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第10節

在這一片喧囂中我所做的事——我的孤獨日子——莫內小姐——我同德?馬爾澤爾布先生確定我的美洲之行計劃——波拿巴和我,兩個無名少尉——我在聖馬洛登船啟程——離開故土時我最後的思索

—七八九年醞釀的措施一七九○年完成了。最初交由國家控制的教會財產被充公。《教土法》頒佈,貴族身分被取消。

我沒有參加一七八九年的聯盟節:一場相當嚴重的病使我卧床不起。但是,在此之前,我在馬爾斯校場推過小車,很開心過一陣。德?斯塔爾夫人對這個場面作過生動的描述。我沒有見過德?塔萊朗先生在路易神甫主持下唱彌撒,也沒有見過他腰上掛着馬刀,接見君士坦丁堡蘇丹的大使,這是我永遠引為遺憾的事情。

米拉波在一七九○年失去民心;他同宮廷的關係是顯而易見的。內克辭去部長職務,退出政府,誰也不願意挽留他。王姑們拿着國民議會發的護照,啟程前往羅馬。德?奧爾良公爵從英國歸來,宣佈自己是國王非常謙卑、非常順從的僕人。憲法之友社在各處成立,統屬於巴黎總社,接受它的指示,執行它的命令。

我的性格適合於公眾生活:公共事業對我有吸引力,因為我在人群中能夠保持我的孤獨,而不必同我的靦腆搏鬥。然而,沙龍具有普遍活動的性質,與我的行為的衝突略少一點,而且我無意中結識了一些新朋友。

我認識了德?維萊特侯爵夫人。她丈夫的名聲受到惡意的中傷,他同國王的弟弟在《巴黎報》上寫文章。風韻猶存的德?維萊特夫人失去她十六歲的女兒;這位小姐比她媽媽更加楚楚動人,德?帕爾尼騎士為她寫下了可以傳世的詩句:

她魂歸天國,

甜蜜地進入夢鄉,

對它的法則沒有怨言:

這樣,微笑消失了,

林中小鳥的歌聲沉默了,

從此不見蹤跡。

我所在的團駐紮在魯昂,一直到相當晚的時候,仍然遵守紀律。關於被議會最後判決的喜劇演員波爾迪埃的處決問題,我們團同民眾達成協議。如果他多活二十四小時的話,這位昨天晚上被判絞刑的人,第二天就是英雄了。可是,在納瓦爾團的士兵當中,終於發生了嘩變。德?莫特馬爾侯爵流亡國外,軍官們跟隨他出走。我既沒有採納,也沒有拒絕新觀點;由於我不願意攻擊這些新觀點,也不願意為之服務,所以我不打算流亡,也不打算繼續軍旅生涯。我退伍了。

我在擺脫各種羈絆之後,一方面我同我哥哥和德?羅桑玻庭長之間發生了相當激烈的爭吵;另一方面,我同然格內、拉阿爾佩、尚福爾的爭論也很激烈。此外,我對當時提出的問題所以感興趣,只是出於對自由和人類尊嚴的一般概念;個人政治令我厭煩;我真正的生活在那些更加崇高的領域。

巴黎日夜擠滿人的街道使我不能再隨意遊盪。為了找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我躲進劇場。我坐在包廂深處,在拉辛的詩句、薩齊尼的音樂或歌劇院的舞蹈中,我的思想縱情馳騁。在意大利人劇場,我連續觀看二十遍《藍鬍子》、《丟失的木鞋》,這樣做頗要一些勇氣。我這樣自尋煩惱是為了解除煩惱,就像躲在牆洞裏的貓頭鷹。正當君主制度倒塌的時候,我既聽不見百年舊拱頂的爆裂聲,也聽不見滑稽歌舞劇刺耳的喧嘩;既聽不見講壇上米拉波洪亮的聲音,也聽不見劇場裏科蘭對巴貝唱的台詞:

無論下雨、颳風或落雪,

當漫漫長夜,要把它縮短。

由然格內夫人派來的莫內先生,礦業主任,和他的女兒,有時擾亂我的孤獨。莫內小姐坐在包廂前座,我坐在她背後。我一方面感到高興,一方面有些埋怨。我不知道她是否討我喜歡,我是否愛她;可是,我很怕她。當她離去時,我因為不再看見她而感到喜悅,但同時又有幾分留戀。然而,我有時會不辭勞苦,到她家中去看她,陪她散步。我讓她挽着我的胳膊,而且我也稍稍挽緊她的胳膊。

當時我的主要的想法是到美洲去。為了實現美洲之行,必須有一個有益的目的。我打算去發現(就像我在這部《回憶錄》和我的其他著作中講過的那樣)通往美洲西北部的道路。這個計劃並非來自我的詩人天性。當時誰都不關心我。我那時和波拿巴一樣,是一個完全不知名的少尉。我們同時從我們的卑微地位出發,我到孤獨中去尋找我的聲名,而他到人群中去尋找光榮。那時,我並不迷戀任何女子,令我夢縈魂繞的是我的女精靈。我把同她一道去探索新世界的森林當作最大的幸福。由於另一天性的影響,我的愛情之花,我的阿爾莫里克森林的無名幽靈變成佛羅里達樹蔭下的阿達拉。

對這次旅行,德?馬爾澤爾布先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我早上去看他。我們伏在地圖上,比較北極圈的曲線,我們推算從白令海峽到哈得孫灣的距離;我們閱讀英國、荷蘭、法國、俄國、瑞典和丹麥航海家和旅行家寫的各種遊記和故事,我們打聽從陸路到北極海岸的路線;我們分析需要克服的困難,為了對付嚴寒的氣候、野獸的襲擊、食物的匱乏需要採取的措施,這位著名人物對我說:“如果我年輕一些,我會同你一道去,這樣我就看不見眼前的這麼多罪行、卑鄙和瘋狂。可是,在我這個年齡,應該留在我們居住的地方,一直到死。有船的時候,別忘了給我捎信,將你的進展和發現告訴我。我要讓部長們關心這件事。很可惜你不懂植物學!”聽了這番話之後,我翻閱了圖納福爾、杜阿梅爾、貝爾納?德?於西厄、格洛雅甘等人的著作、盧梭的《詞典》、《基礎植物志》;我跑御花園,而且認為自己已經變成林奈①了。

①林奈(Linne,一七○七—一七七八):瑞典博物學家。

②拉斐德(LaFayette,一七五七—一八三四):法國政治家,曾經參加北美獨立戰爭。

③洛澤(Lauzun,一七四七—一七九三):曾經參加北美獨立戰爭。

一七九一年一月,我終於認真下了決心。混亂的局面在加劇;只要有一個貴族姓氏就可能受到迫害。你的看法越正直、溫和,就越遭人懷疑、被人追究。我決定急流勇退。我讓我哥哥和姐姐們留在巴黎,我啟程回布列塔尼。

我在富熱爾碰見了德?拉魯艾里侯爵。我求他給我寫一封信給華盛頓。“阿爾芒上校”(在美洲,人們這樣稱呼侯爵)在獨立戰爭中是—位傑出人物。他在法國的名聲是因為他參與了保皇黨人的陰謀;這次陰謀造成德西爾家族中一些人受害,他們是可歌可泣的。他因為組織這次陰謀而蒙難,他被挖掘出來,被人認出,使他的客人和朋友受到連累。德?拉魯艾里是拉斐德②和洛澤③的對頭,拉羅什雅可蘭的先驅,但他比他們更加有才華。他比頭—位更經常參加戰鬥;他和第二位一樣,曾經拐走歌劇院的幾個女伶;他本來應該成為第三位的戰友。他曾經同一位美國少校在布列塔尼森林中漫遊,陪伴他們的是一隻騎在馬臀上的猴子。由於他行為勇敢,思想自由,受到雷恩法律學校學生的愛戴。他是被關進巴士底獄的十二位布列塔尼貴族之一。他相貌堂堂,身材和舉止優美,表情剛毅,好像畫像中神聖聯盟的那些青年貴族。

我選擇聖馬洛登船啟程,是為了同我母親擁抱告別。我在這部《回憶錄》的第三卷,對你們講述過我路過貢堡的情景,以及那些令我壓抑的感受。像我從前計劃的印度之行一樣,我在聖馬洛呆了兩個月,進行各種準備工作。

我同一位名叫德雅爾丹的船長達成交易:他本來打算將聖緒爾比斯修道院的院長納戈爾神甫,和好幾位由他率領的修士帶到巴爾的摩去。如果在四年之前,這些旅伴對於我會更加適合一些:我已經從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變成了一個無神論者,即一個脆弱的人。我的宗教觀點的變化是通過閱讀哲學著作完成的。我真心實意地相信,宗教思想有無能為力的一面;無論他在其他方面如何優越,總有一些他無法解釋的真理。這種溫和的驕矜使我變了;我認為宗教思想缺乏哲學思想才具有的那種力量。短視的智慧以為可以看見一切,因為它是睜着眼睛觀察的;優越的智慧能夠閉着眼睛觀察,因為他看見的一切都是內在的。總之,有樣東西使我受到致命打擊:我在心靈深處感到無緣無故的絕望。

我哥哥的一封信使我永遠記住我啟程的日期。他從巴黎寫信給母親,告訴她米拉波去世的消息。收到這封信的第三天,我在錨地登上那艘已經裝載我的行李的船。起錨了,對遠航者這是一個莊嚴的時刻。領水員將船引導到港外,他離去時,太陽正在墜落。天色灰暗,微風息息,離船幾鏈遠的地方,海浪沉重地拍打着礁石。

我凝視着聖馬洛。我在那兒丟下了淚流滿面的母親。我遙望着我和呂西兒常去作禮拜的教堂的鐘樓和圓屋頂、房屋、城牆、堡壘、塔樓和海灘;我同熱斯里爾和其他朋友幼時在那兒一道度過了我的童年。在我四分五裂的祖國失去一位無法取代的偉人①時,我撒手而去了。我對祖國和我自己的命運同樣感到迷茫:誰將沉沒?法蘭西還是我自己?有朝一日,我還能看見法蘭西和我的親人嗎?

①指米拉波。

船駛到海峽出口,夜幕已經降臨,周圍一片沉寂。城內點燃了萬家燈火,燈塔也亮了:我祖屋的那些顫動的燈光照耀着在礁石、波濤和黑夜包圍中我的航程,同時微笑着同我告別。

我只帶走了我的青春和幻想。我踏過這塊土地上的塵土,數過這一片天空的星星,而我現在離開這個世界,到一個土地和天空對我都陌生的世界去。如果我能夠到達航行的目的地,那麼會發生什麼事情呢?我可能在極北的海岸漂泊,那叱吒風雲、毀滅過那麼多代人的失去和平的年代對我也許會毫無影響;我也許不會目睹這場翻天覆地的變革。我也許不會拿起筆,從事這不幸的寫作生涯;我的名字也許會默默無聞,或者只得到一種為嫉妒者所不屑但平靜安逸的光榮。誰知道,也許我會重渡大西洋,也許我會像一名全盛時期的征服者,定居在我冒險探索和發現的偏遠的國度里!

不!為了改變這兒的苦難,為了變成一個同過去的我迥然不同的人,我應該回到我的祖國。孕育我的大海將成為我第二次生命的搖籃。我首次遠航時她載負着我,好像我的乳母把我抱在她的懷中;好像傾聽我訴說我最初的痛苦和最初的歡樂的女友把我抱在她的雙臂里。

風停了,落潮的海水把洶!帶到外海,岸上的燈火漸漸模糊,最後全然消失了。由於沉思、淡淡的悵惘和更加朦朧的期望,我睏倦了。我走下甲板進入我的船艙。我躺在吊床上被搖晃着,輕輕拍打船側的波濤噼啪作響。起風了,桅杆上升起了風帆。次日清晨我登上甲板時,再也看不見法蘭西的土地了。

這是我命運的轉折:“再出海去Asaintosea!”(拜倫)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楔子

在我這個默默無聞的少尉登船啟程赴美洲三十一年之後,我登船啟程前往倫敦,手持一張措詞如下的護照:“護照,請對持照人德?夏多布里昂子爵大人、法國貴族院議員、國王派往大不列顛陛下處的大使予以通行便利,等等。”沒有體貌特徵。我顯赫的聲名應該在各處使人認識我的面孔。專門為我一個人租用的汽船將我從加來送到多佛爾。一八二二年四月五日,當我踏上英國土地的時候,要塞鳴炮向我致敬。一位軍官代表司令官陪同我檢閱儀仗隊。我下榻在“造船匠”旅店,旅店主人和僕役們畢恭畢敬,脫帽迎接我。市長夫人以全城最美麗的太太的名義邀請我出席晚會。我的大使館隨員比英先生恭候我到達。精美的晚宴為大使先生洗塵,但大使先生完全沒有胃口,也絲毫不感覺疲倦。民眾聚集在我的窗下,唱起歡迎的歌曲。那位軍官又倒回來,不顧我的反對,在我門前佈置了崗哨。次日,我用我主子的錢發放了豐厚的犒賞之後,坐上由兩名衣着華麗的車夫駕駛的輕馬車;在隆隆的禮炮聲中,四匹彪悍的馬拖着車,大步小跑着,載着我向倫敦駛去。我的隨從乘另外幾輛馬車跟在我後面;穿號衣的報信使者伴隨車隊。我們穿過坎托貝麗,引起約翰—布爾和同我們交錯而過的豪華馬車的注意。在布萊克—里世,過去強盜們經常光顧的蠻荒之地,我看見一座嶄新的村莊。不久,籠罩倫敦城的漫天煙霧出現在我眼前。

我墮進這個充滿煤煙的蒸汽的深淵,就像跌進韃靼人的爐子;我穿過這座我熟悉的城市,到達位於波特蘭廣場的大使館。代辦喬治?德?卡拉芒伯爵先生,大使館秘書馬塞呂斯子爵、埃?德卡茲男爵、德?布爾格內先生,大使館的隨員們,彬彬有禮地迎接我。人們給我遞上英國部長們和外國大使們的名片,此前他們已經得知我即將到任的消息。

一七九三年五月十七日我曾到達同一個倫敦;當時,我是一個卑微和無知的旅行者,從澤西島來到南安普敦。市長夫人不知道我路過;市長威廉?史密斯十八日給我開了一張前往倫敦的路條,附上一張“外僑證明”。關於我的體貌特徵,上面用英語寫道:“弗朗索瓦?夏多布里昂,流亡軍的法國軍官,身高五尺四寸,棕色頰髯和頭髮。”我謙卑地同幾位度假水手一道乘坐一輛最廉價的馬車;我在最便宜的飯館吃飯;我進人這座由皮特先生統治的富裕和著名的城市的時候,我是窮困潦倒、疾病纏身和默默無聞的。我住在一間月租六先令的頂樓里,那座房屋位於一條名為托頓漢—考爾路的小街的盡頭,是我的一位布列塔尼堂兄為我準備的。

啊!老爺呀,願你今天

如此榮耀顯赫的生活,

同那些幸福時光不同!①

①引自伏爾泰的詩。

然而,我在倫敦陷入另一種默默無聞。我的政治地位掩蓋了我的文學聲譽。在聯合王國里,沒有哪個蠢人不更加重視路易十八的大使,而不是《基督教真諦》的作者。我將看看在我死後,或者我在喬治四世身邊不再取代德卡茲公爵之時——同我一生別的事情一樣,我接替他的職位是同樣奇怪的事——,情況將如何變化。

作為法國大使,我到達倫敦之後最大的樂趣,是將我的馬車停在街心公園一角,到大街小巷和那些老百姓居住的簡陋的郊區集鎮上散步。那些街道是我過去經常光顧的地方;那些集鎮在同樣的痛苦籠罩下是苦難的藏身之所,當年不知道次日是否有麵包的我,同我患難與共的朋友常常到這些不為人知曉的地方去。如今,我桌上擺着三道或四道萊。在那些過去向我敞開的那些狹小和窮困的房屋門口,我如今只看見陌生的面孔。我不再看見那些可以從手勢、步態、樣式陳舊的衣着辨識出來的遊盪的同胞們。我不再看見那些殉道的神父,他們圍着打襇頸圈,戴着大三角帽,身穿磨破的黑色長袍,過路的英國人向他們致敬。兩旁宮殿林立的寬廣街道如今被打通了,出現一些新建的橋樑,路邊栽種了樹木。波特蘭廣場附近的攝政王公園取代了從前佈滿牛群的草場。以前從我頂樓的天窗可以遠遠看見的公墓,如今消逝在一座建築物的圍牆之內。當我到利物浦勛爵家去的時候,我費好大勁才找到查理一世的斷頭台的位置,現在那裏是空無一物的廣場;新建築物逐漸擴充地盤,向查理二世的雕像包圍過來,讓人忘記那些值得記憶的事件。

在包圍我的乏味的豪華排場之中,我多麼懷念那個動亂和眼淚的世界呀!那時候,我同不幸的僑民們分享苦難。一切都變了,苦難本身也同繁華一道逝去,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我流亡的弟兄們現在怎麼樣哪?有的死了,有的經歷了不同的命運:他們同我一樣看見他們的親人和朋友消逝;他們在他們祖國比在異鄉土地上更加不幸。在這塊土地上,我們不是有我們的集會、我們的娛樂、我們的節日,尤其是我們的青春嗎?有些母親、有些在逆境中開始生活的少女,把她們辛勤勞動的果實拿來,為的是跳跳祖國的舞蹈,散散心。友情在勞作之後傍晚的談話中、在漢斯泰德和報春花山的草地上結成。在由破屋改成的我們親手裝飾的小教堂里,我們於一月二十一日和王后忌日作祈禱,我們的流亡的鄉村本堂神父的悼詞令我們感動不已。我們沿着泰晤士河漫步,有時目睹滿載世界財富的船舶靠岸,有時欣賞里斯滿的農村房屋,而我們自己是如此貧困,失去了自己的家園。這一切才是真正的福分!

一八二二年,當我重新回來時,迎接我的不是那位打開我們頂樓的門、對我稱兄道弟、睡在我床邊的一張破床上、以他單薄的衣服作被子、用月光照明、冷得哆嗦的我的朋友,我在火把照耀下,從兩排僕人中間走過,僕人之後是五名或六名畢恭畢敬的秘書。在我通往佈滿金子和絲綢的客廳的路上,“老爺、爵爺、閣下、大使先生”不絕於耳。

“我求求你們,先生們,讓我安靜一點吧!別再叫‘爵爺’了!我怎樣打發你們呢?你們到辦公室里去開心吧,就當我不在這裏一樣。你們以為我會把你們這些玩意當一回事嗎?。你們以為我蠢得可以,會認為因為我換了一身衣服,就換了一個人嗎?你們會說,倫敦德利侯爵要來訪,威林頓公爵求見,坎寧先生找我,格維迪爾夫人要我十點鐘賞光,到她的歌劇院包廂里去,曼斯菲爾德夫人約我午夜到阿爾瑪克①。饒了我吧!我往哪裏躲好?誰來解救我?誰能夠使我擺脫這些折磨呢?回來吧,我那些窮困和孤獨的日子!復活吧,我流亡中的夥伴!我們走吧,我的睡行軍床和睡草墊的夥伴,我們到鄉下去,到一個為人不屑的小酒店的花園裏,坐在一張木頭長凳上喝一杯劣質茶,聊聊我們瘋狂的希望和我們的忘恩負義的祖國,傾訴我們的煩惱,設法互相幫助和援助一位比我們更加窮困的親戚吧。

①指阿爾瑪克沙龍,倫敦貴族當時在那裏舉行舞會。

這就是住進倫敦大使館頭幾天我的感受和想法。當我在肯辛頓公園裏,用一種不那麼沉重的憂鬱麻醉自己的時候,我才能逃避大使館的令我壓抑的憂鬱。公園本身一點也沒有變。只是樹長高了一些;在仍然寂靜的園子裏,鳥兒平靜地築巢。甚至不再時興在那裏集會了;而過去,當法國人當中最漂亮的女人——雷卡米埃夫人——,走過的時候,身後跟隨一大群人。在肯辛頓空無一人的草坪旁邊,我喜歡觀看馬群和時髦男女的車輛在海德公園奔跑,其中有我的沒有載人的輕便雙輪馬車,而我重新變成流亡小貴族,沿着小逕往上走,那位被驅逐的神父過去在那裏讀經。

在肯辛頓公園裏,我醞釀了《革命論》;由於我重讀了我的海外遊歷日記,我寫成了《阿達拉》的愛情故事;也是在那個公園裏,在一片低沉、金黃色、彷彿被極光照耀的天空下,我在田野上長時間漫遊之後,用鉛筆記下描寫勒內的愛情的初稿。晚上,我將我白天思索的成果記在《革命論》和《納奇茲人》中。這兩部手稿是同時並進的,儘管我缺錢買稿紙,而且因為沒有線,我用從房間內的木條上拔出的釘子將稿紙釘在一起。

這些煥發我的最初靈感的地點使我感覺它們的力量;它們現在反射着往事的溫柔的光芒;我感覺自己正在重新提筆寫作。在大使館裏浪費了多少時光呀!同在柏林一樣,要在此地繼續我的《回憶錄》,時間是不缺乏的。這部《回憶錄》是我用骸骨和廢墟建造的大廈。我在倫敦的秘書們希望早上去野餐,晚上去跳舞:好極了!男士們,彼得、瓦朗坦、劉易斯,上酒館去了;女士們,羅斯、佩吉、瑪麗亞,去逛街了;我求之不得。他們將大門的鑰匙留給我:看門的事就託付給大使先生了。如果有人敲門,他就去開門。人全走了;只剩下我一個:動手幹活吧。

我剛才說過,二十年之前,我在倫敦寫了《納奇茲人》和《阿達拉》的初稿;而我的《回憶錄》正好寫到美洲之行的時候:這兩件事湊在一起,真是奇妙極了。把這二十二年一筆勾銷吧,就像它們從我生命中一筆勾銷一樣,我們向新世界的原始森林迸發吧。到上帝高興的時候,我才會寫關於我的大使館的故事。然而,只要我在這裏待幾個月,我就有餘暇從尼亞加拉瀑布寫到德國的勤王軍,從勤王軍寫到我流亡英國,法國國王的大使可以在他流亡的國度講述他流亡的故事。

一八二二年四月到九月

於倫敦

橫渡大西洋

前一卷以我在聖馬諾登船結尾。不久,我們就駛出英吉利海峽。西面滾滾而來的巨浪表明:我們已經進入大西洋了。

那些從未出海的人,很難體會遠航者從船舷四望只看見大洋的嚴峻面孔時的感情。在水手危險的生涯中,有一種由於遠離陸地而來的獨立不羈。他們把人類的情感留在岸上了。在他們離開的世界和他們尋求的世界之間,他們的愛和祖國,僅僅是載負他們的海水。不必再履行義務,不必再回訪,不再讀報紙,不再談論政治。甚至水手的語言也不同一般:這是海洋和藍天的語言,是沉默和暴風雨的語言。你生活在水上世界,你周圍的人與陸地上的人有不同的衣着、趣味、作風、臉孔。他們有海豹的粗獷,也有飛鳥的輕盈。他們臉上沒有社交生活的憂愁。他們臉上佈滿的皺紋好像收攏的船帆的褶子。在海上,臉上的皺紋是被海風、而不是被歲月挖掘的。這些人的皮膚被鹽所浸漬,堅硬、呈紅色,猶如海浪拍打的礁石的表面。

水手對他們的船舶一往情深。他們離船時傷心痛哭,歸船時喜極而泣。他們無法留在家人當中。雖然他們無數次誓言不再去海上冒險,但他們終究不能離開大海,就像一個年輕人無法離開一位暴躁和不忠實的情婦的懷抱一樣。

在倫敦和普利茅斯的碼頭上,不難發現一些在船上出生的水手:他們從小到老從不上岸;他們只是從他們的飄浮的搖籃邊觀看陸地,他們是那個他們並未進入的世界的旁觀者。在這種變得如此狹窄的生活空間裏,頭頂雲彩,腳踩深淵,一切對於水手都變得有生氣:一隻錨、一張帆、一根桅杆、一門炮,都是人們鍾愛之物,它們都有自己的故事。

船帆在拉布拉多半島①海岸附近撕破了;帆篷長用一塊你現在看見的布將它補好。

①拉布拉多半島(Labrador):北美東部的半島,今天屬加拿大。

在三明治群島②的珊瑚礁中走錨之後,是這隻錨拯救了船。

②三明治群島(ilesSandwich):大西洋南部島嶼。

在好望角的狂風中,桅杆折斷了;當時桅杆是一根,現在由兩根組成,結實多了。

在切薩皮克灣③的戰鬥中,只有大炮沒有被摧毀。

③切薩皮克灣(Chesapeake):美國東部海灣。

船上最令人感興趣的消息:剛剛扔下測程儀;船速為十節。

中午天氣晴朗;有人在測量,看看我們在什麼緯度。

有人在計算:按照正確航線,船又行駛了多少海里。

指針偏了多少度:我們已經朝北航行了。

沙漏不通暢:要下雨了。

航跡上出現了信天翁④:我們要遭遇暴風雨了。

④信天翁又被人稱作“暴風雨之鳥”。

南面看見飛魚:很快就會風平浪靜。

西面的雲霧中露出一角晴空:那是風的腳,明天風要從那邊吹過來。

水變了顏色;我們看見飄浮的木頭和水藻;我們遠遠看見海鷗和鴨子;一隻小鳥飛來停在橫桁上:應該朝外海航行,因為我們已經靠近陸地,半夜靠岸不當。

柳條籠里關着一隻公雞。這隻雞頗受寵,甚至被視為神聖;其它雞死光了,唯獨它活下來。它之所以出名,是由於它在一場戰鬥中引吭高歌,就像在農莊的一群母雞當中一樣。甲板下養着一隻貓:帶綠色條紋的毛,禿尾,長須,站得穩穩的,在船的前後顛簸和左右搖晃中保持平衡。它已經兩次週遊世界,在一次沉船中附在一隻酒桶上得以逃生。小水手用蘸了葡萄酒的硬餅乾餵雞,而貓先生只要高興,有權在大副的皮大衣裏面睡覺。

老水手像老農夫。的確,他們的收穫是不同的。水手過的是漂泊生涯,而農夫從不離開他的耕地。但是他們都熟識天上的星星,並且在耕耘中預見未來。他們的預言家,對一個來說是雲雀、紅喉雀、夜鶯,對另一個來說是信天翁、杓鷸、翠鳥。傍晚,他們都歸去:一個躲進他的船艙,另一個走進他的茅屋。這都是脆弱的住所。搖撼他們的居室的颶風絲毫不能擾亂他們平靜的良心。

Ifthewindtempestuousisblowing,

Stillnodangerthezdescry;

Theguiltlessheartitsboonbestowing

SoothesthemwithitsLullaby

狂風呼嘯時,他們看不見任何危險;純潔的心靈撫慰他們將他們輕輕搖晃。睡吧,寶貝,睡吧,寶貝……

水手不知道死亡會在何處突然襲來,他將在哪一個海岸丟掉性命。也許在他臨風最後長嘆一聲之後,就會被卷進大海,抓住兩條槳,繼續他的旅行;也許他會被埋葬在一個荒涼的小島上,從此銷聲匿跡,猶如他在橫穿大洋時孤獨地躺在吊床里睡眠一樣。

船本身就是一道風景。它對舵的最輕微動作都十分敏感。無論它是半馬半鷹的有翅怪獸,還是飛馬,它都聽從駕駛員調度,就像馬匹聽從騎手駕馭一樣。無論船舶頂着狂風側航,或者順風疾駛,船桅和纜繩的典雅、橫桁上走鋼絲的水手的輕盈、船的千姿百態使這個精巧的機器成為人類智慧的奇迹。時而海浪撞擊船體,浪花四濺;時而平靜的海水迎着船頭,順從地一分為二。大大小小的旗幟、風帆使這海神的宮殿絢麗奪目。最低的帆完全展開,脹得圓鼓鼓的;最高處的帆的中部綳得很緊,好像妖艷女人的乳房。船被勁風吹動着,將它的龍骨當作犁鏵,氣勢磅礴地耕種着海的田野。

在這條沿途既看不見樹木,也看不見村莊、城市、尖塔、鐘樓和墳墓的海路上,在這條既無圓柱又無里程碑,唯有波浪當界石、海風當驛站、星辰當火炬的大路上,當人們並不尋求未知的土地和海洋的時候,最美妙的奇遇是兩船相會。遠在天邊時,人們通過望遠鏡已經互相發現了。兩船各朝對方駛去。船員和乘客簇擁在甲板上。兩隻船互相靠近,升起旗幟,把帆收一半,將船打橫。當一切都沉靜下來的時候,兩位船長站在船尾艏樓上,用傳聲筒互相喊道:“船名?屬哪個港口?船長姓名?從哪裏來?航行幾天哪?緯度和經度?上帝保佑你們!”水手們放帆;帆又張開了。兩船的水手和乘客望着對方離去,一言不發。有些人去尋找亞洲的太陽,有些人去尋找歐洲的太陽,這些太陽也將看見他們死去。時光在陸地上比風在海洋上更迅速地帶走和分開旅人。人們在遠處相互揮手:“上帝保佑你們!”永恆是共同的歸宿。

如果碰到的是庫克或拉佩魯茲①的船呢?

①庫克(Cook,一七二八—一七七九):英國著名航海家;拉佩魯茲(LaPerouse,一七二六—一七八八):法國著名航海家。

我那艘聖馬洛船的水手長從前是商船上的貨主代表,名叫皮埃爾?維爾納夫;由於我善良的乳娘維爾納浦,他的姓本身就引起我好感。他在印度曾在巴伊?德?絮弗朗手下服役,在美洲曾在德斯坦公爵手下服役;他的閱歷極為豐富。皮埃爾倚靠在船頭,在艏斜桅旁邊,就像榮軍院的壕溝里一位坐在葡萄架下的老兵。他嘴裏咬着一塊嚼煙,鼓着腮巴,向我描繪臨戰前的準備,炮聲大作時甲板的震動,跳動的炮彈對炮架、大炮、船架的打擊。我請他給我談談印第安人、黑人和殖民者。我向他請教人們的穿着、樹的形狀、土地和天空的顏色、水果的滋味;我問他菠蘿的味道是否比桃子更佳,棕櫚是否比橡樹更加漂亮。他以我知道的東西作比喻,向我解釋一切:棕櫚是一棵大白菜,印第安人穿的袍子像我祖母穿的袍子,駱駝像一匹駝背的驢子,所有東方人,尤其中國人,都是膽小鬼和強盜。維爾納夫是布列塔尼人,我們當然不免講一些對風光秀麗的故鄉表示讚美的話。

鐘聲打斷我們的談話。值班、起床、點名、用餐都是按照鐘聲進行的。早上,鐘聲一響,水手們就在甲板上排好隊,脫掉身上的藍襯衣,換上晾在桅的側支索上的另一件襯衣。換下的襯衣立即放進一個小木桶里去洗,那也是這間海豹寄宿學校的寄宿生擦洗黝黑的臉孔和沾滿柏油的爪子的地方。

中午和晚上吃飯時,水手們圍成一圈,面前放着飯盒,輪番將他們的錫勺子放進在船的搖晃中波動的湯里,公平而井然有序。那些肚子不餓的水手,將他們自己的一份硬餅乾和鹹肉賣給別人,換一塊煙草或一杯燒酒。乘客們在船長的客艙里用餐。當天氣晴朗時,人們在船尾掛一張帆布,於是我們面對蔚藍的大海,露天用餐;大海的蔚藍被微風吹起的白色浪花點綴着。

晚上,我用大衣將自己包裹起來躺在上甲板上。我注視頭頂上空的星星。鼓起的風帆給我送來微風的清涼,使我在蒼穹下搖晃。我迷迷糊糊,被微風吹拂着;在改變夢境的時候,我也改變了天空。

在船上,乘客和水手是不同的人。他們屬於另一種環境;他們的命運在陸地上。有一些去尋找財富,另一些去尋找安寧;有的返回他們的祖國,有的離開他們的故鄉;還有人遠航是為了了解各地人民的風俗,研究科學和藝術。在這間隨着旅行者一道旅行的流動旅店裏,人們有閑暇結識朋友,聽冒險故事,萌生厭惡之情,或者結成友誼。當那些融沙恭達羅①的高雅與克萊麗斯②的美麗為一體的女人,那些英國血統和印第安血統的年輕女人來來往往的時候,就形成錫蘭的香風締結和拆散的姻緣;這些姻緣像香風一樣甜蜜,像香風一樣隨風飄散。

①沙恭達羅:印度古典文學中的著名女性。

②克萊麗斯:英國十八世紀小說家理查森作品中的女主人公。

一八二二年四月到九月

於倫敦

弗朗西斯?塔洛奇——克里斯托弗?哥倫布——卡蒙斯

與我為伴的乘客當中,有一個英國人。弗朗西斯?塔洛奇曾在炮兵中服役。他是畫家、音樂家和數學家,講好幾種語言。納戈爾教士,聖緒爾比斯修道院院長,從前遇見這位信奉英格蘭教的軍官,使他變成一名天主教徒。這次,他將他的新門徒帶到巴爾的摩去。

我同塔洛奇接觸比較多。由於我當時篤信哲學,我鼓勵他回到他父母身邊去。我們眼前的情景使他讚嘆不已。晚上,當甲板上只剩下值班軍官和幾名默默抽煙斗的水手時,我們起身:Tutaaequorasilent①。船隻隨着沉悶和緩慢的海浪行駛,而火星隨着船沿的白色泡沫奔跑。無數星星在漆黑的蒼穹閃爍,那是一片無邊的大海,那是天空和海浪上的無限!與這個我在其中頭頂蒼穹、腳踏無限的黑夜相比,上帝的偉大從來不曾令我這樣困惑。

①拉丁文:“沉默和寂靜的大海”(引自維吉爾《埃涅阿斯紀》)。

西風,加上無風的時間,延緩了我們的行程。五月四日,我們才到達亞速爾群島附近。六日,將近早上八時,我們看見峰頂島。這座火山曾長期俯瞰沒有船舶航行的大海:晚上是無益的燈塔,白天是無人注視的信號。

看見陸地從海底冒出來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克里斯托弗?哥倫布,受到反叛的水手圍攻,準備在到達航行目的地之前就返回歐洲。黑夜中,他發現看不見的沙灘上有一個微小的燈光。那些飛翔的鳥將他引導至美洲。一間土人住的草棚所透露的燈光向他揭示一個新世界。哥倫布此刻的感情,想必同《聖經》所描寫的創世主在創造世界之後,看見他的完美作品時的感情一樣。哥倫布創造了一個世界。熱那亞航海家②的早期生活經歷之一,是朱斯蒂尼阿尼在他發表的希伯來文詩篇的註釋中所寫的:CaelienarrantgloriamDel③。

②哥倫布(一四五○—一五○六)熱那亞。

③拉丁文,引自《聖經》:“蒼穹敘述上帝的光榮”。

一四九八年,瓦斯高?德?伽馬④到達馬拉巴爾海岸⑤時,想必也同樣感到驚奇。而地球上的一切都在變化:一個新的大自然出現了;千萬個世紀以來遮掩一部分地球的幕布拉開了。人們發現了太陽的一部分,它“像一個大丈夫或者巨人”⑥每天走出的地點。人們看見這位毫無遮掩的智慧和燦爛的東方巨人。他神秘的歷史同畢達哥拉斯①的旅行,同亞歷山大的征戰,同十字軍東征交錯在一起;它的芬芳穿過阿拉伯田野和希臘海傳到我們身邊。歐洲向它派遣一位詩人,向他表示敬意:特茹河②的天鵝在印度海岸上讓人聽見它悲傷和優美的聲音;卡蒙斯③向印度海岸借用了光輝、名聲和苦難;他留給它的只是財富。

④伽馬(VascodeGama,一四六九一—一五二四):葡萄牙航海家。

⑤馬拉巴爾(Matabar):在印度。

⑥引自《詩篇》。

①畢達哥拉斯(Pythagore,公元前五七○—四八○):古希臘哲學家和數學家。

②古代伊比利亞半島上河流。

③卡蒙斯(Camaiens,一五二四—一五八○):葡萄牙詩人。

亞速爾群島——格拉西奧扎島

當卡蒙斯的外祖父岡薩洛?維洛發現亞速爾群島④的時候,如果他能預見未來的話,他準會保留一塊六尺長的租借地,以便安葬他孫子的屍骨。

④亞速爾群島(Agoras):大西洋的一個群島,葡屬。

我們選擇了一個不適當的地點下錨,下面是岩石,水深四十五尋。我們的錨地前方的格拉西奧扎島上,山崗略有起伏,好像一個伊特魯利亞⑤雙耳水瓮的曲線。山坡上種滿綠色的小麥,散發著小麥馨人的芬芳,尤其在亞速爾群島收割的季節。我們在綠色地毯上,看見用壘疊的紅白相間的火山石構成的田野的輪廓。一個修道院,這箇舊世界的建築物,坐落在山頂。山腳下,在一個滿布卵石的小海灣里,看得見聖克魯斯城的紅色屋頂的倒影。整個海島,連同它犬牙交錯的海灣、岬角、灣叉,都倒映在波浪之中。與海面垂直的岩石構成島嶼的外圍。畫面深處,在格拉西奧扎島那邊,皮克火山的圓錐坑上雲霧繚繞,顯出無邊的天際。

⑤意大利古地區名。

船長決定讓我同塔洛奇和大副上岸。水手們將小艇放下海。小艇朝距離約兩海里的海岸駛去。我們看見岸上人群騷動。一條平底船向我們駛來。船很快到達聽得見講話的距離,我們看見船上坐着一群修道士。他們用葡萄牙語、意大利語、法語向我們喊話,我們用同樣的語言回答他們。氣氛頗緊張,我們的船隻是第一艘敢於頂住潮水,在那危險地段下錨的大船。另一方面,島上居民頭一次看見三色旗;他們弄不清我們是從阿爾及爾還是從突尼斯來的。海神不認得希柏爾號非常驕傲的旗子。當他們看到我們有人類的面孔,而且我們聽得懂他們講的話的時候,高興極了。修道士們將我們接過船,興高采烈地帶我們前往聖克魯斯城。由於一排猛烈的三角浪涌過來,我們登陸碰到一些困難。

全島居民都向我們奔來。四五名拿着生鏽長矛的警官抓住我們。我身上穿的皇家制服為我爭了面子,我被他們當做我們這個代表團的要人。他們將我們帶到地方長官住地,一座簡陋的小屋裏。長官閣下身穿一套蹩腳的綠色服裝,上面有鑲飾帶留下的痕迹,他以莊嚴的方式接見我們。他允許我們在那裏補給。

修道士們將我們帶到他們的修道院,那是一座有涼台、光線充沛的建築物。塔洛奇碰見一位同胞,此人是主修道士。他過去在澤西島當水手;一次,他的船隻在格拉西奧扎島沉沒,唯有他被人救起。他是聰明人,順從地聽別人給他講教理;他學會葡萄牙語和幾個拉丁詞。他的英國人身份給他提供了方便,人們讓他改變信仰,變成修道士。這位澤西水手享受由教會提供的住房、衣服和食物,他覺得這比爬到桅杆頂收帆舒服得多。他還記得他從前的職業。由於他很久以來沒有講他自己的語言,很高興有人聽得懂他的話。他像一名真正的見習舵手那樣開懷大笑、講粗話。他帶我們在島上散步。

村內的房子是用木板和石塊建造的。外走廊給房子增添了幾分美麗,使棚屋氣氛和諧,因為屋子裏陽光充足。農民幾乎都以種葡萄為生,他們半裸着上身,被陽光曬得黝黑。婦女們個子矮小,黃皮膚,好像白人和黑人的混血兒,但她們看上去很有精神;她們將頭上的山梅花、胸前的念珠當作花冠和項鏈,顯出一種天真的妖艷。

山坡上葡萄枝閃閃發光;用葡萄釀製的酒的品質接近亞速爾群島的出產。水很少,但泉水低鳴、有無花果樹和禮拜堂的地方都有水;禮拜堂的門上有畫作裝飾。牌樓的尖形拱肋上畫著島上的風景和海景。我看見一群藍色無蹼野鴨飛來停在無花果樹上。樹上沒有葉子,但點綴着水晶一般紅色的果實。當樹被垂下翅膀的淡藍色飛鳥點綴的時候,它的果實紅得璀璨奪目,而樹上突然長出天藍色的嫩葉。

迦太基很可能知道這個亞速爾群島;肯定無疑的是,曾經在科爾武島①出土過腓尼基錢幣。據說,最早在這座島嶼上登陸的現代航海家看見一座騎馬的雕像,雕像伸着右臂,手指西方,如果這座雕像不是裝飾舊時羅盤地圖的版畫的話。

①科爾武島(IlesdeCorvo):葡萄牙屬島嶼,東亞速爾群島的最北端。

我在《納奇茲人》的草稿中,設想夏克達斯從歐洲歸來,在科爾武島上岸,看見這座神秘的雕像。他讓我想起傳說的故事,同時以如下方式表達我在格拉西奧扎島的體會:“我走近這座非凡的雕像。在海浪沖刷的雕像底部,刻着不認識的文字;青苔和硝鹽粘在古老銅像的表面;翠鳥高踞在巨人的頭盔之上,不時發出輕微的叫聲;貝殼粘在青銅戰馬的兩脅和馬鬃上。當人們將耳朵湊近馬的翕動的鼻翼時,似乎聽見隱隱約約的轟鳴。”

在散步之後,我們到教士那裏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我們同主人徹夜飲酒。次日中午,食品裝載完畢,我們回到船上。教士們答應為我們傳遞寄往歐洲的信件。由於颳起了強勁的東南風,船隻一度處於危險之中。我們卷絞盤起錨。但是,錨卡在岩石里,丟失了,就像我們預計的那樣。我們啟航了。由於風力不斷增強,我們很快將亞速爾群島拋在身後。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海上遊戲——聖皮埃爾島

Facpelagusmescireprobes,quocarbasalaxo.①

①拉丁文:海上東南風起了,西北風將息。

繆斯呀,請幫助我證明,我熟悉我揚帆行駛的大海。

這是我的同胞吉堯姆?勒布雷東六百年前講的話。我又回到大海身邊,重新面對它的寂寥;但是,穿過我夢幻的理想世界,真實的法國和事件展現在我面前,它們是嚴肅的告誡者。白天,當我想躲避其他乘客的時候,我躲進大桅的桅樓。在水手們的掌聲中,我輕巧地爬上去。我在那裏坐下來,俯視着大海的波濤。

雙重蔚藍的空間好像一塊攤開的畫布,等候一位繪畫大師的未來創作。水的顏色同液態玻璃的顏色相同。又長又高的波浪洶湧澎湃,讓我們瞥見大洋的廣袤。這些晃動的景色讓我懂得,為什麼《聖經》將上帝面前搖晃的土地比喻成醉漢。有時,由於缺少突出點,這似乎是一個狹小和有限的空間;但是,如果碰到波浪抬起頭,潮水模仿遠處的海岸彎下身子,一群海狗在天際經過,那麼就出現一個衡量的比例尺。廣袤展現了;尤其籠罩海面的濃霧,似乎更增加了大海的無垠。

從桅樓上下來——就像我從前從柳樹上下來一樣,我仍然獨來獨往:我吃一片船上的硬餅乾、一點糖和一個檸檬作晚餐;然後,我裹着大衣在甲板上躺下,或者到甲板下睡進我的帆布吊床。我只需伸開手臂,就可以從我的床榻進入我的棺材。

風迫使我們向北航行。我們靠近新地島的海岸。幾塊浮冰在冰涼和蒼白的濛濛細雨中漂動。

持三叉戟的人①有從他們先輩那裏繼承的遊戲。當他們過赤道的時候,必須接受洗禮。過赤道或者過新地島,儀式是一樣的;而且無論在何處,化裝活動的頭頭都是海神。對於水手,赤道和患水腫是同義詞,所以海神有一個大肚皮。這樣,即使過赤道,海神也將船上所有的羊皮和皮衣披在身上。他蹲在大桅樓里,不時發出吼聲。大家都望着他:他沿着側支索下來,搖搖晃晃,熊一樣笨重,如同一根繩子草。他又吼叫一聲,跳着,抓起一個水桶,裝滿海水,澆在那些未曾越過赤道、或者未曾到過結冰緯度的人身上。人們跑開,躲在甲板下,跑到艙口,爬到桅杆上。而海神追逐着,靠一份豐厚的酒錢事情才能了結。這是安菲特里忒②的遊戲,如果在尤利西斯時代③,年邁的海神為大家所熟悉,荷馬也會像讚美普洛透斯④一樣,歌頌這種遊戲;但在當時,人們只在赫拉克勒斯石柱上看見他的頭;他隱藏的身體遮蓋着世界。

①指水手。

②安菲特里忒(Amphitrite):海神的妻子,手中也持三叉戟。

③尤利西斯時代:指古希臘神話時代。

④普洛透斯(Protee):希臘海神。

我們朝聖皮埃爾島和密克隆島①駛去,打算在那裏再進行休整。一天上午,在十點和十二點之間,我們靠近聖皮埃爾島,到達它旁邊;它的海岸像隆起的黑色小山包,透過輕霧顯現在我們面前。

①聖皮埃爾島和密克隆島:大西洋中的島嶼,在紐芬蘭島附近。

我們在該島首府前面拋錨。我們看不見城市,但是我們聽見陸上傳來的聲響。乘客們急忙要下船;聖緒爾比斯修道院院長由於暈船,病得一塌糊塗,人們不得不將他抬上岸。我單獨住一間房子;我等候起風驅散眼前的霧,以便看清我的住地,還有這個可以稱為影子國的主人的面目。

聖皮埃爾的港口和錨地位於該島東海岸和一座狹長的名為狗島的小島之間。港口名為犬島,往陸地縮進去,形成一片窪地。光禿禿的小山集中在島的中央,其中有幾座延伸開來,高聳在海濱上,其他小山腳下有一條狹長的泥炭質平地。從鎮內望去,可以看見嘹望哨所在的山崗。

總督的房子面對着碼頭。教堂、診療所、食品商店也在同一個地點;再過去,是海軍專員和港務監督的住宅。再往前,沿着佈滿卵石的海岸,是該鎮惟一的街道。

總督是一位非常殷勤和彬彬有禮的軍官,我在他家中吃了兩三次飯。他在堡壘前的斜坡上種了幾種歐洲帶來的蔬菜。飯後,他帶我去參觀他稱為菜園的地方。

從一小方塊開花的蠶豆地里,傳來一陣天芥菜的清香。這清香並不是由祖國的微風吹來的,而是新地的蠻荒的風帶來的,同被流放的植物沒有關係,同記憶和快感的溫馨沒有聯繫。在這未經嗅聞、未經凈化、未經擴散的芳香里,在這改變了日出、耕作和世界的芳香里,有悔恨、懷念和青春的全部悲哀。

我們從菜園向山崗攀登。我們在嘹望台的桅杆下停步。法國的新國旗在我們頭上飄揚;像維吉爾筆下的女人一樣,我們凝望着大海,flentes①。它將我們同祖國的土地隔開!總督是不安的;他屬於那種因循守舊的人;而且他在這個地方感到無聊;這個偏僻的角落對於我這樣的空想家是適合的,但對於一個忙於事務、身上沒有這種能取代一切的激情、並將餘下的世界忘諸腦後的人是難捱的。我的主人打聽關於革命的消息,我向他詢問有關前往西北通道的情況。他處在荒漠前沿,但他對愛斯基摩人一無所知,他從加拿大收到的只是一些山鶉。

①拉丁文:流着眼淚。

一天上午,我獨自到鷹角去,為的是看看太陽從法國那邊升起。那裏,冬天積蓄的水形成一道瀑布,瀑布的最後一級跌進海里。我坐在一塊岩石的凸出部分,雙腳垂在懸崖下翻滾的浪濤之上。一個年輕姑娘出現在山坡上;儘管天氣嚴寒,她光着腿,踏着露水走路。她頭上扎着印度頭巾,露出一束黑髮;頭巾上戴着一頂用當地蘆葦編的船形或搖籃形的帽子。她身上飾有白色花邊的襯衣上別著一支淡紫色的歐石南花。她不時彎腰,採摘一種人們稱為野生茶的芳香植物的葉子。她一隻手採摘,放進另一隻手提着的籃子裏。她遠遠看見我。她一點也不驚慌,過來坐在我身邊,將籃子放在附近,而且同我一樣雙腳垂在海浪上,凝望着太陽。

有幾分鐘我們一言不發。後來,我鼓起勇氣,說:“你摘什麼啊?野果的季節已經過了。”她羞澀而自豪地抬起烏黑的大眼睛,回答我:“摘茶葉。”她把她的籃子給我看。“你把茶葉送給你父親和母親嗎?”“我父親同紀堯米去捕魚了。”“你們冬天在島上幹什麼呢?”“我們織網,在冰上打洞,釣魚;星期天我們去望彌撒,參加晚禱,唱聖歌;然後,我們在雪上遊戲,看男孩獵白熊。”“你父親快回來了吧?”“啊,不!船長帶紀堯米到熱內去了。”“可是,紀堯米會回來嗎?”“啊!會的。到下一個季節,等漁民們回來的時候。他會給我帶回一件花格緊身褡、一條紗裙和一串黑項鏈。”“你是為風兒、山崗和大海打扮啊。要不要我給你寄一件緊身褡、一條裙子和一串項鏈呢?”“噢!不要!”

她站起來,拿起籃子,順着一條陡峭的小路,沿着冷杉林跑去。她用響亮的嗓門唱一首佈道的聖歌:

心中燃燒着永恆的熱情,

我的願望奉獻給上帝。

在她走過的路上,驚起一些漂亮的鳥兒;那些鳥因為頭上的羽冠,被人稱作白鷺。她好像是飛鳥中的一員。她走到海邊,跳進一艘船,升起帆,坐在舵旁,她真像命運女神。她離我而去了。

“噢,是的!”“噢,不是,紀堯姆!”青年水手頂風駕船的形象將聖皮埃爾島可怕的岩石變成溫馨的土地:

L'isolediFortunaoravedete.①

①意大利文:你面前是幸運之島。是意大利詩人塔索《耶路撒冷的解放》中的詩句。

我們在島上度過了兩周。從她的凄涼的海岸,我們遙望新地島更加凄涼的海岸。島內小山向四面伸展,最高的一座一直延伸到羅德里格灣。山谷里,花崗石同紅色和帶綠的雲母混雜在一起,上面佈滿泥炭蘚和地衣。

小湖是由露礁溪、庫阿爾溪、糖塊溪、凱伽里物溪、情人腦袋溪匯流而成的。這些水塘被人稱作“薩瓦”、“黑角”、“拉弗內爾”、“鴿子籠”、“鷹角”。當旋風刮來的時候,它將水面撕開,暴露幾塊水下的草地,但水波重新織成的面紗立即又將草地覆蓋起來。

聖皮埃爾島的植物同拉普尼①和麥哲倫海峽的植物一樣。越靠近北極,植物的數量越少。在斯皮茨伯格②,人們只看見四十來種顯花植物。換了地方,有些種類的植物滅絕了。有些生長在冰原北部的種類到南方山上落戶;另一些本來是濃密和寂靜的森林的產兒,逐漸變小,生命力減弱,在大洋彎彎曲曲的海灘上抑鬱而死。

①拉普尼:歐洲最北部地區。

②斯皮茨伯格(Spitzberg):挪威的一個半島。

在聖皮埃爾島,沼澤中生長的歐洲越桔(vacciniumfuliginosum)變小了,變得萎靡不振。它很快就會埋葬在充當他的肥料的柔軟的苔蘚之中。我是一棵浪遊的植物,我採取謹慎的措施,要在海邊消失——那是我故鄉的風景。

聖皮埃爾島的山坡上長滿沒藥樹、歐楂樹、杜鵑、落葉松、黑杉,後者的嫩芽可以釀製抗壞血病的啤酒。這些樹不超過人的高度。大洋的風截去它們的頂端,搖晃它們,使它們像蕨草一樣匍匐,隨後,它鑽進亂紛紛的森林,讓樹木重新直立起來;它在那裏既找不到樹榦,也沒有枝椏,也沒有拱頂,也沒有回聲,不可能發出呻吟;它在那兒發出的聲音,不及在歐石南上發出的聲音響亮。

這些生長不良的樹林同新地島高大的森林形成鮮明的對比。在相距不遠的新地島,杉樹披着銀色地衣(alectoriatrichodes),彷彿是白熊登樹時留下的毛,它們是這些樹上的奇特的旋木雀。在這座由雅克?卡蒂埃③發現的島上,沼澤里常常看見熊走過的痕迹,彷彿是羊圈附近田野上的小路。徹夜迴響着飢餓的野獸的嚎叫,旅人在聽見同樣凄涼的海浪聲時才會感到放心;這如此難以接近、如此粗暴的海浪變成夥伴和朋友。

③雅克?卡蒂埃(JacquesCartier,一四九四—一五五四):法國航海家,他於一五三四年首先在加拿大登陸。

新地島的南端接近拉布拉多半島查理一世角的緯度;再往上幾度,北極風光就開始了。根據旅行者的敘述,這些地區是迷人的。晚上,太陽碰到地面,似乎就停在那裏,一動也不動,然後再升上天空,而不是降到地平線之下。山崗披着白雪,山谷長滿馴鹿啃噬的白色苔蘚,大海里到處是鯨魚,佈滿飄浮的冰塊,整個景色似乎同時被夕陽的餘輝和日出的光彩照耀着,發出閃爍的光芒。人們不知道自己目睹的是世界的誕生還是世界的沒落;同夜晚在我們的樹林中歌唱的小鳥類似的一隻小鳥,發出如泣如訴的啁啾。此刻,愛情將愛斯基摩男子引導到冰雪的岩石上,他的女伴在那裏等候他。這大地盡頭的婚禮既不乏壯麗,也不乏幸福。

—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弗吉尼亞海岸——落日——危難——我來到美國——巴爾的摩——乘客分手——塔洛奇

在裝載了食品和購置了一個新錨(取代在格拉西奧扎島丟失的錨)之後,我們離開聖皮埃爾島。我們朝南駛去,到達北緯三十八度。風平浪靜,我們與馬利蘭和弗吉尼亞遙遙相望。在經歷北極霧沉沉的天空之後,現在是晴空萬里;我們看不見陸地,但是我們已經嗅到松樹林的芳香。晨曦和曙光,日出和日落,黃昏和夜色都是令人讚歎的。我不禁長久地凝望着金星,它的光芒似乎包圍着我,就像過去我的女精靈的秀髮。

一天晚上,我在船長室里讀書,晚禱鐘響了。我去同我的同伴們一道祈禱。軍官和乘客佔據后艏樓;佈道牧師手裏拿着《聖經》,站在比他們稍前的位置,靠近舵;水手們隨便擠在甲板上。我們站立着,面向船頭。所有的帆都收了。

即將墜人波濤的圓太陽,在無垠的空間裏,顯露在船隻的纜索之間。由於船尾不斷搖晃,似乎這個光輝的天體每時每刻都在改變位置。當我描繪這個你在《基督教真諦》中可以重新讀到的景象時,我的宗教感情同這種情景是一致的;但是,唉!當我親身經歷這一切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我在海上欣賞的不僅是光輝作品的創造者上帝本身;我看見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和她奇妙的微笑;天空的種種美麗來自她的氣息;我寧願用永恆交換她的一次愛撫。我想像她躲在宇宙的布幕之後,為我的目力所不及。啊!為什麼我沒有能力撕破這塊幕布,將這位理想的女人擁抱在我心上,為了愛情死在她的懷抱之中呢?這愛情是我的靈感、我的失望、我的生命的源泉!當我沉湎於這些對於我的未來“獵人”生涯非常適合的遐想的時候,一件事故打斷了我的思考和幻想。

我們熱得透不過氣來;在風平浪靜中,沒有揚帆的船在桅杆的重壓之下,在波浪中猛烈地搖晃着。我在甲板上被烤得難受,而且被搖晃得疲倦了,想洗個澡。儘管船外沒有放小艇,我仍然從艏斜桅跳進海里。最初,一切都很順利,好幾位乘客仿效我。我不看船隻一直往前游;當我掉頭看時,潮水已經將船推到很遠的地方。水手們感到緊張了,將一條繩纜扔給其他游泳者。船周圍已經出現幾條鯊魚,船員向鯊魚開槍,想將它們趕走。浪很大,我游起來很費勁,回程緩慢。我身下是深淵,鯊魚隨時可能咬掉我的一隻胳膊或者一條腿。船上,水手長叫人將一隻舢板放下海,但是要先架一個滑車,這耗費了許多時間。

幸運得很,這時颳起一陣幾乎不為人覺察的微風;船開始聽從舵的調度,靠近我;我未能接近繩纜,但是同我一樣冒失的朋友們將它抓住了;當人們把我們往船幫上拖的時候,我處在繩纜的末端,其他人的重量都壓在我身上。船上的人把我們一個個拉上船,這花了很長時間。’船在繼續擺動;每朝相反方向擺動一次,我們就陷進六七尺深的水裏,或者懸挂在同樣高度的空中,像串在一條線上的魚。最後一次我浸入水中時,我差不多暈了過去;再擺動一次,我就沒命了。人們將我拉上甲板時,我只剩下半條命了。如果我當時淹死,對於我和其他人那是多麼痛快的解脫呀!

這次事故后兩天,我們看見陸地了。當船長將陸地指給我看的時候,我的心急劇地跳動着:美洲!水面幾棵楓樹的尖頂讓人模模糊糊看見它的身影。尼羅河口的棕櫚樹曾以同樣方式向我指示埃及海岸。一位領水員登上我們的船;我們進人切薩皮克灣。當晚,我們開出一艘小艇,去購買新鮮食品;我加入這個隊伍。很快,我就腳踏美洲的土地了。

我舉目四望,有好一會靜止不動。在古代和近代,這個大陸在很長時間裏也許不為人知曉;這個大陸經歷的野蠻時期,哥倫布到達以後開始的第二個時期;歐洲君主統治在這個新世界的動搖;舊社會在年輕的美洲結束;一種不為人知的共和國的出現宣告人類思想的變化;我的國家在這些事件中所起的作用;這些海和這些海岸之所以能夠獨立,部分歸功於法國國旗和法國人的血;在衝突和沙漠中走出一個偉人;在紀堯姆?佩恩買過一小塊樹林的地方,現在是華盛頓居住的繁華都市;美國將法國曾經用武力支持的革命再送回法國;最後,我自己的命運,我將我純潔的繆斯獻給不同性質的激情;我在這片蠻荒之地試圖完成的發現,這片蠻荒之地將它遼闊的王國擴展到這個陌生和狹小的文明帝國的後面:這就是當時我頭腦中湧現的想法。

我們朝一個居民點走去。弗吉尼亞的沒藥樹、雪松,嘲鶇和山雀,以它們的裝束和身影,以它們的歌聲和色彩,宣告另一種氣候。我們步行半小時之後,來到一座房子面前;這座房子既像英國人的莊園,又像克里奧人①的棚屋。歐洲的奶牛群在柵欄圍着的草場上放牧,條紋皮的松鼠在柵欄上遊戲。黑人在鋸木頭,白人在種煙草。一位十二三歲、幾乎一絲不掛的異常美麗的黑人少女,好像年輕的夜神,給我們打開柵欄。我們買了玉米點心、雞、雞蛋、牛奶,然後帶着我們的大肚瓶和籃子回到船上。我將我的絲手巾送給非洲少女:在這片自由土地上接待我的是一名奴隸。

①克里奧人(Creole):指白人和當地土著人的混血兒。

我們起錨,進入巴爾的摩的錨地和港口。我們的船靠近時,水面變狹窄了。海水是平靜和光滑的。我們彷彿沿着一條兩邊是大街的懶洋洋的河流溯水而上。巴爾的摩好像一座湖底的城市展現在我們面前。在該城對面,聳起一座長滿樹木的山包,山包腳下開始建造房屋。我們在港口碼頭拋錨。我在船上睡覺,第二天才下船。我帶着行李住進一間客棧。修道士們住在為他們準備的房子裏;隨後,他們分手,四散到美洲各處。

弗朗西斯?塔洛奇後來怎麼樣哪?一八二二年四月十二日,我在倫敦收到如下的來信:

我最親愛的子爵,從我們在巴爾的摩登岸到現在,三十年過去了,很可能你甚至忘記了我的姓名;但是,根據我心中的感覺判斷(我的心仍然是懇切和忠誠的),你不會這樣的,我甚至相信你不會不高興重新見到我。儘管我們近在咫尺(你看這封信的日期就知道),但我很清楚有許多東西將我們分開。只要你表示有同我見面的願望,我就會急忙向你證明,我仍然同從前一樣。你始終如一的忠實朋友

弗朗西斯?塔洛奇

又及:我知道你今天地位顯赫,而且你是當之無愧的。但是,我非常珍惜對德?夏多布里昂騎士的記憶,所以我不能像對一位大使那樣給你寫信……看在我們過去的情分上,請原諒我措詞不恭。

四月十二日星期五,

波特蘭廣場三十號

這麼說,塔洛奇在倫敦;他並沒有當神甫,他結了婚,他的故事結束了,同我的故事一樣。這封信證明我的《回憶錄》的真實,以及我的記憶的確實可信。如果對方沒有突然出現,誰能夠證實三十年前在海面締結的交情和友誼呢?而這封信向我展示了已經過去的非常陰暗的情景!一八二二年,塔洛奇跟我在同一個城市裏,在同一條街道上;他住的房屋就在我的房屋對面,就像從前我們生活在同一條船上,躺在同一個甲板上,艙門對着艙門。多少其他朋友我再也看不見了!人,每天晚上躺下的時候,可以計算他失去的東西,只有他的年歲不離開他,儘管歲月已經流逝;當他檢閱它們的時候,點它們的名,它們回答道:“到!”沒有一個不回答。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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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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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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