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女郎

紐約女郎

[美]約翰.厄普代克著

蘇新連譯

在過去那些日子裏,紐約離布法羅顯得非常遙遠,就象現在新加坡一樣路途遙遠。那時我去紐約常乘火車,路上得花八個小時,什麼事幹不了,或者自己開車沿17號公路行駛,在科寧和賓格頓停留一下,拜訪幾個客戶,再穿過卡茨克爾斯山就進入了威斯切斯特縣的地界。我一般住羅斯福旅館或者比爾特摩旅館,那兒離中心車站很近,拎着個手提箱輕輕鬆鬆走幾步就到了。一旦到了紐約,就象到了另一個星球,完全是一個不同的世界。冥冥中彷彿這個城市在向你呼喚,呼喚你在此紮根過上另外一種生活。在家裏總是有這樣那樣的家庭瑣事,孩子們的瑣事,妻子的瑣事——凱羅爾不停地數她自己腦袋上的白頭髮,連續的生育已經使她身上的青筋畢露——而在紐約,只要當天的日程結束,剩餘的時間就完全由自己支配,沒有人來告訴你又該幹什麼了。我們公司經營有色金屬衝壓型材,主要是鋁合金。本來我們的大客戶是組合外重窗製造商,但到了60年代,公司又開發了一些副產品,開始經營金屬畫框。這樣,我又開始與藝術界的一些末流畫家打起了交道。我走訪了好多畫廊了解它們的需求。就在西五十七街二層樓的一家畫廊,我遇到了簡。

她的長相併不平庸,但也不是那種傳統的美人相。她生得好象有點不大對稱,不單是她的笑容,包括她整個骨質清癯的臉部,那高高的顴骨和施過脂粉的雀斑,都有點向一邊集中。她做起手勢來,胳膊和手顯得太長,好象什麼地方多了一個關節。她的手經常突然地一伸一縮,又在身上什麼地方撫摸一把,象是要檢查身上某個鬆散的部件。她不停地向後甩她那長長的燙髮,那頭髮是暗淡的紅色,使人想起刨鉛筆餘下的木屑和倒削筆器時聞到的松木的清香。她穿着一條米色的針織超短裙和黑色的連褲襪。與她骨質嶙峋的上身相比,她的臀部顯得較為寬大,大腿也更加飽滿。在亮閃閃的展廳里,這無疑增加了她的不協調感。展廳的白色牆壁上掛着一幅幅彷彿是倉促繪就的抽象派畫作,那藍色的顏料塗抹在白色的畫布上,統統都是一個尺寸,鑲嵌在冷軋成型的鋼質畫框裏,就象浴室里的一排梳妝鏡。

“我不是來看畫的,”我抱歉地解釋道。“只是來看看畫框,了解一下你們的需求。”

“我想不惹人注意才是我們的需求,”她說,同時把一隻長長的手臂揮向慘白的牆壁,又很快把手放到肩胛骨上捏了一下。“好多畫家不喜歡畫框。他們說用畫框容易造成一種思維定式。他們寧願讓畫看上去粗糙一些,堅決反對用畫框。可是我們發現,”她的口氣緩和下來,露出攝人心魄的勾人的微笑,“如果用畫框把畫鑲嵌起來,客戶買了就比較放心。他們覺得這是一幅完成了的作品,畫家也真心實意地在作畫。”

“我對畫框更感興趣。”我說。可是她已經知道我對她本人發生了興趣。我人已經傻了;我和她之間產生了一種不可言說的象迷霧一般的情愫。在過去那些蒙昧的歲月里,這種興趣並非有意冒犯,而是作為一種已知數,要在某人當時生活的等式里分解因子。簡和我都是三十齣頭,正是適合重新計算的年齡。

在布法羅的家裏,我曾經經歷了一場鬧哄哄的家庭爭執,那場爭執最後以暴烈的方式收場。這事以後我降低了我對能從這個世界獲得幸福的期待,也降低了我能對除我妻子以外其他女人付出的期待。我經歷了太多以至於變得羞怯了。然而,紐約畢竟是另一個世界——無數的餐館、公寓、電梯,以及人們對諸多事物的胃口。

“你說畫框,”簡說道。她靦腆地遲疑了一番,一道警覺的目光在片刻之間穿透了那層迷霧。“也許你得到庫房看一下。”庫房裏,在一堆擁擠但並非雜亂無章的未鑲畫框的油畫、未拼裝的畫框、丁字尺、刀具和一張傷痕纍纍的工作枱之間,我們坐到了搖搖晃晃的高凳上,各自點起了一根香煙。

“你做什麼,斯坦?”

我向她描述了我的工作,如何最初想成為一名工程師,結果卻干起了合金衝壓型材推銷員的工作。我還向她描述了我在埃格茲維爾有八個房間的屋子,三個孩子的家庭,停放兩輛汽車的車庫,和那台新的紅色托羅牌掃雪機,甚至向她講述了我如何試圖用掃雪機在伊略湖畔厚厚的積雪中打開一條通道的事。“現在跟我說說你自己吧。”

看她那抽煙的架勢就好象從未抽過煙。她用平展的手把煙遞到唇間,五根手指緊張地向後彎曲。她把煙頭在一個灰綠色的煙灰缸里掐滅,彷彿在捻死一隻生命力極強的昆蟲。“沒時間說那些了,親愛的。”她說,一邊笨拙地從高凳上跳下來。在她連接着飽滿的長腿的腳上穿着一雙亮閃閃的猩紅色皮鞋,就象黑手指上塗著的紅指甲。“前面有人來了。也許他們在偷畫,我得去助他們一臂之力。”她又補充道,“我也有一個孩子。九歲的男孩。沒有丈夫,沒有汽車,沒有掃雪機。只有一個可愛的孩子。”

此時此刻,她的遲疑和那眼神發出了一個明確的信息:該我採取行動了,要快。一時間我倒變得笨嘴拙舌了。“那麼你,你願意晚上和我一塊吃飯嗎?也許你有更有意思的事情要做?我想你一定有的。”

出乎我的意料——本來我把這個事情想得挺複雜——她晚上不忙。“好主意,”她說,一邊若有所思地把披到耳朵上的頭髮往後攏了一下。“你怎麼了?聽你的口氣好象信心不足。”

“那你的孩子怎麼辦?”

“我找個鐘點工。”

“是嗎?倉促之間就能找到嗎?”在布法羅,鐘點工要麼是些正值青春期的象迷一樣的女孩子,依然沉耽於十三歲少女的夢幻世界,要麼就是些夠得上祖母級的寡婦和老處,單件摻着洗女,緊俏得很,得提前好幾個星期預約才行。我對這事確實沒有把握,但簡和我之間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卻愈加濃厚了。

“是的,”她肯定地說。“八點鐘晚不晚?我得給他做飯,然後讓他上提上褲子,光床。這是地址,離這兒不遠。別難為情,斯坦。我們會很開心的。”

簡住在西區,離她上班的地方向北二十個街區。那個夜晚,或者是不久以後的某個夜晚,我驚異地發現到凌晨三點鐘還有好多出租車在那一帶的街道上巡遊。我睡意朦朧地從她那溫暖的床上爬下來。當我出門跨上哥倫布大道時心裏還有點害怕。我們臨別時的呢喃還在我的耳邊繚繞,我的鼻端還能嗅到她最後一吻的氣息。我感到渾身倦怠,象個懶漢一樣,毫無防禦能力。我在這個鐘點離開是因為不想讓那個男孩在醒來時看到我,也是因為擔心我妻子為家裏的某種緊急狀況着急上火,往我的旅館打電話。在凱羅爾安於實際的鎮定外表下,有一種根深蒂固的神經質。我使她連續懷孕、生育,而我自己則馬不停蹄地外出公幹。

現在我自己也遇到了緊急情況:我四周一看,空蕩蕩的街道筆直地向前延伸,消失在黑暗裏;某個搶劫犯——那時候我們管他們叫搶劫犯嗎?——此刻可能正守在某個漆黑的門洞裏,或者躲在某部樓梯後面,手持彈簧折刀在等着我。幸好在兩街區遠的地方有一家晝夜營業的雜貨店還閃着微弱的燈光,間或也有汽車駛過,才使得這條大道沒有完全失去生氣。也就是過了兩分鐘的時間,一輛出租車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那車頂燈彷彿是向我發出的施救信號。在我回旅館的路上,司機和我通常都談興很濃。

司機很高興能掙筆車費,而我也因為性慾上的滿足和此刻的逃避感而變得十分健談。此時乘車在城區幾乎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穿行我有一種美好、順暢的感覺:我的生活又恢復了常態。

出租車在旅館門前停了下來。我付了車費,衣衫凌亂地從態度曖昧的大堂前台服務員眼前走過,上了電梯,穿過沒有窗戶的走廊,回到靜悄悄的久違了的房間,與一直待在那兒的我的另一半匯合。我的床鋪收拾得既整潔又美觀,枕頭上還放了一粒薄荷糖。

有時候簡也到我的旅館來。有一次,我估計她該來了,就把屋裏的燈關了。我一邊開門讓她進屋她一邊問,“這就是所說的放蕩嗎?”又有一次——是不是同一次?到底有多少次?——她臨要出門時發現門打不開了。這事既荒唐又讓人心驚肉跳:一個無形的執法者把我連同我的犯罪證據堵在了房間裏。當時已經凌晨兩點多鐘了,簡早就該離開放蕩之所回家讓鐘點工下班了。一個住在她樓下的女人可以臨時幫她看看孩子。紐約的單身女人之間有那麼一種姐妹之情,在女人的求偶遊戲中互相幫上一把。男人——那種既派得上用場又未婚的異性戀男人——太少了,比內地少多了。簡告訴我這些顯然對她自己不利,但我並不操心在我不去紐約的日子裏她不打扮得光鮮照人守在家裏等着我。

關於房門被反鎖起來的那個迷團一直沒有完全解開。在性解放浪潮到來之前的那些年裏,旅館管理人員的道德水準令我費解;我因為心中有鬼,結結巴巴地給總台打了個電話。在隨後不知多少分鐘的等待中,簡和我就象一對囚徒,身體疲乏,衣服卻穿得整整齊齊的。終於有一名黑人維修工用**從外面把門鎖打開。他一邊迷惑不解地在那不聽話的內門鎖手柄上胡亂擺弄一通,一邊跟我們閑聊起來,就好象我們倆是天底下最平常、最神聖的一對夫妻,臨時需要他專業技術的幫助。在這個古怪的時刻,我們三個人組成了一個不錯的小社團。

他和簡很合得來,兩人就門鎖莫名其妙的機械故障進行了一番理論探討。簡說,“我覺得這東西可能象地鐵站的旋轉柵門,得往裏面投個代幣籌。”紐約人之間在這個鐘點表現出的同志式的友誼,這座城市把我的通姦行為化解成她獨有的隨時可見的擁擠的那種友好方式,對我來說是一個新發現。

凱羅爾和我是在大學裏相識的——布法羅大學,在它歸入紐約州立大學之前。她學的是數學專業。她人聰明,有條理,長得結實、精幹。她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鏡,嚴肅的嘴唇長得薄薄的。初識第一眼我就認定她將成為我生活的伴侶和我未來孩子的母親。事實證明我的預測是對的。作為一個配偶,她沒有什麼可挑剔的。我們兩人讀書都很用功,根本沒顧得上正兒八經地談情說愛。我們就這樣淡淡地相處了大約兩年的時間,到了四年級決定結婚。為了在曼哈頓的某個街角花店買上一束紅玫瑰或者是唐菖蒲,我平生第一次扮起了情人的角色。跟我演對手戲的是一個已經過時了的意大利女演員。她站在櫃枱的後面,嘴唇上生着淡淡的鬍鬚,上身穿着一件破了口子的毛線衫,纏得緊緊的象小麵包一樣的鐵灰色捲髮里還滑稽地插了一支黃色的鉛筆。此刻的我感到我自己十分引人注目,所有的感覺器官都提高了一個興奮點。懷着極度的嚮往,我滿眼看到的是色彩繽紛的花瓣與它們從黑色展柜上反射出來的影像彙集成一片。玻璃門冷櫃裏擺放着修剪好的花束,隨着櫃門的開關飄過來一絲涼意。我的明星搭檔帶着一股怒意,熟練地從腦後摘下鉛筆,在發票上草草寫了幾個字,遞給我用綠色錐形紙筒包着的花束打發我上了路。我懷抱一束鮮花,加入了這座城市的那些不知名姓的情人着黑色塑膠線大軍。順着哥倫布大道走再經過幾個亮着燈的門洞,我還要在一個酒品商店停一下買瓶狂野土耳其——這是就我所知波賓威士忌里最貴的一個牌子。我和凱羅爾在家只喝吉姆.畢姆牌的,而且喝得也不多。但在這兒我是另外一個人,一個來自新加坡的蜜糖老爹。鮮花美酒,除了這些,我還能拿什麼向簡表達我的感激之情呢?得到補償的性生活,無論這種補償多麼微不足道,也比免費的婚內性生活強——更明確、更赤裸、更激動人心。我不經常光顧這家酒品店——一年也就是四、五次——即使如此也能從擁有這家商店的面色陰鬱的幾兄弟那兒得到一聲問候。但一年以後我發現他們謹慎的臉上時常閃過一絲異樣的神色。我懷疑他們可能認識我了,或者看着我眼熟。我的這段戀情使我心神蕩漾,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才格外引人注目。也許我象一個剛剛搬到此地的年輕丈夫,至今還陶醉在男女共同生活的樂趣之中。

我沉浸在純屬想像的幸福的回憶之中。有那麼一次,是一月份,我站在簡俯瞰一片懸鈴木的窗前,只見樹上一枝枝圓形的小莢果上都斜斜地殘留着一片月牙形的積雪,那雪白白的,濕濕的,公寓裏回蕩着斯溫格樂隊演奏的凄切動人的巴赫賦格曲——那是簡收到的一份聖誕禮物,我也沒問是誰送的——我感動得幾乎流下了淚水。我身上裹着簡的寬鬆的羊毛浴袍,心中充盈着羊毛般的滿足感。在我身後的廚房裏,簡正在準備早餐。橘子汁和果醬隱隱地透着亮,烤鬆餅的香味與掛在懸鈴木小莢果上的殘雪交織在一起。早晨的情懷綿延不絕,巴赫的樂曲一次次迴響,了無倦意。

簡的兒子傑弗瑞在一個朋友家,也許是在他父親那兒,這樣,整個房子就屬於我們倆了。我在這兒過了一夜,心中還暗暗企盼旅館的電話不要響。

簡的身量跟我差不多,我能穿上她的藍浴袍。凱羅爾的身材精幹、矮小,我怎麼也穿不進她的浴袍。我愛簡的是她的充盈感——她那走起路來一翹一翹的寬大的臀部,她那不停地垂到我臉上的杉木色長發,她那稜角分明但是柔軟的胳膊,還有她那睡覺時撐到床角的長腿。那是一張單人床,我們睡覺時得彎着胳膊,臉對着臉,睡得很不舒服。

她的前夫是個藝術家,並沒有知名到能擔負起撫養孩子的責任,或者讓我耳熟能詳,但也沒有潦倒到拋棄他那藝術家形象的境地。我妒忌甚至痛恨她的那個藝術家世界——那種藝術家們的高傲和放縱,那種把自己免除日常勞作的行為,和那種貌似超凡脫俗的魅力。快到十歲的傑弗瑞生着一雙雌鹿一樣的眼睛,嚴肅但不失禮貌,大概是我看見他的時候他正要上提上褲子,光床,而我和他母親則正要出門。他的小房間有一扇高高的朝南的窗戶,抬頭望去,滿眼都是城區越長越高的大樓里無數的燈火,就象《天方夜譚》裏的景象。此情此景讓我這個來自北部的擄掠者對於我得到的賜予感激涕零。

傑弗瑞在學校的功課很好,簡也很為此感到驕傲。他和我偶爾也閑談幾句。他對我有點躲躲閃閃的,但比較溫順,同時還有一種謹慎的期待。他跟他的母親生活久了,所感受到的都是他母親的孤獨氣息,而我的到來暫時改變了他的生活氛圍。他的頭髮比他母親的黃一些,長相象英國人,尖下巴,淡色的皮膚,紅紅的臉頰,只是他象貓頭鷹一樣棕色的眼睛和黑色的眉毛則更多來自他父親的遺傳。他讀過許多托爾金和C.S.劉易斯的作品,但他不同分母分數的加法學得有點差勁。在他生活圈子裏的男人中,我大概是唯一一個擁有工科學位的。

在我跟他講解有關分母的知識時,他高興地叫道:“你的數算得真好!”

“必須要算好。這些數你如果搞不清楚,那就比完全不懂還糟糕。你看你寫的這個‘4’頂部是關起來的,看上去更象個‘9’。”

“可是,斯坦,書上的‘4’都是這樣關起來的。”

“書上有好多東西可以得過且過,可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就不行。”我象個父親一樣跟他說。畢竟被一個象我自己子女一般大的孩子叫作“斯坦”也是一件讓人開心的事。我成了這個家庭的一名臨時成員,但是這個成員資格是用無形的天使頭髮維繫的,並不具備真正的家庭成員之間的那種實質性聯繫。我只是暫時具有了一種魔力,藉助這種魔力,我搖擺不定地懸浮在介乎於懸鈴木樹梢和摩天大樓里一排排明亮的燈火之間的半空中。

簡的公寓裝修得很粗糙,牆上釘着一些未經裝幀的不成套的圖片。家裏沒有茶几,她就把一些藝術圖書和目錄摞起來權作茶几。在這個家裏我的身手變得尤為敏捷,走起路來悄無聲息,從每一個房間裏竊走幸福,然後溜出房門,躲進電梯(在這幢睡意正濃的大樓里,那電梯開門關門和上下運行的聲音顯得格外響亮),竄到空無一人的街上,鑽進一輛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頂着亮晃晃的第三隻眼的出租車裏。

探險!與簡一同探險。我們還得吃飯。在那個維修工終於把我們從旅館房間放出來以後,我們兩人都已經飢腸轆轆,於是就在東四十二街找了一家晝夜營業的自助餐館吃了點飯。那感覺真剛洗的衣物,象是領着一個小魔女走進了哈珀的一幅畫裏。陪同簡光顧任何一家餐館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我們從不事先在電話里預約——我不喜歡嘗試拼讀那些古怪的帶外國味的地名,拉.科特.巴斯克,等等等等。紐約那些叫不出名而上座率只有一半的餐館多得不計其數,它們巴心不得有食客光顧。餐廳總管看見身着超短裙、披散着杉紅色長發的簡走進門來眼睛裏大放異彩。我記得在東五十街一帶有一家價格昂貴的瑞典冷菜館,第三大道上有一家德克薩斯風格裝飾的有臨街大窗戶的牛排館,還有華盛頓廣場南端某個地方有木頭餐桌的魚館。百老匯的戲劇演出時間太長,不值得浪費我們共同的寶貴時間,但簡也確實領我到令人心悸的三十街一帶看過“地下”電影,也領我到格林威治村看過戲劇。那戲劇是關於一群吸毒者坐在那兒等待他們的“關係”出現的故事。演出中間我不停地擁抱簡。那演出發出的孤立無助、沉迷的信息象是針對我們倆的,把我們倆也歸入到了越戰前那段歲月里零散的反抗大軍之列。但她故意不作任何回應,她的垂髮刺痛我的肌膚,象是在說我此刻表現出的浪漫情懷太容易讓我半途而廢了。

那藝術電影我不記得有什麼情節,只記得有好多波紋狀緩慢搖動的鏡頭和一些跳躍式的象是超現實主義拼貼畫一樣的場面,包括一個一晃而過但不斷重複的**鏡頭,惹得我身邊的簡輕輕叫道,“哦,哦。”那個鏡頭是用一個器械的照片和一張年輕女人的臉孔拼起來的,看上去遠沒有以後幾年拍出來的東西真實。但就當時而言,這已經夠大膽的了。簡也是夠大膽的,而且讓我吃驚不小。有一次我們在床上,她突然笨拙地把頭紮下去用雙唇碰我的下身,就象一個小女孩因為一陣衝動忍不住在她心愛的玩偶的光頭上親吻一口。那一吻又輕又快,讓我吃驚不說,好象她自己也吃驚不小。那情景就象一個孤立的片斷停留在我的腦海里,輝映着花店的柔光——那受到護佑的濕潤的親密,那柔軟待放的花瓣。我沒有要她再來一次;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情感的流露,我完全無法索取。我能接受,但我不能強求。

她從我這兒得到了什麼?一次關於如何使用筷子的講座。我們有次去了列剋星頓大道上的一家中餐館。這家餐館裝飾過於華麗,光線不足,牆上貼着金色的牆紙和品藍色護牆板。筷子都放在紙套里,可簡伸手就抓起放在盤子旁邊的刀叉。我問她:“你的其他男伴就這樣讓你過關了?”

她的臉一紅,氣惱地辯解道,“你所說的我的其他男伴不常帶我到中餐館來。”

對於我長時間不到紐約來時她的生活內容我盡量不表現出過多的興趣。知道得太多了對我是一種痛苦,而讓她表白自己沒有什麼可說的也是一種痛苦。“大概是不夠檔次吧。”我反唇相譏地回了她一句。在布法羅,上中餐館吃飯是招待孩子們的好辦法,也是與凱羅爾喜歡的那些枯燥的夫婦們見面的好辦法。我用稍微溫和一點的語氣對簡說:“吃中餐不用刀叉。這也沒有什麼難學的。”我替她抽出筷子,把她長着一些斑點的鬆軟的長手握在我的手裏。她好象隱隱有一種恐懼感。我用她女人的頭腦在鏡子裏把自己端詳了一番:我是個男人,令人恐懼,長着一雙足以造成擦傷的大手。關於筷子,我跟她解釋道,“你把這根放在這兒,頂着那個指頭,這樣大拇指就能把它固定住,再用這兩根手指夾住這一根,就象夾鉛筆一樣。能移動了嗎?就這樣一夾,那米飯呀,咕嚕肉呀,什麼都能夾起來。”

“我能夾起來了!”過了一會兒她宣佈道。“太好了!哎呀,該死。”

“夾米飯是最難的,你得把米粒攏到一起。中國農民用筷子就象用鏟子一樣方便。”

“我都三十多歲了,”她說,“我從來都沒有想過還能學會使這玩意兒。我要看看別人怎麼擺弄,他們剛才還挺開心的。謝謝你,斯坦。”

我自豪地接受了她的感謝。我現在不清楚傑弗瑞是不是已經掌握了普通分數,但我樂於相信在簡的有生之年,她會因為我的緣故而會使筷子。

我正在失去她。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在張牙舞爪的藍色塗鴉畫包圍中感受到的不可名狀的情愫象是要吞噬掉所有的細節。中餐館的筷子,深夜的出租車,我象一個情人一樣給心上人買花時的激情演出——我還能記得什麼?我們一定談過話,談過好多,可究竟談了些什麼?我們的專長屬於不同的行當,如果過多談論我們的婚姻,那遲早要碰到一個難以迴避的現實:她的婚姻已經完了,而我的則沒有。有一次分別了好久以後,我和她正在上提上褲子,光床,她在我耳邊悄聲說,“他在家。”就這麼一句話差點讓我喪失了男性物,其中一件能物,其中一件力。我傷心得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我的家在埃格茲維爾,有三個孩子,有組合傢俱,有星期六晚上的聚餐會,還有星期天早上我參加的男人們的網球比賽和凱羅爾參加的衛理會教堂的合唱隊。簡的最大願望恰好是她不在家,而在其它任何地方都表現得非常出色。

紐約不會想念我,我覺得她也不會。就說說這讓人傷心的情緒——傑弗瑞發燒了,她又不願意讓樓下的布蘭達照看他,於是我們只好和衣並肩坐在一起,坐在那個俯瞰懸鈴木樹梢的房間裏。簡開口了,“是啊,可你並沒有每天樓上樓下地跑去查看信箱,希望得到一封布法羅的來信。”

她給我寄到工廠辦公室的信讓我窘迫不已,連那個給我送信來的部門秘書的臉上也流露出古怪的表情。那信封上是簡的潦草的圓體字。畫廊為生存下去而作出的努力,羅伯特.馬澤維爾畫廊或者其它什麼大畫廊開業的場面,傑弗瑞在學校取得的成績——所有這些我不在紐約期間她的那個世界發生的瑣事對我來說顯得那麼微不足道,那麼不真實。而我自己的生活瑣事則有可能使她跟我疏遠,使她認為我的生活並不象她的那樣孤獨。在布法羅,我擁有日常生活所需要的一切,除了她,我的紐約女郎,隱藏在我的腦海深處,象餐后的一塊糖果,象我枕頭上的一粒薄荷糖。“我沒有多少好說的,”我告訴她。“只是我崇拜你。”

“‘崇拜’表示有一種距離感,是不是?”當冷天有人到畫廊閑逛時她臉上就會掛上這種生硬的表情。她笨拙地捻熄手裏的香煙,對着放在一摞藝術書籍上的一隻挺時新的粗糙的泥制煙灰缸吹了一下她的猩紅色煙嘴。她染上了傑弗瑞的感冒,不停地清嗓子。

“你不想聽的,”我試圖讓她相信,

“什麼我的哪個孩子丟了自行車,什麼哪條狗死了。”

“我不想聽?”

“或者凱羅爾在停車時她旅行汽車的車胎爆了,某某人在某某人可怕的晚宴上喝得醉成了什麼樣子。”

“那個你幾乎為了她而離開凱羅爾的女人——你還見她嗎?”

“她叫艾爾西婭.瓦茲沃斯。有時候能見到,在一些大場合。我們都能隨遇而安。生活還得繼續呀。”

“我想也只能這樣了。”

我對這種談話里的暗中較勁有點不大舒服,於是就走到窗前,同時還疑心這會不會是我最後一次看到這些樹梢。朝北的這一帶幾乎看不到什麼高樓,只有一些低凹的街道和居民樓的窗戶。沿森內加街這一片看上去就象布法羅。

“對這個叫艾爾西婭的,你真是投入了很多。你曾經想為了她而離開凱羅爾。”

簡能說出這些女人的名字,這使我不大開心。我忍住向她解釋一番的衝動,說我如何認為她能成為一個標準的家庭主婦和母親,說我如何認定她能頂替凱羅爾的位置。我甚至還知道她會帶來什麼樣的傢俱。簡的傢俱是觸摸不到的——就是這座城市本身,這個由無數燈火組成的世界。

“我是投入了很多。但是我也發過誓決不再去嘗試第二次了。這太痛苦了。對每個人都痛苦。”

睡在另一個房間裏的傑弗瑞開始咳嗽了——那是一種乾燥、嬌氣、只有獨生子才有的咳嗽——簡馬上趕到他房裏去。我聽到她一邊給他撫背一邊跟他低語。她開始唱歌了。我從來沒有聽她唱過歌。她的聲音甜美,嗓音尖但卻是真嗓子,還帶有一點南部山區人的味道。“你是我的陽光,我唯一的陽光,”她輕聲對傑弗瑞唱道。“在灰濛濛的日子,你使我開心。”

過了一會兒,等孩子睡著了,她又回到我身邊。她的行動不緊不慢的,帶有臀部較高的鹿行走時的那種笨拙的優雅,然後脫下身上的衣服。我們在她那張泡沫橡膠沙發上做起愛來,那沙發腿還搖搖晃晃的。完事以後我們吃了六個烤麵包圈,兩塊半品脫的乳酪。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跟她睡覺,但我也不能確信。我們之間的關係漸漸就淡了。當時衝壓型材行業遇到來自國外的激烈競爭——主要是來自南韓和台灣的競爭,就象我們對他們干過的一樣——布法羅在生意和社會生活方面變得愈加複雜,而我也不再一趟一趟往曼哈頓跑了。

我再一次見到簡是在羅切斯特,那時我和艾爾西婭結婚已經快十五年了。無巧不巧,怎麼偏偏會在羅切斯特再次見到她。當時正值隆冬,在市中心購物廣場的一個入口處,那兒立起了一根圖騰柱和一座帶有小木偶戲的大鐘。聖誕節剛過,這之前的降雪已經被壓成一棱一棱的冰塊,其硬無比。

簡的身邊帶着一個長着淺黃色頭髮的男孩,我開始還以為是傑弗瑞,但馬上又意識到傑弗瑞該有二十多歲了。

那男孩緊緊地拉着她。雖然她的相貌變得平庸了,我們之間的往日情愫重又撩了起來,我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她的體重增加了不少,一張中年人的面孔顯得又圓又紅。她頭上戴着一頂羊毛編織帽,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絎縫冬裝。郊區的家庭主婦們都時興把這種衣服當工作服穿,那上邊還綴着狗毛和象小草桿一樣的東西。

“簡,我的上帝,”我叫道,一邊從她隔着厚厚的冬裝賜予的有力、甚至是得意的擁抱中脫出身來。“你在這兒幹什麼?”

“我住在這兒,”她大聲道。“在易朗得奎爾。我們買了箇舊農場。”

我們?我沒有追問下去。“多,多久了?”

“哦,有十年了。這是湯米。”

“傑弗瑞呢?”

“他在陶斯,想當個畫家。這個小可憐。天吶,能躲開那些藝術家真是我的福氣。都是些孩子氣的自私鬼。肯在柯達公司上班——他是個化學家。

我們的見面方式就象當時你和我一樣——他當時想推銷一種工藝。”

“不是工藝,我當時只想看看畫框。可是,簡,離開紐約你能受得了嗎?我是說那城市。”

她把一隻戴着碩大的黑色連指手套的手放到我的手上。即使是隔着有羊毛襯裏的皮手套我也能感受到她那一觸之間的真實,感受到絲絨般真實的回歸,那年輕的織物。那是一種當世界還充滿各種選擇時的感覺。在她的面前,我感受到一種一個男人與女人相處時感受到的死亡的恐懼,而這個女人曾經為他敞開過自己的心扉,現在卻可望而不可及了。

“我一直痛恨紐約,想什麼辦法也要離開那兒。你當時是知道的,斯坦。正是這一點才使你羞怯。”

“我——”

那個奇怪的小孩正拽着她往商場裏什麼有趣的地方走,她的手被尷尬地拉開了。她舉起那隻手揮了揮,鼓勵我說,“什麼也別說了,親愛的。你該為我高興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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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厄普代克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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