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凱恩號”軍艦
威利開始涕泣。他淚眼模糊地讀完了最後幾段。
威利,每逢你在生活中走到十字路口時,你就想想我和我原本可能達到的境地。為了我,為了那個走錯了路的父親,你要把路走對,帶着我的祝福和我向你做的辯白。
我向你伸出我的手。我們已有很多很多年沒有親吻了。你幼小的時候,我常愛親吻你。你是個非常可愛非常聽話的乖孩子,一雙大眼睛美極了。啊,上帝!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別了,我的兒子。一定要當個男子漢。
爸爸
這位少尉站起身來,擦了擦眼睛,匆匆下樓來到電話亭,往投幣箱裏塞了一枚硬幣。“我要接美國——”
“對不起,打私人電話須先得到檢查員的許可,然後到中央大樓去打。另外還得等一個星期。”操着夏威夷口音的接線員說。
他一路跑着進了海軍基地,一棟樓一棟樓地找了半天才找到電報局。“爸爸好嗎?”他打電報問,付了加急費並把電報局作為回信的地址。第二天早晨8點電報局開門時,威利已在外面等着了。他坐在台階上不停地抽煙,直到11點半才有人把回電拿給他。“爸已於三天前去世。他臨終前要我向你轉致他對你的愛。請寫信。母親。”
威利直接去了馬特森上校的辦公室,受到熱誠的接待。
“他們還沒給你安排工作嗎,威利?”
“長官,經過考慮之後,假如我可以的話,我寧願坐飛機去找‘凱恩艦’。”
上校的臉沉了下來。“噢?出什麼事了?他們讓你干編密碼的苦差事了嗎?”
“不是的,長官。”
“我已經跟上將說過把你安置在這兒了。他高興極了。”
“長官,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這根本不像是在打仗嘛——就給上將彈彈鋼琴。”
上校的臉上顯現出一種嚴厲的難以捉摸的神情。“在這個基地里有的是需要乾的工作。你將發現岸上的工作與別的任何工作一樣受人尊敬。”
“我對此毫不懷疑,長官——”
“我們是根據你本人的要求派你去軍官預備營的。”
“是的,長官,我知道,可是——”
“你的調令已經過批准送到局裏去了。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撤消它們。你的請求被拒絕了。”上校拿起面前的一份文件,戴上了眼鏡。
“謝謝您,長官。”威利說罷就走了出去。
於是威利就在珍珠港呆了下來,解密有關倫多瓦島及蒙達一帶的激戰,韋拉·拉韋拉島勝利的夜戰,以及為發起下一步入侵所做的巨大準備工作的秘密函電。時不時的,他會在電文中碰到“凱恩艦”的名字,表明她當時正處在激烈的戰鬥之中。在世界的另一端,盟國的軍隊攻入了西西里和意大利,墨索里尼倒台。在此期間,威利照常為海軍上將演奏鋼琴。
好在父親的死給他帶來的痛楚逐漸減輕了,威利開始喜歡珍珠港了。枯燥乏味的密碼編譯工作需要他每天在一間水泥地下室里呆八個小時,艱苦熬人的工作撫慰了他的心。有那麼兩三個星期,他躲避着姑娘們和烈酒,但那位海軍上將不久后又舉行了一次晚會,威利喝醉了,很快就又回到了他原來的老樣子。檀香山隨時隨地都能找到樂趣。氣候宜人,陽光明媚,月色清麗,空氣里洋溢着四季常開的花香。除了宵禁、燈火管制和沿海灘架設的鐵絲網之外,戰爭沒有給這裏造成更多的不便。威利多次同護士們一起野餐。皮膚晒成了玫瑰色,而且胖了一些。
他繼續給梅·溫寫極其情意纏綿的信,要甩掉她的計劃已被拋到腦後。威利堅決認為梅的年紀還輕,讓她空等上一年兩年應該沒有問題。他也許會和她結婚,也許不會。但是就此割斷他們之間那寶貴的“體驗”實在是太可惜了。梅的信寫得使他得到了最大的滿足:信寫得長,充滿愛和喜悅,而且通常都有好消息。雖然她說她覺得自己在那些一、二年級的大學生中間像個老奶奶,但她還是喜歡大學生活。她的學習成績很好,每月來信的語言水平都有所提高。
在7月一個悶熱的下午,他的兩位室友都躺在床上看新收到的信。蒼蠅在紗窗外嗡嗡地亂飛亂撞,儘管屋裏除了熱烘烘的干木頭氣味之外並沒有什麼吸引它們的東西。基弗只穿了一條白褲衩,光着身子,鼓着個毛烘烘的大肚子,翻身側卧過來大喊道:“啊呀老天!”他用胳膊肘支着身子問,“再問一次,你的那條船叫什麼名字——‘凱恩號’,對不對?”
“對。”威利正在專心致志地看梅姑娘的一封來信。
“那好,你聽着,老弟。我認為我哥哥就在那條船上!”
威利吃驚地抬起頭看着。
“我想就是你那個凱恩,”基弗說,“永遠看不懂我老爹寫的鬼字。這兒,你看這字怎麼讀?”
威利仔細地看着基弗用拇指指着的那個字,“是凱恩,沒錯。”
“肯定沒錯。他們是從通信學校把他派到那兒的。這可是個好消息呀!”
“好極啦,這可是碰上好運了。這就像有了個親戚在船上一樣。他喜歡那條船嗎?”
“他呀,才不呢。他在信里跟我老爹說那是海軍里最令人作嘔的一條破船——不過這並不說明任何問題。”他看見威利在皺眉趕快補充說,“去他的,湯姆說什麼你都別太當真。湯姆就像一張面值3美元的鈔票一樣是個怪物。如果他不喜歡,那就說明‘凱恩號’很可能是一艘了不起的好軍艦。”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羅蘭?”
“哦,你不妨想像一下,一個與我截然不同的人會是什麼樣子——那就是湯姆。你可知道,他只是我的同父異母哥哥。我和他很少見面。他母親是老爹的第一個妻子——信天主教。他們按新教的規矩結了婚,沒過多久,她就甩手回她的波士頓老家去了,還帶走了湯姆。”
基弗把信放在一邊,點了根香煙,枕着胳膊躺下。
“湯姆是個知識分子,起碼很有知識分子味兒,寫些短篇小說、劇本——在雜誌上發表過一些東西。這給他賺了不少錢。我對他有所了解是在威廉瑪麗學院讀書的時候。那時他是高年級學生,我是剛入學的新生。但是他總是跟那幫愛鑽圖書館的傢伙混在一起,你可曉得,他們在燭光下朗誦詩,身邊總有幾個小妞兒,蠟燭一滅他們就——那種混蛋事。我猜他認為我是個大傻瓜,從不把我放在眼裏。他人並不壞,會說些俏皮話啦等等。你大概能和他處得好,因為你也喜歡讀那些狄更斯之類的玩藝兒。”
9月1日凌晨4時,威利與基弗步履蹣跚地走進單身軍官宿舍,肚子裏塞滿了剛才在護士們安排的熱鬧的夏威夷宴會上吞下去的豬肉和威士忌。他們倒在床上還在嘰嘰咯咯、怪腔怪調地又笑又唱,唱的都是些改了歌詞的下流的夏威夷歌曲。沒過一會兒,他們就美滋滋地酣然入睡了。
他記得起的下一件事是有人在搖他,一個陌生的聲音對着他的耳朵大聲問:“威利?威利嗎?你是不是威利?”
他睜開眼睛。天剛蒙蒙亮。他在幽暗的光線中看見一個矮個兒、臉色黝黑、身上的咔嘰布制服已走了形的海軍少尉正俯視着他。
“是啊,我就是威利。”
“那就跟我走吧。我叫佩因特,是‘凱恩號’軍艦上的。”
“‘凱恩號’軍艦?”威利坐起來問,“她在這兒嗎?”
“是的。我們早晨8點起航要去拖什麼標靶。收拾好你的東西。”
威利睡眼惺忪地伸手去拿他的褲子。“我說,我將很高興去艦上報到,佩因特,可是我現在還歸這裏的軍官後備營管呢。”
“不,你不歸他們管了。這事已辦妥了。我們有一份針對你的專電調你離開這裏。我們已等了你很長時間了,威利。”
他這話說得讓人聽着高興,但威利覺得他總得為自己辯解辯解。“我已盡了我的所能。去年5月你們起航時,我只差幾個小時沒有趕上你們。後來他們就把我塞進了這個軍官後備營——”
“你不用解釋了,你就是永遠不露面我也不會怪你,”佩因特說,“我真不願意當這個對你做這種事的人。我能幫你拿點東西嗎?”
他們說話的聲音都很低。基弗鼾聲如雷,什麼都沒聽見。威利一面把櫥櫃抽屜里的東西全掏出來往他的小木箱裏裝,一面問:“你們船上有個叫基弗的軍官嗎?湯姆·基弗?”
“他是我那個部門的頭兒。”佩因特說。
“那就是他哥哥。”威利指着睡覺的人說。佩因特目光獃滯地看了看基弗。威利此時已更加清醒了,注意到那位“凱恩號”的軍官已累得滴里噹啷的了。
“他有多嘎?”佩因特說。
“怎麼問這個?你那部門的頭兒很嘎嗎?”
“我可沒那麼說。你手上加緊點吧,威利。小艇在等着咱們呢。”
“咱們離開珍珠港后是不是就不回來了?”
“為什麼?”
“如果不回來,我就叫醒羅蘭跟他說聲再見。”
“不會的,咱們不是走了就不回來了。起碼命令中沒這麼說。”
“那好。”威利收拾完東西,一聲不吭地穿好了衣服。他扛起他的木箱,邁步走出了房門。佩因特替他拿着兩個背包跟在他後面,邊走邊說:“不過,要是咱們起航往西去,而且一年都見不着文明世界,你可別大驚小怪。因為以前就有過這種事。”
在單身軍官宿舍外面寒氣逼人的晨霧中,停着一輛灰色自動裝卸小卡車。“檔次差了點,”佩因特說,“但清晨5點鐘我也只能找到這玩藝了。上車吧。”
他們一路顛簸着朝艦隊停靠處開去。威利的行李在車斗後部又躥又跳彷彿想逃跑似的。“船在哪兒?”威利問,對佩因特少尉陰鬱的沉默感到奇怪。
“泊在河汊的一個浮標上。”
“你們是正規的海軍嗎?”
“不是。”
“艦上有沒有正規的海軍?”
“有三個。”
“你是V7嗎?”
“是的。”
“水兵?”
“不是,搞工程的。”
“你在‘凱恩號’上的具體工作是什麼?”
“通信。”
威利吃了一驚,“這任務對一個工程師不是有點奇怪嗎?”
“在‘凱恩號’上可不奇怪。”
“我覺得你不喜歡‘凱恩號’。”
“我剛才可沒那麼說。”
“‘凱恩號’什麼樣子?”
“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參加過很多次戰鬥了嗎?”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你在艦上幹了很久了嗎?”
“看怎麼說了。”
“看怎麼說什麼?”
“看你把什麼叫做很久了。”
“我認為一年就算很久。”
“有時,我把一星期就叫做很久。”
卡車在通到艦隊停泊處的台階上面停了下來。佩因特按了幾下喇叭。碼頭邊上停着一條只有一半覆蓋著天棚、油污不堪的灰色小艇。三個在上面躺着的水兵無精打采地起身爬上台階。他們的藍布工作服已破舊不堪,襯衣的下擺在褲子外面耷拉着。他們把威利的行裝搬上小艇,佩因特則把卡車開到幾碼外路邊的一個停車場。這兩位軍官登上小艇,坐在天棚下面破裂的黑皮座位上。
“好啦,‘肉丸子’,開船吧。”佩因特對舵手說。“肉丸子”是個肥胖的水兵,身上的衣服又臟又破,簡直嚇人,可是頭上卻戴着一頂雪白的、往前斜得都快壓着鼻子了的新帽子。
威利的耳邊突然響起噹噹的鐘聲,驚得他一下子跳了起來。原來他的頭離那個鐘還不到一英寸,便換了一個座位。小艇的輪機手發動馬達,但幾次都沒有成功,惹得他毫不在乎地獨自用髒話發了一通議論。他大概有19歲,個子又小又瘦,臉上黑漆漆的,一半是胡茬子一半是油污,而且還佈滿了雀斑。長而粗糙的黑髮,垂得遮住了他那兩隻小眯縫眼。他沒戴帽子,別的水兵全都稱他為“討厭鬼”。小艇剛吃力地突突響着離開停泊的碼頭,他就脫下襯衫,露出了身上像猴子一樣濃密的體毛。
威利大略看了看那隻小艇。灰白的油漆正從其木頭船殼上脫落,一片片凹凸不平的新漆過的地方表明那些地方原來的舊漆沒被刮掉。船棚里的三個窗洞中有兩個沒有玻璃,是用硬紙板封住的。
“佩因特先生,”輪機手以比馬達的轟鳴聲還大的嗓門喊,“咱們能不能在半路上停一下看場電影?”
“不行。”
“哎呀上帝啊,我們一輩子都看不上電影了。”“討厭鬼”滿腔牢騷地說。
“一路上都不準停歇。”
聽了這話,“討厭鬼”怨氣衝天地連咒帶罵了好幾分鐘。他竟敢在長官面前言語如此放肆,使威利吃了一驚。他原以為佩因特會喝止他,誰知佩因特對這一連串的下流話竟像是聽水拍打船幫的聲音一樣毫不在意。佩因特坐着一動不動,雙手握着放在膝上,閉着眼睛,嘴裏嚼着一根橡皮條,外面還露着一截。
“你說,佩因特,”威利大聲問,“你認為我在艦上可能做什麼工作?”
佩因特睜開眼睛。“水雷唄。”他粲然一笑,隨即又閉上了眼睛。
小艇繞過福特島的一端,駛入西側的水道。“嗨,佩因特先生,”“肉丸子”扶着舵柄,踮着腳站在艇艉座板上喊道,“‘凱恩號’不見了。”
“你瘋了,‘肉丸子’,”佩因特說,“再看一下。她在R6泊位,‘貝勒伍德號’的前面。”
“我跟你說的是,長官,所有的浮標都空着。看在上帝的份兒上,你自己過來看呀。”
他拉了拉鍾繩,打響了鍾。小艇減速在波浪中搖晃着前行。佩因特爬到船舷上面,“真他媽的倒霉,她真的不見了。究竟在搗什麼鬼啊?”
“她也許是沉了。”一名在船頭蹲着的水兵說。他是個長着娃娃臉的小青年,胸脯上刺着極其污穢的圖畫。
“沒那麼好的運氣吧。”“肉丸子”說。
“那可沒準兒,”“討厭鬼”說,“巴奇水手長命令他們把2號主機房的底艙刮乾淨。我跟他說過全靠那層鐵鏽船才不漏水的。”
“佩因特先生,現在咱們怎麼辦?”“肉丸子”問。
“好吧,咱們來想想。他們不帶這隻小艇是不會出海的,”佩因特慢條斯理地說,“他們也許是剛換了泊位。再到周圍找找看。”
“討厭鬼”關掉馬達。小艇在死一般的寂靜中緩緩地漂過一個不停地上下起伏的紅色航道浮標。水面發出一股燃油和腐爛蔬菜的惡臭。“她在那兒呢。”“肉丸子”說著敲響了船上的鐘。
“在哪兒?”佩因特問道。
“在修船塢。就在‘聖·路易斯號’的右舷旁邊——”舵手用力推過舵柄,小艇掉轉了船頭。
“對,”佩因特點了點頭。“我想我們終於有了一段停靠的時間了。”佩因特說罷,就又回到船棚里坐下。
威利朝“肉丸子”剛才看的方向使勁地看也沒看見任何與“凱恩艦”相像的艦船。修船塢里擠滿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艦船,惟獨沒有威利熟記於心的、圖片上的那艘快速掃雷艦的形影。“請原諒,”他向“肉丸子”喊道,“你能把那艘軍艦指給我看嗎?”
“當然能,就在那兒。”舵手毫無必要地晃了一下他的腦袋。
“你看得見她?”威利問“討厭鬼”。
“當然。她是在C4泊位的一窩艦船之中。”
威利懷疑自己的視力出了毛病。
佩因特說,“你從這裏是什麼都看不見的,只能看見卡車的燈光。你馬上就能見到她了。”
不能藉助卡車的燈光辨認出自己的軍艦使威利覺得自己矮人一頭。作為對自己的懲罰,他在剩下的航程里一直站着,任憑飛濺的水沫打在臉上。
小艇停靠在從一艘新驅逐艦邊上垂下來的鬆弛的舷梯腳邊。那艘新驅逐艦是停泊在修船塢里的四艘軍艦中最靠外面的一艘。“咱們走,”佩因特說,“‘凱恩號’就在這條船靠裏面的那一側。水兵們會把你的行裝帶過來的。”
威利順着那哐啷哐啷作響的舷梯爬了上去,向驅逐艦俊俏的值日軍官敬了個禮,從甲板上走了過去。兩船之間搭着一塊塗著柏油的跳板,離水面有四英尺高,從它上面可以走到“凱恩號”上。威利初看之下,對他的“凱恩號”軍艦並未得到什麼清楚的印象。他太關注那塊跳板了。他故意落在後面。佩因特踏上跳板說,“這邊來。”他走過跳板時,“凱恩號”激烈地搖晃起來,跳板也猛烈地顫悠。佩因特立即從它上面跳到了“凱恩號”的甲板上。
威利忽然想,倘若佩因特剛才從甲板上掉了下去,他肯定已被夾死在兩條船之間了。威利心裏懷着這幅鮮明的圖景,舉步踏上那塊跳板,像馬戲團的雜技演員那樣快步朝對面走去。他走到一半時,感覺跳板往上擁了起來,他懸在半空,下面是毫無遮擋的海水。為了活命,他向前一躥,正巧落到了“凱恩號”值日軍官的懷裏,差一點沒把他撞倒。
“嗨!用不着這麼急嘛,”值日軍官說,“你連往哪兒跳都沒看清楚。”
“拉比特,這就是失蹤多日的基思少尉。”佩因特介紹說。
“我猜就是。”拉比特中尉握了握威利的手。他塊頭適中,狹長臉,有一副鄉下人的爽朗神氣,“歡迎你到艦上來,基思。佩因特,你不知道,半小時前那位哈丁少尉也到了。”
“各種各樣的新鮮血液。”佩因特說。
此時威利注意的焦點已從那塊跳板擴展到“凱恩號”的后甲板上。那裏是塊喧鬧聲、污物、難聞的氣味以及惡漢般的陌生人彙集的地方。五六個水兵正在用鐵刮刀嘩嘩地刮甲板上的銹斑。另外一些水兵正背着一箱箱白菜,嘴裏罵罵咧咧地走過那裏。一個戴電焊頭盔的人正在用焊槍焊艙壁,焊槍噼噼啪啪地迸出的藍色火花散發出刺鼻的氣味。到處是一片片灰色的新漆、舊漆、綠底漆和一片片銹跡。像蛇一樣的紅、黑、綠、黃和棕色的皮管亂成一團,佔滿了整個甲板。橘子皮、雜誌碎片和破布片也比比皆是。大多數水兵半赤着身子,蓄着奇形怪狀的小鬍子和髮式。污言穢語,詛咒謾罵,那個常人難以出口的髒字被一再重複,像充斥在空氣里的灰塵。
“上帝才知道該把你安置在哪兒,”拉比特說,“軍官起居艙里已經沒有空的床位了。”
“副艦長會想出辦法的。”佩因特說。
“好了,基思,你算是艦上的人了,”拉比特說,“佩因特,你帶他到下面去見副艦長好嗎?”
“當然,跟我來,基思。”
佩因特帶着威利走下一個梯子,穿過一條黑暗悶熱的過道。“這是水兵住艙。”他打開一扇門。“這裏是軍官起居艙,同時也是軍官餐廳和會議室。”
他們穿過那個與船體一樣寬的凌亂的長方形艙室,室內大部分空間被一條長長的餐桌所佔據,桌上鋪着褪了色的桌布,上面擺着銀制餐具、幾盒麥片和幾瓶牛奶。躺椅上和黑皮長沙發上凌亂地放着一些雜誌和書籍。威利吃驚地看到,在那些連環漫畫書、專登裸體照片的雜誌和已被翻閱破了的《紳士》雜誌中間,還有幾種秘密刊物。順着軍官起居艙中間的一條過道往前,兩側是一間間小卧艙。佩因特進了右手第一個卧艙。“這是基思,長官。”他拉開門帘說,“基思,這是副艦長戈頓上尉。”
一個極其肥胖強壯的年輕漢子從一張架高了的床上坐了起來,他身上除了一條小褲衩之外什麼都沒穿。他一邊打哈欠,一邊在他的胳肢窩下面抓撓。卧艙的綠色艙壁上裝飾着一些從別處剪下來的、只穿着少而又少的內衣的女孩子的彩色照片。“你好,基思。你到底跑哪兒去了?”戈頓上尉高聲問,同時將兩條大象般的肥腿從床上跨了下來。他和威利握了握手。
佩因特問道:“咱們把他安頓到哪兒啊?”
“天吶,我不知道。我餓了。他們是否從海灘上帶回新鮮雞蛋了?咱們在新西蘭弄來的那些雞蛋這會兒連牙縫裏的東西都能溶化掉。”
“啊,艦長來了,他也許有主意。”佩因特眼望着過道說,“艦長,基思少尉來艦上報到了。”
“你是揪着他的領子把他抓來的,對不對?幹得漂亮。”一個充滿諷刺與權威的聲音說,接着“凱恩號”的艦長便來到了門口。此人更使威利吃驚。這位艦長絕對是一絲不掛。他一隻手裏拿着一塊救生圈牌肥皂,另一隻手拿着一根點燃的香煙。他臉上佈滿了皺紋,顯得既衰老又年輕,頭髮金黃,一身鬆弛的白肉。“歡迎你來艦上效力,基思!”
“謝謝您,長官。”威利覺得應該敬個禮,或者鞠個躬,或者用某種方式表示表示對最高權威的敬意。但他記得有一條規定說,不得向一位未穿衣服的上司敬禮,而他從未見過比他的這位指揮官更體無遮蓋的了。
德·弗里斯看見威利的那副狼狽相,咧着嘴笑了,同時用手裏的肥皂擦着他的屁股。“我希望你懂得一些通信方面的知識,基思。”
“是的,長官。我在——在等待本艦的消息期間,在太平洋總部乾的就是這個,長官。”
“好啊。佩因特,你現在重新當你的助理輪機長吧。”
“謝謝,長官。”佩因特陰沉的臉上閃過一種由衷的喜色。他像一匹剛卸下馬鞍的馬一樣輕鬆地長舒了一口氣,“艦長,您是否已經想好讓這位新來的通信官住哪兒了?”
“馬里克是否在彈藥艙里安了一張床?”
“是的,長官。那另一位新來的哈丁軍官就是被我們塞在那裏的。”
“那麼,你就跟馬里克說叫他在那裏再安一張床。”
“就是一個人住在那個彈藥艙里都他娘的夠滿的了,艦長。”副艦長說。
“打仗是件可怕的事情。我得先沖個澡去了,不然我就要餿了。”德·弗里斯艦長抽了口香煙,在桌上一個用3英寸直徑的彈殼製成的煙灰缸里把煙頭掐滅后就走了。胖上尉聳了聳肩,穿上了一條肥大的燈籠褲。
“就那麼辦吧,”他對佩因特說,“你領他到彈藥艙去。”
“長官,”威利說,“我可以隨時開始工作。”
戈頓哈欠連連,用逗趣的眼光看着威利說:“別像火燒屁股似的。先在艦上晃悠一兩天,熟悉熟悉情況。這裏就是你的家,你得在這裏呆很久很久的。”
“正合我意,長官,”威利說,“我應該為海軍效力。”他準備好讓自己在艦上干半年至一年。這就是他不得不在荒野里度過的那一年,這就是他父親信中寫的應受的磨難,他已作好了面對它的準備。
“你有那種感覺我很高興,”副艦長說,“說不定你還會打破我的記錄呢。本人在這個大鐵桶里已經呆了67個月了。”
威利用12除了一下,嚇了一跳。戈頓上尉已在“凱恩號”上呆了5年多了。
“這艘驅逐掃雷艦的人員配備不知什麼地方有點古怪,”戈頓興高采烈地繼續說,“海軍人事局就是不願意調換艦上的人員。大概是她的檔案在華盛頓被弄丟了。艦上有兩位長官在艦上呆的時間加在一起都超過了100個月了。德·弗里斯艦長就已呆了71個月。所以,你會有時間在艦上效力的——哦——你到艦上來我很高興。別緊張。”
威利跟在佩因特後面磕磕絆絆地走到彈藥艙,一個在主甲板上高7英尺,長6英尺,寬3英尺的鐵箱子,只有門是惟一的開口。沿着艙壁的一側放着一排齊腰高的架子,上面堆着空的機關槍子彈帶和成箱的彈藥。哈丁少尉正在那個新近焊在艙壁上的床上熟睡,焊痕還很光亮,似在怒目而視。哈丁臉上大汗直流,襯衣上的一道道汗漬把襯衣都染黑了。艙內的溫度是華氏105度。
“這就是家,甜蜜的家。”威利自言自語道。
“這位哈丁與‘凱恩號’可真是一家人,”佩因特說,“他開頭開得不錯——好在,將來說不定哪一天就會有人轉走的。你們兩人很快就會到下面軍官起居艙去的。”他抬腿要走。
“我在哪兒能找到基弗先生?”威利問。
“在他的睡袋裏。”佩因特說。
“我是說在白天稍晚的時候。”
“我說的也是這個意思。”佩因特說完就走了。
基思在“凱恩號”上轉悠了一兩個小時,探頭探腦往舷梯下面、艙口外、門裏邊都看了一通。水兵們誰都不理他,好像根本就沒看見他似的,除非他在過道里與人走個面對面,那時那個水兵就自動將身體緊貼在艙壁上,就如同要放一頭大型動物過去似的。威利的觀光遊覽證實了他的第一印象。“凱恩號”是一堆快要腐爛透了的垃圾,配備的人員都是些無賴。
他溜達到下面的軍官起居艙。刮鐵鏽的鏟子在頭頂上弄出的噹噹聲響得震耳。那條長桌上,此時已換上了綠呢子的檯布,雜誌和書籍都已上了架。艙內除了一個骨瘦如柴的高個子黑人小夥子之外空無一人。那小夥子的白襯衣和褲子已被汗水浸濕,無精打采地拖着甲板。“我就是那個新來的軍官,基思少尉,”威利說,“能給我來杯咖啡嗎?”
“是,長官。”那勤務兵放下拖把,慢悠悠地走向牆角一個鐵櫃桌上的咖啡壺。
“你叫什麼名字?”威利問。
“惠特克,長官,二等勤務兵。要加牛奶和糖嗎,長官?”
“要。”威利四下里掃了一眼。一塊掛在艙壁上的生鏽的銅牌告訴他這艘軍艦是以一位名叫阿瑟·溫蓋特·凱恩的人的名字命名的。此人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一艘驅逐艦的艦長,在一次與德國潛艇交火時傷重身亡。銅牌上方的架板上有許多海軍書籍,其中有一卷皮封面的活頁書,《本艦組織,美國艦船,“凱恩號”驅逐掃雷艦22》。威利將其取下。勤務兵把咖啡放在他面前。
“惠特克,你到‘凱恩號’有多久了?”
“4個月了,長官。”
“你覺得它怎麼樣?”
那黑小子向後倒退着,鼓着兩眼,彷彿威利向他揮出一把刀子似的。“它是整個海軍里最好的軍艦,長官。”他抓起拖把跑出門去。
咖啡半熱不熱而且很渾,不過威利還是把它喝了。他太需要刺激了。一小時睡眠未能使他從參加夏威夷宴會的疲勞中恢復過來。他兩眼模糊地閱讀着“凱恩號”的統計資料。這艘軍艦是1918年在羅得島建造的(“是在我出生之前。”他喃喃地說。)它長317英尺,寬31英尺,最大航速30節。在改裝成掃雷艦時拆掉了四個煙囪中的一個和一個鍋爐,騰出地方給更多的燃料箱以增大續航能力。
頭頂上噹噹的響聲更大了,另有一幫人開始在刮甲板上的漆了。隨着太陽的升高,起居艙里的空氣悶熱了起來,而且越來越混濁。“快速掃雷艦的使命,”威利念道,“主要是掃清進攻部隊和炮艦前方的敵方水域。”他把書撂到桌上,把頭伏在上面,沮喪地呻吟起來。
“喂,”一個聲音說,“你是基思還是哈丁?”說話人睡意猶濃地蹣跚着從他身旁向那隻咖啡壺走去,身上只穿着一條運動員穿的護身。這使威利意識到“凱恩號”上行為檢點的規矩比易洛魁族印第安人的規矩還要馬虎。
“基思。”他回答說。
“好極了!你跟我幹活。”
“您是基弗先生?”
“對。”
這位通訊官背靠着那張櫃桌,大口喝着咖啡。他的臉瘦長,與他弟弟的臉一點也不像。湯姆·基弗有6英尺多高,小骨架,肌肉發達,深陷的藍眼睛裏白眼珠多得使他給人一種咄咄逼人、野性十足的印象。他的嘴和羅蘭的一樣闊大,只是嘴唇不厚,又薄又蒼白。
威利說:“我認識您的弟弟羅蘭。我們在海軍軍官學校是同住一間寢室的夥伴。他現在就住在珍珠港這兒的單身軍官宿舍。”
“真的?我們得把他弄到這兒來。”基弗冷冷地放下咖啡杯,“到我屋裏來說說你自己的情況。”
基弗住在過道頂頭的一間正方形鐵屋子裏,屋內安着橫七豎八的管道,兩張裝死在彎曲的艦殼上的床,一張書桌上面的書籍、小冊子堆得足有三英尺高,一個鐵絲筐裏面裝滿了文件和一摞亂七八糟的登錄的出版物,最上面是一疊剛洗凈熨好的咔嘰布衣服、襪子和內衣。上面的鋪上趴着一個赤身裸體的人模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