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節

第05節

拿破崙來到多羅戈米洛城門,在郊外第一座房子裏小憩,又沿着莫斯科河走了一趟,沒有碰到一個人。他回到住處,任命莫蒂埃元帥為莫斯科總督,杜羅斯納爾將軍為要塞司令,德?勒塞普先生以總管的身份負責行政。帝國近衛軍和各路大軍都穿上盛裝,在人跡稀疏的市井中穿梭。不久,波拿巴便得到確切消息,城市裏有可能發生某種事件。凌晨兩點有人來向他報告,城裏起火了。勝利者離開多羅戈米洛郊區,搬到克里姆林宮避火。時值十五日上午。住進彼得大帝的皇宮時,他着實高興了一陣子。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便藉著開始着火的市場反射的火光,給亞歷山大寫了幾句話,正如亞歷山大那次打了敗仗,從奧斯特利茨戰場給他寫了一封便函一樣。

市場裏一長溜店鋪都關了板子。火勢先被遏制住了。可是到了第二天夜裏,大火又從四面八方爆發開來。煙火射上去的火球炸裂開來,變成一束束火把落到宮殿和教堂里。強風刮帶着火星,把它們吹進克里姆林宮。宮裏有一個火藥庫。甚至波拿巴的窗下也留下了一堆炮兵的彈藥。我們的士兵被大火從一個又一個街區趕出來。一些戈爾高娜和默杜薩①舉着火把,跑遍了這座地獄蒼白的十字路口。另一些妖魔則用塗了柏油的木矛撥火。波拿巴待在新佩爾加蒙②的宮殿大廳里,幾個箭步衝到窗前,叫道:“多不尋常的決定!多麼狠的人吶!真不愧是西徐亞人③!”

①古羅馬神話中的蛇發女魔和蛇發女怪。

②古希臘城市。在公元前二三世紀曾是希臘王國的京城。

③公元前九世紀居住在阿爾泰山以東的游牧民族,后西遷,盛時曾控制俄羅斯南部,活動範圍達至埃及邊境、匈牙利和東普魯士。

傳言說克里姆林宮裏埋了炸藥:一些僕人惶惶不安,一些軍人強壓住恐慌。外頭許多地方的火勢在擴大,相互靠近,燒成了一片。軍火庫的塔樓像一支巨大的蠟燭,在一片着火的教堂聖殿中間燃燒。克里姆林宮成了一座黑暗的孤島。波濤滾滾的火海碰到這個孤島便碎成了細小的浪花。天上反射出地上的火光,就像被閃忽不定的北極光照亮一樣。

第三個夜降臨了。在令人窒息的煙霧中,人們勉強有點呼吸。火舌有兩次舔着了拿破崙住的宮樓。怎樣逃出去?火勢匯成一片,封住了城堡的各個大門。在四面八方尋找之後,有人終於發現了一道朝莫斯科河而開的暗門。征服者帶着衛兵,從這個救命的出口逃了出去。城裏,在他周圍,拱頂吱嘎叫着,爆裂開來,鐘樓傾塌下來,裏面的鐘早已燒熔,就像熔岩流淌下來。框架、樑柱和屋頂劈劈啪啪炸響着,搖晃着,最後倒在一片可燃物上,騰起萬丈烈焰,進發出千萬顆閃閃發亮的金星。波拿巴逃到一個已化為灰燼的街區,踩着冷卻的焦炭,才算逃出了火海:他來到沙皇的別墅彼得羅夫斯基。

古爾戈將軍在批評德?塞古爾先生的著作時,指責皇帝的副官弄錯了:的確,他的話由德?博杜先生的敘述予以證實。德?博杜先生是貝西埃元帥的副官,也給拿破崙任過嚮導。他說拿破崙並不是從一道暗門,而是從克里姆林宮的大門出來的。從聖赫勒拿島海岸,拿破崙又見到了西徐亞人的城市燃燒的情景。他說:“一切想像的特洛伊大火的描寫儘管富有詩意,卻根本不能與現實的莫斯科大火相提並論。”

回憶了這場災難之後,波拿巴接着又寫道:“我的災星出現在我面前,通知我結局已到。我在厄爾巴島看出了這個結局。”庫圖佐夫先是往東撤退,後來又折向南方。遙遠的莫斯科大火微微地給他的夜行軍照明。從莫斯科同時還傳來凄涼的嗡嗡之聲,就好像有一隻巨鍾,因為太重一直無法掛上鐘樓,現在卻高懸在燃燒的鐘樓之上,敲響了喪鐘。庫圖佐夫到達沃羅諾弗。這是羅斯托普欽伯爵的領地。他剛剛見到庄園裏那座壯麗的建築,它就忽地一下為新燃起的烈火所吞沒。在一座教堂的鐵門上有這樣一個告示,是業主寫的“絕筆信”:“八年來,我把這一片鄉野建設得十分美麗。我在這裏,在家人中間,過着幸福的生活。這塊土地上有一千七百二十個居民,在你們逼近時都棄家出走了。我把自家的房屋點火燒掉,免得遭受你們的玷污。法國人,我在莫斯科有兩幢房子,還有五十萬盧布的傢具,都讓給你們了。在這兒,你們只會得到一片灰燼。羅斯托普欽啟。”

一開始,波拿巴欣賞這場大火,欽佩西徐亞人,好像這一幕與他的想像相似。可是不久,這場災難造成的痛苦就使他寒了心,又恢復了那不公正的謾罵。在把羅斯托普欽的信寄往法國時,他加上一句:“看來羅斯托普欽是瘋了。俄國人把他看作馬拉一樣的人。”在別人的壯舉中看不出崇高偉大的人,在犧牲的時刻來臨之際,也不能為自己弄清偉大的意義。

亞歷山大毫不沮喪地弄清了他所處的劣勢。他在傳諭中寫道:“在歐洲用目光鼓勵我們的時候,我們還要往後退?我們給歐洲做個榜樣吧。對於選擇我們來充當捍衛自由與道德的第一民族之手,我們向它致敬。”接下來的是向上帝做的祈禱。

一種把上帝、道德、自由的話語揉合在一起的文體是強有力的,為人所喜歡,能使人放心,得到安慰。比起下面這種矯揉造作的,可悲地搬用異教短語,並像土耳其人那樣打上宿命色彩的話來,這種文體不知高明多少:“他曾存在,伽1曾經存在,天數把他們帶走了。”這種措辭枯燥無味,意義始終空洞,甚至用在偉大的行動時也是如此。

拿破崙是九月十五夜裏從莫斯科出來的,十八日又進了城。回城的路上,他見到污泥中砌起了爐灶,燃起了炊煙,燒的都是桃花心木的傢具和漆得金碧輝煌的壁板。在這些露天爐灶周圍,有一些焦頭黑臉,一身泥巴,衣衫襤褸的軍人。他們躺在絲質長沙發上,或者坐在天鵝絨的扶手椅上;腳下當作地毯鋪在爛泥中的,是開司米披巾,西伯利亞毛皮,波斯的綉金織物;手中捧着銀盆,吃的卻是黑麵條或者帶血的烤馬肉。

由於先前開始的搶劫混亂無序,人們便進行了安排整頓,使每個團都能輪上。被趕出屋的農民,哥薩克,敵方的逃兵都在法國人周圍轉悠,以我們的小隊啃過的東西為食。人們抓到什麼就帶走,可是搶的東西太多,想到離家有六千里路,又馬上把它們扔掉。

士兵們為弄到吃的四處奔走,引出一些感人的場面。有一班法軍趕回了一頭奶牛;一位婦女跟着趕過來,旁邊一個男人懷裏抱着一個幾個月的嬰兒,兩人用手指着士兵們搶走的奶牛。那位母親撕開破舊的外衣,露出乾癟的乳房,示意她沒有奶水了;那父親做了個動作,好像要往一塊石頭上砸嬰兒的腦袋。軍官讓士兵們把奶牛還給他們,他補上一句,說:“這一幕給士兵們的感受是那樣深,以致好長一段時間,隊伍里都沒人做聲。”

波拿巴改變了願望,宣佈他打算向聖彼得堡進軍。他甚至在地圖上標出了行軍路線。他說明這個新方案是如何出色,攻進帝國陪都的行動是如何可靠:“現在這裏一片焦土,還有什麼可干?登上了克里姆林宮,這一份光榮難道還不夠?”這就是拿破崙新的幻想。人已經接近瘋狂狀態,做的卻仍是一個雄圖大略、經天緯地的人的夢想。

“我們離聖彼得堡只有十五天行程。”凡先生說,“拿破崙想轉道去那座京城。”其實在那個時期,處於那種情況,十五天根本走不到,應該把這個數字念成兩個月。古爾戈將軍補充說,從聖彼得堡傳來的消息無不表明那裏人懼怕拿破崙的行動。如果皇上進攻聖彼得堡,那裏人肯定相信他會得手,但是人們準備留給他第二座空城,並且標出了撤往阿爾漢格爾的路線。一個民族把北極當作最後的堡壘,那麼這個民族是不會屈服的。另外,英國艦隊也於春季駛入了波羅的海,很可能使法軍奪取聖彼得堡的勝利變成一場毀滅。

不過,當波拿巴沒有節制的想像力動了去聖彼得堡走一走的念頭后,他反倒認真琢磨起相反的念頭來。他雖然懷有希望,卻還沒到昏頭昏腦的地步。他的主要計劃,是把一份在莫斯科簽署的和約帶回巴黎。這樣,他就可以免除撤退的危險,就可以完成一項震古爍今的征服,就可以舉着橄欖枝回到杜伊勒利宮。在到達克里姆林宮給亞歷山大寫了第一封信以後,他沒有忽視任何機會主動與對方接觸。在與俄國一位普通官員,莫斯科棄嬰收養院(該院奇迹般地逃脫了火災)副院長德?杜泰米納先生友好交談時,他插進了幾句有助於和解的話。通過雅科列夫先生,從前俄國駐斯圖加特公使的弟弟,他直接寫信給亞歷山大。雅科列夫先生保證把此信面交沙皇,不經第三者之手。最後羅里斯頓將軍被派到庫圖佐夫那裏。庫圖佐夫答應說服沙皇進行和平談判,但拒絕給羅里斯頓將軍發一張去聖彼得堡的安全通行證。

拿破崙總認為他對亞歷山大是在行使他在蒂爾西特和愛爾福特行使過的支配權。然而亞歷山大十月二十一日寫信給米歇爾?拉卡諾維齊親王時卻說:“我極為不滿地獲悉,本尼格森將軍與那不勒斯王有過一次會晤……我派人傳給您的命令,其中所含的決定應該使您相信,我決心已定,不可動搖,此時此刻,敵人不管發來什麼提議,都不會促使我結束戰爭,從而減少我為祖國報仇的神聖義務。”

俄國將軍們愚弄了法國前衛部隊指揮官米拉的自尊心和簡單的頭腦。那些哥薩克對他殷勤有禮,他總是覺得十分受用,便從手下的軍官那裏借來首飾,作為禮物送給那些恭維他有才華的傢伙。但是俄國將軍們不但不希望和平,而且怕實現和平。儘管亞歷山大下了決心,他們卻了解他們皇上的弱點,擔心他經不起我們皇上的引誘。為了實施報復,只須贏得一個月時間,等到第一場霜凍下來。俄國的基督徒祈求上蒼快點颳風下雨。

作為英國駐俄軍的特派員,威爾遜將軍到職履任。波拿巴在埃及的時候,威爾遜就跟隨過他的足跡。炮兵將軍法布維爾也從我們的南方軍團來到了北方軍團。英國人鼓勵庫圖佐夫發起進攻。因為大家知道法布維爾帶來的決不是好?肖息。兩個惟一為自由而戰的民族從歐洲兩端,越過莫斯科征服者的頭頂握起手來。亞歷山大的批複遲遲不來。法國的信使也在路上耽擱了。拿破崙的不安與日俱增。一些農民警告我們的士兵說:“你們不清楚我們這裏的氣候。再過一個月,寒冷會把你們的指甲凍脫。”英國詩人彌爾頓的大名使他的一切都變得偉大。他在《俄國》一書中如實地寫道:“這個國家的氣候是如此寒冷,樹枝架在火上燒,汁液從尾端一流出來就結了冰。”

波拿巴雖然覺得後退一步會有損他的威望,使人不再畏懼他的威名,卻下不了決心南下。儘管即將來臨的危險一再發出警告,他還是留在莫斯科,一分又一分鐘地等着聖彼得堡的回復。他,在指揮大軍戰鬥時幹了那麼多侮辱對方的事情,現在竟然要求戰敗者說幾句同情的話了。他在克里姆林宮忙於安排法蘭西喜劇院演出事宜。他花了三個晚上完成了這個雄偉壯麗的工作。他和副官們一起討論新近從巴黎傳來的一些詩句的妙處。他周圍的人都欽佩偉人的冷靜,而這時在最後幾場戰鬥中負傷的人正在劇痛中死去,並且,由於拖延了幾天時間,他把剩下的幾十萬人馬都送上了死路。可是當代奴性的愚蠢卻硬要叫人認為這種卑鄙的裝模作樣是一個深不可測的頭腦的計策。

波拿巴參觀了克里姆林宮的建築。他在樓梯上走上走下。彼得大帝曾命人在這裏屠殺叛亂的近衛軍。他去了宴會廳。彼得大帝曾讓人把囚犯帶來這裏,每喝一杯酒就砍掉一個人的腦袋,並建議出席宴會的賓客,那些親王和大使以同樣的方式消遣。當時男人被處以車輪刑,女人遭活埋,有兩千近衛軍士兵被絞死,屍體掛在宮牆四周示眾。

波拿巴如果不安排演戲,而是給保守的參議院寫一封信,就像彼得大帝從普魯特河船上寫給莫斯科元老院的信一樣,那也許會好一些。彼得大帝那封信是這樣寫的:“我謹通知你們,由於誤信假情報,我雖然未出差錯,還是被一支四倍於我軍的軍隊包圍。我如果被俘,你們就不要再把我看作沙皇和主宰,也不要執行任何以我的名義發給你們的命令,即使你們認出是我的手跡。如果我該死,你們就推選你們中間最優秀的來接替我的位置。”

拿破崙寫給康巴塞雷斯的一封信,含有一些不可理解的命令:收信人經過仔細辨認,認出確實是波拿巴的筆跡,儘管信末署的名字加上了一個古代的姓氏,於是收信人宣佈,那些命令雖不好理解,也得執行。

克里姆林宮裏藏有一對寶座,是給兩兄弟坐的:拿破崙沒有坐他那一個。在宮內大廳里,還可以看到被一發炮火炸斷的擔架。當年查理十二受了傷,就是讓人用這副擔架把他抬去指揮波爾塔瓦戰鬥的。在高尚天性這方面,波拿巴永遠是敗者,他在參觀歷代沙皇陵墓時,曾想到每逢節日,人們總是給沙皇的棺木罩上華麗的棺罩嗎?曾想到俄國臣民要祈求恩典,會把請求書放在一座陵墓上,惟有在位沙皇有權把它取走嗎?

不幸者的請求書,由亡靈轉交給當權者,這種做法是不合拿破崙的胃口的。他操心的是別的事兒。他像當年離開埃及時—樣,打算把巴黎的戲班子調到莫斯科來演出,並保證一個意大利歌唱家會趕來。這樣做半是想迷惑敵人,半是出於本性。他把克里姆林宮的大小教堂洗劫一空;那些神聖的裝飾品和聖人的畫像,還有從伊斯蘭教徒那裏搶來的新月紋章和馬尾堆滿了他的輜重馬車隊。他搶走了伊凡大帝塔的巨大十字架,打算把它立在巴黎殘老軍人院的圓頂上。這個十字架和梵蒂岡那些傑作相似,拿破崙用那些傑作裝飾了羅浮宮。當人們拆卸這個十字架時,一些小嘴烏鴉哇哇叫着,在十字架周圍飛來飛去。“這些鳥兒想叫我幹什麼?”波拿巴問道。

不幸的時刻臨近了。對於波拿巴提出的種種計劃,達呂提出了反對意見。“那麼,該作出什麼決定呢?”皇上叫起來。——“留在此地;讓莫斯科成為一個有堡壘保護的兵營;在這裏過冬。把養不活的馬匹宰了腌起來;等待春天到來;我們的援軍和立陶宛軍隊會來解救我們,並結束此次征服。”——“這是個了不起的主意。”拿破崙回答說,“可是巴黎會怎麼說呢?法國還不習慣我的缺席。”——“在雅典人們說我什麼呢?”亞歷山大這樣問過。

拿破崙又陷入猶豫之中:走還是不走?他不知道。接連進行了多次討論。最後,十月十八日發生在溫科沃的一場戰事,突然使他決定率軍撤出莫斯科的斷壁殘垣。就在這一天,他不事先張揚,不聲不響,不昏頭昏腦,想避開直接去斯摩棱斯克的大路,就取道通往卡盧加的兩條道路中的一條撤出莫斯科。

在三十五天之中,他就像非洲那些吃飽了就睡的巨龍,已經為世人所遺忘。看來改變他這樣一個人的命運需要好多日子。在這段時間裏,他的命運之星傾落了。等到他終於清醒過來,已經是處在寒冬與一個焚毀的京城兩面夾擊之下。他撤出了那堆殘磚斷瓦,可是為時太晚,十萬兵馬已被引上絕路。後衛統領莫蒂埃元帥接到命令,在撤退時炸毀了克里姆林宮。

撤退

波拿巴要麼是自己弄錯了,要麼是想欺騙別人,於十月十八日給德?巴薩諾公爵寫了一封信。伊凡先生轉述這封信說:“波拿巴通知公爵:大約十一月頭兩個星期,我將率部隊到達斯摩棱斯克、莫依洛、明斯克和維泰普斯克之間的四方地帶。我決定採取這次轉移,因為莫斯科不再是一個軍事重鎮;我將另找一個,找一個更有利於打響下一場戰爭的地方。下場戰爭要打的將是彼得堡或者基輔。”倘若這不是權宜之計,靠謊話幫忙,那就是拙劣的吹牛。不過在波拿巴看來,征服的想法儘管明顯違背了理智,但仍然是一種真誠。

大軍朝馬洛雅羅斯拉維奇行進。可是行李輜重車同炮兵套得鬆鬆垮垮的大車擁塞在一起,步履緩慢,走了三天離開莫斯科還不到一百里。人們本來打算趕在庫圖佐夫前面。歐仁納親王指揮的前鋒部隊確實把這個意圖通知了福明斯科依。撤退之初,還有十萬步兵。騎兵除了近衛軍還有三千五百匹馬,已經名存實亡。我們的軍隊二十一日到達通往卡盧加的新路之後,於二十二日進了波盧斯克,二十三日德爾宗師佔領了馬洛雅羅斯拉維奇。拿破崙很是歡喜,以為自己逃脫了厄運。

十月二十三日凌晨一點半,大地震動了:堆在克里姆林宮穹頂之下的十八萬三千磅炸藥,撕開了歷代沙皇的宮殿。派人炸毀克里姆林宮的莫蒂埃,一直活到費爾斯基①謀殺案發生。從時間和製造爆炸的人來看,兩次爆炸,是如此不同,其間又經歷了多少人事滄桑!

①費爾斯基(Fieschi,一七九○—一八三六),科西嘉人,於一八三五年七月二十八日慶祝七月革命的活動中製造爆炸事件,企圖炸死國王及其家人未果。

在這聲沉悶的爆炸之後,一陣猛烈的炮火打破沉寂,射向馬洛雅羅斯拉維奇。拿破崙闖進俄國時多麼希望聽到這種聲音,在撤出俄國時就多麼懼怕聽到這種聲音。總督的一位副官報告說俄軍開始了全面進攻。夜裏,孔邦和熱拉爾兩位將軍趕來援助歐仁納親王。兩邊都有不少人陣亡。敵軍最後控制了通往卡盧加的大路兩邊,並且堵住了法軍希望繼續走的尚未被破壞的道路人口。除了重返通往莫賈依斯克的大路,以及從一些給我們造成不幸的老路回斯摩棱斯克,再無別的辦法。回斯摩棱斯克是可行的。因為我們來時為了便於認路,一路上扔了一些吃的,天上的鳥兒尚未把這些東西吃完。

這一夜拿破崙宿在格羅德尼亞一幢破舊房子裏。各位將軍的隨從在那裏都無處安身。他們聚集在波拿巴的窗子外面。那窗戶既無百葉窗板,又無窗帘,看得見從裏面透出的亮光,而外邊的軍官們則為黑暗所淹沒。拿破崙坐在寒傖的房間裏,把頭埋在兩隻手上。米拉、貝爾蒂埃、貝西埃爾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地站在他身邊。他沒有下什麼命令,二十五日一大早就騎上馬,去觀察俄軍陣地。

他剛剛出門,一支哥薩克騎兵就一直奔到了他腳下。這支人流滾過了盧加,沿着林中邊緣行進,躲過了人們的耳目。大家都握劍在手,皇上本人也是如此。要是這些偷襲者膽子更大一些,波拿巴就成了俘虜。在被大火焚毀的馬洛雅羅斯拉維奇,街道上堆滿了烤得半焦的屍體。炮兵的車輪從它們身上碾過,把它們有的切斷,有的留下輪印,反正搞得肢體殘缺不全,面目全非。為了繼續向卡盧加行進,也許應該進行第二場戰鬥,可是皇上卻認為不適宜。在這個問題上,擁護皇上的人與元帥們的朋友展開了一場辯論。是誰提出重走來路的?顯然是拿破崙。他陰沉着臉發表一大通訓斥,在他來說並非難事,他習慣於此。

二十六日回到博盧斯克。次日,在維爾西亞附近,有人把維辛熱羅德將軍及其副官納里斯金伯爵帶來見我軍長官。這兩人是因為進莫斯科太早而被捉去的。波拿巴大發脾氣,咆哮道:“把那將軍斃了!那是符騰堡王國的叛徒。那王國屬於萊茵聯盟。”他大罵俄國貴族,最後說了這些話:“我要去聖彼得堡。我要把那座城市扔進涅瓦河。”他見到一座山丘上聳立着一座城堡,就突然命人去把它燒掉。受傷的獅子氣得發狂,在周圍見到什麼就朝什麼撲去。

不過,當他命令莫蒂埃炸毀克里姆林宮時,狂怒之中,也還是順從了自己的雙重本性。他寫給德?特萊維茲公爵(即莫蒂埃元帥)的信很有溫情。當他想到自己的書信有可能為外人所獲悉時,又帶着充滿父愛的關心叮囑他保全醫院。“因為在聖讓—達克爾我就做出了這種舉動。”他補上一句。可是在巴勒斯坦他讓人槍殺了土耳其戰俘,如果不是德日奈特反對,他會毒死手下的病號!貝爾蒂埃和米拉救了維辛熱羅德親王的命。

然而庫圖佐夫仍然不慌不忙地跟着我們。

威爾遜催促俄國將軍動手,那將軍回答說:“讓雪下起來再說吧。”九月①二十九日,大軍接近了莫斯科河畔那慘烈的山丘。軍中有人發出痛苦而驚恐的叫聲。眼前是幾個巨大的屠宰場,排列着被動物以不同方式吃掉的四萬具屍骨。一排排骨架似乎還保留着軍隊的紀律。前面幾個削平的土丘上,單獨躺着幾具屍骨,表明這是指揮官,它們統治着混雜的屍骨堆。折斷的武器、穿底的戰鼓,破爛的盔甲軍服、撕裂的軍旗到處都是,散落在幾尺高的樹樁之間。樹身都被炮彈削去了。這就是莫斯科河戰場的慘景。

①原文如此。應為十月。

在這一片靜止的毀滅之中,人們發現一件活動的東西:一個失去兩條腿的法國士兵在這些似乎把五臟六腑都扔到外面的屍骨中開闢了一條通道。一匹被炮彈擊穿軀體的馬成了這名士兵的崗亭。他就住在裏面,靠啃他的肉屋為生。伸手可及的屍體和腐肉就成了他包紮傷口的爛布,和裹扎骨頭的火絨。對光榮的強烈悔恨,他緩緩地朝拿破崙爬來:拿破崙不曾料到這點。

士兵們因為寒冷,飢餓,也因為後有敵人,一個個加快了步子。隊伍中一片沉默。戰友的遺骨士兵們都見到了。他們想到自己很快也會和那些戰友一樣。在這個屍骨場上,只聽見撤退的軍隊發出的不安的嘆息和不由自主的顫抖之聲。

再走遠一點,是已被改成醫院的柯特洛斯柯依修道院。這裏什麼救護都沒有:只剩足以感受死亡的生命力。波拿巴來到這裏,把散了架的馬車劈成柴燒火取暖。當部隊重新上路的時候,奄奄一息的傷病員們都爬起來,挪到最後的安身之所門口,讓人把自己一直扶到路上,向離別的戰友們伸出虛弱的手,似乎在祈求他們,又似乎在譴責他們。

一路上不時地傳來彈藥車爆炸的聲音,人們不得不扔下它們。賣酒食的隨軍商販把病人扔在路邊壕溝里。一些俄國囚犯,由替法國人出力的外國人押送,被他們的看守結果了性命:他們的死法都一樣,腦髓從頭頂上流了出來。波拿巴把全歐洲的人都帶來參戰,他的軍隊裏聽得到各種語言,也看得見各種帽徽,各國軍旗。意大利人被迫參戰,像法國人一樣被打敗了;西班牙人維持了其勇敢的名聲:對他們來說那不勒斯和安達盧西亞只是一場美夢中的遺憾。人們說波拿巴是被全歐洲打敗的,此話一點不錯,只是人們忘記了,波拿巴也是在歐洲,在他那些盟友被迫或者主動的幫助下打敗別人的。

俄羅斯獨自抵抗由拿破崙率領的歐洲;成了孤家寡人,由拿破崙衛護的法國,也成了反戈一擊的歐洲攻擊的對象。不過必須指出,俄羅斯得到了氣候的保護,而且歐洲是在滿不情願地主子指揮下行動的。而法國的情況則相反,既得不到氣候的保護,也沒有靠大量犧牲人口來防衛,它靠的只是自己的勇敢和對光榮的回憶。

波拿巴對士兵的凄慘無動於衷,他只關心自己的利益:當他安營紮寨住下來后,談論的通常是一些大臣。他說那些大臣賣身投靠了英國人,是挑起這場戰爭的罪魁禍首;他不肯承認這場戰爭就是他自己一人挑起的。德?維桑斯公爵執意要用高尚的行為來彌補一場不幸,在軍營一片阿諛聲中大發脾氣,叫道:“這是多麼殘酷的事情!難道我們帶到俄羅斯的就是這種文明!”聽到波拿巴那番令人難以置信的言談,他做了個氣憤和懷疑的手勢,退了出去。波拿巴平時受了半點衝撞都要發怒,卻忍受着科蘭古(即德?維桑斯公爵)的粗魯。從前他曾托科蘭古給艾登海姆①捎過一封信,現在就只當做是對那件事的補償。每當人犯下一樁應該指控的罪過時,老天作為懲罰,總是安排了見證人。過去那些暴君除掉見證人,可是枉費心機;那些見證人下到地獄后,附上復仇女神的軀體,又回到人間。

①原文為Ettenheim,查了許多工具書,不知是指何人抑或何地。

拿破崙經過吉亞茨克,一直推進到維亞斯馬;他原來擔心會遇上敵人,可是過了維亞斯馬還沒有發現敵人的影子。十一月三日他到達斯拉夫斯科沃,在那裏才獲悉他走後在維亞斯馬發生了戰鬥。這場對抗米洛拉多維奇軍隊的戰鬥對我們是不幸的:我們受傷的士兵和軍官,手臂用三角巾吊著,腦袋用襯衣包紮着,奮不顧身地朝敵人的大炮撲過去,表現出驚天動地的勇敢。

如果遺忘之河不曾這麼迅速地流過我們的屍骨,這一連串在同一地點發生的戰事,這一層壓一層的死屍,這一場接一場的戰鬥,本會使一些不幸的戰場變得雙倍地不朽。可是今天誰還想得起留在俄羅斯的那些農民?那些鄉下人會不會為參加過莫斯科城下大戰而自豪?也許只有我在秋天的黃昏,看着北方的鳥兒在高空飛過,想起它們曾見過我們同胞在那邊的墳墓。一些工業公司搬遷到了荒原,建起了窯爐,燒起了鍋爐。屍骨已經變成了骨炭:不管是用狗骨還是入骨做的,釉瓷的價格都是一樣的;不管是采自黑暗還是采自光榮,它都不會更有光澤。這就是今天我們對待死者的辦法!這就是新宗教的神聖儀式!奉獻給亡靈的保護神。查理十二的幸運戰友呵,你們不曾被這些褻瀆神聖的鬣狗打擾!冬天白鼬來往於潔白的雪地;夏日波爾塔瓦長滿了苔蘚。

(一八一二年)十一月六日,溫度降到了零下十八度。大地白茫茫的一片,把什麼都蓋住了。士兵們沒有靴子,腳下失去了知覺,手指凍得發紫,僵硬,握不住槍。那些槍摸一下刺得人發痛。他們的頭髮因為結霜而根根直立,他們的鬍鬚因為呼出來的氣而凍結在一起。他們的破衣爛衫上覆蓋了一層薄冰。他們一倒下,就被雪蓋住了,在地上形成了一溜一溜的墳丘。他們不知道江水朝哪邊流,不得不砸破冰層,查看水流的方向,—好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他們在原野上迷了路,各支部隊只好燃起營火,以便互相呼應,互相識別,就像遇險的艦船發炮求救一樣。原野上到處聳立着一棵棵樅樹,它們渾身晶瑩透亮,成了這場盛大葬禮上的水晶大燭台。一些烏鴉和一群群無主的白狗遠遠跟着這群撤退的屍體。

每天行軍下來,到了荒涼的宿營地,不得不在營地周圍採取保險措施,防備一支完好無損,裝備精良,補給充足的軍隊襲擊,不僅要派出哨兵,還要佔據要害位置,安排前哨,這種事情委實艱難。在長達十六個鐘頭的黑夜,被凜冽的北風吹着,真不知道該坐在哪兒或者睡在哪兒。樹木帶着渾身的冰雪被大風颳倒在地,拿它們來燒火怎麼也燒不起來,好不容易才燒化一點兒雪,沖調一兩勺黑麥麵粉。士兵們剛剛在沒有鋪墊的地上躺下來,哥薩克的吼叫聲就在樹林間響起來;敵人的炮彈就呼嘯着飛過來,發出沉悶的轟響。我們的士兵們吃的是沒有半點油水的伙食,可是他們一上桌,卻像上了國王們的筵席一樣吃得津津有味。在飢餓不堪的賓客中間,敵人射來的圓炮彈就像一隻只鐵麵包在滾動。天剛微微亮,就聽見蓋了一層白霜的鼓敲響了,或者嗚咽的號角吹響了:任什麼聲音都不像這種起床號起床鼓凄涼:它們是在呼喚那些醒不過來的戰士拿起武器。日光漸強,照射着熄滅的柴堆邊一圈圈死去的凍僵的步兵。

有一些士兵倖免於死,便再度出發。他們朝那陌生的地平線走去。那地平線永遠在後退,一步一步消失在霧靄之中。在沉悶得透不過氣的,彷彿被先天的風暴折磨得精疲力竭的天空下,我們稀稀落落的隊伍走過一個又一個荒原,穿過一座又一座森林。大洋似乎把它們的浪沫掛在林中樺樹亂蓬蓬的枝幹上。在這些樹林中,甚至沒有遇到那種憂鬱地唱歌的小冬鳥,一如我在掉光葉子的灌木叢中那樣。要是我因為這種接近而突然發現自己面臨老境,啁,同志們!(士兵皆兄弟),你們的苦難讓我也想起了年輕時,在你們面前撤退,貧病交加,孤立無援地穿過阿登高原的歐石南叢生地。

俄羅斯的幾路大軍緊緊咬着我們不放。我們的軍隊分成好幾個師,師下面又分成縱隊。歐仁納親王指揮先頭部隊,拿破崙坐鎮中軍,內伊元帥率軍殿後。由於受到種種障礙阻擋,又被戰鬥拖延了時間,這些部隊並未嚴格保持距離。有時後面的部隊超過了前面的部隊,有時各路縱隊齊頭並進,更經常的是這些隊伍互相看不見,因為缺乏騎兵,斷了聯繫。我們的士兵被那些雪虻搞得精疲力盡,可是那些陶里人①騎着馬尾掃地的矮馬,不分日夜進行騷擾,不讓他們休息。景色完全變了。本來人們見到那兒有一條小溪,可是現在卻只見到一串掛在陡峭的溪岸上的冰鏈。波拿巴在(《聖赫勒拿島回憶錄》)中說:“單是一天夜裏就損失了三萬匹馬。當時我們的炮兵擁有五百門火炮,可是沒有辦法,只好把它們差不多全部扔下。那些彈藥給養都沒法運了。由於缺馬,我們無法偵察地形,甚至無法派出一支騎兵先頭部隊前去探路。士兵們失去了勇氣和理智,軍心混亂。一有風吹草動他們就驚慌失措。只要有四五個人,就足以把一個營搞得提心弔膽。他們採取分散行動,四處轉悠尋火烤暖。派出去摸情況的人也放棄職守,想方設法鑽到老鄉房子裏烤火。他們四處散開,遠離大隊,輕輕易易成了敵人的獵物。另一些人躺在地上,睡著了,鼻孔里流出一點血,在睡夢中死去了。成千上萬的士兵就這樣送了命。波蘭人還救出了幾匹馬,保留了幾千炮兵。可是法國和其他國家的士兵就變得面目全非了。尤其是騎兵吃了許多苦。四萬人馬中,估計活下來的不過三千。”

①克里米亞南部沿海山區最早的居民。

而您,在另一個半球的艷陽下述說這些情形的您,難道不是如此深重苦難的目擊者?

氣溫極低那天(十月六日)①,從法國來了久違的信使,帶來了馬雷謀反的可惡消息。這場謀反反襯出拿破崙運星的神奇。據古爾戈將軍說,這場謀反皇上印象最深的是它過於明顯地表明,施用君主制原則的君主政體根基是那麼淺,以致一些高級官吏聽到皇帝死了,就忘了君主駕崩,還有一個儲君在那兒接位哩。

①原文如此。應為十一月六日。

波拿巴在聖赫勒拿島(見拉斯卡斯的回憶錄)多次講過,他在提到馬雷謀反時,曾對杜伊勒利宮的文武大臣說:“喂,諸位先生,你們斷言已經結束了你們的革命;你們以為我死了:可是羅馬王呢?你們的宣誓呢?你們的原則呢?你們的主義呢?想到將來,你們讓我寒心呀!”波拿巴這樣想是合乎邏輯的。因為事關他的王朝。如果事關聖路易家族,他會作出這樣正確的思考嗎?

波拿巴是在一片荒野之中,在一支幾乎被摧毀、鮮血被冬雪吸盡的軍隊的殘餘人馬之中獲悉巴黎的事變的。拿破崙建立在武力基礎上的權利連同他的武力一起在俄羅斯消失殆盡,這時在京城只要有一個人出來就足以對這些權利表示懷疑:脫離了宗教、正義和自由,他就失去了一切權利。

幾乎與波拿巴獲悉巴黎事變同時,他接到內伊元帥一封信。這封信告訴他,“最優秀的士兵都在尋思,為什麼要他們孤軍奮戰,確保其他人逃跑;為什麼雄鷹不再保護人,不再殺敵人,為什麼還要把整營整營軍隊白白送死,既然要做的事只是逃跑?”

當內伊的副官準備稟報一些令人苦惱的特殊情況時,波拿巴打斷他的話:“上校,我並沒有要你講這些細節。”這場遠征俄羅斯的行動是一件地地道道的荒唐事。無論帝國的軍事當局還是民政當局,對此都頗有微詞。撤退的路上回想起勝利和苦難,使士兵們不是感到酸楚,就是變得消沉。在這條沉浮不定的人生道路上,拿破崙也可以看到他一生兩部分的真實寫照。

斯摩棱斯克——撤退撤退

十一月九日,大軍終於抵達斯摩棱斯克。波拿巴下令,在崗哨交給帝國近衛軍之前,不許放任何人進城。城外邊的一些士兵聚集在城牆腳下。裏面的士兵則緊閉城門不出。那些被剝奪進城權利的士兵感到失望,空中響徹他們的咒罵聲。他們有的穿着哥薩克骯髒的長禮服,有的穿着打了補丁的軍大衣,有的披着斗篷,穿着破軍服,有的裹着被子或馬披,頭上或戴軟帽,或扎帕子,或罩穿了底的筒帽,或頂變形破口的頭盔;這一切上面不是血跡斑斑,就是粘滿雪花,不是被子彈洞穿,就是被馬刀砍壞。他們臉盤瘦削,臉色蒼白,眼睛陰鬱卻炯炯有神。他們咬牙切齒地望着城牆上頭,那種神氣,宛如大塊頭路易治下那些被處殘刑,右手抓着自己被砍斷的左手的囚犯。乍一看上去,人們或許會把他們當作戴了狂怒面具的人,或者是從醫院逃出的瘋狂病人。年輕和年老的近衛軍趕到了,進入了我們第一次經過時燒掉的要塞。有人喊出反對這支享有特權的隊伍的口號:“軍隊就只剩了這些傢伙嗎?”這些飢腸轆轆的隊伍像是鬼魂造反,洶湧地向商店跑去。守衛在那裏的人把他們推出來,他們便和對方打起來:被殺死的人還擺在街頭,婦女兒童,還有奄奄待斃的人都在大車上。空氣中瀰漫著腐屍的臭味。一些軍人患了痴呆症或者精神病。有幾個頭髮直立,或者絞成一團,不是大聲罵娘就是一個勁傻笑,不久就一命嗚呼了。波拿巴對一個可憐的供貨商大發脾氣。那供貨商也是無能為力,下達給他的命令沒有一個得到執行。

十萬人的大軍,到這時只剩了三萬人,旁邊還跟着五萬名民工車夫,騎在馬上的騎兵只剩了一千八百名。拿破崙把這支隊伍交給德?拉圖爾—莫布爾先生①指揮。這個軍官在率領重騎兵進攻博羅季諾的大角堡時,頭部被馬刀劈開了;後來在德累斯頓他又丟掉了一條腿。看見僕人落淚,他就問:“你有什麼好哭的?你以後只有一隻皮靴要擦油了。”這位將軍始終忠於落難的主人,在亨利五世這位年輕王子流亡國外的頭幾年當上了他的太傅。我在他面前走過時,就像在榮譽面前走過一樣,要脫帽致敬。

①這位先生在復辟時期當了陸軍部長。

法軍依靠武力在斯摩棱斯克住到十四日。拿破崙命令內伊元帥與達武商議,用地雷把要塞炸毀。至於他本人,則去了克拉斯諾依,並於十五日在那裏安頓下來。在此之前,俄軍曾洗劫了那裏。俄國人縮小了包圍圈。摩爾多瓦的所謂大軍就在附近。它準備把我們完全包圍,並把我們趕進貝萊齊納河。

我們剩下的部隊日漸減少。庫圖佐夫得知我們所處的困境,幾乎不再移動。威爾遜叫了起來:“你只要從司令部出來一會兒,走到高地看一眼,就明白拿破崙最後的時辰到了。俄羅斯需要這個犧牲品: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一次攻擊就可奠定勝局;再過兩個鐘頭,歐洲的面貌就要變了。”

這話說得不假。可是不單是波拿巴受到了特別慘重的打擊,天主還要把手緊緊地壓住法國。

庫圖佐夫回答說:“我每二天就讓士兵們休息一次;如果他們一時半刻沒有麵包吃,我也會為此羞愧,會立即停止行動。我押送法軍上路,它已是我的俘虜。只要它想停下或者離開大路,我就懲罰它。拿破崙的命運到了頭,這點已是不可改變地顯示出來了。閃耀一時的流星將當著所有俄軍的面,在貝萊齊納河的沼澤地帶熄滅。我將把虛弱不堪、解除了武裝,奄奄一息的拿破崙交給他們:這是何等榮耀的事兒。”

波拿巴毫不吝惜輕蔑。他曾帶着侮辱人的輕蔑談論那個“老”庫圖佐夫。現在輪到“老”庫圖佐夫來以牙還牙了。

庫圖佐夫手下的將士沒有他這麼沉得住氣。哥薩克們叫道:“難道還要放這些死鬼逃出墳墓不成?”

然而他們沒有發現對方開來了第四個軍團。它大約是十五日離開斯摩棱斯克的,十六日來到克拉斯諾依與拿破崙會合。聯繫被切斷了。歐仁納親王率領後衛部隊,試圖恢復聯繫,卻是白費氣力。他能夠做的,就是繞過俄軍,與近衛軍在克拉斯諾依會合。可是達武和內伊兩位元帥始終沒有出現。

這時拿破崙忽然恢復了天才:他於十七日提着手杖,帶領只剩了一萬三千人的近衛軍出了克拉斯諾依城,去迎擊無數敵人,打通通往斯摩棱斯克的大路,給兩位元帥開闢一條通道。只是,“皇帝我做夠了,現在是做做將軍的時候了。”這句脫口而出的話撕開了他的假面紗,並且敗壞了這個行動。當年亨利四世出發去圍攻亞眠城時,曾說過:“法國國王我做夠了,現在是做做納伐爾國王的時候了。”克拉斯諾依四周都是山丘,山丘上都架了炮,拿破崙就在山腳下行走,隨時都可能被炮火擊倒。可是拿破崙朝炮兵陣地掃了一眼,說:“派一連輕騎兵去把它拿下來!”俄軍只要衝下山來,光憑人數就可以把他踩死,可是,看到這位偉人,看到殘餘的近衛軍緊密地排成戰鬥方陣,他們就像着了魔似的,一個個呆若木雞:他只是一瞥就制住了山崗上的十萬人馬。

由於克拉斯諾依這個經歷,庫圖佐夫在彼得堡得了個綽號,叫做“斯摩棱斯基”,其意思,大約是在波拿巴的手杖之下,並沒有對拯救共和國灰心失望。

渡過貝萊齊納河

在這次無用的努力之後,拿破崙於十九日折回第聶伯河,在奧爾夏安營。他原來帶了一些文件;準備在冬天無聊的時候寫作自傳,要是莫斯科完好無損地保存下來,使他能夠住下去的話。現在,他把這些文件付之一炬。他發現自己不得不把聖約翰的巨大十字架扒進桑勒沃湖。後來哥薩克把這個十字架打撈上來,重新安放在伊凡大帝塔頂上。

在奧爾夏,人們十分不安。儘管拿破崙企圖接應內伊元帥,他的行動卻仍撲了空。最後人們在巴拉尼得到了內伊的消息:歐仁納終於與他會合了。古爾戈將軍講述了拿破崙聽到這個消息的歡喜情形,儘管對於與皇帝本人沒有直接關係的事情,戰報和皇帝朋友的敘述提起來仍然帶有嫉妒的保留。軍中的快樂很快就壓下去了;危險接踵而來。波拿巴從柯卡諾夫轉赴托洛齊姆途中,一位副官向他稟報了波里索夫橋頭陣地失守的消息。那是摩爾多瓦軍隊從唐勃羅夫斯基將軍手裏奪去的。摩爾多瓦軍隊在波里索夫又遭到德?萊吉約公爵(烏迪諾元帥)的突然襲擊,退到貝萊齊亞河對岸,把橋摧毀了。這樣,戚查柯夫的大軍就在我們對面,河流彼岸。

柯爾比諾將軍,我軍一個輕騎兵旅的指揮官,得到一個農民指點,在博里索夫下游威塞洛沃發現了一處可涉水渡河的地方。拿破崙得知此汛,於二十四日晚派德布雷和夏斯盧帶着工兵和架橋兵從波布爾出發,他們來到貝萊齊納河邊的斯圖迪央卡,到達指定的淺水灣。

河上架起了兩座橋。一支四萬人馬的俄軍在對岸安營紮寨。天亮后,當法國人看到河對岸已經空無一人,又看到扎普利茨師的後衛部隊正在撤退時,他們是多麼驚愕呀!他們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要一發炮彈,或者一個哥薩克煙鍋里的火,就足以把德佈雷的並不堅固的橋炸成碎片,或者燒成焦炭。有人跑去向拿破崙稟報。拿破崙趕忙爬起床,出門一看,就叫道:“我騙過了海軍元帥①!”將士們自然地發出了歡呼。俄軍功敗垂成,犯了一個可使戰爭拖長三年的錯誤。但是俄軍指揮官並沒有被騙住。戚查柯夫海軍元帥把一切都預見到了。他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罷了。儘管聰明熱情,他還是貪圖舒適;他怕冷,守着爐子烤火,心想只要把一身烤暖和了,總是有時間把法軍消滅的。他屈從於自己的性情。今日他退居倫敦,拋卻前程,與俄羅斯斷了聯繫,給《評論季刊》提供了一些有趣的文章,談論一八一一年的戰爭:他試圖為自己辯解,而他的同胞則反駁他;這是俄國人之間的一場爭論。唉!如果說在河上建了兩座橋和扎普利茨師莫名其妙的撤退這兩件事救了波拿巴的命,法國軍隊的命運卻沒有好轉:另兩支俄軍集結在拿破崙準備離開的河岸上。在此沒有見過那場景的人應該住口,讓目擊者說話。

①指俄軍元帥戚查柯夫。

尚布雷說:“德布雷指揮的架橋兵很是忠誠,這點和搶渡貝萊齊納河的回憶一樣,會留在人們心中。儘管他們長期以來忍受着種種病痛折磨,身體都很虛弱,儘管缺少食物,又沒有燒酒,可是我們還是見到他們不畏嚴寒,跳進水裏。有的地方水都齊胸了。這幾乎肯定意味着尋死。但是全軍都望着他們。他們為拯救全軍而犧牲自己。”

德?塞古爾先生說:“法軍隊伍里一片混亂。兩座橋的器材物資都不夠。二十六日到二十七日的夜裏,行車的橋兩次斷了,使渡河推遲了七個鐘頭:到了二十七日,將近下午四點,橋又第三次斷了。另一方面,那些民工車夫分散在樹林和周圍的村莊裏,沒有利用第一夜渡河,到了二十七日天亮以後,大家都擠在一起過橋。

“他們都是跟着近衛軍行動的。近衛軍開始動身,橋上就特別擠。近衛軍過橋像是一個信號,民工車夫從四面八方跑過來,聚在岸上。一會兒工夫,就聚集了亂糟糟的一大群人,馬車和馬匹把兩座橋的入口堵得水泄不通。頭前的人被後面的人推向前,又被近衛軍和架橋兵推回來,或者被河水攔住,不是被人群壓死,踐踏,就是撲進了貝萊齊納河的冰凌里。從這一大片亂鬨哄的人群中,一會兒傳來沉悶的嗡嗡聲,一會兒響起大喊大叫,夾雜着呻吟和兇狠的咒罵……混亂到了如此地步,以致到了下午兩點,輪到皇上過橋時,人們不得不動用武力為他開道。近衛軍一支擲彈兵部隊,還有拉圖爾—莫布爾出於憐憫,不願在這群不幸者中間擠出來……大群人聚在河岸上,和馬匹馬車混在一起,造成了可怕的堵塞。將近中午時分,敵人的炮彈開始落在這片混亂的人群中:這一下引發了普遍的絕望……

“第一批從這群絕望的人中衝出去的人,有許多並沒有擠上橋面;他們想從兩邊爬上去,但大多被推進河裏。在河上的浮冰之間,可以見到一些懷裏抱着孩子的女人,她們自己往下沉,卻把孩子舉起來,她們自己被水淹沒了,僵直的手臂卻仍把孩子舉過頭頂。

“在這一片混亂之中,炮兵走的橋壓垮了,斷了。已經走上這狹窄通道的隊伍想退回來,可是做不到。潮水一般從後面湧上來的人並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事故,也聽不到前面人的叫喊,仍然推着前面的人往前走,把他們推下橋,自己也被後面的人推下去。

“於是所有人又朝另一座橋涌去。大量的大型彈藥車、載重馬車和大炮從四處趕來,車夫趕着馬車飛快地駛下又陡又崎嶇的河坡,沖人這一大片人群中。有一些不幸的人驚住了,躲閃不及,被馬車輾成肉醬。接下來,馬車又撞成一堆,大部分都翻了車,倒下來時把周圍的人都壓死了。這時一排排的人被後面的人瘋狂地推着,倒在這堆障礙前面,被後面潮水般湧上來的人踐踏,而後面那些人同樣不幸,不斷地被再後面的人推倒、踐踏。

“這些不幸者的人潮就這樣一波壓一波地滾着。只聽見一片痛苦和瘋狂的喊叫。被踩在戰友腳下透不過氣來的人拚命掙扎。他們緊緊地揪住上面的人,用指甲掐他們,用牙咬他們。上面的人像對敵人一樣,毫不留情地把下面的人推開。這時風暴聲、波濤聲、炮火聲、爆炸聲、炮彈的尖嘯聲、叫罵聲、呻吟聲可怕地響成一片,亂成一團的人群根本聽不見被他們踩在底下的犧牲者發出的抱怨。”

別人的敘述與德?塞古爾先生的敘述是一致的。我只舉出《沃東庫爾回憶錄》中的一段,以作代表:

“入夜,威茲洛沃前面相當廣闊的原野呈現了一幅慘景,其可怖的程度難以描述。原野上排滿了大車和輜重車,大部分撞在一起,翻倒在地,散了架。地上屍體狼藉,死法各異,都不是軍人的,其中許多是隨軍行動到了莫斯科,或者追隨祖國的軍隊逃出莫斯科的婦女兒童。這些不幸的人夾在兩軍混戰之中,有的是被車輪輾死的,馬蹄踏死的,有的是被雙方的炮火炸死的,子彈射死的,有的是想和軍隊一起過橋,被擠到河裏淹死的,或者被敵軍剝光衣服,赤身裸體扔到雪地上,嚴寒很快結束了她們的痛苦。”

看到這樣一幕慘狀,見到這種歷史上最慘痛的事件,這種超出波斯國王岡比西斯的軍隊所受苦難的災禍,波拿巴又發出了什麼呻吟呢?他的靈魂又發生了什麼吶喊呢?他的戰報上僅有這幾個字:“二十六、二十七兩日軍隊渡河。”軍隊是怎樣渡的河,你們剛才都見到了!婦女沉下水,把懷中的嬰兒高高舉出水面的慘景,甚至都未使拿破崙感動。另一個統治世界的法國偉人,查理曼,雖然看上去十分粗蠻,可是看到在冰上玩耍的兒童掉進埃布爾河,卻流下了眼淚,還寫詩(他也是詩人)誌哀:

離群的孩子在冰上玩耍

掉進了埃布爾河……

德?貝律納公爵負責保衛通道。他把帕爾圖諾將軍安排在後面過橋。帕爾圖諾不得不服從。德?萊吉約公爵再次負傷,由內伊元帥接替他指揮軍隊。部隊通過了蓋納沼澤區。要是俄國人稍有先見之明,就會使這段道路無法通行。十二月三日,三星期來受阻的信使都來到了馬洛德茨諾。拿破崙就是在那兒考慮放棄旗幟。他說:“難道我能繼續率領一支敗軍嗎?”在斯摩爾戈尼,那不勒斯王和歐仁納親王催他返回法國。德?伊斯特里公爵進行勸說,可是剛剛說了幾句,拿破崙就發火了,叫道:“只有最不共戴天的死敵才會在眼前這種境況勸我離開軍隊。”他一把抽出劍,做了個要朝公爵撲過去的動作。晚上,他派人叫來德?伊斯特里公爵,對他說:“既然你們大家都有這個願望,我就只好動身了。”這一場戲是安排好的,在它上演的時候,動身的計劃也訂出來了。凡先生的確肯定皇帝下決心在四日軍隊從馬洛德茲諾到比克利扎的行軍途中動身。這就是大演員用以結束自己悲劇的喜劇。

在斯摩爾戈尼,皇帝寫了他的二十九號戰報。十二月五日他與德?科蘭古先生上了一輛雪橇。這時是晚上十點鐘。他借用逃伴的名字穿過德國。他走之後,一切變得更糟。在上埃及,一場風暴刮來,把一座花崗岩巨像埋人流沙之後,沙漠上就不會再留下它的影子。一些士兵身子都動不了了,住在松樹枝搭建的廠棚里,最後竟吃起戰友的肉來。苦難似乎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在此之前,還只是秋天的氣候,現在冬天來臨了。在一片冰天雪地的地區,俄國人都不再忍心朝波拿巴拋下的那些凍傷的幽靈般的人開火。

在維也納,人們只碰到一些猶太人。他們開始收下了一些病號,可是出於吝嗇,又把這些病號扔到敵人腳下。最後一次潰敗破壞了法國人在波拿里高地的逗留。他們終於到了涅曼河。我們的部隊來時走過的三座橋,如今蕩然無存。只有一座敵人搭建的橋,仍然立在封凍的水面上。在八月,有五十萬人馬,無數大炮渡過了這條河,而此時在柯諾重渡該河的,只有千把常規步兵,幾門大炮和三萬滿身是傷的可憐人。不再奏音樂,也不再唱凱歌。面泛綠色,睫毛凍住了,眼睛眨不得的將士們默默地在橋上行走,或者爬過一塊又一塊浮冰,直達波蘭這一邊的河岸。到達有爐火取暖的住所后,不幸的人卻都斃了命,他們的生命與他們身上的雪一起化掉了。古爾戈將軍斷言,重渡涅曼河的有十二萬七千人,即使按照這個數字,在一場為時四個月的戰爭中,也損失了三十一萬三千人。

米拉到達貢比能以後,召集手下的軍官,對他們說:“沒法再給一個失去理智的人效力了;他的事業沒有救了;他的話,他的條約,歐洲的君主沒有一個再會相信了。”從那裏他去了波茲南。一八一三年一月十六日,他棄職而去。二十三天以後,施瓦琛伯格親王離開了軍隊。軍隊交由歐仁納親王指揮。約克將軍起初受到腓特列—吉堯姆的公開指責,不久又與他重修舊好。他把普魯士人帶走了:歐洲的背叛開始了。

對俄羅斯戰爭的評判——大軍最後一號戰報——波拿巴回到巴黎——元老院的演講

在這場戰爭中,波拿巴從頭至尾表現差勁,不及他的將軍們,尤其不及內伊元帥。對於他的逃跑,有人作了種種辯護,其實這些是說不通的:證據是他不應該放棄挽救時局的一切機會,這種瀆職行為不但沒有迴避災難,反而加速了萊茵聯盟的瓦解。

大軍最後一號戰報,即第二十九號戰報,是一八一二年十二月三日從莫洛傑奇諾①發出的,十八日送到巴黎,只比拿破崙早到兩天。它使法國人都驚呆了,儘管它遠沒有像人們讚揚的那樣說真話。它字裏行間存在着明顯的矛盾之處,真相處處顯露出來,根本掩蓋不住。在聖赫勒拿島(正如上文所述)波拿巴帶着較大的誠意回憶那一段往事,因為他頭上的皇冠已經掉了,說明真相不會再有什麼牽累。不過,我們還得聽一聽這位破壞者說的話。

①作者在前面稱為莫洛德茲諾(Molodeczno)。

“這支軍隊,”他在一八一二年十二月三日的戰報中寫道,“六日還是那樣威武雄壯,從十四日起,就變得面目全非了。由於基本上喪失了騎兵、炮兵和運輸車隊,我們只能偵察前方兩里路的情況……

“沒有經受過大自然足夠的磨鍊,經受不起命運的挫折和苦難的人,這時顯然動搖了,失去了快樂和好性情,擱在心裏的只是不幸的災難;而經受了大自然的磨鍊,吃得一切苦的人,不但保留了樂觀精神和常規狀態,而且還把要克服的種種困難看作新的挑戰。

“在這些行動中,皇上始終行走在他的近衛軍,由元帥德?伊斯特里公爵指揮的騎兵和由德?當齊克公爵①指揮的步兵中間。陛下對近衛軍表現的良好的精神狀態深為滿意:這支部隊隨時準備奔赴戰況需要的地方。但是往往只要它在場就夠了,因此它沒有遇到需要衝鋒陷陣的機會。

①即勒費弗爾元帥。

“納沙泰爾親王、大元帥(杜羅克)、大侍衛(科蘭古)、以及皇上的副官和行營軍官一直跟隨在陛下左右。

“我們的騎兵失去了大量戰馬,以致我們不得不召集保住了戰馬的軍官,組成四個騎兵連,每連一百五十人。在這支隊伍里,將軍擔任連長,上校則成了士官。這支神聖的隊伍聽令於那不勒斯王,由格魯希將軍直接指揮,不管皇上怎麼行動,這支隊伍都緊隨護衛。陛下的身體比任何時候都好。”

短短的文字,概述了那麼多勝利,多麼精彩呀!波拿巴曾經問那幾個執政官:“那十萬法國人,我光榮的戰友,你們搞到哪兒去了?搞到墳墓里去了!”這一次法國可以問波拿巴了:“渡涅曼河時的五十萬將士,都是我的兒女和盟友,你一次出征,就把他們搞到哪裏去了?搞到墳墓里去了呀!”

拿破崙惋惜的那十萬共和國將士,雖然失去了,至少祖國得救了;而俄羅斯戰爭的結果卻是使法國遭到入侵,使二十年來我們的光榮與犧牲所積累的財富喪失殆盡。

波拿巴得到一個神聖營時刻不停的護衛,不管他怎麼行動,那支部隊總是緊隨護衛;這是三十萬犧牲了的生命的補償:但是為什麼大自然沒有給他們以足夠的磨鍊呢?不然,他們本來也可以保持常態的。這些可憐的炮灰,他們的行動也和陛下一樣,被人小心庇護嗎?

一如許多別的戰報,這份戰報也是以這句話結尾的:陛下的身體比任何時候都好。

我的同胞們啊,請擦乾你們的眼淚:拿破崙的身體健康着呢。

在各家報紙上,緊隨着這份戰報的,有這樣一則正式的按語:“這是一份極其珍貴的歷史文獻;色諾芬和凱撒都曾寫過這樣的文獻,一個寫的是《萬里撤退記》,一個寫的是《回憶錄》。”如果把戰報與上述兩部作品作學院式的比較,那會是多麼荒唐的行為!但是,撇開友善的文字吹捧,我們應該感到滿足,因為拿破崙導致的可怕災難給他提供了展示自己作家才華的機會!尼祿火燒了羅馬,然後歌頌特洛亞的大火。我們卻一直落到了靠一種阿諛來作無情嘲弄的地步。這種阿諛在其記憶中搬出色諾芬和凱撒,來侮辱法蘭西永久的悲哀。

保守的元老院跑來了。博物學家德?拉塞佩德說:“元老院急忙伏倒在皇帝兼國王陛下的寶座腳下,敬祝他‘榮歸’各族臣民中間。元老院作為皇帝的最高議事機構,僅在君王需要它、讓它行動時才有權行事。它的建立,目的就是為了‘在我們的第四朝代’保存君主制,以及你們寶座的世襲權。法國及後人在任何情況下都會發現元老院忠於這個神聖的職責,為了保衛這個守護民族安全與昌盛的聖物,元老院成員隨時準備獻出生命。”元老院成員在宣佈廢黜拿破崙的時候,絕妙地表現了這一點。

皇上回答道:“諸位議員,你們剛才說的,讓我十分愉悅。我一直把法蘭西的光榮與強大銘記在心:但是我們首先考慮的,是一切能確保國內長治久安的措施……是這個寶座。從今以後,祖國的命運就與這個寶座連在一起了……我要求天主給我一定的壽數……不同年代所做的事情,我已經作過思考,我將來還要思考。”

奴顏婢膝的歷史學家在斗膽恭維拿破崙為國家帶來幸福的同時,卻被他的勇氣嚇壞了;他害怕“活着”;他故意說了一句:僅在君主需要它,讓它行動時,元老院才有權行事。人家是多麼懼怕元老院獨立呵!

波拿巴在聖赫勒拿島時為自己辯解,說:“我是毀在俄國人手裏嗎?不是,是假情報,愚蠢的宮廷陰謀,背叛,無聊事,總之,是人們有朝一日可能得知的許多事情把我毀了。人們有權把外交和戰爭方面的兩大錯誤歸到我名下。這些事情可以減輕或者解釋這兩大錯誤。”

如果只是導致一場戰鬥失敗,或者丟失一個省份的錯誤,那麼用神秘隱晦的話來做些解釋還是可以的,真相留待將來去弄清也不遲。可是造成社會動亂,給一個獨立的民族套上枷鎖,這樣的錯誤,用自尊作為借口是無法使人忘掉的。

在造成那麼多災難,做出那麼多英雄壯舉之後,在元老院的發言中只有憎惡與鄙視可以選擇,終究是件很難堪的事。

一八四五年二月二十二日修訂

法蘭西的災難——強作歡顏——在我的山谷中居留——正統觀念的覺醒

當波拿巴緊隨戰報到達巴黎時,法蘭西舉國上下一片沮喪。德?塞古爾先生說:“帝國只剩了一些被時光和戰爭催老的男人,還有一些孩子。幾乎沒有壯丁了。他們在哪兒呢?妻子的哭泣,母親的凄號,便足以回答問題了!她們俯看着大地,詛咒大地上的戰爭。沒有她們,這大地會是一片荒蕪。”

從貝萊齊納河回來之後,仍得照舊奉命跳舞:這是我們從奧爾唐斯王后的《為歷史服務的回憶》中獲知的事情。人們心裏一片悲涼,在為親友哭泣,可是還得去跳舞。這就是專制政治強加給法國的恥辱:人們在街頭碰到的情景,在沙龍也可見到:一些女人靠歌唱她們的貧困,給路人解悶,來娛樂自己的生活。

我退居奧奈已有三年了。一八一一年,我在長着松樹的山坡上,目送着彗星在夜間奔向林木蓊鬱的地平線。它像一位女王,美麗而憂鬱,一路上拖曳着長長的面紗。這位迷失在我們的天地之間的陌生女人在尋找誰呢?她在天上的荒漠中將腳步邁向何人?

我有段時間宿在巴黎聖父街拉瓦萊特旅館。老闆娘拉瓦萊特太太耳朵有點聾。一八一二年十月二十三日,她帶着長長的角狀助聽器來喚醒我:“先生!先生!波拿巴死了!馬雷將軍殺了於蘭將軍。當權的人都換了。革命成功了。”

波拿巴是如此受人愛戴,有一陣子,巴黎沉浸在歡樂之中,除了被突然逮捕的權貴。一口氣就差點把帝國吹翻了。一個士兵半夜從監獄逃出來,黎明時分就成了世界主宰。一場夢幻差點帶走了一個可怕的現實。最溫和的人說道:“要是拿破崙沒死,他會東山再起,改正過錯,掃除霉氣,和歐洲講和,這樣我們剩下的孩子就有救了。”過了兩個鐘頭,拉瓦萊特先生又進了我的房間,告訴我馬雷被捕的消息:“什麼也瞞不了我(這是他的口頭禪),一切都完了。”白晝和黑夜同時降臨。波拿巴在斯摩棱斯克附近的雪原獲悉這個消息的情形,前面已經敘及。

一八一三年一月十二日,元老院頒令將二十五萬人交給回來的拿破崙支配。自此一批又一批新兵如法蘭西的傷口滲出的血液,令人揪心。於是人們聽到了一個久已忘卻的聲音;一些年老的法國人認為聽出了是誰:這是路易十八的聲音;它是從流亡的深處響起來的。路易十六的兄弟宣佈有朝一日在一個符合立憲政體的憲章里要確立的原則。我們從昔日的王族那裏得到了最初的自由希望。

亞歷山大進入華沙,向歐洲宣告:

“……卡斯蒂利亞人作出的光輝榜樣,如果北方效仿,世界的悲哀就完結了。歐洲正要成為一個魔怪的戰利品之際,恢復了獨立和平靜。總之,以其長期罪惡威脅大陸的血腥巨魔只剩了一個可怕又可悲的長久回憶!”

這個怪物,這個以其長期罪惡威脅大陸的血腥巨魔,並沒有從不幸遭遇中受到多大教訓,以至於剛從哥薩克手裏逃出來,就又撲向一個被他囚禁的老者。

教皇在楓丹白露

我們已經看到教皇在羅馬被人劫持,又在薩沃納稍事停留,最後被拘禁在楓丹白露。紅衣主教團里已經產生了分歧:有些紅衣主教希望聖父為教會實行抵抗,他們奉命只穿黑襪子;有幾個被發配到外省流放;有些法國教堂的主持被帶到萬森監獄關押起來:另一些紅衣主教則主張教皇完全順從,他們繼續穿紅襪子;這是聖蠟節的第二種排場。

在楓丹白露,當那些穿紅襪子的紅衣主教稍稍放鬆了對教皇的糾纏之後,教皇便獨自一人在弗朗索瓦一世的畫廊里散步:他在這裏認出了一些藝術品,便想起了聖城。從窗口望出去,他看見了路易十六栽種的松樹。松樹對面,是一排陰森森的房間。莫奈斯卡奇①就是在那裏被人暗殺的。像耶穌一樣,在這片寂寥之地,他可能對人間的王國生出了憐憫之心,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半截人了黃土,又遭到波拿巴本人的糾纏,也就昏昏然然於一八一三年簽署了和解協議。不久,帕卡和康薩爾維紅衣主教來到,教皇又對這個協議表示反對。

①莫奈斯卡奇(Monescalchi,—一六五七),意大利人,原為瑞典克里斯蒂娜的寵幸,后失和,於一六五七年被她命人殺害。

帕卡本是和教皇一起從羅馬出來的,當他再度與這位被囚禁的人會合時,以為會在王家監獄見到許多人。其實他只在院子裏碰到很少幾個僕人,還在鐵梯上頭見到一個看守。宮殿的門窗都關緊了:在第一候見廳里關的是多里亞紅衣主教,別的廳里關的是幾個法國主教。帕卡被人領到聖父身邊:聖父站立着,一動也不動,臉色蒼白,身子佝僂,面容削瘦,眼睛凹陷。

紅衣主教說他匆匆趕來伏拜聖上。教皇答道:“那些紅衣主教把我們拖到桌子旁,讓我們簽了字。”帕卡回到人家給他安排好的房間,為住所的僻靜,教皇眼神的淡漠,面孔的沮喪和額上顯露的深愁重憂深感不安。回到聖上身邊,他發現“聖上的狀態着實堪憐,讓人擔心他來日無多。他談起所發生的事件,感到莫大的哀傷,精神垮了。憂愁和煩惱攪得他夜不安寢,食不甘味。他吃的東西只夠他保留幾口氣不死。——‘照這樣看來,’聖上說,‘我也會像克雷芒十四一樣,變成瘋子死去。’”

聖路易、弗朗索瓦一世、亨利四世和路易十四的聲音曾在這些走廊里響起。但這些走廊里如今鮮有人跡。在這裏的單人囚室里,聖父花了好幾天時間,來寫將要交給皇帝的信,並謄抄清楚。教皇寫好一張,帕卡紅衣主教就把這張危險的信紙藏在衣袍底下帶出去。信寫好以後,教皇於一八一三年五月二十四日把它交給拉戈斯上校,請他轉呈皇上。同時,他還讓人給近旁的一些紅衣主教宣讀了一篇訓詞。他把在薩沃納發出的敕書和一月二十五日的和解協議都看成是無效文件。“天主保佑,”那篇訓詞說,“他的憐憫心從未遠離我們!他想用一種於我們身心有益的羞愧挫一挫我們的驕氣。其實受點挫折對我們的靈魂只有好處。讓我們受挫吧,讓天主千秋萬代受讚美,享受榮譽與榮光!一八一三年三月二十四日於楓丹白露宮”。

這個宮殿從未發出更精彩的敕令。教皇的良心感到釋然,那副殉道者的面容也變得明朗。他的微笑和嘴巴又恢復了往日的優雅,他的眼裏則露出了倦意。

拿破崙起初恐嚇要崩掉楓丹白露幾個教土的腦袋,他甚至想宣佈自己為國教首領,接着,他又恢複本性,假裝根本不知道教皇給他寫了信。可是他的運氣衰落。教皇出自可憐的僧侶等級,由於不幸,又回到群眾中間,似乎又重新扮演護民官這一重要角色,併發出信號要廢黜民眾自由的壓制者。

背叛——拉格朗日與德利爾之死

厄運引來了背叛,卻並不給背叛以正當的理由。一八一三年三月,普魯士在卡利什與俄羅斯結為同盟。三月三日,瑞典與聖詹姆斯內閣簽訂條約,保證提供三萬兵員。法國人撤出了漢堡,哥薩克佔領了柏林,俄國人和普魯士人攻佔了德累斯頓。

萊茵聯盟背叛在即。奧地利加入了俄普同盟。意大利重燃戰火。歐仁納親王匆匆趕到那裏。

在西班牙,英軍在維多利亞打敗約瑟夫。從教堂和宮殿竊取的油畫落到埃布羅:我在馬德里艾斯居里亞宮見過那些畫,後來在巴黎修復后我又見過。人群與拿破崙就像一道陰影,在這些繆利約①和拉菲爾的傑作上掠過。威靈頓一直向前挺進,在龍塞斯瓦列斯打敗了蘇爾特元帥:我們磨滅不去的回憶成了背景,昭示着我們的新命運。

①繆利約(Murillo,一六一八—一六八二),西班牙畫家。

二月十四日,立法會議開幕之際,波拿巴聲稱他始終希望和平,世界需要和平。這個世界不再讓他成功了。再說,在管我們叫臣民的這個人嘴裏,從未對法國的痛苦表示過同情:波拿巴把痛苦加給我們,把貢品收歸自己。

四月三日,保守的元老院增撥十八萬戰士給原來已補充人員的軍隊:在已經擇伐過的人的森林裏又進行了特別的採伐。四月十日數學家拉格朗日逝世。德利爾神甫幾天之後也一命嗚呼。在天國,情感高尚要比思想高深更受重視,吟唱“同情曲”的唱詩班被安排在距天主近距《分析函數理論》作者①遠的地方。波拿巴四月十五日離開巴黎。

①即拉格朗日。

呂岑、包岑、德累斯頓戰役——西班牙受挫

一八一二年各地的武裝起義此起彼伏,最後終止在薩克森。拿破崙趕來了。已不復存在的老部隊的榮譽傳給了二十萬新兵,他們像馬倫戈戰役中的擲彈兵一樣英勇地戰鬥。五月二日,呂岑戰役大獲全勝;波拿巴在這些新的戰鬥中,幾乎只使用炮兵。進入德累斯頓以後,他對居民們說:“我不知道亞歷山大皇帝和普魯士國王進入你們城垣時,你們是多麼激動。你們的少女在那些君主所過之處撒的花,雖然成了渣滓,街面上卻還看得到。”拿破崙是想到了凡爾登的少女嗎?這是他那美好歲月的事。

在包岑,取得了另一些勝利。但是工兵將軍基爾熱納,皇宮大元帥杜羅克在此陣亡。皇上對杜羅克說:“還有一個生命,我們會重逢的。”杜羅克真的很想再見到他嗎?

八月二十六和二十七兩日,法軍逼近易北河,開進已經出名的戰場。莫羅這時已從美國回來,在斯德哥爾摩見了貝納多特,在布拉格見了亞歷山大。在德累斯頓,他在俄皇身邊,被一顆炮彈奪去了雙腿:拿破崙歷來就是這麼有運氣。在法軍營地,人們從一隻喪家狗那兒得悉了霍亨林登戰役勝利者的死訊。那條狗的項圈上刻了這位新蒂雷納②的名字。那狗失去主人之後,在死人堆中亂跑:“你呀,奧爾居斯的門房!”①

②法國歷史上著名戰將,也是死於炮彈。

①原文為拉丁語。見古羅馬詩人維吉爾《Eneide》中的詩句。地獄之神奧爾居斯的門房是狗。

瑞典君主成了德國北方軍隊的最高統帥,於八月十五日給他的將士們發了一則通告:

“士兵們,一七九二年引導法國人前進,促使他們團結一心,打退入侵之敵的情感,今日應該引導你們英勇地抗擊敵人:他們侵入了你們生於斯長於斯的土地,仍然用鎖鏈奴役你們的兄弟、妻兒。”

波拿巴招來一致的譴責,受到自由從四面八方,以各種形式作出的攻擊,便一頭朝自由衝過去。八月二十八日一道元老院法令撤銷了安特衛普一個陪審團的裁決②:在皇上獨斷專行,隨意定罪之後,這種行為大概只是輕微地觸犯了公民的權利,但是法律本質上有一種神聖的獨立,其吶喊被人聽見了。這個壓迫陪審團的事件比法國遭受壓迫引出的議論還要多。

②該陪審團宣告兩個偷稅的官員無罪。

在南方,敵人終於觸及了我們的土地。英國人是波拿巴的一塊心病,長期擺脫不了的煩惱,也幾乎是造成他所有失誤的根源。他們於十月七日跨過了比達索亞河。威靈頓這個決定命運的人,第一個把腳踏上了法國的土地。

儘管在波希米亞,旺達姆被敵人佔了上風,內伊在柏林附近被貝納多特打敗,拿破崙還是執意留在薩克森,他又重返德累斯頓。當時後備軍起義;一場類似於西班牙解放戰爭的民族戰爭正在醞釀之中。

薩克森戰役或詩人之戰

有人把一八一三年的戰事稱為薩克森戰役:也許把它稱為青年德意志之戰或者詩人之戰更為合適。波拿巴通過其壓迫,把我們逼到了何等失望的地步?既然我們看到自己流血,卻不能作出對這群以獨立名義持劍戰鬥的高尚青年有益的活動,以衛護我們自己。這些戰鬥,每一場都是衛護民權的一次抗議。

一八一三年三月二十五日,亞歷山大在卡利什發表了一份通告,呼籲德國人民拿起武器;他以那些兄弟國王的名義,答應讓德國人民建立自由制度。當時德國秘密成立了一個大學生組織,叫“學友聯合會”。這個信號讓它正式登台亮相。德國的大學敞開大門,它們把痛苦放在一邊,想的只是補償所受的侮辱。從前的日耳曼人說:“讓哀訴與眼淚早點打住,讓憂傷與痛苦長留;女人哭一哭還說得過去,男人則只應把痛苦埋在心裏。”當青年德意志為解放祖國而奔走時,那些日爾曼人,帝國的同盟者也集結起來。從前的羅馬把他們當作刀槍使用。

一八一三年,費希特教授①在柏林發表了一通論述“義務”的演講。他談到了德國經受的種種災難,最後說:“課程將停到戰爭結束。我們要麼等祖國自由了複課,要麼為爭取自由而死。”年輕聽眾都站起來,發出吶喊。費希特從講壇上走下來,穿過人群,在一個出發從軍的團體名冊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①費希特(Fichte,一七六二—一八一四),薩克森哲學家,其《對德意志民族的演說》為德意志民族主義的宣言書。

這一切波拿巴原來並不當一回事,他根本就不把它放在眼裏,可現在這卻對他構成了危險:智力也下到了競技場,來反對暴力。莫斯科成了火炬;藉著它的亮光,日耳曼紮好了武裝帶。繆斯號召道:“拿起武器吧!俄羅斯這隻鳳凰已經從柴堆上飛起!”那位普魯士王后①是那樣纖弱,那樣美麗,曾經受到拿破崙卑鄙的侮辱,現在變成了一個既懇求人又被人懇求的亡靈:“她睡得多麼平靜!”歌頌英雄的吟遊詩人唱道:“啊!你能一直睡到人民在血泊中洗除劍銹那一日么?醒來吧!醒來!做一個自由天使,復仇天使!”

①指路易絲王后,死於一八一○年。

柯爾納②只有一個擔心,就是擔心死於散文:“詩啊!詩!”他叫道,“在白晝的光明中,還我以死亡!”

②柯爾納(Koerner,一七九一—一八一三),維爾納詩人,死於戰場。

他在軍營里寫出了頌詩《豎琴與寶劍》。

騎士:告訴我,我的寶劍,我的腰刀,你今日的目光為何這樣熱烈?我的寶劍,我的快樂之源,你脈脈含情地望着我。烏拉!

寶劍:這是因為一個勇敢的騎士佩戴了我:正是這讓我目光里燃起火焰;這是因為我成了一個自由人的力量:正是這讓我快樂。烏拉!

騎士;是的,寶劍,是啊,我是個自由人,我從心底喜歡你:我愛你好像你是我的未婚妻,我愛你好像你是我親愛的情婦。

寶劍:而我,我已經委身於你!我的生命,我的鋼鐵靈魂都獻給了你!啊!我們要是訂了婚,你何時會對我說:“過來,過來,親愛的情婦!”

十二世紀丹麥歷史學家薩克索?格拉瑪蒂居斯描寫一個北方的武士,一個孤獨的戰士道:“他倒下了,含笑而逝。”難道上面那些話,我們不認為出自那位武士之口?

這決不是一位處境安全的吟唱詩人所表現的冷靜的熱情:柯爾納年輕俊美,長着一頭金髮,腰懸佩劍,像阿波羅一樣騎一匹駿馬,像阿拉伯人一樣在征鞍上歌唱夜晚,在向敵人發起攻擊時,他的“瑪烏亞”①由戰馬疾跑的蹄聲伴奏。他在呂岑受了傷,爬到樹林裏,被一些農民發現。他又重上戰場,戰死在萊比錫平原,年僅二十五歲。他喜歡一位婦人,但是卻從她的懷抱里掙脫出來,去了一切生活快樂的地方。古希臘詩人圖爾泰俄斯曾說:“婦人樂於凝視生氣勃勃精神煥發的青年男子:即使當他在第一排倒下時,他也仍是那樣俊美。”

①阿拉伯近代歌曲。

這些新阿米尼烏斯②吸收的是希臘學派的營養,有一支普遍的戰歌:當這些大學生拋離科學這寧靜的一隅,奔向戰場,捨棄學習那種靜謐的快樂,投身於戰火紛飛殺聲震天的危險,丟下荷馬史詩和尼伯龍根的傳說,拿起刀槍之時,他們拿什麼來與我們血的頌歌,革命聖歌相抗衡呢?他們拿出的是這些充滿宗教感情,充滿人性的赤誠的詩歌:

②阿米尼烏斯(Anninius,公元前十八—公元十九),古日耳曼民族首領。公元前九年打敗了瓦盧斯指揮的羅馬軍團。

“德國人的祖國在何處?請把這偉大的國度告訴我!只要聽得到德語的地方,聽得到讚美上帝的德語歌的地方,就應該是德國人的祖國。

“德國人的祖國,是握手足以代替發誓的國度,是所有人眼睛裏閃耀着赤誠的國度,是所有人心中充滿熾熱感情的國度。

“啊,天上的上帝呀,請垂青我們,把那樣純粹,那樣地道的德國思想賦予我們,好讓我們能夠忠誠而善良地生活。那裏就是德國人的祖國,那整個思想領域就是德國人的祖國。”①

①引自艾恩斯特—莫里斯?阿爾恩特的一首詩。

這些昔日的同窗,今日的戰友並不聚集在採伐林那燒炭黨人秘密集會的場所,在那裏九月大屠殺的參加者曾手持匕首實施暗殺:他們忠實於幻想的詩意,忠實於歷史的傳統,忠實於昔日的宗教信仰,把一處古堡,一片古老的森林闢作“學友聯合會”保守的避難所。普魯士王后充作“黑夜女王”②,成了他們的保護人。

②詩歌中月亮的雅稱。

在山丘,在廢墟,學生兵與他們的教授兼隊長一起,發現了他們喜愛的大學廳堂的屋脊:回想起他們學習的浩如煙海的古代文化,他們激動不已,看到他們童年遊戲和學習的聖所,他們百感交集,發誓要像瑞士人梅爾奇達、福斯特和施托法歇③一樣解放祖國。他們面向阿爾卑斯山發出三重誓。阿爾卑斯山由於他們而變得不朽,而他們則因為阿爾卑斯山而出名。德國人的天性自有某種神秘之處。席勒筆下的黛克拉仍是富有預見力的條頓女兒,而且具有神的成分。德國人今日熱愛自由形成一種隱隱的潮流,正如昔日他們把樹林的奧秘稱作“上帝”……人的生命是一首正在吟唱的熱烈的抒情詩,只有當青年德意志的詩人們吟唱過了,並且拿起刀劍與他們的對頭、武裝詩人拿破崙作鬥爭時,人才會倒下。

③這三人於一三○七年發誓,要把人民從奧地利人的統治下解放出來。

亞歷山大有資格充任上天派給德意志青年的使者。他分享他們高尚的感情,而且,他處於強有力的地位,能夠使各種計劃得以實現。但是他聽任自己被周圍君主們的恐懼所嚇倒。這些君主言而無信,並未給自己的人民以寬容的制度。繆斯的兒女們(一批批渾渾噩噩的士兵就是被他們煽起熱情的)被投人黑牢,這就是他們忠誠和高尚的輕信的報償。唉!還條頓民族以獨立的一代人消失了,在日耳曼只剩下陳舊衰老的事務所。他們儘可能高呼拿破崙為偉人,以便把他們現時的景仰當作他們過去卑鄙的借口。在對鞭撻各國政府之後又繼續壓扁它們的人表示的愚蠢熱情之中,人們幾乎想不起柯爾納來了。塔西佗說:“阿米尼烏斯,日耳曼的解放者,在只作自我欣賞的希臘人那裏是個陌生人,在被他打敗的羅馬人那裏也鮮有名氣,但是在野蠻民族卻仍然被讚美歌頌。”①

①塔西佗:《編年史》:二卷八十八頁。

萊比錫戰役——波拿巴重返巴黎——瓦倫塞條約

十月十八日和十九日在萊比錫的原野上發生了德國人稱為“民族之戰”的戰鬥。在第二天將近日暮時分,薩克森人和符騰堡人打着貝納多特的旗號,從拿破崙的陣營里出來,決定了戰鬥的結局。勝利為叛變所玷污。瑞典君主、俄羅斯皇帝和普魯士國王從三座不同的城門進人萊比錫。拿破崙在遭受大挫之後撤出了該城。由於他對他所稱的“士官的撤退”一竅不通,他一過了河使命人把橋炸掉。波尼亞托夫斯基親王兩次負傷,在埃爾斯特河中溺水身亡:最後的保衛者一死,波蘭也就淪亡了。

拿破崙只在愛爾福特停了停。他的大軍一直是常勝之師,從那裏發出的戰報才報道它“像一支打了敗仗的軍隊抵達該城”。不久以前,愛爾福特曾見到拿破崙處於隆盛的峰巔。

巴伐利亞人繼他人之後,背叛了一種被拋棄的命運。他們終於試圖在哈瑙殲滅我們剩下的人馬。僅僅一些儀仗兵就把他們的陸軍元帥推翻了:幾個年紀不小的新兵踩着他達到了目的,他們救了波拿巴,並在萊茵河後面佔領了陣地。拿破崙悄悄逃到美因茲,於十一月十九日回到聖克盧。不知疲倦的德?拉塞拜德來對他說:“陛下戰勝了一切。”德?拉塞拜德先生曾得體地談到卵生動物,但是他卻不能堂堂正正做人。

荷蘭恢復了獨立,又召回奧倫治親王。十二月一日同盟國諸強宣稱“他們不是對法國宣戰,而是對皇帝一人,或確切地說是對他過於長久地在帝國之外給歐洲和法國帶來災難的霸道宣戰”。

人們看到我們被關進故園的時刻臨近,不由得萌生出一問:把歐洲搞得天翻地覆,讓數百萬生靈塗炭究竟有什麼用?

通過十二月十一日簽訂的《瓦倫塞條約》,可憐的斐迪南德七世被重新送回了馬德里,這樣就悄然地迅速地結束了西班牙這邊的罪惡事業,這是拿破崙失敗的首要原因。人們可以永遠為非作歹,可以永遠殺人,不是殺百姓就是殺國王,但要改過回頭卻是很難的。雅克?克萊芒①補好便鞋,準備去聖克盧行刺;他的會友笑着問他準備走多久,他答道:“我要走的路相當長,但我應該走下去,不回頭。”

①雅克?克萊芒,殺死亨利三世的兇手。

立法會議召開,復又延期——同盟國軍隊渡過萊茵河——波拿巴發怒——一八一四年元旦

一八一三年十二月十九日召開了立法會議。波拿巴雖然在戰場表現驚人,在其政務院表現突出,卻不具有同樣的政治才能。自由的語言他一無所知;他想表達與他的天才一致的情感,父親般的情感,但是在不該動感情的地方動了感情;他的話充滿感情,可是內心卻是無動於衷。他對立法團說:“我的心需要臣民到場,需要臣民愛戴。我從沒有為幸運所迷惑。逆境將會看到我經受了它的打擊。我曾構想並實施了一些宏偉計劃,為的是讓世界繁榮幸福。作為君主和父親,我感到和平增加了皇位的安全,家庭的太平。

一八O四年七月,在帝國治下,《箴言報》刊載的一篇官方文章曾說法國絕不會把版圖劃過萊茵河,法軍絕不會再渡萊茵河。

一八一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同盟國軍隊以十餘萬人馬,渡過萊茵河巴爾至沙夫豪森這一段。同月三十一日,西里西亞軍隊由布呂歇指揮,從曼海姆到柯布倫茨這一段渡過萊茵河。

奉皇帝之命,元老院與立法會議任命了兩個委員會,負責研究與同盟國列強談判有關的文件資料。這是一個政權的預見。它拒不接受已經是無法迴避的後果,想把責任推給另一個權力機構。

立法會議的委員會由萊內先生主持,竟大膽地聲稱“只要法國人相信,他們只為捍衛祖國、捍衛保護人的法律而流血,和平的手段就會肯定奏效;還表示應該請求陛下繼續執行保證法國人民享有自由、安全和私有財產的權利、保證國家享有自由行使其政治權利的法律。”

警察大臣德?羅維戈公爵派人搶走了報告的清樣。十二月三十一日,一道法令將立法會議展期。會堂門都關上了。波拿巴稱立法會議委員會的成員是“英國收買的代理人”。他說:“那個名叫萊內的傢伙,就是一個奸賊通過德賽茲①與攝政王聯繫。萊魯亞爾、麥納?德?比朗和弗洛熱爾格②都是叛逆。”

①德賽茲(Deseze,一七四八—一八二八),法國律師,法官,路易十六的辯護人。

②萊魯亞爾(Raynouard,一七六一—一八三六),法國作家。麥納?德?比朗(MainedeBiran,一七六六—一八二四),法國哲學家。弗洛熱爾格(FLaugergues,生卒年月不詳),法國阿維龍的議員。

那些波蘭人被他這位戰友拋棄了,他們在服從他的命令而溺水之時還高呼“皇上萬歲!”可是他卻假惺惺地為見不着他們而吃驚。他稱委員會的報告是出自雅各賓俱樂部的提案。波拿巴本是從共和派里出來的,可是他沒有一次演說不表露出對共和派的憎恨。不過他最恨的不是他們所犯的罪行,而是他們倡導的自由。提到這份報告時他還補上一句:“大家願意恢復人民的統治權嗎?好吧,如果願意,那我就做人民,因為我想永遠留在統治權所在的地方。”從來沒有一個獨裁者把自己的本性解釋得這樣露骨。這其實就是路易十四那句話“朕即國家”的翻版。

一八一四年的元旦接見時,人們預料會發生什麼事情。我認識一個屬於這個宮廷的男子。他就曾打算一有情況,就拔劍出鞘。那一天拿破崙也只是言辭激烈,並沒有過界,但是,他出口太沒遮攔,甚至讓他那些持戟步兵聽了都覺得不好意思。他吼着說:“家裏的爭吵,為什麼要在歐洲面前提呢?臟內衣得在家裏洗。一個帝王的寶座是什麼呢?不就是一個木頭架子,蒙上一塊布?關鍵在於坐在上面的人。法國更需要我,我卻不這麼需要法國。有些人可殺不可辱,我就屬於這樣的人。再過三個月,我們就會得到和平。不把敵人趕出國境,我就去死。”

法國人的內衣,波拿巴習慣在血里洗。三個月以後,人民並沒有得到和平,敵人並沒有被趕出國土,拿破崙也沒有丟掉性命:死並不是他的作為。法蘭西經受了那麼多的災難,又被自我的主宰那種徒勞的固執所折磨,已經失去希望,變得死氣沉沉,麻木不仁。

一道帝國法令調動了國民衛隊一百二十一個營,另一道法令組建了一個攝政內閣,成員有各部大臣,由康巴塞雷斯主持,皇後為該內閣首腦。約瑟夫這個離職的君主,這時已帶着擄來的財物從西班牙回來,被宣佈為巴黎總指揮。一八一四年一月二十五日,波拿巴離開皇宮去軍隊,他要在熄滅之時進射一束耀眼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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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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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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