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班瑞爾。傑斯特羅穿着一件破破爛爛的蘇軍厚大衣,沿着波蘭西南部的一條路拖着腳步走,雪厚得到了他的腳踝。這支俄國戰俘的長長隊伍,彎彎曲曲地穿過歷史學家稱之為“上西里西亞”的那個地區平坦的白茫茫田野。穿綠衣服的黨衛軍手持棍棒或者機關槍,監視着這個行列。隊伍的前面和後面,開着兩輛噹噹直響的軍用大卡車,滿載着更多的黨衛軍。這支由萊姆斯多夫戰俘營最壯實的囚犯中挑出來的勞工隊一路都是步行的。途中死了大約三分之一的人。每天上午十點的飯食是一片類似麵包的黑乎乎的木頭一樣的東西,用蕈麻、壞土豆、爛菜根諸如此類的東西做成的半涼不熱的湯。連這樣的口糧也經常沒有,於是這些人就被解散,在黨衛軍的槍口下象山羊一樣在田地里尋找可吃的東西。每天由十二到十四小時,他們得跟上那些身強力壯的押送的士兵的速度一步步走着,而押送的士兵則每兩小時一班輪換着步行和乘車。
班瑞爾。傑斯特羅象橡樹一樣結實的身體也幾乎拖垮了。在他周圍,人們走着走着就倒下了,經常是一聲不吭,有時候發出一聲呻吟或是叫喊。當棒打腳踢都不能使倒下的人醒來的時候,就用一顆子彈打穿他的腦袋。這是一種例行的預防措施,免得游擊隊可能把他救活並吸收進去。德國人鎮靜而仔細地用槍把每一顆頭顱打得粉碎,在雪地上縮成一團的俄國軍大衣的領邊留下一大攤紅通通的東西。
現在,這支隊伍正由克拉科夫向卡托維茨走去;新的路標上用粗黑的德文字母寫着,就稱作KATTOWITZ.班瑞爾。傑斯特羅麻木地猜想這場長途跋涉很快就要結束了,因為卡托維茨是工礦中心。他大缺少生命力了,寒冷、飢餓和招架不住的疲勞使他太萎靡不振了,以致對於命運怎麼會把他帶到這些熟悉的地方來,也不感到奇怪了。他把越來越差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盯着前面的那個人。他的腿移動着,但雙膝僵直,因為他只怕關節萬一放鬆了,就會彎下去,那麼他就會摔倒,於是腦袋就會被打掉。
在四十個年頭裏這條老路沒大改變。班瑞爾能預先說出每一個轉彎。他知道,什麼時候另一所農屋或是木頭蓋的教堂會透過細細的、紛飛的干雪出現。特遣隊正在朝卡托維茨煤礦去嗎?命運還不壞呀!在冬天礦里要比野外暖和。礦工得吃飽才能幹活。
儘管步行過程中經歷了所有這些苦難,班瑞爾還是感激上帝,他是在這勞工隊伍之中,終於離開了那個戰俘營。他在上次戰爭的經歷也好,他在華沙猶太區中的生活也好,都無法跟他在萊姆斯多夫所看到的情況相比。這個戰俘營並不是真正的戰俘營,那兒沒有兵營,沒有建築物,沒有點名,沒有管理機構;沒有維持秩序的手段,除了對架在崗樓上的機槍和對夜裏耀眼的探照燈所懷的恐懼。全部設施是一片用帶刺的鐵絲網圍起來的露天場地,延伸出去望不到邊,在裏面圈着二十萬快要餓死的人。在東方戰線,“日內瓦公約”並不存在。蘇聯從未在上面簽過字。
德國人無論如何都不準備背這麼大的戰俘包袱。缺乏食物和水的供應。萊姆斯多夫的生活準則是自我保存,戰俘們在污穢、惡臭的環境裏為了一點可吃的東西吵得面紅耳赤,大打出手,生了病也沒人過問。死屍亂七八糟地倒在糞土和雪地上。每天在帶刺的鐵絲網外,死人都在一堆堆被焚化,用木材和廢油當燃料。焚屍的火光在晚上照得很遠。集中營臭得就象附近有一家龐大的肉類罐頭廠,就象那裏的動物在進行處理,皮上的毛髮或鬃毛在被燒焦。
德國人十一月進攻莫斯科時的戰俘補足了這支勞工特遣隊的人數。那些在萊姆斯多夫快要死亡的人卻是在夏季戰役中俘獲的。現在他們成了在走動的骷髏,隨時都有倒下的人,不管白天黑夜,遍地都是。在萊姆斯多夫形形色色的恐懼之中,有一件事仍然使傑斯特羅嚇得沒命。他親眼目睹在探照燈外陰暗的夜色中,一小群一小群戰俘餓得發瘋了,在集中營一個個結冰的垃圾堆旁轉來轉去,吃那才倒斃的屍體裏柔軟的內臟。他白天看到過這種殘缺不全的屍體。崗樓看守上的士兵一發現這些吃人的人,就向他們開槍其他戰俘抓住了他們,就對他們拳打腳踢,結果了他們的性命。可是,在這些人身上,求生的本領超過了人的天性,因此不再有恐懼。吃人肉的是發瘋了的夢遊者,只想填飽肚子的白痴,他們枯竭的腦子裏還剩下足夠的機智在晚上找東西吃,象小狼一樣在陰暗處躲躲藏藏。無論在卡托維茲是什麼前景,班瑞爾。傑斯特羅知道,不可能比萊姆斯多夫更糟。
然而,看來隊伍不是朝卡托維茲進發。前頭的隊伍向左拐了個彎。這樣特遣隊就會朝南到奧斯威辛去,班瑞爾是明白這一點的;可是奧斯威辛要這麼大批的勞動力去幹什麼呢?他少年時代進的經院就在那個地方,那是個只有小製造業的市鎮,孤零零地座落在索拉河和維斯杜拉河匯合的沼澤地帶。它主要是個鐵路聯軌站。那裏沒有重活。在路的轉彎處,他看見一塊寫有黑體字的新箭頭標誌,釘在褪了色的奧斯威辛路標上。德國人在上面用了舊名字。班瑞爾從自己年輕時就記得這名字,那時奧斯威辛還屬於奧地利。它不僅象德國名字通常聽起來那樣刺耳,而且聽上去甚至不象奧斯威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