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些用處
那間他們曾經住過的閣樓,如今正打算賣掉。當福斯特幫前妻清理時,發現了很多壞掉的,已被遺忘的玩具:雙骰、大富翁、樂透;模擬股票操作、破案、房地產、外交和戰爭的玩具;用陀螺、骰子、棋盤太空人和塑料艦船玩的玩具;在洋溢着聖誕狂歡氣氛的五分、一角商店購買的玩具;在生日的午後和之後幾天用來消磨時光,後來摔成幾半,放進櫃櫥,最終被扔到閣樓上去的玩具。這些玩具放在亮閃閃的,被壓扁的包裝盒裏,散落在裝着舊衣服和無用工具的箱子間,看上去卻頗具價值:一旦有機會,它們微型發射裝置的彈簧仍然有反應,說明書的邏輯仍然令人雲裏霧裏。“這些玩具怎麼處理?”當他們沿着閣樓的台階上上下下時,福斯特帶着一絲慍怒朝他破裂的家庭喊道。
“當垃圾扔掉,”他的小兒子建議。他是個壯實的19歲少年。
“‘善心’組織會不會要它們?”他的前妻還不脫家庭主婦的習慣,對福斯特有問必答,“過去你總能把這樣的玩意兒送給孤兒院。但他們現在不叫孤兒院了,是吧?”
“現在它們叫正常的美國家庭,”福斯特說。
他的大兒子,22歲,黃棕色的絡腮鬍,說:“總之,它們都丟了點部件,不能玩了。所以才被扔進了閣樓。”
“好吧,那我們幹嗎不當時就扔了呢?”福斯特問,然後不得不自問自答。答案是怯懦、惰性,捨不得和過去一刀兩斷。
兩個兒子,帶着長久以來服從的慣性走過來,目光越過福斯特的肩膀,望着那些可憐巴巴的、被遺棄的玩具寶藏,默默地和福斯特一起溫故和這個方塊或者那個箭頭聯繫在一起的快樂日子。他們的生活曾經觸及這些籌碼和紙牌,歡樂曾經沿着這些風格化的景緻飄動,只不過如今,那些日子已經過去,甚至回憶都已經淡漠了。
“扔下來,”他的小兒子粗聲粗氣地喊。因為這些天要清理閣樓,他向朋友借了輛卡車,停在閣樓窗外的草坪上。那些不要的小玩意就可以順着窗戶直接扔到車上,大件兒則順着樓梯搬下來,再從前門廳抬出去。卡車斗里已經堆上了舊床墊、用壞的鐘錶收音機、破舊的旱冰鞋和靴子。把東西從上面扔到卡車上——這好歹也算是一種遊戲。福斯特一次次向兩層樓下的目標投擲。每當盒子被擊中,他們就炸了鍋,把一把骰子、籌碼、計數器和紙牌拋向天空,扔過草坪。一個叫做老鼠陷阱的盒子——盒蓋上畫著的咧嘴笑的孩子們圍着一種叫做“小事笨干”的玩具——向旁邊滑移,撞在卡車車斗的一邊,塑料碎片撒在了花床上。一種叫做短程加速賽車的玩具,像雪花般輕柔地飄浮着,直到速度減慢,停在污漬斑斑的床墊上。福斯特在俯視下面時發現了自己憂鬱的原因:他還沒玩夠這些玩具,但現在已經沒人願意和他玩了。
假如他和老婆沒有離婚,當然,這些盒子還會呆在無人問津的閣樓里落灰,它們的悲傷也不會暴露出來。他自己童年的那些玩具還呆在母親的閣樓里。上次回去的時候,他還爬上閣樓,給一隻鐵皮唐老鴨上了發條;它的嘴巴發出一陣嘎嘎的怒吼,動作僵硬地敲了幾下鼓。一張玩彈子球用的帶同心圓紋路的斜板子,跟字母積木和領航飛機們還一起呆在一隻大籃子裏——等着他的童年歸來。
他的前妻停下來,蹲在閣樓的窗口問他:“怎麼了?”
“沒什麼,這些玩具還沒怎麼玩過。”
“我知道,時間過得太快了。你最好別擺弄它們了,否則你會傷心的。”
在他身後,他的家人已經把閣樓清理完畢。屋頂傾斜的房間空空蕩蕩,掛着垂下來的防熱材料。“你怎麼能忍受住?”他是指那種空蕩的感覺。
“哦,很有趣,”她說,“一旦你投入進去了,把舊的扔出去,新的搬進來。那些新住戶看上去不錯。不過他們沒有小孩。”
他看着她,在想她究竟是勇於面對人生,還是真的鐵石心腸。閣樓輕微地顫抖。“泰德來了,”她說。
她新交了一個男朋友,臨鎮的一個大塊頭出納,正從自己的家庭紛擾中逃出來。當泰德砰地關上樓下的廚房門,那個棄置已久但福斯特一直捨不得扔掉的煤油燈的玻璃罩和它上面的銅片碰撞起來,發出一陣空洞的聲音,如同被捕獲的黃蜂的鳴叫。是福斯特該走的時候了。他滿是塵土的膝蓋在站起來的時候嘎吱嘎吱地響。他前妻熱切的步伐先他而去,穿過空蕩的屋子,奔向樓下。福斯特跟着她,拿着那盞煤油燈,最後把它放在一樓他曾經親手製作的一個光禿的書架上。他還記得安裝最上面那塊板時,把一塊平滑的松木從下面插上去,這樣就不會有釘子破壞它的光潔了。
和空蕩蕩的房間和大廳相比,廚房卻格外邪乎地顯得充滿熱量和活力。“爸,要啤酒嗎?”他留着鬍子的兒子問,“泰德帶來了一些。”他遞過來一罐帶着水珠的啤酒,手背上淡黃色的汗毛閃着光。他的女朋友戴着吉普賽樣式的耳環,穿着一件印着“反對核彈”的汗衫,靠在已經不通氣的爐台上。她頭上包着一塊印花大手帕,一個黑點恰如其分地粘在一側的太陽穴上。從她那友善的微笑中,福斯特感到這裏的人無不讓着他幾分。
“算了,我還是走吧。”
像往常一樣,泰德和福斯特握了握手。他有着淡紅色的皮膚,銀色頭髮上那蓬鬆的大波浪像是經過機械雕琢。福斯特盯着他的眼睛,如同盯着太陽,無法太長。他無法想像這個容光煥發的壯男怎麼會從事那麼可憐巴巴的工作。泰德今天沒有幫他們清理閣樓,因為他回老家看他那雙胞胎孩子去了。“我聽說你今天幹得不錯,”他宣稱。
“他們幹得不錯,”福斯特說,“我沒怎麼動,光坐在那兒發獃了。所有這些我已經忘記買過的東西。”
“有一些是禮物,”他兒子提醒他,把那罐被他父親漠視的啤酒遞給他母親。他母親接過啤酒,拉開拉環,啤酒罐發出一聲挑釁的“噗滋”。儘管她從來沒有喜歡過啤酒,還是把它湊到了嘴邊。
“給我喝一口,”福斯特乞求,把啤酒從她手裏拿過來,喝了一大口。當他睜開眼睛,泰德的大手正捧着福斯特夫人的下巴,大拇指抹去她面頰上的一個污點——那是福斯特之前沒有注意到的。這個保護性的動作使她的臉看上去瘦小、易怒並且脆弱。福斯特這時才注意到,泰德穿着一件銀行家們周六穿的便服,帶着某種滑稽的無懈可擊——柔化過的藍牛仔褲,帆布網球鞋,伐木工人穿的襯衫,袖子挽了上去。這身朝氣蓬勃的打扮凸顯着他的年齡和那因高血壓而潮紅的面頰。福斯特突然感到,這一男一女乃是情感成熟,令人艷羨的一對。這種感覺釋放給他一種迅速飄走的信號。
他把啤酒罐遞迴給他的前妻。
“謝謝你來幫忙,”她說。
“沒錯,我們確實感謝你,”泰德說。
“和湯米說句話,”她毫無徵兆地低聲加了一句,仍然在放出絆索拖延福斯特的離去,“他心裏可比看上去的樣子難受多了。”
泰德看了一眼他那蠢大黑色的潛水錶。“我跟湯米說讓他進來,‘別晃蕩到廢品收購站都關門了。’”
“他晃蕩一整天了,”湯米的哥哥抱怨道,“一直在擺弄那些老玩意兒,現在可好,沒時間去廢品收購站了。”
“湯米非常敏——感,”那個來訪的吉普賽女孩頗為精明地插了句嘴,像是在重複一句她聽到的話。
在室外,湯米正在撿那些掉在卡車外面的零七八碎。福斯特幫他一起撿。草地上散落着很多籌碼和骰子,有的上面刻着精靈古怪的小臉,如大力水手,傲慢的史密斯,多層三明治;有的則刻着近乎剝落的象形文字——數字、方片、黑桃、六邊形圖案。福斯特抓起一把給湯米看,“你還記得這些原來都是幹什麼用的嗎?”
“連環漫畫樂透,”男孩毫不猶豫地說,“還有一個叫做賭博的傻瓜的遊戲,在老虎機上玩的。”他盯着他父親手掌里的那些零碎,眼睛裏閃着舊日重現的光芒。儘管福斯特個頭更高,但是男孩的肩膀更寬,且身體還處在發育期。“想和我一起開車去廢品收購站嗎?”湯米問。
“我很想陪你去,但我得走了。”福斯特也一樣,還有嶄新的生活在前面等着。不過站在這些徹底被遺棄的家當上,福斯特感到自己走錯了一步棋,陷於被動,如果還不是走投無路的話。他想起他曾經是怎麼開始教這孩子下棋的,但在看着他輸掉的傷感中——那低下的毛茸茸的腦袋,眉頭緊皺地盯着被圍困的國王——授課便結束了。
福斯特把幾個遊戲籌碼扔到卡車上,它們蹦達了幾下,安靜下來。“感到沮喪嗎?”他問他兒子。
“沒,”孩子答道,又改口說,“有一點。”
“你會感覺很棒的,”福斯特向孩子保證,“開着一輛乾乾淨淨的車回來。我過去很喜歡去廢品收購站,所有曾經的歡樂堆積起來,還有那些海鷗。”
“你離開之後情況就變了。他們定了很多新規矩。上次一個女人沖我大喊大叫,就因為我把東西放錯地方了。”
“她沖你叫了?”
“是的,很可怕,”看着他父親揮手告別,他又補充道,“只要花20分鐘就回來了。”儘管肩膀很寬,湯米的下巴還沒長鬍子,在濃密的眉毛間,還隱約可見一絲嬰兒般的困惑茫然的痕迹和那種快哭了的皺紋。
“好吧,”福斯特說,“你贏了。我跟你一起去,我會保護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