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即使聽了相同的故事,每個人的體驗,也都大為不同。
——諾瓦利斯[1]Novalis,1772~1801,德國浪漫派詩人。——譯者注,下同。[1]
某天,我讀了一本書,我的一生從此改變。即使才展開第一頁,它的強烈衝擊仍深深打動了我。書本擱在書桌上,我就坐在桌前讀它,但感覺自己的軀殼脫離了,從座椅上被抽離開來。儘管覺得自個兒已經分裂,我整個人仍完好如常。這本書不僅對我的靈魂起了作用,對我的各方面都產生了影響。這股強大的力量從書頁中衝出一道強光,照亮了我的臉龐。那炙熱的白光,眩惑了我的思維,卻也令我的心智豁然開朗。身處此等亮光中,我或許得以重鑄自我,也可能迷失方向;在這道光線中,我已然領受到以往不曾察知的影子,並展開雙臂擁抱它。我坐在桌旁翻着書頁,不太明白自己所讀為何,但隨着書本一頁頁被翻過,讀着書上的文字,我的人生亦隨之改變。對於降臨在眼前的每一樁事物,我可以說毫無心理準備,覺得徬徨無助。因此,過了半晌,我本能地轉開臉,彷彿想保護自己,免得受書中澎湃而出的力量波及。我驚懼地發現,自己開始意識到,周遭的世界正經歷徹頭徹尾的轉變。一種從來不曾體會的孤寂突然降臨——彷彿我被困在一處人生地不熟、對當地語言及風土民情一無所知的鄉村。
縱然那份寂寥感令我備覺無助,但我更熱切地把全副精神集中在書上。除了那本書,世上沒有任何力量,能把該採取的步驟、該相信的真理或該觀察的事物,一一向我揭示;它更引領我,身處在新的國度中,我的人生道路之所從。我繼續讀下去,一張張翻着書頁,彷彿正在讀一本能夠指引我穿過陌生蠻荒之地的旅行指南。我感覺到自己像是在說,幫幫我吧,幫助我即使遭逢不幸,也能安全、毫髮無傷地找到新人生。但我知道,這個新的人生是建構在這本旅遊導引的字裏行間的。我逐字讀着,試圖找到該走的路;但我同時也想像着,那讓我驚異、必然令我迷途的層層驚奇。
那本躺在我桌上的書,散發的光芒反射在我臉上,但它似乎和屋內其他我熟悉的東西沒有兩樣。當我以歡喜及驚嘆的心情,接受眼前的新世界中有着新人生的可能性,我明白,這本激烈改變自己人生的書,實際上非常平凡。我的心逐漸對書中承諾的神奇新世界打開門窗,而我似乎憶起了引導自己與它結緣的偶然機遇。然而,這份記憶不過就是一個粗淺的影像,甚至沒能在我的意識深處留下印記。隨着我繼續翻動書頁,某種程度的懼怕,某種念頭,加速在我腦中成形:書中揭露的新世界十分陌生、古怪,這個景象令我驚愕,為了避免自己深陷這個世界不可自拔,我急着想感受任何與“當下”有關的事物。
一旦我把視線從那本書挪開向上望,看着我的房間、我的衣櫥、床鋪,或把眼光掠向窗外,卻發現已不認識這個世界的時候,那該怎麼辦?恐懼佔據了我的心房。
時間一分一秒隨着翻動的書頁流逝,遠方有火車經過。我聽見母親出門離開又回來;我傾聽這個城市日復一日的喧嘩,聆聽街上賣酸奶的小販鈴鐺的叮鈴聲,還有汽車引擎聲,傾聽所有熟悉的聲音,彷彿認真聽着充滿異國風情的音調。一開始我以為外面下着傾盆大雨,但其實是女孩子們在跳繩。我以為天將開始放晴,雨水又啪嗒啪嗒打在我的窗上。我翻到下一頁,再一頁,一頁頁讀下去;我看見光線從另一個人生的入口滲入;我看見自己所知與不知;我看見自己的人生,看見自己將來會走的人生道路……
隨着指尖翻閱的書頁漸增,那個我從來無法想像或不能感知的世界,更加滲入我的身體,盤踞我的靈魂。從前我知曉或考慮的事,如今都成為雞毛蒜皮的小事;過去我無法意識到的一切,卻從它們的藏匿處一個個現身,對我傳送訊息。如果有人要我形容它們,仍繼續讀下去的我,看樣子也無法給予明確的解答。我知道自己正慢慢邁向一條不歸路,也明白過去挑起我興緻與好奇心的事物,已經被我拋在身後;對於眼前這個天地萬物都值得關注的新世界,我則既興奮又欣喜。當這個新世界中的豐饒、多樣性與可能的複雜性轉為某種恐懼,我全身因頓悟的興奮而顫抖,雙腿不住地晃動。
在那道從書中猛衝而出、映照在我臉上的光束中,我驚恐地看見寒酸的房間、發狂亂闖的巴士、被雨淋濕的人們、模糊的字母、破敗的城鎮、失落的生命,以及幽靈。其中還有一場旅程,永遠都關乎一場旅程。我看見某個目光一路追隨着我,它總是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出現,卻又消失;因為它是那麼難以捉摸,反而讓人更想追尋它。那道注視的目光溫柔和藹,沒有內疚,沒有指責……我多麼想成為那眼神,我多麼想置身能被那種目光注視的世界。因為渴望太深,我幾乎相信自己身處那個世界。但我甚至不需要說服自己:事實上,我存在於那裏。因為我存在那裏,當然,這本書一定與我有關。有人已經看透我的想法,並把它付諸文字。
因此我了解,書中的文字與其意義,必然也和一般書籍相異。一開始我就明白,那本書是特別為我而寫:並非因為書中洋溢着深入我心的驚人詞句和華麗詞藻,而是我隱約認為,書的主角是我。我捉摸不出自己為何要順從這份感覺,但是或許我知道自己只能屈服,才能參透充斥書中的謀殺、意外、死亡與失落的信號。
因此,當我讀着那本書,想法跟着改觀,那本書也隨我的想法變換。我昏花的雙眼,已無法分辨那本書里的世界與存在於世界上的那本書,其間有何差異。就好像一個奇異的世界,一個完整的宇宙中所有的色彩與物質,都囊括在那本書的字裏行間。我帶着歡喜的心情閱讀它,腦袋生出許多奇思妙想。我開始了解到,那書中起初向我低語,繼而重重衝擊我,甚至無情地逼我就範的每樣事情,其實一直都存在,此時、此地,在我靈魂深處。那本書找尋到遺失多年、早已塵封的寶藏,並讓它重見天日。我覺得自己可以把所讀佔為己有。讀到書末某處,我想說,我的想法與它不謀而合。而到書近尾聲,完全折服於那本書描述的世界之後,我確實在黎明前的微光中,看見死亡以光芒萬丈的天使形象現身。我見證了自己的死亡。
我突然明白,我的人生遠超過自己的認知。從我房間或街上的周遭俗世事物中,我無法理解那本書要告訴我什麼,我卻不再害怕。再也看不到那本書,才是當時惟一令我恐懼的事。我捧着那本書,嗅着書中散發出的油墨與紙香,彷彿回到童年時期從頭到尾看完一本漫畫時的感覺,連書的味道聞起來也沒變。
我站起身,像小時候那樣把前額抵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向窗外的街道上望去。五個小時前,也就是中午過後不久,我剛把書擺上桌開始閱讀,一輛卡車停在對街(現在已經離開了);一戶人家搬進對面空置的公寓,帶着鏡子的衣櫃、笨重的桌子、置物台、盒子、枱燈……一件件從卡車上搬下。由於新屋的窗帘沒有拉下,藉著一隻點亮室內的無罩燈泡,我看見那對中年父母、年紀跟我相仿的兒子,還有他們的女兒;他們在電視前享用晚餐。女孩的頭髮是淡棕色的,電視屏幕閃着綠光。
我注視新鄰居一會兒。我喜歡看着他們,或許因為對我而言他們是陌生人,或許因為凝視他們給了我安全感。我並不希望原本熟悉的世界全盤翻轉,徹頭徹尾改變,但我心裏明白自己的房間已不再是原來的房間;街道也今非昔比;朋友們也不似從前,連母親亦不復原貌。這些改變暗示了某種莫名的敵意、恐懼和威脅。我離開窗檯幾步,但沒再去翻動那本躺在桌上誘惑着我的書。那個引領我人生偏離正軌的物體,就在我的身後,好整以暇。無論如何背向它、抗拒它,一切已經在書頁中衍生展開,我將走上那條路,再也無法拖延了。
硬生生切斷一個人與過去的聯繫,那一刻真令人不寒而慄。我也像許多因為災禍而無法挽回過去的人一樣,假想人生終將回復原貌,企圖安慰自己,降臨身上的並非某種可怕的事,也非意外或大災難。但身後這本書的存在,卻如此明顯的暴露在我的感官面前,我甚至無法想像自己的人生該如何回到從前。
母親喊我吃晚飯時,我就是帶着這樣的狀態離開房間的;我坐下來,彷彿對新環境不夠熟悉,試着要說幾句話。電視開着,餐桌上擺着燉土豆和碎肉、涼拌的燜韭菜、青蔬沙拉和蘋果。母親提起剛搬到對街的鄰居,講到我老老實實在家坐了大半天,整個下午都認真寫作業,提到她上街購物、外面大雨傾盆、電視晚間新聞和播報員。我愛母親;她是一個溫柔、優雅、富有同情心的美麗女士,想到自己讀了一本讓我就此遠離她的天地的書,我感到很內疚。
我猜想,如果那本書是為每個人而寫,那麼人世間的生活可能不會再以如此緩慢悠然的步調前進。但換個角度,這位理性的工科學生也就不會認定那本書是特別為他所寫的。然而,若它並非針對我一個人而寫,外面的世界為何還是與過去相同?我甚至害怕去想,那本書或許是一個單獨為我打造的謎團。後來,母親洗碗時我想幫忙,因為碰觸她或許能讓我從那個投射自身於其中的世界,回到現實。
“甭費心,親愛的,”她說:“我來吧。”
我看了一會兒電視。或許我能進入那個世界,不然就一腳踹進屏幕里。但這是我們家的電視,我們每天觀看的,像是一盞夜燈,是家中的守護神。我穿上外套和外出鞋。
“我要出門。”我說。
“你幾點回來?”母親問:“要我等門嗎?”
“不用,不然你又得看電視看到睡着。”
“你房間的燈關了沒?”
我跨出門外,邁向生活了二十二年的童年領地。我走在街上,彷彿踏進某個奇怪國度的危險地帶。十二月潮濕的空氣微風般輕觸我的臉龐,讓我覺得,某種東西已經從舊世界滲透到了我所進入的新世界;某種我最好儘快穿過這些建構我人生的街道的東西。我感到自己飛奔起來。
我沿着沒有路燈的行人路快步行走,閃過笨重的垃圾箱、泥窪,看着新的世界隨着跨出的步伐漸漸成形。我從小就熟知的法國梧桐和白楊樹依然是相同的法國梧桐和白楊樹,但它們與我的強烈聯繫及記憶都已經被剝奪了。我端詳着這幾株枯槁的樹木,望着熟悉的兩層樓房,以及那幢污穢的公寓建築。從它還是灰泥坑開始,我就一路看着它,看它從架起屋頂到砌上磚瓦,到後來新玩伴搬進去,我們在這塊地上一起玩耍。但這些過去的影像,並非生命中無法抹滅的片段,而是我不記得曾拍過的相片:我認出那些暗影、點着燈的窗頭,以及園中的樹,還有入口處的文字,而這些我認得的物體卻不能觸動我的情感。我原有的世界就在四周,在對街,在這裏,那裏,到處都是;它是熟悉不過的雜貨店窗戶,是埃倫廓伊車站廣場的街燈,是果菜商那台還在烘焙麵包與水果塔的烤箱。我的舊世界在手推車裏,在那間叫作“人生”的蛋糕店中,在破爛的卡車、帆布,在人們一張張疲憊朦朧的臉上。我讓那本書偷偷進駐心田,彷彿它是罪惡的化身。面對在城裏夜燈下溫柔閃爍的各種舊世界回憶,我硬下心腸抗拒。我想逃離這些熟悉的街道,想要拋開被雨水打濕的樹木透出的悲傷氣氛;我想遠離反射在柏油路與雨水坑中、明晃晃高掛的雜貨商及肉店的招牌和廣告字體。一陣微風吹起,打落樹上的小水滴,耳畔轟然作響。我作出結論,那本書一定是授予我的謎團。恐懼緊緊抓住了我,我想和別人說說話。
我在車站廣場走向青年咖啡館,一些鄰居好友晚上還是會在那裏碰頭,打打牌,看足球,或者只是過去晃晃。我在大學認識、在他父親鞋店幫忙的朋友,還有另一個踢業餘足球的鄰居,坐在後頭的桌子旁,正在電視屏幕閃爍的黑白光線照耀下聊天。他們面前有一份被太多人翻爛而四分五裂的報紙、兩杯茶、香煙,還有從雜貨店買來偷藏在一張椅子上的啤酒。我需要與人長談,可能要談好幾個小時,但沒過多久我便知道,不能找這兩位仁兄。憂傷攫住了我,有一瞬間,淚水湧進眼裏,但我傲慢地打起精神思索:我只會把自己的靈魂赤裸裸地展示給經過嚴格挑選、已經身在那本書的世界的人看。
我差點相信已經完全掌握自己的未來;但我也明白,目前掌控我的,是那本書。它不但像秘密或罪孽般滲入我的體內,也把我引入某種無言的夢境。置身這些沉默的同類之中,我要上哪兒找能夠說話的人?我要在哪裏,才能找到那個與我心靈對話的夢境?其他看過那本書的人,究竟在哪裏?我要到哪裏找他們?
我穿越鐵軌走上暗巷,踩着卡在行人路縫隙中的枯黃秋葉。一種樂觀的感受在體內強力湧現。但願我能就這麼一直走下去,快步走着,不要停下來。多希望我能踏上一段段旅程,那麼就能夠觸及書中的世界。我心中那股新人生的光芒,在很遠的地方,甚至存在於難以到達的境界,但我感覺得到,只要一直走,自己就離它更近。至少,我能把舊人生拋諸腦後。
當我抵達海邊,驚異地發現海水竟然呈現瀝青般的深黑色。為什麼以前我沒注意到,夜裏的馬爾馬拉海[1]SeaofMarmara,土耳其內海,亞洲和歐洲部分分界線的一段。[1]居然如此漆黑,像一塊鐵板,又這麼陰森殘酷?儘管聲音微弱,但是就像在那本書引誘我進入的片刻寧靜里,有人說著一種我初次聽到的語言。那一瞬間,我覺得這片溫柔搖曳的水波,如同讀那本書,內心感到自身難以撫平的死亡時所現的閃光。然而,這並非真正死亡所帶來的“大限已至”的感受,而是一種看到他人展開新人生的好奇與興奮,讓我躍躍欲試。
我在沙灘上隨處走着。孩提時代,我常和鄰居孩子來這裏,翻看海水沖刷沿岸后殘留的東西——錫罐、塑料球、瓶子、塑料拖鞋、晾衣夾、電燈泡、塑料娃娃——從這些寶物中找尋神奇護身符。有了這閃亮的新玩意兒,別人就無法看穿我們。受到那本書的啟發,這一瞬間,我有了新的認識。現在,假如能夠挖出並端詳存在於我舊世界的任何東西,那麼它們應該可以被轉化為孩子們最愛找尋的神奇寶貝。同時我又非常困擾,感覺那本書把我隔絕於世界之外。我覺得漆黑的海面會突然上漲,把我卷進去,吞噬我。我被焦慮包圍着,開始快步行走,並不是想借自己的每一步觀察新世界漸漸成形的過程,而是想快點回到我的書房,與那本書獨處。我的步行幾乎變成奔跑,想像自己是由那本書散發的光芒所創造的人物。我的心情因而和緩下來。父親有個年紀相仿、同在國家鐵路局工作多年、甚至晉陞稽查員的好朋友,他在《鐵路》雜誌上為鐵路迷寫文章。除此之外,他還繪製兒童連環畫冊,出版過一系列《兒童冒險故事周刊》。當時,我經常在下課後狂奔回家,只為了一頭栽進“鐵路人”雷夫奇叔叔送我的《彼得與伯提夫》或《卡莫游美國》等連環畫的世界,但這些童書總有一天會有結局。最後一頁的“結束”大字,就像電影片尾一樣,也是“TheEnd”六個字母。我不但走到這個國度的出境口,而且不舍離去;更傷心的,是得知這神奇的王國只是雷夫奇叔叔信手捏造的。
相反,那本我想再讀的書所有內容都是真的,所以我把它藏在心中,所以我飛奔而過的潮濕街道感覺並不真實,反而像是我被處罰抄寫的無聊作業。畢竟,似乎對我來說,那本書揭示了我存在的意義。
我穿越鐵軌,再度繞過清真寺。差點踩進爛泥坑時,我跳開,腳下一滑,一跤摔倒,一邊膝蓋撞上泥濘的行人路。我立刻爬起身,打算上路。
“老天,孩子啊,你差點跌了個狗吃屎!”一個看見我摔倒的大鬍子老頭說:“傷着了沒?”
“是的,”我說:“我父親昨天死了。我們今天埋了他,他是個大爛人;他酗酒,打我媽媽,還不要我們。這幾年,我住在華倫巴格。”
華倫巴格!我是怎麼搞的,怎麼會想出這個小鎮的名字?這老頭可能看穿了我的謊言,但我立刻說服自己其實只是我太聰明。我只能不斷對自己說:“不要怕!不要怕!書中的世界是真實的!”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促使我說出這番話,是因為我編的謊言,還是那本書,或者是那老頭茫然的神情?但是,我真的很害怕。
為什麼呢?
我聽說有些人讀了一本書之後,整個人為之崩潰。我還讀到一篇報導,有人在某個夜晚讀了一本名為《哲學之基本原則》的書,他完全同意書中的見解,第二天便加入某個革命先遣部隊,再過三天就因為搶銀行被捕,最後吃了十年牢飯。另外,我聽說有些徹夜閱讀《伊斯蘭教與新信仰》或《背棄西化》這類書的人,立刻放下聲色犬馬,皈依真主,坐在浸泡玫瑰香水的冰冷毯子上,堅毅地準備迎接尚未降臨的五十年來生。我甚至遇到幾位因為讀了《愛讓你自由》或《了解自我》這類標題的書籍而感動得不能自己的人,雖然這些人是那種相信占星術的一類人,卻都可以完全真誠地說:“一夜之間,這本書改變了我的人生!”
這本書帶來的改變,在我腦中浮現可怖的景象,但下面的情景我甚至沒想過:我害怕孤獨。我怕自己這樣的笨蛋最後可能做一些傻事,例如誤解那本書、太過膚淺,或可能還不夠淺薄、變得特立獨行、在愛河中淹沒;我也許知道那個世界的秘密,但終其一生卻可笑地對毫無興趣的人解說這個秘密的箇中奧妙、身陷囹圄、被當成瘋子、終於了解這世界比想像中更殘酷,還有,沒辦法讓美女愛上我。如果書的內容千真萬確,如果人生就像我在書中讀到的一樣,如果書中的世界可能存在,那麼你不可能理解,人們為何需要祈禱,人們為何在咖啡館廢話連篇、虛擲人生,大家為何晚上要坐在電視前而不至於無聊致死。你也不能理解,人們為何不願意把窗帘完全拉上,只為了一旦街上有什麼有趣的事發生(比如一輛呼嘯而過的汽車、一匹馬嘶鳴或一個酒鬼在街上灑潑),可以趁機偷看。
我弄不清究竟過了多久,才意識到自己站在鐵路人雷夫奇叔叔的門前,透過虛掩的窗帘,抬頭凝望他位於二樓的公寓。或許我在不知不覺間已然領會到這點,所以在跨入新人生的前夕,直覺地前來向他致意。我腦中浮現一個古怪的願望,想把最後一次與父親來這裏拜訪時看過的東西,看得更仔細些。鳥籠里的金絲雀、牆上的氣壓計、精心鑲在相框裏的火車照片、擺設甘露酒的櫥櫃、迷你火車車廂、一個銀製糖果盤、售票員的打票機、陳列在柜子中央的鐵路服務獎章,還有擺在柜子另一頭的約四五十本書,一隻沒用過的俄式茶壺放在書上,另外還有桌上的紙牌……透過半開的窗帘,我看見電視屏幕,而非機器發出的閃光。
一股不知哪兒來的決心突然襲向我,激勵我爬上環繞前院的那堵牆,從那裏不但可以瞧見雷夫奇的寡妻正在觀看的節目,還能看到她的頭。她坐在亡夫的搖椅上,和我母親一樣,低頭弓着雙肩、以四十五度角對着電視;不同的是,我母親一邊編織一邊看節目,而嬸嬸只顧着吞雲吐霧。
父親去年心臟病突發病逝,雷夫奇叔叔比他早一年離開人世,但雷夫奇叔叔並不是因為自然原因辭世。一天傍晚,在前往咖啡館的路上,他似乎受槍擊而亡;兇手逍遙法外。有人說是桃色糾紛,但在父親活着的最後一年,他根本不相信這種說法。雷夫奇夫婦膝下沒有子女。
午夜過後,母親早已入睡,我直挺挺地坐在桌旁,一點一滴,熱情又全神貫注地凝神望着支在肘間的那本書。我不再把周遭的環境視為我認同的一切——附近和這城市已經熄滅的燈火;飄着哀愁、潮濕空曠的街頭;賣小米汁[1]boza,小米製成、略帶黏稠狀的白色飲料。[1]的小販最後一次穿過巷弄的叫賣聲;一對烏鴉生嫩的鳴叫;最後一班通勤列車駛離許久之後,貨運火車在鐵軌上發出的令人勉強忍受的隆隆聲——我全部放棄了,把自己完全投入那本書湧現的亮光中。過去組成我生命與期望的一切——午餐、電影、同學、日報、汽水、足球賽、書桌、渡船、漂亮小妞、快樂的美夢、未來的情人、妻子、辦公桌、清晨、早餐、巴士車票、微不足道的顧慮、未完成的統計作業、舊長褲、臉孔、睡衣、夜晚、用來自慰的雜誌、我的香煙,甚至最忠於我、被遺忘卻總是耐心以待的床鋪——全部從我的腦海中溜走。我發現,自己身在一片燈火通明的土地上,茫然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