瑞士聯邦的歷史》(——七八六—一七九五)。

四五年前我再一次看到阿爾卑斯山時,我在想我那時剛在那裏尋找過的東西:我今天會怎麼說呢?我明天、明天的明天會又怎麼說呢?不幸的是我不能再變老、而我總在變老!

一八三二年八月十五日,琉森

加比森人在聖母升天日的早上按照習俗到山上去感恩、祝福去了。這些修道士宣講宗教;正是在宗教的保護下,獲得了瑞士的獨立,而這種獨立一直持續至今。可我們的現代自由會是什麼樣子呢?會是哲學家與劊子手們恩寵的那種可惡的自由嗎?這種自由還不到四十年,它就在街頭巷尾被出賣了又出賣,兜銷了又兜銷。在為阿爾卑斯山祝聖的嘉布遣會修士的褲襠里的自由比共和國、帝國、復辟王朝和七月篡權的立法機構的整箇舊貨店裏的自由要多得多。

在瑞士的法國旅人既感動又感傷;我們這些地區的人民的歷史與他們的歷史有着太多的聯繫;瑞士人的血為我們而流,通過我們而流;我們把鐵和火運到了紀堯姆·代爾的茅屋裏;在國內戰爭中,我們把農民戰士組織起來保住了王位。天才的托瓦爾桑②把八月十日的回憶刻到了琉森的城門上。瑞士雄獅中箭后斷了氣,它那下垂的頭和一隻爪子蓋着現在只能看見百合花徽的法國王室盾形紋章。這裏有為犧牲者設立的祭壇,在岩石上雕刻的淺浮雕旁,一簇簇綠樹向外國人展示紀念碑中記載八月十日大屠殺里逃出來的士兵名字,路易十六命令瑞士人放下武器的信,祭壇的前部是由拉多費納夫捐獻的贖罪台,這個代表着痛苦的模型上雕刻着作為祭品的神聖小羊羔圖像。有什麼旨意驅使上天在波旁王朝最後一個國王倒台時讓我在紀念碑旁邊尋找一個避難所呢?現在至少我凝視這紀念碑不會臉紅,我舉起我這瘦弱的手不會對着法國的盾形紋章發假誓,有如獅子用它那有力的爪子緊緊抓住自己,直到死的時候才鬆開一樣。

②托瓦爾桑(Thorwalsen),丹麥雕刻家。

有個國會議員竟提議拆毀這塊紀念碑,真是怪事!瑞士究竟想要什麼?自由嗎?它已擁有它達四個世紀;平等嗎?它也有;共和國嗎?它的政府就是這種形式;減輕賦稅嗎?瑞土人幾乎不納稅。那麼它到底想要什麼呢?它想變,這是自然規律。當一個民族隨着時代的變化不能維持其原樣時,那麼它的毛病的第一個癥狀便是痛恨過去和父輩們的倫理道德。

八月十日,我從紀念碑林回來,曾通過一座大橋,那是一種懸在湖上的木質大長廊。長廊屋頂椽子中間嵌着二百三十八幅三角形的畫,這些畫面點綴着這個長廊,這是民間奢侈的場面;在這裏,瑞士人懂得了他們的宗教和歷史。

我看見私人養的黑水雞;我更喜歡孔堡池塘里的野黑水雞。

回到城裏,唱詩班的聲音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是從聖母小教堂里傳出來的。進到這座教堂,我感到自己回到了童年時代。在四個裝飾一新的祭台前,婦女和神甫一起吟誦禱告和連禱文,這有如晚上在我那貧困的布列塔尼海邊祈禱一樣;而當時我是在琉森湖畔!我用一隻手把生命的兩頭聯結在一起,以便更好地感受到這些年來我所失去的東西。

一八三二年八月十六中午,在琉森湖畔

阿爾卑斯山呀,把你的高峰降低吧,我不再值得你欽佩:我若年輕一點,我會很孤單;現在老了,斜陽孤影嘆伶仃。但我會把大自然描繪好,可是為了誰呢?誰會關心我的作品?除了時間的力量,還有什麼力量作為懲罰能激發我的才智回到我這枯竭的頭腦中來呢?誰會再唱我的歌呢?我從哪裏獲得靈感呢?我在蒼穹下度過的那些歲月就好像是在冰雪覆蓋的山脈下度過的歲月一樣,沒有一絲陽光能照進去溫暖我的身心;拖着疲憊的步子,穿過這些沒人願意跟着來的山脈,多麼可悲可憐!人到晚年,發現自己只有飄泊、流浪的自由是多麼不幸啁!

下午兩點

在進入烏里河灣之前,我的船停在湖右岸一所房子旁的碼頭旁邊①。我爬了上去,進到這家小客棧的果園裏,坐在覆蓋著牛棚的兩棵胡桃樹下。在前方偏右正對着湖的那邊,一個叫施維茲②的小村莊出現在我的眼前。在那些果園和當地稱作阿爾卑斯山斜坡的牧場當中,它高高立在一塊半圓形的岩石上,它的兩個高地,米唐和阿康分別以他們的形狀命名(煙囪帽和柱頭),像戴在牧羊女頭上那種可怕的瑞士獨立王冠一樣。旁邊的牛棚里,兩頭小牝牛的叫聲打破了我周圍的沉寂,好像是在為我高歌。施維茲以它的名字給每個人田園式的自由。在那不勒斯旁邊,一個被稱作意大利的小地方,用它不夠神聖的權利,把它的名字告訴羅馬的每一寸土地。

①隱藏船的地方。

②施維茲村這個名字也是整個這個地區的名字,甚至瑞士本身也叫這個名字。

下午三點

我們出發了,進到了河灣或叫烏里湖的地方。這裏奇峰突起,天昏地暗。這裏是格林特里貧瘠的圓形山莊和三個噴水池的所在地,是菲斯特、安·德·阿爾當和斯托發謝了人發誓逃離他們的祖國的地方。在這裏,在阿尚貝爾山的腳下,那座小教堂的偏祭台上寫着:此處是退爾從蓋斯勒的船上跳起,一腳把他踢入波濤之中。

退爾和他的同伴們真的存在嗎?他們不是那些出現在斯卡爾德歌謠里的北方人?有人不是在瑞典的海岸邊找到了他們的傳統的英雄人物嗎?今天的瑞士人還是處在爭取獨立的那個時代下的瑞士人嗎?在孤寂的小路上,退爾和他的同伴們手持弓箭,趕着四輪馬車在飛奔,越過一個深淵又一個深淵:我是一個適合到這種地方來旅行的人嗎?

幸好,一場風暴來了,我們在一個離退爾祭壇只有幾步的小溪旁靠了岸:總是由同一個神來呼風喚雨,對這一個神的同樣的信仰能使它保佑你。同過去一樣,在穿越大洋、美洲的湖泊、希臘和敘利亞的大海時,我總要在一張打濕了的紙上寫上當時的見聞。雲層、潮汐、滾滾的雷鳴同阿爾卑斯山那古老自由的回憶緊緊聯繫在一起,這比起大自然無意中灌入我心中的微弱、變樣的聲音的印象要深得多。

阿爾托弗

我在弗呂朗下船後來到了阿爾托弗,因為沒有馬,我只得在邦貝爾山腳下過夜。紀堯姆·退爾在這裏射中了他兒子頭上頂着的一個蘋果,射擊的距離有這裏兩個噴泉間的距離那麼遠。相信吧,儘管這個故事由語法學家薩克松講述過,儘管我在《論革命》①首先引述過。信仰宗教和自由,這是人類的兩件大事;榮譽和權勢是。向噹噹的,但不是大事。

①關於蘋果和紀堯姆·退爾的軼事,是很令人懷疑的。瑞典歷史學家格拉馬蒂居恰好也講述了一個農民和一個瑞典統治者之間的類似的故事。

明天,我將站在聖戈塔爾山上再一次向意大利致敬,以前我曾站在森普隆山上和蒙——塞尼山上數次向它致敬過。不過,最後看一眼中午和黎明時的這些地區又有什麼用呢?冰川中的松樹是不會掉到下面開滿鮮花的山谷里的桔樹中的。

晚上十點

風暴又起,閃電盤繞岩石閃個不停;迴音增大,延續在轟鳴的雷聲里;舍尚和勒斯咆哮聲迎接着阿爾莫里克的吟遊詩人。很久以來,我沒有單獨一個人自由自在地呆過了;我緊閉的房間裏什麼也沒有,兩張床給一個已經年老、既沒有情人要撫慰也不用去幻想的旅遊者。這些大山,這場風暴,這個夜晚,對我來說是失去了的寶貝。然而,這就是我靈魂深處感受到的生活!當最熱的血在我的心臟里、血管里流動的時候,我從未使用過如此激情的語言。我似乎看到我那孔堡森林裏的窈窕女子從聖哥達山的側面走了出來。你會來找到我年輕時的那種美妙的幻想嗎?你可憐我嗎?像你看到的那樣,我只是改變了容顏,卻仍愛幻想,但無緣無故地被一場火吞食了。我從人世間走了出來,當我在一個極度興奮、心醉神迷的時刻創造了你時,我又走了進去。現在輪到我祈求你了;我還能打開我的窗子讓你進來。如果你對我慷慨賜予你的優美體形不滿意的話,我會讓你變得更加迷人的,因為我的調色板上的顏料還沒有用完。我看到過很多美女,我也知道怎樣才能畫得更美。你過來坐到我的膝上吧,不要怕我的頭髮,用你仙女或幽靈般的手指去撫摸它,在你的親吻下,它會恢復成棕色的。頭髮下遮住的這個腦袋並不平靜,當我把身子賜給你的時候,它會像往日那樣瘋狂;我幻想中的大女兒,是我神秘的愛和首次孤獨時溫柔的結晶!來吧,讓我們又一次一起飛上雲霄!我們將用巨雷開路、照明、燃燒我明天要走過的懸崖。來吧!像過去一樣把我帶走,但不要把我再帶回來。

有人敲我的房門:但那不是你!那是嚮導!馬來了,該動身了。在這場夢幻中,只剩下雨、風和我;夢幻沒完沒了,暴風雨沒完沒了。

一八三二年八月十七日(阿姆斯特)

從阿爾托弗到這裏,相近的山脈之間的山谷,到處可見;嘈雜的勒斯在中間。在雄鹿客棧,一個來自羅納冰川的德國小大學生問我道:“您是今天早晨從阿爾托弗來的嗎?您走得真快!”他以為我同他一樣是步行來的。後來他看到一輛有長凳的馬車,便說道:“啊!有車坐!那是另一回事了。”要是這位大學生想用他的腿去踢我那有長凳的馬車和我這有名無實的更壞的車,我將會多麼高興地拿走他的棍子、他的灰色罩衣和拔掉他那金黃色的鬍子!我也會去羅納河的冰川,我會對女主人說席勒的語言,我會想方設法獲得日耳曼的自由:他呢,他會像時間一樣步行到老,像死人一樣讓人乏味,讓他系個鈴子在脖子上,從經驗中覺醒;一刻鐘以後那鈴聲會比勒斯的巨響更令他煩躁厭倦。這場交易沒有發生,佔便宜不是我的喜好。我的這位學生走了;他取下又戴上他那德國佬的無邊軟帽,輕輕對我點了點頭說道:“告辭!”又一個影子走了。這學生不知道我的姓名,他或許還會碰到我,但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想到這裏我很高興;我喜歡在陰暗處呼吸甚於過去希望在明亮的地方呼吸:我討厭光亮,因為它照亮了我的痛苦,讓我看到了再也享受不到的那一切。於是,我急忙把蠟燭傳給了我身旁的人。

三個小男孩在射弩,紀堯姆·退爾和蓋斯勒無處不在。自由的人民保留着當初他們獲得獨立的美好回憶。試問一個貧窮的法國人吧,看他是不是還記得他們的國王羅德維格、克羅德維格和克洛維①?

①夏多布里昂在他的《歷史研究》中對奧古斯坦·蒂埃里研究過的這個問題很感興趣,把法蘭克的名字譯成法語名字。

聖哥達之路

新的聖哥達之路從阿姆斯特延伸出來,有十多公里來來回回,蜿蜒曲折的一段,它時而與勒斯連接,當激流的斷痕加大時,它又與勒斯分開。在垂直的高地上,有平坦的斜坡或一簇簇新長出來的山毛櫸。山峰上雲彩四散,覆蓋著冰塊般的大教堂;光禿禿的山頂,或許留有幾束雪光,就像一綹一綹的白髮。在山谷里,有些橋,橋墩是木柱,黑溜溜的。胡桃和果樹上的果子掉落之後,會長出新枝和新葉。阿爾卑斯山的特性改變了這些樹的自然屬性,儘管嫁接了,它的汁液還是往外流:一個強有力的特性打破了文明的聯繫。

再高一些的地方,在勒斯的右面,景緻又不同了:在一個長了三四排松樹的通道,河裏的水在流過多石塊的地段時發出一陣陣響聲。這是在科特萊的西班牙橋大山谷。在大山下,在岩石的稜角邊,一些落葉松委靡不振,根緊緊扎在石縫裏,以抵擋風暴的襲擊。

唯一證明這裏有人居住的是路旁種植土豆的幾塊方形菜土:他們要吃要行,這是他們歷史的簡述。在上等地區的牧場裏,家禽已無影無蹤,沒有一隻鳥,鷹已不再構成威脅,最大的鷹在穿越聖埃萊娜海峽時掉到海里去了;再也沒有飛得這麼高、這麼有力的動物從高空掉落下來了。皇室的雛鷹剛剛死去①。有人早就把一八三○年七月王朝的其他小鷹告訴了我;表面上它們從自己的窩裏出來只是為了能和爪子上長羽毛的鴿子住在一起。它們從來沒有用爪子卻走過岩羚羊,讓家禽變得虛弱,它們閃爍的眼睛永遠不會從聖哥達頂峰上去注視法國引以為榮的那個自由、明亮的太陽。

①他於一八三二年六月二十二日死去。在夏多布里昂寫這句話的時候,雨果在《拿破崙二世》裏也說到了同一回事:“英國抓了老鷹,奧地利抓了雛鷹。”

舍埃農山谷——魔鬼橋

過了神父橋,繞過瓦桑村的圓丘,我們又到了勒斯河的右岸。在路的兩旁,旅遊者經過的地方,綠草像地毯一樣鋪在地上;兩邊的瀑布在綠草的襯托下顯得白茫茫一片。我們在一條狹路上看到了與菲爾卡冰川連接在一起的朗茲冰川。

最後,我們進到了舍埃農山谷,這裏是聖哥達斜坡的起點。這個山谷是十六塊花崗岩的斷層形成的近六十米深的谷地;花崗岩的內側像高懸的大牆壁。兩旁的高山只顯出它的一側和熾熱的紅色山頂。勒斯河水在它垂直的河床里轟鳴作響;河床里積了一層石片。那塔形碎片反映了一個時代的特徵,就像大自然所顯示的那樣,它已存在好幾個世紀了。沿着一堆花崗岩的那些牆懸挂在空中;綿延不斷的小路沿着勒斯河的激流並排延伸着;到處都有正在自行建造的穹頂,它為旅人提供了一個泥石流到來時的避難所。再退幾步就進入了一種迂迴曲折、漏斗形的窪地。在貝殼形的渦狀物中,我們突然發現自己正面對着魔鬼橋。

這座橋今天隔斷了建立在它後面支配它的更高的新橋的拱廊。這樣,變化了的舊橋不再像一個雙層的短短的引水渠。當我們從瑞士過來時,新橋就遮住了藏在後面的瀑布。為了觀看天上的彩虹和水花四濺的瀑布,我們得站在這座橋上。但是,當我們看到尼亞加拉瀑布時,就不會想再看別的瀑布了。我經歷過一次次的旅遊,我攀登過一座座山峰,我跨越過一條條河流,我穿越過一片片森林,這些在我的記憶中彼此交織在一起,形成對照,我此時的生活摧毀了另一種生活。社會和人類,對我來說是同一回事。

森普隆通道①上先修建后又廢棄的現代化公路,根本不像老路那樣風景秀麗,老路更豪放、更自然,不避開任何一個障礙,它幾乎不離開河岸,它隨着地面起伏而起伏,從岩石上落人低谷,從泥石流穿過,絲毫不會減少遐想和驚險帶來的樂趣。如聖哥達那段老路比現在的路更具驚險。魔鬼橋名符其實:當我們站在橋上時,就可以看到上面的勒斯瀑布劃出一個陰暗的圓弧,或者說是穿過瀑布明亮的水汽劃出的一條寬寬的小道;在橋那頭,小道已達到了最高點,這樣可以到達我們現在看得見遺址的小教堂,至少烏里的居民虔誠地想在瀑布旁建一個小教堂。

①瑞士境內阿爾卑斯山裏的通道。

過去這裏的人像我們一樣,是不會穿越阿爾卑斯山的,那是蠻族的游牧民族或羅馬兵團的事,是沙漠商隊、騎士、雇傭兵、掮客、朝聖者,或高級教土、或修女們的事。他們講述一些異國奇遇:魔鬼橋是什麼人建的?誰從瓦桑牧場拋下魔鬼石的呢?到處建立了城堡主塔、十字架、小禮拜堂、修道院、隱修教士的住所;保留了敵人的入侵史、決鬥、奇迹或者不幸的回憶。每個小區部落都保留了自己的語言、服飾、祝願和習俗。說實在的,在人煙稀少的地方,我們是根本找不到這麼好的小客棧的。在這裏,人們幾乎不喝香檳酒,不看報。但是,如果說在聖哥達有更多的小偷,那麼這裏的無賴卻會更少。文明是多麼美妙的東西p阿!這顆珍珠是我留給第一個漂亮的珠寶商的②。

②拉封丁語,見《公雞和珍珠》。

絮瓦羅夫和他的士兵是這個隘口中最後一批旅人,他們隘口盡頭碰到了馬塞納③。

③在一七九九年。馬塞納(Massena一七五八—一八一七),法國元帥,以英勇著稱,拿破崙戲稱他為“勝利的孩子”。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外國文學 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上一章下一章

第10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