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國士駕鶴

第五章 國士駕鶴

慶長八年二月十二,德川家康正式敕封為征夷大將軍。其時家康生母於大去世已半年。

是歲新年,諸大名按例先去大坂向豐臣秀賴道賀新春,然後轉往伏見城給家康拜年。家康雖手握天下權柄,但眾人依然認為,秀賴乃是不二的“少君”。

對於此事,家康未表現出絲毫不悅。他自己亦在二月初四特意前往大坂,拜見秀賴,致以新春的祝賀。當然,通過勸修寺參議和烏丸父子,他已知敕封將軍儀式近日便會舉行。家康恐正是懷着某種感慨,規規矩矩依禮前去拜謁。這次拜謁,乃是對秀賴最後的禮數,只是不知秀賴的近臣是否察覺到了這些?

將軍謝恩儀式於三月二十五舉行。

家康正式的官名為“征夷大將軍、氏長老、獎學院淳和院兩院別當、牛車兵仗、從一品右大臣”甚是冗長。家康尚未進京謝恩,宮裏的女官們就歡呼雀躍,奔走相告,翹首等着新將軍到來。

家康一行三月二十一從伏見出發前往二條城;二十五日,到達皇宮,時為巳時二刻。

一大早,一行便朝服束帶,整頓威儀,童僕善阿彌站在前頭,次為騎馬的諸大夫和二十位徒步武士,之後便是家康所乘牛車。車兩邊有騎馬侍從八名,之後,隔着十位騎馬的大夫,乃是乘轎的五名扈從。這五人自然也身着朝服,依次為結城秀康、細川忠興、池田輝政、京板高次、福島正則。秀康雖為家康親子,但亦為秀吉養子,故五人可說都是受豐臣厚恩。從此處亦可看出家康深意。他並非要和大坂對立,而是要以包容之心將大坂納於掌握之中,頗為自然。

到皇宮,家康首先在長橋上歇息片刻,然後在奏事官的帶領下到了御前。此時情形,後人《御湯殿上日記》中有記載曰:“……新田大人(家康)赴御宴,宮中女官、出迎諸臣,均為大人斟酒……”

家康向天子獻上白銀千錠以為謝儀,還奉上錦緞百匹、白銀百錠和名刀一把,以為新年賀禮。不僅如此,就連親王和諸誥命,家康也一一呈送了禮品。

從宮中告退,時已午時四刻。至此,於大心愿達成,新田將軍取代了同為源氏的足利將軍。

茶屋又四郎清次見面聖的隊伍出了皇宮,便朝堺港而去,他要去探望納屋蕉庵。

納屋蕉庵年邁體衰,此次卧床,恐難有康復之日,故他請又四郎進京親眼一觀家康的受封儀式。

不僅對於茶屋家,對於堺港百姓,以及博多、平戶和長崎等地的大商家來說,蕉庵都是令他們終身難忘的大恩人,是他們的智囊和軍師。千利休、曾呂利新左衛門、宗及和宗薰等人,都曾得到過他的悉心指點。讓宗薰勸說家康鼓勵商事的是他,最早提出派朱印船出海的也是他。如今,交易的重心已經漸漸從堺港轉移到了長崎,那裏的貿易飛速發展了起來。

文祿元年制定朱印船法令之時,全國僅有九艘朱印船。

京都茶屋、角倉、伏見屋各一艘,堺港伊予屋、長崎末次平藏、荒木宗右衛門、絲屋隨右衛門各一艘,船本彌平次兩艘……

十一年後的今日,朱印船數量已遠非當年可比。這首先緣於家康的保護,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納屋蕉庵老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朱印船若達到三百艘,海內的暴動和騷亂便會減少一半。

為了敕封將軍的詔書早日頒佈,連又四郎的母親也在暗中使力,然而不知何故,蕉庵卻一臉愁容。他並非不贊成又四郎之母的舉動,而是認為,時機尚未完全成熟。又四郎便也開始擔心:家康一向謹慎,若是欣然接受冊封,便意味着天下已經太平;可若是推謝,莫非還有何棘手之事?二月十二頒佈冊封詔書,三月二十五家康才進京謝恩,左右思之,這拖得太久了。

其間,納屋蕉庵已然發病,醫士判定已無康復之望。雖然他謊稱忘了年齡,可粗粗計算,當過了八十。正因如此,茶屋又四郎坐上備好的船隻趕往堺港時,心中焦急萬分。

茶屋特意去探望老人家,可萬一到時,蕉庵已失去了知覺,則未免令人失望。父親這位老朋友若還清醒,在仙逝前定會給他指點迷津。

“快些划呀!老人家心懷萬里江山,若是在他仙逝前見不着,我將遺恨終生!”又四郎一邊催促,一邊回憶家康面聖隊伍的古雅華貴。船順淀川飛流而下。

又四郎清次到達乳守宮蕉庵隱居之處,已是深夜。路口的柵門已關閉,但下人看清來者乃是茶屋家的人,便又打開了。到達蕉庵府前,又四郎心中一直忐忑不安。若老人家已仙去了,大門口定會高懸燈籠。雖未收到訃聞,可這一路上會不會生了變化?

“還沒掛起燈籠,甚好!”到了門前,又四郎對隨行的跟班道。跟班忙在門口道:“我們是茶屋家的人,從京城趕來,欲見納屋先生!”

從裏邊傳來一位年輕女子的聲音,似乎在門房等了許久,聲音有些迫不及待:“二公子,請稍等!”

又四郎一驚,問道:“您怎生知道是我?”

“爺爺說,二公子急匆匆上了船。”

“納屋先生怎會……”

“爺爺笑說,人瀕臨死亡,便會擁有神通;又說,人一旦有了神通,便該死了。爺爺已等候多時了。”

雖然沒看到對方長相,可聲音清脆入耳,又四郎頓覺有些心慌,門一開,他便道:“煩請小姐帶在下去見先生。”

“爺爺今日起來,正看這些天收到的禮呢。”女子笑着在前引路。踏着大粒卵石鋪成的通往內室的路,她邊走邊道:“小女子阿蜜,幼時曾見過公子。”

“阿蜜?”

“是。木實乃是我堂姐。宇喜多秀家迎娶夫人時,我跟着去了備前。”

這麼一說,又四郎想起來了,“那個,那個小……”

“呵呵,那時六歲。如今也不小了。”

“哎呀呀。”又四郎輕聲附和着,但沒說下去。秀吉養女、前田利家之女嫁給宇喜多秀家時,阿蜜作為陪嫁跟了過去。若真的是她,算起來應比又四郎大了一兩歲。

據說秀家後來逃到了薩摩,夫人則被接回了娘家,阿蜜才回了納屋處。又四郎想,若是貿然開口,反而可能刺到對方痛處,遂選擇了沉默。

“聽說金吾中納言也故去了。關原之戰引人怨恨……”阿蜜好像見到了多年不見的好友,一路喋喋不休,把又四郎帶到廊下。

“是啊,世人都說,是因為小早川大人的倒戈,才導致西軍慘敗。”又四郎接過話頭,“聽說金吾大人才二十六歲。因為宇喜多沒有子嗣,便由他繼承了岡山城,還未來得及熟悉城中事務,便已身亡……真是人生如夢啊!”

說著,已到了蕉庵房門口。阿蜜正要拉開門,從裏邊竟傳來一個爽朗的聲音:“喂,阿蜜,又四郎是我的客人,可不許你搶了去。”

“爺爺真是貪心,上路時反正都是您一人。”

“誰說的?不是還有人殉死嗎?怎樣,又四郎,陪老頭子一起走?”

“晚生怕要讓先生失望了。”又四郎的心情也變得出奇地輕鬆愉快,接道,“說到殉死,聽說先生擁戴的征夷大將軍不日就會發出禁令。”

“內府大人接受了冊封?”

“不是內府大人,是從一位右府大人。”這時,又四郎才注意到室內有些異樣,不禁四處打量。

蕉庵盤着雙腿坐在褥子上。屋內點着許多蠟燭,大約剛才還在分揀禮品。木樽內有織田有樂送來的鯽魚壽司,也有藤堂高虎送來的鯛魚乾。納屋家人送的禮亦各式各樣。對面一個小檯子上放着的白砂糖,乃是所司代板倉勝重託茶屋家所送。

蕉庵坐在成堆的禮品當中讀一張紙。又四郎不由心道:這老頭比我還貪心。

又四郎剛坐下,蕉庵便將紙扔給他。又四郎接過一看,是同樣因為年邁體衰而命不長久的坂田宗拾(曾呂利新左衛門)的信函,上邊寫着:“收禮甚多,本想分些於先生,可若如此,又恐先亡於先生。吾恐入不敷出,因此作罷。”坂田宗拾顯然語帶戲謔。

“說不定宗拾真要走在我前邊。寫得一手好字的他,筆下也沒了力氣。”蕉庵這麼嘆着,又突然想起什麼,睜大眼睛繼續道,“人真是脆弱啊!誰也逃不過一死。老夫經歷了信長公父親怪死、信長公烈死,再往後便是光秀、太閣和石田三成。就是淀屋、茶屋和利休各家,也已易主換代。這都是夢啊,都是夢……”向來堅強洒脫的蕉庵今日讓人出乎意料。

為了不使氣氛沉重,又四郎故作輕鬆道:“在這些人當中,最硬朗又最自在的,大概就是先生您了。”

蕉庵卻不睬他:“又四郎,聽說令兄身子不怎麼好。”

“也並非卧床不起,只是易疲乏。”

“人終有一死,這是亘古不變的法則。即便是征夷大將軍,也不會長生不死。”

又四郎本以為蕉庵會高興起來,可竟說到家康也不長久。他吃了一驚。

“以先生的神通,已經預知到那個時候了?”

“休把我的話當說笑,又四郎。我得快些上路,我聽到有人在召喚我了。”

“召喚?”

“是啊。也許是閻王,也許是風,或者星辰。”

“請先生指教。”

“德川大人成了征夷大將軍,可喜……可賀。大人活用賴朝公故事,作為武家棟樑統領天下,大人在世時,海內能安定一時。”

“安定一時?”

“是啊,我要說的,便是他逝后的事情。我不在了,大人與他的重臣都故去之後,何樣的人物才能保住長久太平呢?”

“是啊。”

“別隨隨便便附和,又四郎,你必須……擔起這個重任。所以,老夫才想在閉眼之前,見你一面。我拒絕了閻羅,騙他說想要看看德川大人能不能封了將軍。”說到這裏,蕉庵端起阿蜜呈上來的葛湯,喝了一口,又放到一邊。寬敞空曠的屋子裏,除了他們倆,只有阿蜜和一個老嬤嬤,過多的燭台使得整個屋子顯得陰森可懼。

“哈哈,德川大人若是未接受將軍封號,我跟你說的話……自是另一番內容。若是辭謝,我便會首先說,如何促使他接受敕封。可若是受了,便要說接受之後,如何奠定太平世界的根基……”

又四郎嚴肅起來,這個老人的執著,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你不是大名,可正因如此,在太平盛世反而不能安逸。德川大人……歸天之後,國家面臨的最大困難是什麼,你想過沒有?只管直言。”

“第一件,想必便是德川氏和豐臣氏的關係……”

又四郎一邊說,一邊看着蕉庵的臉色。

蕉庵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大聲喝道:“笨蛋!才不是此事!”

聽到斷喝,又四郎反而放下了堵在心頭的那塊石頭。這才是蕉庵!這曾對着信長公狂吼之人,其烈性依然活在漸已枯萎的軀體裏。當初因和秀吉身邊人不睦而將宅子獻給寺院,移居暹羅的呂宋助左衛門,據說也曾被蕉庵一聲大喝嚇破了膽。

“和豐臣的糾葛早就不是問題。以這點見識,你……你日後何以立足?”

“此話怎講?”

“豐臣氏的地位已然明確。德川大人接受將軍之位那一刻起,豐臣秀賴便成了將軍位下一個……區區六十五萬七千四百石俸祿的大名,和以三十萬石苟延殘喘的上杉景勝與毛利輝元,毫無兩樣。若是不明白這個道理而輕舉妄動,勢必自取滅亡。但海外……則大不一樣,又四郎。”

“海外?”

“是。茶屋家將朱印船發往世間各地,而你卻……卻連這個也看不清,你還能幹什麼?”

又四郎不由往前探了探身子,屏住呼吸。蕉庵並未老朽,他言之有理。如今所謂豐臣和德川的對立,不過是道義和情感上的問題。兩家實力懸殊有如天壤,關原一戰,豐臣之勢大多已經敗亡。

“又四郎,你還記得助左衛門和木實嗎?”

“當然記得。”

“他們現在……暹羅國,掌管往來船隻。他們有消息說,葡國班國來航的船隻近年來銳減,取而代之的乃是被稱為紅毛鬼子的尼德蘭人和英吉利人,其勢力大增。”

“這些事,不才在長崎也有耳聞。”

“光聽到而不能作出判斷,亦無用。你應知道,海外諸國也有勢力消長。”

“是。”

“尼德蘭人已經開始在暹羅國築城。我們國人也一樣。朱印船遠至安南、大城(泰國故都)以及馬來等地。”

“是。高砂(台灣)和呂宋各地,也有國人居住。”

“正是。這才是日後你所要關注的。若是堺港、博多、平戶、長崎這些地方,觸手可及,不成問題。但在海外諸國,居於彼的國人萬一和當地人起了衝突,又將……如何?你說說。”老人目光灼灼,注視着又四郎。

又四郎被蕉庵的話吸引,漸漸流露出年輕男兒的熱情。老人的話確實有理,人生在世,追利逐益,衝突自不可避免。若是生起戰火,當地的國人向本國求援時,該當如何?或許蕉庵是想讓又四郎委婉地提醒家康,讓他作好應付這些事的準備。

“又四郎。”蕉庵又喝了一口葛湯,接着道,“那時有幾種應對之法。征夷大將軍為了顧全國家臉面而出兵保護,其為……第一。第二,這一切……與將軍家無關,由當地國人隨機應變。這第三嘛,就是對同胞不能坐視不管,因此,朱印船船主聯手加以救援,但不以朝廷的名義。你……以何為上策?”

又四郎往前膝行一步,道:“應據當時情形而定。”

“你是說據當時情形,要麼向將軍求援,要麼自衛。”

“是。還有,各船主應組織些武士,配置於船上。”

“好!不過有一事需特別注意,那就是謹防船主雇來的人奪取船隻,淪為匪盜。”

又四郎微笑着點點頭,“因此,船主必須練就不亞於匪盜的膽氣和魄力。”

“好了,”蕉庵擺擺手,“下一件可能發生之事,便是洋人起了內訌,將我國人也捲入其中,你……是否想過?”

又四郎吃了一驚,他從未想過這事。“沒想過。但這種爭鬥想必不久便會發生。”

“一定會發生!”老人一字一頓,道,“我們的朱印船雖已有三百餘艘,洋人的船隻卻不可計數。如今,他們的船和我們的船不斷在大洋相遇,擦身而過。他們要麼是……狗咬狗,要麼是聯手攻打我們。那時,你該怎麼辦?”

又四郎汗顏:“請先生見諒,愚才見識淺薄,尚未想過此事。”

“真是糊塗透頂!”蕉庵故意生氣地搖頭道,“令尊和將軍家是……是什麼關係?將軍不僅僅是照顧你家。將軍當年應太閣之邀進京,曾在你家安身。令尊可說乃是將軍在京坂的眼睛。”

“這些事,曾聽先父提起。”

“茶屋家蒙將軍恩澤,擁有朱印船。而你卻……看不清世道變化,無法協助將軍,遠不及令尊,實為不肖。”

“愚才慚愧。”

“知道就好。我並無責備你的意思。但海外諸國的競爭,你務必放在心上,睜大眼睛,隨時將消息告訴將軍。”

“不才明白。”

“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此事。若是海外諸國或拉攏豐臣氏,或支持德川大人,問題就大了。不僅如此,九州的島津……和東北的伊達,一旦與海外勢力勾結,便會給蒼生帶來災難。”

又四郎屏住呼吸,重新打量着蕉庵。這個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已看到了這一步?想來自己真是愚笨。韓戰草草收場,不正是因為沒有考慮周全嗎?又四郎道:“先生的良言,又四郎此生將銘刻在心。”

“你能如此……最好。一旦點燃烽火,不僅會……導致海外諸國決裂,更可怕的是……是可能引起教派紛爭。戰事一旦裹上信奉紛爭,便會異常麻煩,信長公便是……便是極好的例證,他的後半生……幾乎是在和各種騷亂與教徒暴動的鬥爭中度過。因此,必須注意。”

“是。不才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何事?”

“現在,有些浪人頻繁出海。這些人萬一和海外勢力勾結……這些事情必當思量。”

蕉庵使勁拍了拍膝蓋,大聲說了一句什麼,可那聲音隨即被一陣咳嗽聲淹沒。他緊閉雙目,臉色變得甚是難看。

“爺爺!”阿蜜變了臉色,跑到蕉庵跟前,“您怎的了?快,快喝點葛湯。”阿蜜一隻手扶住蕉庵,男一隻手將葛湯送到他嘴邊。可蕉庵依舊咳嗽不止,像是被什麼噎住了,呼吸急促。

阿蜜忙拍拍他的背,“說得太多了。公子,快幫幫我。讓爺爺躺下來歇息片刻。”

蕉庵使勁搖頭,緊緊抓住又四郎的手。他咽喉深處還在咕嚕嚕響,佈滿血絲的眼睛裏射出異光。他顫抖着嘴唇,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又抓住阿蜜的手,輕輕碰了碰又四郎的手。

又四郎頓時驚慌失措,阿蜜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

“啊!燒起來了……着火了!”蕉庵抽搐的唇間突然吐出這麼一句。

“爺爺說什麼?什麼燒起來了?”阿蜜驚問。

“方廣寺……大佛殿燒起來了……燒起來了……”

二人驚訝地對視一眼。蕉庵的眼睛注視着上方,想必腦中出現了幻象。

“燒起來了。”蕉庵又重複了一遍,言罷,呼吸突然變得急促,喉嚨中發出嗚嗚的聲音,身體劇烈地顫抖,之後,便停止了呼吸。

“爺爺!”阿蜜大聲驚叫,嚇得又四郎一個踉蹌。

“先生……”

阿蜜抱着蕉庵,騰出手去試他的脈搏,嘆道:“已經沒了脈搏。”

“快叫人,阿蜜小姐。”

“不,不用了。爺爺說了,若是在半夜離去,我一人陪着就是。天亮之前不要驚動他人。”

又四郎不再強求。他感到奇怪的是,這個當年被人稱為熊若宮、作為野武士頭領稱霸一時、到今日仍如聖人一般的納屋蕉庵,一旦身逝,樣子也和尋常老人沒有兩樣。在阿蜜懷中斷了氣的蕉庵,乾枯的臉上佈滿皺紋,不過是一具讓人心酸的屍首。

“讓他躺着吧,阿蜜小姐。”又四郎茫然若失地坐了片刻,方對阿蜜道。

這時,從廊下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是下人。

“老爺,有人來報信,坂田先生亡故了。”下人還不知道蕉庵已經斷氣,在門外繼續稟道,“坂田家的喜兵衛想先說說先生遺言。”

阿蜜偷偷看了又四郎一眼,沒動彈,“喜兵衛是想見爺爺嗎?”

“是。先生說,未履行約定便先行離去,故要致歉,說自己不值得託付……”

之後便換了一個聲音,大概是報信人。“今日凌晨,老爺看起來比平常精神得多。睡了之後,大家便放心歇下了,誰知他突然起身,大聲喊着‘燒起來了……’”

“燒起來了?”阿蜜驚問。

“是……好像夢到京城的方廣寺起了大火。老爺望着空中高喊:‘大佛殿起火了!’這是他最後的話。”

又四郎與阿蜜面面相覷,身體開始顫抖。坂田宗拾,當年的曾呂利新左衛門,一直追隨豐臣秀吉,乃是經營兵器的大商家。利休去世后,他逐漸遠離秀吉,與蕉庵等人一起,成為堺港長老之一,埋首於商界事務。他雖常與蕉庵鬥嘴,但雙方又都彼此敬重,最近還成了圍棋對手。這二人像約好了一般,在同一日咽了氣,連最後的幻覺都一樣,真令人害怕。

“哎呀,真不巧。”阿蜜突然回過神來,道,“爺爺好不容易睡著了,明日一早我定會轉告。”

“拜託了!”

“請等等,剛才您說,他們之間有約定?”

“是……好像是納屋先生拜託我家老爺說媒一事。老爺提京城茶屋的二公子。納屋先生叫我家老爺說了媒再去,於是,我家老爺便應允了。老爺經常說,若還沒實現承諾便死了,務必轉達他的歉意。”

阿蜜已不敢抬頭看又四郎,她真後悔自己開口問。

但又四郎未仔細聽那人說話,只擔心此事:兩位老人最後喊出同樣的話,是不是說明二人都在擔心方廣寺會被燒掉?

坂田家的報信人走了之後,屋子裏陷入一片沉寂。燭芯變長了,屋子裏漸漸暗下來,阿蜜和又四郎重新把遺體放好,開始整理遺物。天亮之前,要讓蕉庵作為一個病人躺在那裏。

放好屍身後,阿蜜站起身,將燈一一熄滅,只留下枕邊一盞,腳邊一盞。昏暗的燈光下,蕉庵的面容頗為安詳,跟睡著了一般。

“一切後事,先生生前都有詳示吧?”

又四郎再也忍受不了屋內的沉悶,問道。阿蜜並不答話,只是點了點頭。她雖早有預料,心中依然不能平靜,似有些不知所措。

又四郎又開始思索兩位老人出現同一幻覺的事。本阿彌光悅曾告訴他一件憂心之事:在大坂城內,不僅沒有合適的人調教秀賴,還隱藏着巨大的禍端。“不是別的,就是太閣留下的巨額財富。”他口中的財富指黃金。光悅斯言,那些黃金,只要留在還未長大成人的少君身邊,定會招禍。“因此,必須將黃金善加利用,方能保豐臣氏安泰。”

又四郎非常清楚其中含義。那些浪人野心勃勃,唯恐天下不亂,若是他們想到黃金可以作為軍餉,定不會讓秀賴安生,而會聚集起來,挑起各種事端。若有可能,將黃金捐給各寺院神社最好。可是,淀夫人卻看不清這些。光悅既能把此事告訴又四郎,想必也跟坂田說過同樣的話。兩個老人最後的話觸動着又四郎。

淀夫人也曾想過利用黃金修繕領地內寺院神社,以及與自家有淵源的殿堂佛塔,大概是一年兩處。慶長五年,修繕過攝津的天王寺和山城三寶院的金堂。慶長六年,沒有這項支出。慶長七年,雖修了豐國神社門樓和近江石山寺,可皆是在眾人的再三催促和請願下才進行。在豐臣氏,已無人主動行此事。若有人因此擔心,把目光聚在秀吉主持興建的方廣寺大佛殿上,那會怎樣?

又四郎盯着蕉庵的遺容,心內一陣戰慄。萬一是蕉庵和坂田派人去放的火,事情將如何?若說此事,除了蕉庵和宗拾再無人敢做。他們雖是商家,卻滿腔血性,這是在亂世長大之人身上固有的習氣,其膽量絲毫不遜於黑田如水或福島正則。

“公子,您在想什麼?”阿蜜輕聲道。

“阿蜜小姐,天一亮,我就要告辭了。”

“為何?”

“突然擔心京城那邊的事。”又四郎回過神來。他還在想着大佛殿,似乎熊熊燃燒的烈火已經照亮了夜空。

“京城那邊?”

“啊,不……葬禮時,我在此處不適宜。我得趕快回去告訴兄長。我還是擔心——坂田和先生在臨終前竟然出現同樣的幻覺。”

阿蜜想說什麼,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她想問又四郎對坂田家下人所說的親事有何看法。敏感的又四郎當然不會毫無察覺,但與這事相比,他的擔心重要得多。為了豐臣氏,把大佛殿燒掉!若真是兩位老人指使,那麼放火的人萬一被所司代逮住,將如何是好?

“阿蜜小姐,你不擔心嗎?我猜想,現在大佛殿可能真的着火了。”

“大佛殿?”阿蜜抬起頭,一臉驚訝。她所想和又四郎的心事迥異,不由輕聲道:“公子……”

“哦?”

“我知道您為何要急着回去了。”

“這……”

“無妨。爺爺都在想些什麼啊。那事我不會跟人說。公子您權當沒聽見,把它忘了吧。”

又四郎急躁起來,一急躁便暴露了自己的幼稚:“你是說我們的親事?若是此事,我索性跟你明說:我非好色之徒,世上女人也無兩樣。我答應娶你。我剛才說的不是這個,我是說大佛殿着火了,照亮了夜空。放火的人若被所司代板倉勝重大人逮住,如何是好?我想到這些,才心裏着急。”

“啊?”阿蜜瞪大眼睛看着又四郎。

年輕男女都有同樣的毛病。又四郎的辯白之辭過於激烈,而阿蜜同樣年輕氣盛。他們通常都不會體察對方心情,總被表面之辭左右。

阿蜜由羞澀轉為震怒。婚姻乃是女人一輩子的大事,又四郎卻如此輕描淡寫,實在是屈辱!然而,若現在就發脾氣;愈失了面子。況且蕉庵剛剛咽氣,她也不允許自己失態,否則,丟人的還是她自己。

阿蜜強壓心頭怒火,低聲道:“這麼說,公子是擔心……阿蜜明白。天明之後,就請回吧。”

“兄長會很快過來弔唁。”又四郎依然未察覺阿蜜的心情,沉浸在焦慮之中。謠言可懼,若是方廣寺大佛殿被焚,肯定會有謠傳,說是將軍派人縱火。

因此,所司代板倉勝重定會全力搜查。若是逮住罪犯,必會施以極刑,畢竟事關主家名譽。而若有人告發乃是蕉庵或宗拾指使,必是堺港的驚天大事,會影響堺港所有商賈。

茶屋家與所司代板倉勝重交情匪淺。茶屋清延當年為家康臂膀,立下了汗馬功勞。他不僅參與了江戶築城,還被推舉為商界之首。就連上方的人也甚是看重他:“以後商家諸事,均由四郎次郎裁決。”他是名副其實的商界領袖。

因而,若是商人有不端行為,茶屋家也難逃其咎。因此,又四郎必須趕快去見板倉勝重。

阿蜜不再說話。她在心裏暗暗想着要尋個機會羞辱又四郎,以報今日之羞辱。

“天還沒亮啊。”又四郎看着蕉庵遺體,不時小聲嘀咕。

“是啊,應快亮了。”阿蜜一邊若無其事附和,一邊往枕邊的香爐里添香,不再看又四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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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康10·幕府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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