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娜塔麗幹活兒的時候是不容易給認出來的,因為她的臉部齊眼睛下面全用一條手帕遮擋起來。從修切和磨光雲母的機器上飛出來的微塵,在一排排長桌子上空飄浮。女工們成天就坐在這裏,把那些已經分成一塊塊的礦物再切成薄片。娜塔麗就是這一大群衣衫襤樓的工人中又一個弓着背幹活兒的人。這種活兒需要手巧,叫人厭煩,可是並不難做。
她弄不清德國人拿這種東西去做什麼用。大概和電氣設備有點兒關係。顯然這是一種稀少的材料,因為碎片和桌上掃下的余屑都被送到磨粉機里去;磨好的粉也和切好的薄片一樣,裝進柳條箱運回德國。她的工作就是把書本那樣大小的雲母切成更薄、更透明的薄片,直到工具無法再劈出一層來為止,同時在工作過程中不能切破一片,以免遭到帶着臂章、管理她那一工段的那個凶神惡煞似的法國猶人老婆子的毒打。這的確是夠簡單的。
她每天在這個又長又矮、擁擠不堪的粗木棚里度過十一個小時。長長的黑色電線上懸挂着的低瓦燈泡,發出暗淡的光線;房裏沒有生火,幾乎和白雪皚皚的戶外一樣寒冷,而且因為腳下的爛泥地和擠得緊緊的婦女們的呼吸,甚至比戶外更為潮濕。一個令人噁心地漫溢出來的廁所,散發出一股惡臭。這個廁所每周只由一小隊佩帶着黃星標誌的可憐的大學教授、作家、作曲家和科學家來打掃一次,德國人就喜歡讓他們來掏糞便。從擠坐在一起、衣衫襤樓、久未洗過澡的女人身上,也散發出一股臭味兒。她們幾乎連喝的水都沒有,更不用提洗澡和洗衣服了。對於一個外界來的參觀者,這個木棚簡直就是地獄。娜塔麗對它卻已經習以為常了。
這些婦女中大多數人全象她一樣出身高尚。她們中有捷克人、奧地利人、德國人、荷蘭人、波蘭人、法國人和丹麥人。特萊津真是一個各民族的大熔爐。許多人都曾經十分富有,許多人都象娜塔麗一樣受過高等教育。雲母工廠只接納猶太區里受到優待的婦女來工作。“遣送去東方”這個嚇人的、意義不明的威脅籠罩着特萊津,就象死亡索繞着正常生活那樣。遣送是間歇性的,象瘟疫那樣突然剪掉一大批人,但是雲母工廠的工人和她們的家屬是不走的。至少,還不曾有人走過。
干這種輕鬆手工的婦女,大部分是年紀比較大的;娜塔麗給分配到雲母工廠來,意味着某種暗地裏的“庇護”。派埃倫到圖書館工作,也是如此。他們急轉直下,落到了特萊西恩施塔特,雖然使人驚疑不定,卻並不是飛來橫禍。其中還有奧妙。他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同時,一天天他們捱了下去。
六點鐘的鈴響了。
機器停下。弓腰駝背的婦女站起身來,把工具安放好,熙熙攘攘地走了出去,用披巾、汗衫和破爛衣服把自己裹裹緊。她們僵硬地、可是快步地走着,趁那份湯湯水水的食物還有餘溫之前趕到領食物的長隊中去。一到外面,娜塔麗就拉下手帕,露出了一張幾乎沒變樣的臉;更瘦削、更蒼白、仍然很美,嘴唇顯得更薄,下巴顯得更堅定。一陣清新的寒風掠過了積雪的、筆直的街道,把特萊西恩施塔特堵塞的下水道、隨地皆是的糞便、爛白菜和生病的、齷齪的人們身上經常發出的惡臭吹散了。這是一種貧民窟的氣味,再加上日日夜夜不停地走過的手推櫃車上的死人和城牆外邊火葬場裏焚燒屍體的令人噁心的氣味。猶太人不是遭到屠殺而是“壽終正寢”的死亡率並不比滅絕營里低多少。
她從一排排筆直的營房屋頂之間的街道上走過去,穿過市區到幼兒園去。這時天上星光閃爍,一鉤新月緊挨着一顆明亮的晚星,低低懸挂在要塞城牆的上空。難得的清新爽朗的空氣吹進了她的胸膛,叫她感到十分舒暢。她想起了埃倫那天早上說的那句俏皮話:“親愛的,你知道不知道,今兒是感恩節?說好說歹,我們總還是有恩可感的。”
她繞過把猶太人和大廣場分隔開的那道高高的木牆,聽見音樂家們正在廣場邊上黨衛軍的咖啡館裏演奏。吃飯的時刻,雖然還有些衰弱的老年人蹣跚地走着,在垃圾堆里撥弄,但街道上總比較安靜,不那麼擁擠。領食物的長蛇陣從有些院子裏婉蜒到街道上。人們站着,用勺子從鐵皮盤子裏把那份湯湯水水的食物舀進嘴去,兩眼急切地睜得很大。看着這些有教養的歐洲人象餓狗一樣吞咽着這種粗劣的飲食,這是猶太區里令人份外傷感的景象之一。
一個身穿一件破爛的長外套、戴着一頂布便帽的瘦子走到她身邊來。“喂,還好嗎?”這個名叫烏達姆的男人說。
她脫口就用意第緒語回答說:“該怎麼個好法呢?”
現在,她講這種語言已經象她祖母講得一樣流利了。常常,一個荷蘭或是法國的難友甚至會把她當成波蘭猶太人。她講英語的時候,一開口就很容易用上從前的美國腔,可是這種語言在這兒聽上去很古怪。她和埃倫也常常用意第緒語交談,因為他在圖書館裏和教授猶太教法典時也常常用這種語言,儘管他一般是用德語和法語講課。
“耶塞爾森的弦樂四重奏今兒晚上又演出啦,”烏達姆說。“他們想叫我們接在後邊演出。我又有了新的材料。”
“我們什麼時候可以排演呢?”
“就在我們去看過孩子以後,好嗎?”
“我七點鐘還要教一堂英語課。”
“節目很簡單。不會花太多時間。”
“好吧。”
路易斯正在宿舍房門口等着。他高興地大叫一聲,跳進她的懷抱。娜塔麗一抱住他結實的身體,就忘卻了雲母、厭煩、苦難和恐懼。他的興高采烈感染了她,使她也快活起來。不管刮的是什麼陰風,這股火焰可不是註定要給吹滅的。
路易斯一生下來就成了她的生命之光,但是還從來沒象現在這樣強烈。他雖然離開了她,來到這個幼兒園,和幾百個小孩呆在一起,平時晚上多半只能看到她幾分鐘,住在這個潮濕陰暗的、古老的石頭房子裏,由陌生的女人管束着,睡的是棺材般的木箱子,吃的是粗糙的大雜燴——儘管兒童的食物是猶太區里最好的——路易斯卻象野草一樣茁壯成長起來。別的小孩消瘦,患病,先是無精打彩、昏昏沉沉,後來在一陣陣抑止不住的哭泣中虛弱下去,終於落得凍餓而死。這個幼兒園裏的死亡率是驚人的。可是,不知是他的顛沛流離——不斷地變換水土、空氣、食物、被褥和同伴——把他鍛鍊出來了,還是象她常常想到的那樣,是堅韌頑強的傑斯特羅家和堅韌頑強的亨利家的結合,產生了一個達爾文所謂的優生者,反正路易斯是生氣蓬勃的。他在各門功課上都名列前茅。指畫法、舞蹈、唱歌對他說來都是一樣。他似乎毫不費力就勝過了別人。調皮搗蛋也是他領頭。幼兒園的保姆看見他又是愛又是恨。他長得越來越象拜倫,可是有他母親那樣的大眼睛。他那種既迷人又有些憂鬱的微笑,活脫兒象他父親。
她因為輪流上夜班,所以總在這兒吃飯。烏達姆也在這兒吃。他通常總想法子按照自己的方式安排一切。這就是他怎樣來和三歲的女兒一起消磨空餘時間的。他的妻子已經走了,被遣送走了。今兒晚上,湯里的土豆很多,雖然是凍壞了的,味道有點腐,可是倒很可以充饑。他們邊吃着,他就邊念起他新編的台詞來,他的女兒和路易斯在一旁玩。那個輕便的木偶戲台就摺疊起來放在地下室的文娛活動房裏。後來,兩個孩子也下來看他們排演。娜塔麗排演了逗孩子們玩的木偶戲,一出龐奇和朱迪的戲,配上烏達姆含譏帶諷的台詞,已經暗地裏風靡了猶太區。這比她的美國公民身份更使她出人頭地。那種身份起先還使人驚異,可是不久就不足為奇了。不管是倒霉還是愚蠢,反正她到了這兒,對猶太區的人們說來,就是這麼一回事。
娜塔麗重新搞起這個丟了多年的少年時代的遊戲來,可以變得很快樂地全神貫注。她做木偶,給它們換上衣服,操縱它們,使它們扮出各種滑稽姿勢來配合烏達姆的台詞。有一次,她甚至在他唱歌的那個黨衛軍咖啡館裏演出過。當烏達姆唱着淫蕩的德國歌曲,引得那些鬧鬧嚷嚷的黨衛軍官兵狂呼亂叫的時候,或是當他唱起《莉莉。馬琳》這類感傷的民歌,引得他們眼淚汪汪的時候,她只好渾身顫抖地坐在那兒聽。後來,她的手哆嗦得很厲害,簡直操縱不了木偶。幸虧這次演出並不成功。烏達姆的拿手好戲一個也沒拿出來,以後也就沒再叫他們去演出。猶太區裏有的是遠比他們高明的木偶戲節目可以供黨衛軍去點。少了烏達姆的譏諷,娜塔麗的小小演出實在並不出色。
烏達姆是一個波蘭教堂唱詩班領唱人的兒子。他膚色蒼白、瘦長如鶴,生着一雙熾熱的眼睛和一頭蓬鬆、捲曲的紅髮。雖然他創作和演唱狠褻的、甚至淫蕩的歌曲,卻在猶太會堂里主持贖罪日的宗教儀式。他和那群組成並管理這個有名無實的猶太市政機構的猶太復國主義者一起,很早就從布拉格給遣送到特萊西恩施塔特來了。現在,柏林幫和維也納幫正在把他們排擠出去,因為黨衛軍比較喜歡德國猶太人。烏達姆在那個鬧劇般的特萊西恩施塔特銀行里工作,儘管它已經成了那些後到的猶太人的地盤。這些人還是丟不下他們那種優越感,總想把別人排擠出去,烏達姆對於猶太區裏的政治活動和鈎心鬥角所了解的,遠遠超出了娜塔麗所能理會的。他名叫約瑟夫。斯莫諾維茨,可是大伙兒都管他叫“烏達姆”。她甚至聽見黨衛軍也這樣稱呼過他。
今兒晚上,他為他們最受歡迎的滑稽短劇《寒霜——杜鵑國國王》添上了一些新的笑料。
娜塔而給龐奇頭上戴了一頂王冠,還裝上一隻掛着冰柱的、長長的紅鼻子,這就是國王。寒霜一杜鵑國正在打敗仗。國王不斷把呈報上來的災難怪在國內的愛斯基摩人頭上。“殺死愛斯基摩人!把他們全都殺了,”他不住地大發雷霆。好笑的是一個扮作大臣的木偶,穿着一身好象是制服的服裝,也有一個拖着冰柱的紅鼻子,衝出衝進,他不斷報告國內的匾乏、判亂和潰敗,使得國王聽了又哭又嚎;他還報告殺死了更多的愛斯基摩人,使國王聽了高興得又蹦又跳。最後,大臣沖了進來宣稱,所有的愛斯基摩人終於全給清洗光了。國王滿心歡喜,接着墓地又大吼道:“且慢,且慢!現在我怪誰好呢?我怎樣把仗打下去呢?這太可怕了!趕快派一架飛機到阿拉斯加去,再裝些愛斯基摩人來!愛斯基摩人!我需要許許多多愛斯基摩人!”幕落。
說也奇怪,猶太人會覺得這出粗劣的、以死亡為主題、含沙射影的小戲滑稽之極。這些災難就象德國國內最近的新聞。那個部長報告這些災難時,用的是納粹宣傳的那種浮誇做作、自相矛盾的濫調。這種冒險的地下幽默,在猶太區的生活中是一種很大的寬慰。這一類的玩意兒很多,似乎也沒人去報告,因為它們一直繼續下去。
娜塔麗痛苦辛酸地操縱着木偶。她已經不再是一個害怕落進德國人的魔爪、把安全完全寄托在她的護照這個護身符上的美國猶太女郎了。那個護身符並不靈驗。最最壞的事已經發生了。奇怪的是,她心頭倒反而覺得自在了點兒,思想也清晰了點兒。現在,她的全部生命都集中在一個單一的目標上:帶着路易斯渡過難關,活下去。
烏達姆新編的台詞,講的是猶太區里最近的一些傳說:希特拉患了癌症;德國人缺乏石油,戰爭打不下去了;聖誕節那天美國人將在法國偷襲登陸;諸如此類的痴心妄想在特萊西恩施塔特頗為盛行。娜塔麗操縱着木偶的一舉一動,來配合烏達姆插科打渾的台詞,他女兒和路易斯對這些笑話一點兒也聽不懂,只是對着紅鼻子的木偶哈哈大笑。排演完畢后,她緊緊摟抱了一下路易斯,從擁抱中觸電般地感到了一陣鼓舞。然後,她就上她的英語課去了。
在少年男孩的營房裏,日日夜夜都有人上課。猶太兒童的教育是受到官方禁止的,但是他們沒別的事可做。德國人也不認真加以制止,他們知道這些孩子最終的下場,所以並不在意他們在屠宰場裏發出什麼樣的嘈雜聲。這些大眼睛的、削瘦的孩子辦了一份小報,學習各種語言和樂器,排演戲劇,對猶太復國主義展開討論,唱希伯來歌曲。另一方面,他們大部分都成了玩世不恭的、老練的小偷和騙子。對什麼也不相信,象耗子一樣熟悉猶太區裏的大街小巷,而且在性方面都是過早就成熟了。他們歡迎娜塔麗的目光往往叫她感到不安,雖然她覺得自己穿着那身帶着黃星標誌的、鬆鬆垮垮的棕色毛料衣服,即使還沒到討人嫌的地步,至少也是一個沒有性感的女性。
但是這些孩子一上起課來就全神貫注。他們總共只有九個人,都是聰明伶俐、自願參加的初學者,想要學會英語,好“在戰後上美國去”。有兩個人這天晚上缺席,是去排演《後宮誘逃》去了。他們上次演出《被出賣的新娘》,在猶太區獲得巨大成功,甚至連黨衛軍也很欣賞。現在他們接着又雄心勃勃地排練起莫扎特的這出歌劇來。娜塔麗看了這個深受歡迎的《被出賣的新娘》一次很差的演出,因為有幾個演員剛給遣送走了。她甚至聽到一座營房的地窖里某處正在排練威爾第的《安魂曲》,不過這似乎太異想天開了。課上完后,她匆匆穿過寒風拂面、星光燦爛的黑夜,到她將在那兒演出的那個統樓去。
在那個又長又矮的斜頂房間那一頭,四重奏已經開始演奏了。這個房間以前是開大會用的,現在卻放滿了床鋪,因為越來越多的猶太人進入了這個猶太區。他們湧進來的速度遠遠超出了給送往“東方”去的速度。猶太區里猶太人的全部希望就是,美國人和蘇聯人能夠及時粉碎“寒霜一杜鵑國”,把困在特萊西恩施塔特大水閘里的人們救出去。同時,眼前生活的目標就是,避免被遣送走,並且以文化生活來使這兒的日日夜夜容易忍受一些。
耶塞爾森的四重奏是非常出色的。三個花白頭髮的男子和一個非常醜陋的中年女人用私帶進猶太區來的樂器演奏,他們衣衫襤樓的身體合著海頓的優美旋律晃動,臉上專心致志,煥發出內心蘊藏着的光輝。統樓里擠得滿滿的。人們有的弓着身子坐在床鋪上,有的躺着,有的蹲在地板上,有的挨着牆根站成一溜,當中的好幾百人緊緊挨在一起,坐在木頭長凳上。娜塔麗等着這支曲於結束,以免驚動別人,然後她才從人叢中擠了過去。人們認出了她,讓開了一條路。
木偶戲台已經在音樂家座椅後面安放好了。她在前面的地板上挨着烏達姆坐下,讓音樂——現在是德沃夏克了——來撫慰她的心靈。幽雅動聽的小提琴和中提琴琴聲,如泣如訴的大提琴琴聲,交織成一支美妙悅耳的阿拉伯風格民歌樂曲。隨後,音樂家們又演奏了一首貝多芬後期的四重奏。特萊西恩施塔特的節目單向來是很長的,聽眾們都滿心感激,悠然神往,雖然四下里患病的和上了年紀的人聽着聽着打起盹來了。
在木偶戲開場之前,烏達姆先用意第緒語唱了一支新的歌曲:《他們來了》。這是他又一個精心創作、妙語雙關的政治性節目。一個孤獨的老人在他生日那天唱歌,說大家都把他給忘了,他凄涼孤獨地坐在布拉格的房間裏。忽然,他的親戚們來了。他在重唱中,變得高興起來,在舞台上歡呼雀躍,兩手僻啪地打着爆栗:啊,他們來了,他們終於來了!
英國親戚,俄國親戚,美國親戚,普天之下的親戚!
坐飛機來,乘輪船來——啊,多麼快樂,啊,這是多麼歡欣鼓舞的一天,啊感謝上帝,從東方,從西方,啊感謝上帝,他們終於來了!
頓時彩聲四起!在他再唱一遍的時候,聽眾們也跟着唱起了造句,還有節奏地拍着手:從東方到來,從西方來到!木偶戲就在這陣高昂的調子裏開場了。
在演出《寒霜——杜鵑國國王》之前,他們先演了另一個很受歡迎的滑稽短劇。龐奇扮一個猶太區官吏,正想向他的妻子求歡。朱迪則推三阻四地不肯:這地方大沒個遮掩,她肚子餓了,他沒洗過澡,床輔太窄小了等等。這些借口都是猶太區里人們所熟悉的,因而引起了哄堂大笑。他把她帶到他的辦公室,到那兒就只有他們倆,她羞羞答答地順從了。可是正當他們好合之際,他的下屬不停地打斷他們,前來報告猶太區出現的問題。烏達姆模仿夫妻倆的隅隅情話和氣喘吁吁的聲音,中間還穿插着龐奇怒氣沖沖的官腔和朱迪失望沮喪的抱怨,再加上一些猥褻的台詞和動作,使得整個演出滑稽非凡。甚至連蹲在烏達姆身邊操縱木偶的娜塔麗也不停地格格笑出聲來。
修改過了的《寒霜——杜鵑國》也引起一片笑聲。烏達姆和娜塔麗滿面紅光從幕後走出來,一次又一次地鞠躬。
統樓里四處都傳來了歡呼聲:“烏達姆!”
他搖搖頭,揮揮手,請大家別這樣。
更多的人歡呼着:“烏達姆,烏達姆,烏達姆!”
他做手勢請大家安靜下來,要求准許他退場。他說他很疲乏,心情又不好,還得了感冒,下一次再補演吧。
“不成,不成。現在再來一個!烏達姆!鳥達姆!”
木偶戲每次演出時總是如此。有時候觀眾達到了目的;有時候經過懇求,烏達姆總算退了場。娜塔麗坐在一旁。他擺出一個憂鬱的歌唱家的姿勢,把兩手在胸前合攏,用唱詩班領唱人的低沉的男中音唱起了一支悲哀的聖歌。
“烏達姆……烏達姆……烏達姆……”
每次他一唱起這支歌,娜塔麗就覺得脊背都發涼了。這是贖罪日禮拜儀式中的一段。
人是用塵土創造出來的,他的歸宿是在塵土之中。他就象一片破碎的陶瓷,一朵凋謝的鮮花;就象一粒浮遊的微塵,一個過眼的影子;就象一個夢境,飛逝而去。
在每一對比喻之後,聽眾們總輕聲合唱着歌曲開始部分的那個選句:“烏達姆……烏達姆……烏達姆。”
它的意思就是:“人啊……人啊……人啊。”在希伯來語裏,人這個詞叫亞當。烏達姆在波蘭意第緒語裏是亞當的變音。
“亞當,亞當,亞當”——特萊西恩施塔特猶太人喉嚨里唱出的這個令人心碎的低沉的聖歌,使娜塔麗。亨利聽了感到一種她被國之前從未感到過的激動。這些人都在死亡的陰影下,剛才還高興得笑成一片聲,現在卻低聲唱起這個也許就是他們自己輓歌的曲子來。烏達姆唱到領唱人唱的那段絢麗的詞句時,聲音象大提琴一樣如泣如訴。他閉上了眼睛,身體在小木偶戲台前面搖晃着,兩手伸了出來,高高舉起。幾分鐘之前這個人還在講着最最粗鄙的下流話,現在他聲音里卻充滿了對於上帝和人類的敬畏與熱愛,這簡直是令人難以相信的。
“就象一粒浮遊的微塵,一個過眼的影子……”
“烏達姆……烏達姆……烏達姆……”
他踮起腳尖,胳膊僵直地高高舉起,睜大了眼睛,象敞開的爐門那樣炯炯地望着聽眾:“就象一個夢境……”
那雙火一般熾熱的眼睛閉上了。他垂下兩手,身體也鬆弛下來,幾乎支撐不住的樣子。最後那句話聲音降低下去,幾乎成了耳語:“……飛逝而去”
他從來不唱第二遍,總緊繃著一張蒼白的臉僵僵地鞠上幾躬,向觀眾的喝彩表示謝意。
娜塔麗以前覺得用這個令人痛苦的禮拜儀式上唱的詠嘆調,用這種曲調和歌詞,來結束一宵的娛樂,未免太古怪。簡直有點兒陰森可怕。現在,她懂得了。這正是特萊西恩施塔特。她在周圍人們臉上看到的那種凈化,也感染了她自己。聽眾都已精疲力竭,得到滿足,準備回去安寢,準備迎接這個陰影之谷中的又一天。她自己也是這樣。
“那到底是什麼?”
她的帆布床上放着一會帶有黃星標誌的灰呢衣服。旁邊還有粗棉線襪和新鞋。對面埃倫的床上,放着一身男人的衣服和鞋子。他坐在兩床之間的小桌子旁邊,聚精會神地看着一部棕色的大本猶太教法典。他舉起一隻手來。“先讓我把這段看完。”
這裏可以最為明顯地看出給予他們的“照顧”。他們兩人單獨有一間房,儘管這是個只有一扇窗的小房間,是用牆板從一個大房間裏隔出來的。這個大房間從前是一個有錢的捷克人私邸里的餐廳。在隔板那邊,幾百個猶太人擠住在四層的床鋪上。這兒放的是兩張小床,一盞昏暗的小燈,一張桌子,還有一個象公用電話間那樣大小的紙板衣櫃,這在猶太區里可算奢華到了極點。連市政委員會的官員們居住條件也不過如此。對於這種寬厚的待遇始終沒作過任何解釋,要麼就是因為他們是“知名人士”。埃倫在這兒用膳,不過並不用去站隊。負責這所房子的長老派了一個姑娘把飯給他送來。然而他簡直不大吃東西。他好象是靠空氣在過白子。通常娜塔麗回來的時候,總有些雜碎和湯水剩下,如果她樂意吞咽下去的話。要不然隔板那邊的人就會把這份東西狼吞虎咽地吃了。
現在,放着這套灰呢衣服,這是為了什麼呢?她拿起來在自己身上比了比。上好的料子,裁剪很講究,而且還很合身,只稍微寬大了一點。這套衣服上微微散發出一種濃郁的玫瑰香。從前一定是一個上等人家婦女穿的。她仍舊活着?還是已經死了?還是已經被遣送走了?
埃倫。傑斯特羅嘆了一口氣,合上書本,轉過身來朝着她。他的鬚髮全都白了,皮膚就象柔和的雲母,骨頭和青筋都可以看得出來。自從他病癒之後,就一直沉靜而虛弱,卻有驚人的耐力。一天天他教書,講學,聽音樂,看戲,並且終日伏案為希伯來經典編纂目錄。
他說:“這些東西是晚飯時候送來的。很叫人驚奇。後來,愛潑斯坦來了,才講清是怎麼回事。”
愛潑斯坦是特萊西恩施塔特市政機構當時的首腦,是一個享有Acteste頭銜、可以算作市長的人物。從前,他是一個社會學講師,是德國猶太人協會的會長;現在他為人恭順、萎靡不振,是德國秘密警察囚禁中的一個倖存者。他被迫對黨衛軍卑躬屈節、盡量以他的謹小慎微的方式做點兒有益的工作,可是其他的猶太人都只把他看作德國人的一個傀儡。他沒多少選擇的餘地,也沒剩下多少膽力來行使他所獲得的那一點兒選擇權。
“愛潑斯坦說什麼來着?”
“咱們明天得上黨衛軍總部去。不過並沒有危險。他說是好事。咱們應當享有更多的特權。他很鄭重地這麼向我擔保,娜塔麗。”
她覺得心窩裏發涼,連骨頭裏都發冷,同時忙又問道:“為什麼要咱們去?”
“去會見艾克曼中校。”
“艾克曼!”
特萊西恩施塔特這一帶人們所熟悉的,是當地那幾個黨衛軍軍官的姓名,如勒恩、海因德爾、默斯等。艾克曼中校是一個只聽見人們竊竊私議的高高在上的險惡姓名。他儘管軍階並不很高,在猶太區人們的心目中卻是一個比希姆萊和希特拉地位低不了多少的人物。
埃倫的神色是親切的,充滿同情的。他沒露出什麼害怕的樣於。“是啊。十分榮幸。”他用一種安詳、諷刺的口吻說。“不過這些衣服倒的確是個好兆頭,是不是?至少,有人希望咱們穿得好看些。那麼咱們就這麼辦吧,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