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我

信任我

哈羅德三、四歲的一天,父母帶他去游泳。這事顯得有點稀奇,因為在此之前,一家人除了去離家兩個街區的電影院,很少去其它地方。在游泳池,他們度過了不愉快的一天,在這之後,哈羅德就再沒見過他父母穿過泳衣。他只記得:

他幾乎全裸的父親,站在游泳池裏,踏着水,而他站在濕漉漉的瓷磚邊緣,瑟瑟發抖,懸浮在氯粉深不可測的氣息里。水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藍綠色,哈羅德看着那明亮的波浪輕輕舐岸,感到一陣眩暈。他母親穿着一身黑色的泳裝,襯托出白皙的皮膚,不過他當時的注意力並不在她身上。他父親讓他跳下來。“來吧,小傢伙,跳!”父親用溫柔的聲音鼓勵他,“別怕,我會接住你的。”他的聲音在游泳池、瓷磚和陽光下單調地迴響着。哈羅德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潔白的皮膚在陽光下暴露着,這平添了他想要赤身下水的念頭。他父親穩穩噹噹地站在水中,看上去相當鎮靜,當哈羅德縱身一躍的剎那,他的腦海中還在漫不經心地想着,他父親究竟站在什麼上面。

藍綠色的液體瞬間包裹了他,濃密而紛亂。他試圖喘氣,但卻感到有一隻拳頭塞進了喉嚨。他看到氣泡在眼前上升,一串串的氣泡,隨着他的下沉而上升。他感到自己下沉了很久,直到沉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世界。然後,什麼東西抓住了他的胳膊。

哈羅德被重新提回水上的世界,他趴在父親的肩頭拚命喘氣。當父子二人爬出遊泳池時,哈羅德的母親氣急敗壞地沖了過來,當著哈羅德的面,異常熟練地給了他父親一記響亮的耳光。那聲音似乎在整個游泳池裏回蕩,甚至被所有游泳的人都聽到了;當然,這或許只是哈羅德記憶中的回聲。哈羅德帶着一身亮閃閃的水珠,從父親濕漉漉的手上轉移到母親乾爽的懷裏,他在大庭廣眾之下失態的窘迫心情,直到喘過氣來還沒有消失。他母親對他也是怒目而視。他全身裹着浴巾,站在母親膝邊的草地上,當他咳出最後一顆肺里燒灼的水珠時,他感到了永久性的羞恥。

哈羅德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掉進水裏的;很多年過去了,當他詢問父親,父親早已將此事淡忘。“那不是一件明擺着丟臉的事嗎,”他父親帶着溫柔的悲喜交加說,“要麼沉下去,要麼游上來,你沉了下去。”也許哈羅德當時跳得早了點,要不就是他的體重超出了父親的意料,於是父親沒能接住他。不過,在哈羅德的成長過程中,他依然對父親保持着信任;他不信任的倒是他母親,她迅速而熟練的憤怒。

他直到大學都沒有學會游泳。大學裏,他是用仰泳加蛙泳的混合動作通過的考試。每當他驚慌失措,開始下沉的時候,他就抓住旁邊老師揮舞的粗棍子。游泳池的氣味總是讓他驚恐萬分,好像他聞到的是青龍吐出的氣息。

他的幾個孩子,成長在夏令營和鄉村俱樂部的兩棲世界裏,全都輕鬆成為了游泳高手。他們試着教他潛水。“你必須先把頭扎進水裏,爸爸。要不,你就會一跳水就先打肚子。”

“我害怕浮不上來,”他坦白道。他在水下最不喜歡的,就是一串串氣泡從眼前升起的景象。

他的第一任妻子怕坐飛機,但他們還是經常乘坐。“要麼坐飛機,”他對她說,“要麼就甭想在20世紀過日子。”他們飛往加利福尼亞,路上有兩架飛機在大峽谷上空相撞。他們飛離波士頓。前一天,幾隻歐椋鳥阻塞了一架飛機無線電導航的引擎,使它一頭栽進了港口。因為衝擊力過大,乘客們的身體被扣上的安全帶一截為二。哈羅德和妻子飛越非洲大陸,他們在夜晚橫穿赤道。此時大陸如同墨色的深淵,被星星點點的部落營火點亮。他們在塵土飛揚的跑道上着陸,艙門砰然作響。她那麼害怕,他向她保證,她以後再也不必和他一起坐飛機了。可最終,他們還是從非洲的衣索比亞高原,橫越廣袤、荒涼的利比亞沙漠,直至地中海沿岸,最後飛抵羅馬。

這架從羅馬起飛的泛美航空公司客機,擁有最為舒適的設施——像房子一樣寬大的機艙,供應各類美國雜誌和零嘴,美妙的音樂在機艙里流淌,且只有為數不多的乘客。飛機起飛之後,哈羅德埋首於一本《美國新聞周刊》,心裏憧憬着吃一頓大餐,美美地睡上一覺,醒來就到家了。可十分鐘之後,妻子問:“飛機為什麼沒有升起來?”

哈羅德向窗外看去。果然,窗外的海面依然沒有縮小;他能清楚地看到小船和翻騰的白浪。空姐匆匆忙忙地在過道里穿梭,迷人的臉上帶着異樣的神色。哈羅德盯着自己的手掌,它們變得黏濕而潮紅,就像暈機時出現的反應。而不管他怎麼使勁盯着機翼下的海面,它們間的距離都沒有漸漸拉大。陽光跳躍着,海面上釘着一隻小帆船。

這時,飛行員的聲音在他們頭頂上方噼啪作響。“乘客們,飛機的右翼引擎有一個警示燈亮了,為了您的絕對安全,我們將飛回羅馬,等待降落。”

返航的過程顯得無比漫長。空姐們坐在機艙後面的座位上,綁上安全帶,而過道對面的那個男人仍然捧着一本法國《觀察》雜誌。哈羅德的妻子,是安全須知的虔誠信徒,她脫掉高跟鞋,摘下頭髮上的發卡,這讓哈羅德再次驚服於女人臨危不亂的氣度。

他握住妻子黏濕的手,堅定地向窗外望去。他用目光抵住海面,用求生的意志把它遠遠推開。他感到,如果他眨一下眼,那整個世界就會崩塌。他們飛向羅馬,不時掠過海上的小船。在哈羅德看來,藍色的海洋和銀白色、泛着冷調的機翼融為一體,只有奧林匹亞山肅立如故,渾然不知這其間正隱伏着巨大的危機。透過飛機橢圓型的窗子,哈羅德時常感到,這些精心焊接在一起的鋁皮不過是某種錯誤的證明。這一片金屬世界發出的信息是:信任我;而在哈羅德心裏,和他妻子一樣,他拒絕信任它。這種拒絕在他體內形成了一個幽深的空洞,任由恐懼在其中泛濫成災。

這架波音747飛機在羅馬平穩着陸。機械師花了一小時時間排除故障,然後它再次起飛,飛往美國。回到家裏,他們的恐懼變成了談資和笑話。但他還是履行了諾言,她再也不用和他一起坐飛機了。然後,不到一年,他們就分開了。

在分開的那段日子裏,哈羅德似乎在把他的孩子們從一個房頂拋到另一個房頂,默默乞求他們的信任。就像幾年前,他曾用針頭鉗給女兒調整牙箍。她捂着腮幫找到他,一根鐵絲戳到她嘴裏面了。但是當他把手指笨拙地伸進她嘴裏時,她瞪大了眼睛,害怕會更痛。“你不信任我,”他取笑她。他快活的語氣揭示了一處關鍵的隔膜,這是他們處境間的罅隙:在他這只是犯個錯,而對她來說這卻是痛楚。他人的痛苦不是我們自己的,他認為,只有宗教在尋求修補這一認識,但是每代人有每代人的痛苦,這種認識上的罅隙無法彌補。假如沒有這個罅隙,我們就會受不了感情的壓力,虧得這一角冷漠的隙地,我們才得以苟延殘喘。在飛行員說“乘客們”的話音里,在他父親叫他“跳水”的催促聲中,哈羅德都曾感到其中必要的冷漠,甚至在他安慰女兒時,他也覺察了。“寶貝,我知道你現在很害怕,但是如果你別動……看到這小尖兒了……噢。你又動了。”

哈羅德帶着女朋友去雪山滑雪。他已經好幾年沒交女朋友了,不免要重拾那套巧妙的追逐女人的兩面手法:既要嬌寵,又要善於挑逗。他的女朋友普里西拉已是當媽媽的年齡,這把年紀的初學者只能對滑雪運動保持敬畏。她一整天都在一個小坡上練習轉彎,一點點地建立信心,而哈羅德則和孩子們在雪山上縱橫馳騁。黃昏來臨,哈羅德雪沫飛濺地沖回普里西拉身邊。她求着他說:“給你表演我的耙式滑降吧。”

“如果你能在這兒滑,你也能從山頂上滑下來,”哈羅德告訴她。

“真的?”在小坡上滑了一天,她的兩頰緋紅。她戴着一頂白線帽,眼睛是那種嬰兒般的藍色。

“絕對!咱們滑新手的線路。”

她相信了他。不過隨着纜車越爬越高,高處的寒風橫貫雙耳,她的臉上現出了猶疑之色。隨着施虐者所體驗到的不正常的隱秘快感擴散開來,哈羅德意識到,這件事他做錯了。纜車隆隆地向上爬,越來越高,“我真的能從這兒滑下來嗎?”普里西拉問道,像孩子似的等待着回答。哈羅德睹物移情,不禁又勾起了當年游泳池畔的一幕。

他說:“不滑這一段。看這兒的風景,太美了!”

他們搖搖擺擺地經過一段山谷,她的身體僵直地坐在纜車上,順從地扭過頭。她看到下面林木茂密的山谷和冰凍的湖泊,它們構成一道藍綠色的風景。山腳的停車場像一隻小盤子鑲嵌着汽車的花紋。索道不可遏止地顛盪着,溫度下降,周圍低矮的松樹盤根錯節。薄霧舔舐着冰面,他們已深處雲中。普里西拉站在山頂渾身顫抖,幾乎無法站立。

“我做不到,”她宣佈。

“照我的樣子做,”哈羅德矯健地向下滑了幾碼說,“先把你的重心放到一隻滑雪板上,然後再放到另一隻上。不要管山的坡度,只把注意力集中在你重心的移動上。”

她把重心向後移,從坡上站起來,但馬上又摔倒了。她的眼裏噙着淚水,他害怕淚水會很快凝固,把她的眼睛凍瞎。他滑到她身邊,鼓足了憐愛的心意,一個勁兒想融化她的恐懼,“只看你的滑雪板,別管你在哪裏。”

“這裏根本沒有雪,”她說,“只有冰。”

“邊上沒有冰。”

“邊上全是樹。”

“振作起來,寶貝,天快黑了。”

“我們會被凍死的。”

“別瞎想了,最不濟也有巡邏員來巡視滑雪道的。把你的重心向下,然後藉助重力往下滑。你必須這麼做,該死,這很簡單!”

“對你來說倒容易,”普里西拉說。按照他的指點,她開始小心翼翼地向下滑。她撞到一小塊石頭上,再次摔倒。她尖叫起來,想把滑雪撬扔掉,可它們系在手腕上。她踢着雪,嬰兒般的大發脾氣,一隻滑雪板被她踢掉了。“我恨你,”她哭道,“我做不到,我根本做不到!在小坡那裏我本來很自豪,我所有的要求不過是想讓你看我在那兒滑,哪怕只看糟糕的一分鐘,我所有的要求就這些。你知道我做不到,你幹嗎非把我帶到這兒來,為什麼?”

“我以為你沒問題了,”他有氣無力地說,“我想帶你上來看風景。”毫無疑問,他父親當初也想讓他體驗下水的快樂來着。

黃昏在山間降臨。一群群少年雪山健兒,穿戴得五光十色,天崩地裂似的從高處滑下,呼嘯而過,只偶爾出於好奇,側目瞟他們幾眼。哈羅德和普里西拉商定脫掉滑雪板走下去。這花了他們整整一小時,讓哈羅德付出了腳後跟各磨出一個水泡的代價。路邊的樹木注視着這場格外緩慢的行進,帶着奇異的冷冰冰的隔膜感,那是與飛機上的鉚釘如出一轍的諷刺的鎮靜。孩子們坐等在空曠的停車場邊,眼含淚花。“我本來想帶她好好玩一下,”哈羅德向孩子們解釋着,“但是你們的媽媽不信任我。”

還是在這段危險的時期,哈羅德去前妻家裏給兒子過17歲生日。在他正準備去趕回城裏公寓的火車時,他注意到一盤子剛出爐的布朗尼蛋糕正涼在烤爐上。這有些奇怪,因為生日蛋糕已經上過了。他問兒子,“這是什麼?”

男孩天真無邪地微笑道:“摻了點麻醉劑的布朗尼。嘗一塊,爸爸,你可以帶到火車上吃。”

“我吃了不會出什麼事兒吧?”

“不會的。只是其他孩子做了和我鬧着玩的。意思意思罷了,不礙事的。”

哈羅德從小就喜歡吃甜食,他挑了一塊大的,在兒子開車帶他去火車站的路上就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在火車上,他把頭靠在外面漆黑一片的車窗上,玩味着一個離婚男人的心酸。慢慢地,他開始感到口乾舌燥,同樣的思緒反覆出現,一層層堆砌,在大腦皮層中呈現出格外流光異彩的形態:既像彩色印刷的地層圖,又像比賽場上的綵帶。當他搖搖晃晃地下了車,立刻感到頭重腳輕,不得不靠在什麼上,要麼就得倒在地上。他的身體拖累着他,不聽使喚。他感覺自己被人流裹挾着出了車站,穿過一群披着大衣的陌生人,經過一條停滿了腫脹的汽車的街道。他琢磨着到底發生了什麼,然後那半清醒的大腦猛然意識到:他吃了一塊摻麻醉劑的布朗尼。

他的半邊腦子一直對另一半吼着謹慎的指令:瞧着兩邊。掏一塊錢出來。慢着,這兒有代用的零錢。把錢放進收款機里。等16路來。別上錯了去辛豐尼的那趟車。別慌神。每一步似乎都要花費很長時間,而他綵帶般的思緒以電腦運算的速度不斷疊加和穿梭。半邊大腦在回家路上喊着指令和祝賀,而這些想法不斷堆積成胡話。地鐵上的乘客全都盯着他,好像能聽到他內心的躁動。但是他躲在面容背後,感到安全,就像躲在一副鋼製面具後面。車輪發出尖銳的剎車聲,一串彩燈從窗邊飛逝而過。

走出地鐵站,離公寓還有三個街區。他再次感到如在雲中,嗓子火辣辣的,一陣陣想吐。他揀着樹籬或垃圾桶嘔吐,雖然一路上很少有樹籬和垃圾桶。就像在驗證一條深奧的公理,他用鑰匙打開了公寓的門鎖,門背後擠着滿滿一屋子讓他熟悉又眼花繚亂的傢具。他拿起電話,撥給普里西拉。

“嗨,親愛的!”

她的聲音警覺起來,“哈羅德,你出什麼事了?”

“我的聲音聽着反常嗎?”

“很反常,”她的聲音尖得像豪豬的刺,黑色的刺帶着白尖,“他們把你怎麼了?”他們——他的孩子,他的前妻。

“他們讓我吃了一塊摻麻醉劑的布朗尼。吉米說不會有事的,但在火車上,我的精神變得特別恍惚和緊張,然後從車站回家的路上,我不得不老提醒自己怎麼走。”那半邊保駕護航的,值得信賴的腦子祝賀着他的話聽上去很有說服力。

但是,什麼東西觸怒了普里西拉。她哭道:“噢,真讓人厭惡!我一點不覺得這個玩笑開得有意思,我一點不覺得你們誰做得有意思。”

“我們誰?”

“你知道我指的誰。”

“我不知道,”儘管他明白。他看着自己的手心,它們汗津津的。“親愛的,我想吐。幫幫我!”

“幫不了,”普里西拉掛了電話。那“啪嗒”的掛機聲像是一記耳光,那記曾經炸響在他耳邊,迴響不已的耳光——除了父親變成了他的兒子,母親變成了他的女友。本質上的一點是相同的:明明過錯不在他,只因他倖免無事,於是好歹總要歸罪於他。

現在,他的手掌不那麼黏濕了,但它們看上去蒼白而褶皺,像不舒服的枕頭。在上衣口袋裏,哈羅德發現了一張很久之前地鐵換乘時被退回的一元鈔票。他一邊等待着普里西拉回心轉意,打電話過來,一邊翻過紙幣。他審視着紙幣背面上殘缺的金字塔,以及上面那雙神秘的眼睛,一邊反覆讀着“ONE”字上方印有的那句格言:“唯神是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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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厄普代克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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