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神風突擊隊
威利在戰爭期間遇到的所有人之中,印象最深的是奎格艦長,以後也永遠如此。但是還有一個人對他的生活和性格的影響甚至更大,一個他從未謀面也不知其名的人。威利·基思遇到這個人的第二天——那是在1945年6月下旬——他就提筆給梅·溫寫了一封長達八頁的信,求她嫁給他。
這個人是一名神風突擊機飛行員,在沖繩島他為了燒毀銹跡斑斑的老舊的“凱恩號”而毀滅了自己。
當時基弗是艦長,威利是副艦長。那位解決麻煩問題的能手,懷特艦長,已經花了5個月的時間恢復了這艘處於無政府狀態的掃雷艦的正常秩序,而且已經調去大型艦艇繼續其一度中斷的事業。這些舊式艦艇的指揮權漸漸落入了後備隊年輕軍官的手中。6月1日威利已晉陞為高級尉官。一些陳舊的掃雷艦甚至讓中尉當了副艦長。
顯然人事局已經認定將“凱恩號”的官兵分散開是消除奎格時期痛苦的最好辦法,所以四分之三的水兵更換了。法林頓是嘩變事件后留下的惟一另外一名軍官。馬里克在無罪開釋一周后即調離了該艦,被派去指揮一艘步兵登陸艇,這一恥辱結束了他轉為正規海軍的美好希望。沒人知道奎格的下落。
現在威利管理着這艘軍艦。基弗像奎格一樣退到後面當了甩手掌柜——所不同的是他潛心於寫小說而不是玩拼圖遊戲。威利很走運,懷特艦長喜歡上了他,對他進行了全面的培訓,讓他當了兩個月主管工程的軍官,兩個月的艦務官。在提升他為副艦長的公文下達之前他曾擔任過槍炮指揮官。那段時間,基弗還是副艦長,總是悶悶不樂的,在艦上很少見到他的影子。他始終沒有完全擦凈巴尼·格林沃爾德潑在他臉上的那片黃色污斑。新來的軍官和水兵全都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基弗和威利不在場的時候,嘩變和軍事法庭總是大家無窮無盡閑聊的話題。“凱恩號”上的人們總的感覺是小說家不可信賴而且極其古怪。威利雖說更受人喜愛些,但是由於他在嘩變中所起到的作用也遭到輕蔑。
基弗偶爾出來指揮駕駛時總是很緊張,不耐煩,粗暴,而且不停地敲打支柱大喊大叫要下面立即執行他的命令。他操縱不好艦艇,曾十幾次撞癟過供油艦和後勤艦的船幫。於是大家便隨意地傳開了,說那就是他老讓基思先生指揮駕駛的緣由。
然而,神風突擊機撞擊時正是基弗在指揮駕駛。
“看,它來了!”
站在右舷一側的額爾班發出的喊叫聲幾乎帶着歡笑。但是隨後的一瞬間基弗的聲音卻明白無誤地帶着驚恐:“開始射擊!全部火炮開始射擊!”就在同一瞬間,不是遵照艦長的命令而是自發地,艦上所有的20毫米火炮頓時開火了。
當時威利正在海圖室里沿着航線標明方位。“凱恩號”正在前往中城灣為水雷艦隊領取郵件的途中繞行於沖繩島的南端。事前沒有空襲警報。當時是上午10點,天空佈滿了灰色的雲層。海面平靜而寂寞。
威利扔下手中的鉛筆和平行直尺,飛速地穿過駕駛室跑到右舷一側。一道道粉紅色彎曲的曳光彈的點線彈道直射向船頭前方大約1000英尺上空背襯雲層呈棕色的那架神風突擊機。它正笨拙地左搖右擺地斜着向“凱恩號”俯衝下來。它是一種小而輕薄的樣子陳舊的機械。當它飛近時,它的機翼似乎在不斷向外伸展,而且兩個紅色的圓球看得清清楚楚。四條子彈彈道集中向它射擊。飛機吸收了所有的子彈,平靜地飄下來。現在已顯得相當大了,是一架搖搖欲墜、飄忽不定的老式飛機。
“它要撞擊了!”基弗和額爾班撲倒在甲板上。飛機僅在幾英尺外向一側傾斜過去。威利透過黃色的座艙蓋晃眼看見了戴着護目鏡的飛行員。“瘋狂的傻瓜。”他心裏想着,接着蹲了下來,臉對着甲板。他以為飛機是直衝他來的。
似乎過了很長時間神風突擊機才撞到艦上。當威利蜷伏着身子臉頰緊貼着冰冷的塗了藍色油漆的甲板時,他的腦海里閃過一系列栩栩如生的清晰的念頭。最重要的一點——這一件事改變了他的一生——是他為未能與梅結婚而感到撕肝裂肺般的痛苦與悔恨。自他拋棄她之後他一直很成功地擺脫了對她的思念。每當他感到疲憊或煩惱時這些思念曾涌回他的心頭,但他都像對待偽劣產品一樣竭力把它們擺脫掉了。現在佔據着他心靈的那種對失去的快樂的強烈的嚮往之情和以往是不一樣的。它是真情實感啊。威利以為這次完了,再說眼下這種使他癱倒在地的恐懼已經壓倒了他再不能見到梅的那種懊悔。
飛機撞擊時發出的一聲巨響就像公路上兩輛車對撞時發出的轟響,一秒鐘之後便聽見一聲爆炸。威利的牙齒頓時咯吱作響,臉上好似挨了一拳頭,耳朵里也嗡嗡響。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看見一股藍灰色的煙霧從廚房甲板室的後面繚繞升起,而槍炮水兵卻仍舊一堆一堆地伸開四肢分散躺在那兒呢。
“艦長,我去傳達緊急戰備狀態,然後去艦艉就位,看看情況如何——”
“行,威利。”基弗爬了起來,用顫抖的雙手拍去身上的灰塵,由於剛才弄丟了帽子,頭髮耷拉着蓋住了眼睛。他的神色惶惑而茫然。威利跑進操舵室,按下了擴音器的控制桿。操舵手和舵工以驚恐的目光看着他。“大家注意!”他高聲而快速地講道,“我艦中部遭到神風突擊機的撞擊,全艦進入A級狀態。前部和後部的消防隊緊急搶險立即出動——”一縷縷藍色刺鼻的濃煙冒進了駕駛室,像干捲煙一樣嗆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咳嗽了幾聲又繼續說:“向艦橋報告你們的損失情況。根據需要打開一切泡沫、噴淋和二氧化碳滅火裝置。守候在彈藥庫沖水閥旁邊——咳,咳——但是接到命令才能放水沖——”
他急速地扭轉過紅色緊急戰備狀態警報器的把手,隨着警報聲走出駕駛室來到船舷一側。一團濃煙夾着一股熱浪迎面撲來使他一驚愕。橙黃色的火焰往上竄得跟廚房甲板室後面的桅杆一樣高,而且向前面的艦橋蔓延——風從船艉吹來。一團團的濃煙從火焰中升起,從船舷的側翼上方滾過。“我以為你到船艉去了呢。”基弗帶着怒氣大聲叫道,煙霧中顯出他模糊的身影。他和艦橋上的幾個人正在穿救生衣。
“明白明白,長官。正要去——”
威利用胳膊肘和肩膀又推又頂地才從那些拖着水龍帶、掙搶着救生衣或只是跑來跑去、亂轉亂嚷嚷的水兵中穿過,走到了下面的井形甲板和通道處。他衝破重重障礙到了主甲板上。這兒的煙比艦橋上少多了,而且是向高處和前面吹的。如橡樹榦一樣粗大的紅色火柱正從后鍋爐房上方甲板上一個鋸齒狀的大洞直往上竄。被煙熏黑的水兵正跌跌絆絆地從氣密艙狹窄的艙口往外爬。甲板上到處是飛機機翼的碎片。輕便快艇在燃燒。水龍帶交錯糾結在甲板上,臉上沾滿白色泡沫,頭戴防護帽,身穿救生衣的消防隊員們正手忙腳亂地連接消防龍頭,或拖着玩具似的紅色消防桶向洞口跑去。他們的喊叫聲淹沒在高亢的警報鈴聲和從敞開的鍋爐房傳出的轟鳴聲中,顯得十分微弱。空氣里充滿了燃燒的氣味——油在燃燒,木料在燃燒,橡膠在燃燒。
“情況怎麼樣?”副艦長衝著一名正竭力從氣密艙爬出來的水兵大聲問道。
“長官,整個機身都在下面!整個地方全着火了。巴奇叫我們快出來。他正努力關閉主燃油閥——我不知道他還出得來不——我出來之前已經打開了泡沫滅火系統——”
“鍋爐怎麼樣?”
“我不知道,長官,底下到處是蒸汽和火——”
“你知道怎麼打開安全閥嗎?”威利的尖叫聲蓋過了四周的嘈雜聲。
“知道,長官——”
“好,把蒸汽放掉——”
“明白明白,長官——”
一聲爆炸,從鍋爐房衝出一團白色的火焰。威利搖晃着後退了幾步。火舌蜿蜒着爬上了廚房甲板室的側面。威利推開迎面跑來的水兵擠到了正在用扳手擰主水龍頭閥的貝利森跟前。“你在增大主閥的壓力嗎?”
“是的,長官——看來這該死的火太大了,長官——我們準備棄船嗎?”
“別胡說,不能棄船。把火撲滅掉!”威利吼叫道。
“好,長官,我們一定儘力——”威利在軍士長的背上拍了一巴掌,接着便艱難地從擠得水泄不通的過道里鑽了出來,差點被水龍帶絆倒。走到通往艦橋的扶梯跟前時他吃驚地看見基弗冷不防地從房間裏走出來,手上還提着一個笨重的灰色帆布袋。
“你怎麼看,威利?我們還有倖存的機會嗎?”當威利向旁邊挪開一步讓基弗先上扶梯時基弗問道。
“我想有,長官。袋裏裝的什麼?”
“小說,以防——”基弗將帆布袋放在旗袋旁邊,眯着眼睛向船艉望去,同時咳嗽起來並用手絹捂住鼻子,甲板室上面槍炮軍士正在濃煙和烈火中爬行着,一邊解開糾結在一起的水龍帶一邊尖聲地詛咒着。艦橋上的水兵——雷達兵、信號兵、音響兵——以及三名新來的軍官緊緊圍繞在威利的四周,睜大了眼睛凝視着他。
“艦長,事情還不算太糟——只有鍋爐房——”威利開始講述損失情況。但是他清楚地感覺到基弗沒在聽他講話。艦長在目不轉睛地看着船艉,兩手背在身後。濃煙從他臉上飄過。他的兩個眼球暗淡發黃,眼圈發紅。
一團團的蒸汽帶着尖銳刺耳的聲音直噴到甲板室的上空。基弗怒視着威利問道:“那是什麼在往上噴?”
“我叫他們打開了3號鍋爐的安全閥,長官——”
在廚房甲板室上面突然傳來一連串爆炸聲。一陣火焰的煙火——白色、黃色以及有條紋感的紅色——向四面八方噴射而出。水兵們喊叫着跌跌撞撞地都往扶梯下沖。子彈呼嘯亂飛,有的砰砰地打在艦橋上。“啊!天哪,高射炮彈炸了。”基弗叫道,慌忙找藏身之地。“威利,這艘艦就要爆炸了。過一分鐘彈藥庫——”
三個煙筒像人在嘔吐一樣直往外冒骯髒的黃煙。主輪機的震動停止了。軍艦在滑行,速度越來越慢,開始顛簸起來。船體中部的火焰將一片橙黃色的光芒投射在灰色的海面上。“油管里進水了。”基弗喘着氣說。“我們已經失去動力,傳話給全體水兵準備——”
甲板室炮彈箱裏的3英寸炮彈開始爆炸了,發出可怕的轟隆聲和一片片白色的火光。基弗一聲尖叫,搖晃了一兩步,倒在了甲板上。散發出濃烈炸藥氣味的硝煙籠罩着艦橋。威利蹲在艦長的旁邊,看見幾個穿着藍色粗布工裝的水兵爬上了舷欄並跳下海了。基弗一手扶着肩膀,腳踢着甲板喊叫道:“我的胳膊,我的胳膊。”鮮血從他的指間湧出直往下滴。
“艦長,你沒事吧?水兵們開始跳——”
基弗坐了起來,蒼白的臉顯得痛苦不堪,“吩咐大家棄船吧——天哪,我的胳膊像要掉下來似的——我想我中了彈片——”
“長官,我發誓我認為我們還不必放棄——”
基弗用一條腿跪在甲板上,接着又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他跌跌撞撞地走進了操舵室,用淌着血的手抓住擴音器的控制桿。“我是艦長。全體人員棄船——”
站在門口的威利只聽見操舵室里艦長微弱的說話聲,沒有聽到大喇叭嗡嗡的迴響聲。“長官,”他高聲叫道,“你的廣播線路沒有電——”
艦橋上的水兵緊緊地擠靠在舷牆上,就像牛群擠在一起相互取暖一樣。“基思先生,你說怎麼辦?我們能跳嗎?”額爾班大聲地問道。
“呆在原地——”
基弗左右搖晃地走出操舵室。甲板室的濃煙里又是一聲爆炸,彈片噼噼啪啪地打在艦橋上,接着便是一股熱浪。“這艘軍艦再也堅持不了5分鐘了!”基弗跑到舷欄邊上費力地往艦艉看。“瞧,後面那兒他們都在往海里跳。整個該死的主甲板一定會爆炸。”他迅速地穿過一群水兵,一把抓住那個帆布袋。“咱們走吧!全體人員往外跳——”
水兵和軍官開始大喊大叫,就像地鐵的乘客那樣推推搡搡,爭着往舷欄上爬。他們把正斜伸出身子竭力想透過刺鼻的煙霧看清艦艉情況的威利往旁邊推並往下壓。“艦長,後面艦艉沒人跳海呀——海里的那些人都是從艦橋上跳下去的!”水兵和軍官一個接一個地越過船舷跳進了海里。基弗的一條腿已經跨過了舷牆。他用未受傷的那隻胳膊緊緊地夾住帆布袋。他很有條理地往上爬着,先伸出那隻血跡斑斑的胳膊。“艦長,”威利向他大聲喊道,“後面艦艉他們沒有跳呀——他們沒有——”
基弗什麼也不顧了。他斜伸出身子要跳的時候威利抓住了他的肩膀。“艦長,我請求允許我和自願者留在艦上儘力把火勢控制住!”
小說家獃滯的目光閃出一絲理解。他顯得很惱火,似乎威利講了什麼特別愚蠢的話。“見鬼去吧,威利,如果你要自殺我也無法阻攔你!”基弗遠遠地跳了出去,兩條瘦長的腿胡亂地在空中擺動着。他的四周漂動着一個個的人頭。只有法林頓少尉留在艦橋上,身子靠着旗袋,不時地用袖子擦擦眼睛。威利嚴厲地問道:“什麼原因把你留下來的?”
“跟你學的,長官。”這位少尉的臉像衣領廣告上的那樣弄得又黑又臟,他既驚恐又孩子般高興地咧嘴笑着。
由於沒人操控,“凱恩號”猛地轉向為側面頂風,結果艦橋四周的濃煙很快消散了。甲板室的大火也被連續幾次爆炸的氣浪衝散了,只在四處留下一些零星的暗黃色火苗,彈藥箱已變成一堆引燃的亂七八糟的破爛。威利可以看見從艦艉處升起的大團大團的白色蒸汽中閃耀着一些形狀不規則的火焰。
突然他的視野寬闊了,他又見到大海和沖繩島了,能看見恬靜的綠色的丘陵和遙遠的地平線了。軍艦已轉離航向半圈,所以他費了不少時間才弄清自己的方向,結果他發現自遭撞擊后他們一點也沒有移動。游佐達科峰的方向角仍是320。軍艦在清波蕩漾的海面上搖晃着。一縷黃煙從1號煙筒冒出。艦艇中部零落的喊叫聲更彰顯出四周的寧靜。在海里向艦艉漂去的幾個水兵不斷地向艦上的人揮手叫喊。跳海的人並不多,就威利從左舷到右舷所能看到的,約有15到20人。
他內心感到極為平和並充滿了力量,猶如身上披了一件短上衣。“我只知道為挽救這條破船應該做些什麼。”他對法林頓說。
“明白明白,長官。我能幫你忙嗎?”
“你能發動那台科勒嗎——井形甲板上那個噗噗響的玩藝?”
“通訊兵曾經做給我看過,長官——”
“馬上把它發動起來,把廣播接線器都插上,上面都標明了。”
法林頓沿着梯子跑了下去。威利用望遠鏡掃視了一遍落水的人,看見艦長在離艦艉大約40碼處仰面漂浮着,手裏還緊緊抓着那灰色帆布袋。科勒發動機噗嗤了幾下,發生起火,接着便像老福特車一樣呼哧呼哧地開始運轉了,他有點吃驚。他按下擴音機的控制桿,聽到了喇叭的嗡嗡聲。他的聲音響亮地傳遍了整個甲板:
“全體水兵們,我是副艦長。我要求你們不要棄船。除了后鍋爐房之外,我沒有聽到其他地方受到損壞的報告。你們剛才聽到的轟響聲是預先放在廚房甲板室上面的一些彈藥發生了爆炸。那兒的情況曾在短時間內顯得相當糟糕。艦長雖然允許棄船,但他同時允許自願者留在艦上儘力挽救這艘軍艦。我們把那邊的火撲滅掉,再給主輪機供上些蒸汽。槍炮軍士就近等候準備水沖彈藥庫,但是要等我發話才能行動。前鍋爐房——如果你們不能得到吸力那就改用前水櫃,你們很可能把後面的管道弄裂了。關掉阻水閥門這樣水就不會迴流入前面的管道。用水泵抽掉我們排到后鍋爐房的水,要保持鎮靜。只要記住你們受過的訓練,做你們該做的事情。今天上午這艘艦仍然可以依靠它自己的動力開進海港。如果我們放棄了它,我們都會成為人事部門集中起來留在沖繩島上的人員。如果我們堅持不捨棄它,我們就很可能回美國進行大修。大家都留在艦上吧。”
法林頓回到艦橋上。威利叫他來操舵,隨即匆忙趕到艦艉去。通道上空無一人。在主甲板上幾股噼啪作響的紅色火焰伸出洞口,只露出短短的火苗,其他的着火點都被悶熄了,只嘶嘶作響地冒着灰色的煙霧。滑膩的泡沫和水在糾結交錯的水龍帶之間流淌着。水兵和軍官們離着那鋸齒狀的洞口遠遠地,正在救生索旁邊閑聊。有的抽着香煙,大約15個人圍在甲板上那個大洞的四周不停地向鍋爐房的凹處倒水。有些水兵正通過氣穴將一條水龍帶往下送,而從下面又傳來一連串工匠們用來罵人的髒話。穿着救生衣的“肉丸子”正汗流浹背地將已經燒黑但火已熄滅的輕便快艇中油膩膩的污水有條不紊地一點一點地舀出。不再有人亂跑了。
在甲板上的簡易棚外面,藥劑師和兩名助手正跪在地上為躺在墊子上或擔架上的水兵包紮傷口。威利走到受傷的水兵面前和他們交談,他們的燒傷都包着厚厚的浸出黃色斑塊的繃帶。有幾個水兵在彈藥爆炸時身上被劃開一道道又深又長的口子,還有一名水兵的一隻腳被壓傷了,腫得比平常粗一倍,變成了綠色。軍士長巴奇也被燒傷了。
“怎麼樣,軍士長?”
“還好,長官。我想我只是被火燎了一下。算我走運,我爬出來之前先把主油管關了——”
“你清點人數了嗎?你的人都出來了嗎?”
“我找不到‘討厭鬼’了,長官——就他一個人——我不知道,也許他就在周圍什麼地方——”軍士長試圖坐起來。威利把他推了回去。
“沒關係,我會找到他的——”
隨着轟隆隆一聲巨響,1號和2號煙筒噴出了一大團黑煙,艦身震動起來。副艦長和軍士長高興地對視而笑。“1號和2號抽吸運轉了。”巴奇說,“我們沒事了——”
“哦,我想我該着手將海里的那些人救上來。放心吧,軍士長——”
“希望艦長洗了個痛快的澡,”軍士長低聲說,“他步法好快呀,奎格打不着他——”
“巴奇,住口!”威利厲聲說道。他徑直向前走去,從神風突擊機撞擊至輪機重新抽吸運行,整整過了17分鐘。
在以後一小時的營救行動中,威利始終保持着基弗跳海時他所獲得的那種奇怪的清晰的視覺、愉快的心情和放鬆而鎮定的時間感。似乎沒有什麼難做到的事。當各個部門接二連三地向駕駛室報告受損情況時他當機立斷地做出了數十項決定,在戰勝了最大的一次危機之後再也沒有出現緊急情況。他緩緩地駕駛着軍艦在落水的人之間行進,每當靠近他們時就小心翼翼地停住螺旋槳。
當艦長被拉到艦上時威利將指揮駕駛的權力交給了法林頓並走到舷梯旁邊,基弗已無力爬上來。於是一名水兵跳入海里,游到他身邊將一根繩子系在他腰間,小說家就這麼弓着腰被拉出了水面,全身水淋淋的,可是仍緊緊地抱住那濕透了的灰色帆布袋。當他被吊到甲板的高度時威利抱住了他,扶住他站穩了腳跟。基弗的嘴唇發紫。他的頭髮一縷縷地垂下,半遮着他那瞪得大大的充血的眼睛。“你究竟怎麼做到的,威利?”他氣喘吁吁地說,“簡直是個奇迹,我要為你申請海軍十字勳章——”
“艦長,你現在就指揮駕駛嗎?你感覺好嗎?”
“算了吧,你幹得很好。繼續干吧。把他們都救上來。我要換衣服——把藥劑師叫來給我治治那該死的胳膊,痛得我要死——你清點人數了嗎?”
“現在正在清點,長官——”
“很好——繼續清點吧——溫斯頓,幫我一把——”基弗靠着水手長的肩膀蹣跚着向自己的房間走去,在甲板上留下一長條水跡。“威利,過半小時我就到艦橋上去——清點人數——”
隨着落水者一個接一個地被救到艦上,失蹤人員的名單便逐漸縮小。最後在威利鉛筆寫的名單上只剩下一個名字沒有劃掉:埃弗雷特·哈羅德·布萊克,管水下士——“討厭鬼”。一個搜尋組穿着高筒靴趟着水在受到嚴重損壞的被水淹了的鍋爐房裏仔細地尋找,他們找到了這名失蹤的水兵。
當此事報告上去時基弗正好在艦橋上,他的胳膊懸在一條新的白色弔帶上。“凱恩號”頂風停在它遭到撞擊時的水域裏。當時已是正午,被油煙弄髒的艦上瀰漫著一股燃燒物散發出的陳腐的酸臭味。
“很好,清點完了,威利。每個人都有下落了——可憐的‘討厭鬼’——去航道入口處的航向是多少?”
“081,長官。”
“很好,操舵手,轉至航向081。舵工,航速15節——”
威利說:“長官,請允許我到下面去關照一下運送遺體的事。”
“當然,威利,去吧。”
甲板上有的水兵正在把水龍帶捲起來運走,有的水兵正在叮叮噹噹地清掃甲板室和主甲板上的碎片,邊干邊愉快地議論着他們自己的渺小英勇行為,他們向威利致意時高喊着開玩笑說要回美國一趟。一群水兵圍着廚房大口大口地嚼着粗製的厚厚的三明治,或從罵罵咧咧的廚師手中搶過吐司麵包,而廚師們正要點火用大桶燒湯準備午餐。一些“觀光者”排成一排圍着甲板上那個用繩子隔開的大洞。從黑暗的滿地是水的鍋爐房裏傳上來的搜尋組的說話聲像是從被水淹了的墳墓里傳出的聲音一樣。曾經跳入海里的兩三名新來的少尉穿着新咔嘰布制服站在隔攔繩的後面,笑呵呵地仔細朝大洞下面觀望,他們一看見威利都默不作聲了。
威利冷冷地打量了他們一會兒。他們是西部一所海軍學校畢業的一夥朋友。他們經常抱怨並耽擱軍官資格課程——認為它沒有意義。他們為睡眠不足而牢騷滿腹。他們處理急件和信函粗心大意,令人無法容忍。另外他們不停地為被派遣到“凱恩號”來過這種不如意的生活而互相憐憫。威利本想諷刺他們說如果他們除了觀光沒有更好的事情可做,那就去把軍官資格一條條寫出來。但是他一句話也沒說就轉身離去,爬到了氣密艙下面,聽見他們在他身後哧哧地笑。
當他沿着井狀通道狹窄的梯子倒退着往下爬時,燃燒物散發出來的有刺激性的氣體以及其他更嗆人的氣味幾乎使他窒息。他用手絹捂住鼻子走進了鍋爐房,腳下一滑摔倒在潮濕而油膩的狹窄通道上。他看見白色的日光垂直地射進鍋爐房,水從鍋爐里汩汩地流進流出,令人感到古怪,像做噩夢一樣。搜尋組的人在左舷的遠處,威利走下最後一級階梯,冰冷而黏滑的水鑽進了他的褲腿。他趟着隨船身的搖擺時而沒過腳踝時而深及腰間的水穿過了鍋爐房。搜尋組的水兵側身讓開道,一名水兵用光線很強的電池手提燈照亮了水面。
“基思先生,等它擺過去。你會看得清清楚楚的。”
威利不習慣看死人。他過去曾見過死去的親人躺在鋪有長毛絨的棺槨里,棺槨停在光線暗淡如琥珀色的殯儀館中,擴音器播放着風琴演奏的親切宜人的哀樂,空氣中充滿了濃郁的鮮花的芳香。然而眼下沒有殯儀員為“討厭鬼”的遺體整容。在艙里的水退向一側的幾秒鐘里,手提燈清晰地照亮了這名水兵,他被壓在那架撞毀了的日本飛機的發動機下面,身體全壓爛了,他的臉上和粗布工作服上滿是黑色的油污。眼前的情景使威利想起了以前,在秋天時他常常在曼哈塞特的公路上看見的那些被壓成肉泥的松鼠。要在一瞬間接受這樣的事實:人跟松鼠一樣是柔弱的,易於毀滅的,實在令人震驚。發黑的水又流回來淹沒了死者的遺體。威利強忍住了淚水和噁心,說:“這件事是大家自願乾的。誰要是受不了可以離開——”
搜尋小組是一幫黑人。威利依次看過他們一張張臉。他們的表情都表示在死者的面前大家是平等的,不管時間多麼短暫——恐懼、痛苦、悲傷和窘迫交織在一起。“嗯,如果你們都很勇敢,那好。現在要做的是在下面插入一根杠子,撬那根橫樑,把飛機的殘骸從他的身子上撬開。我去叫溫斯頓拿些帆布到這兒來。然後你們就能用繩子把他直接從甲板上的那個大洞拉上去,而不用沿梯子拖他上去了。”
“明白明白,長官。”水兵們應道。
提着手提燈的水兵問道:“要看看那個日本人嗎,長官?他在左舷狹窄通道里那堆東西上頭——”
“他留下的遺骸多嗎?”
“噢,不多了。它可不太刺激食慾——”
“當然,帶路吧。”
那架神風突擊機飛行員的屍體慘不忍睹。他坐在威利曾用望遠鏡看見過的座艙里已被擠壓得不成樣子,但似乎仍像在飛行一樣。兩排外露的黃牙全燒得沒了遮蓋,最觸目驚心的是牙齒上方的未受損壞的護目鏡深深地嵌入了被毀的臉部,顯得仍在凝視着前方一般。威利看了一眼他那露出的骨頭和燒焦了已變成紫色的皮肉便轉身離去。這些屍骨散發出的氣味就像肉鋪的氣味一樣。
“長官,就像海軍陸戰隊士兵說的,惟一的好人就是死人。”那水兵說。
“我——我想我得去派溫斯頓來——”威利小心翼翼地快速地跨過滿地雜亂的飛機和甲板殘片及鍋爐配件來到緊急出口處,急急忙忙往上爬了出去,可以盡情地吸到芳香的帶鹹味的流動的空氣了。
基弗沒精打采地坐在艦橋上艦長的椅子裏,面容蒼白獃滯。他讓威利引領艦艇駛進海港。下錨停泊時基弗才接過指揮駕駛權,用單調的有氣無力的聲音下達指令。附近其他軍艦上的水兵們都停下手裏的活兒注視着“凱恩號”被炸得七零八落的燒焦了的甲板以及艦身中部的那個巨大的黑洞。
威利走下艦橋,將又濕又髒的衣服裹成一團扔到自己房間裏的甲板上,洗了個熱氣騰騰的淋浴。他穿上了洗得乾乾淨淨的咔嘰布制服,拉上窗帘,伸開四肢躺在床上,不斷地打着哈欠。然後他開始發起抖來。開頭是兩手發抖,但是很快發展到全身顫抖。奇怪的是這種發抖的感覺並不令人不愉快。皮膚底下傳遞着一種溫暖的感覺和微微的刺痛。他用一個發抖的手指頭按響了蜂鳴器叫來了食堂的勤務兵。
“拉塞拉斯,給我來一個肉三明治——只要是肉,什麼都行——和滾熱的咖啡,滾熱的——跟蒸汽一樣熱。”
“明白長官。”
“我要把大拇指放在咖啡里,要是手指不燙起泡,你就要受處分。”
“滾燙的咖啡,明白長官。”
吃的東西——兩個厚厚的涼的羊肉三明治和直冒蒸汽的咖啡——送到時陣發的顫抖已經漸漸平息下來。威利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三明治。他從書桌的抽屜里拿出一支兩天前他從“討厭鬼”那兒得到的雪茄煙,這名水兵因為被提升為下士管水員曾在軍官起居艙拿出一盒煙分給大家。威利猶豫了一陣,感到抽死者給的煙有些彆扭,後來他還是抽了,背靠在轉椅上,雙腳放在書桌上。跟往常一樣,事後設想的種種情景進入他的腦海中。他看見神風突擊機撞擊了艦橋而不是主甲板,並把他壓成了肉泥。他看見自己被彈藥箱爆炸時飛來的一塊碎片切成了兩半,一顆高射機槍的子彈打穿了他的腦袋,像那個日本飛行員一樣彈藥庫的爆炸把他燒得只剩下裸露的半個骨架。這些設想就像精彩的恐怖故事,既恐怖又有趣,這些設想使人備感活着、安全和脫離危險的極端可貴。
後來他想到“討厭鬼”的提升是宣判他的死刑,兩天前他從現在沒有受到絲毫損壞的後輪機艙調去守護鍋爐房,而他就犧牲在那裏。
在死去的水兵那支雪茄散發出的煙霧的籠罩中,威利轉而思考起死亡、生命、運氣以及上帝這些觀念。也許哲學家們對這些問題都有精闢的見解,但是當這些觀念——不是文字,而是社會現實——突破日常發生的事情的表象而深入靈魂的時候,對其他人而言便是實實在在的折磨。半小時這樣痛苦的深思能改變一個人一生的道路。現在將煙蒂捻滅在煙灰缸里的威利已不是剛才點燃這支雪茄煙的威利了。那個孩子已經永遠離開了。
他開始親筆擬一封給“討厭鬼”父母的信。電話的蜂鳴器響了,是基弗打來的。他用平靜而熱情友好的語氣說道:“威利,要是你全準備好了,到上面這兒來一會兒好嗎?”
“明白明白,長官。馬上就去。”
那天下午在井形甲板上許多水兵坐在舷欄上乘涼風,大家熱烈地聊着天,發出一片嗡嗡聲。威利聽見大家多次地提到“基思先生”。他一走出艙門交談聲便停止了。幾名水兵從舷欄上跳了下來。他們都以一種他以前從未在他們臉上見過的眼神打量着他——直視着他。很久以前他注意到當德·弗里斯艦長把軍艦操控得很利索時,他們就以那種眼神注視他。這是一種奇妙的眼神。“你好,基思先生。”幾名水兵沒有目的地向他致意。威利每天都要從這道艙門進出20次,從來沒有人向他問候過。
“你們好。”威利對他們笑笑,向基弗的房間走去。小說家穿着紅色的浴衣背靠着一堆枕頭斜躺在床上。弔帶空掛在他脖子上,裹着繃帶的胳膊平放在床邊。他正用喝水的玻璃杯喝一種深棕色的東西。他向威利晃了晃杯子,從杯口溢出幾滴杯里的東西。“藥用白蘭地。對失血過多有特效,是藥劑師開的——我敢說對經受了一整天英雄行為考驗的神經也有好處。來兩口。”
“我喝,謝謝,艦長。酒在哪兒?”
“床底下的儲藏箱裏。用臉盆里的玻璃杯來喝。好東西。自己倒吧,快坐下。”
白蘭地像熱水一樣流進了威利的喉嚨,一點刺痛的感覺也沒有。他坐在轉椅上輕輕地搖晃着,感到全身熱乎乎的,很舒服。基弗突然問道:“看過《吉姆爵士》嗎?”
“是的,長官,我看過。”
“好故事。”
“要我說,是他最好的作品。”
“妙在與今天的事件十分巧合,”小說家艱難地轉過頭,凝視着面容始終謙恭而茫然的威利。“難道你不這麼認為嗎?”
“怎麼講,長官?”
“嗯,有個傢伙在不該往海里跳的時候跳了下去——竟然一時衝動做出了懦夫的行為——這件事會煩擾他一輩子——”基弗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把白蘭地遞給我。這是我剛收到的,你看看。”
基弗接過酒瓶,把一份急件遞給了威利:“‘凱恩號’指揮官17點到‘冥王星號’向沃頓準將彙報。”
“你能去嗎,長官?你的胳膊行嗎?”
“真倒霉,一活動就疼痛,威利。有些肌肉斷裂了,不要緊。這不能做借口。恐怕我非去不可。你跟我一起去,行嗎?”
“當然行,艦長,只要你認為需要我去——”
“嗯,事情的經過你比我了解得稍多一些。一想到整個那段時間我都安安全全地呆在海里,而你卻在挽救我這艘軍艦——”
“艦長,你的棄船決定不是懦夫行為,你根本用不着為此坐卧不安。整個甲板室被炸飛了,水兵們都往海里跳,到處是烈火濃煙,總體情況不明,任何謹慎的軍官都會做同樣的事——”
“你不會真的那麼想的。”基弗直視着威利的眼睛說,而威利喝了一口白蘭地,沒有回話。
“不過,”艦長說,“如果你也向沃頓準將講這些話我將永遠感激不盡。”
“我會向準將這麼講的。”
沉默了一會兒后基弗說:“威利,當時你為什麼要留在艦上?”
“嗯,艦長,別忘了,我看清了艦身中部的實際受損情況而你沒有,並且你受了傷又受到了驚嚇,而我沒有——如果事情反過來——”
“我仍舊會跳的。”基弗將頭往後一仰躺在枕頭上,兩眼凝視着上方。“明白嗎,威利,有頭腦的人也有弊病。它使我比奎格更糟糕。奎格是個愚蠢的人,他會自以為是地編造出種種站不住腳的自我保護的謊言。但是我的腦子會進行分析。我永遠被我跳過海這件事拴住了,它已經給我定格了。我忘不了這件事,除非我也像奎格一樣變得越來越多疑,而我的頭腦十分清醒。我的勇氣不足卻智力過人。完全可以把兩者結合起來——實際上也許兩者之間有一定關係,我不知道——”
“艦長,請原諒,你經歷過無數的艱難險阻,你流過血,你現在講的關於你自己的那些話實在不合情理。你完全具有任何人需要具有的勇氣——”
“威利,是你把鋼球放在我枕頭上的,對吧?”
威利低下頭看着自己的酒杯。鋼球是他放的,那是因為一天早上基弗把並排行駛的一艘供油艇撞了之後尖叫着對舵工大發雷霆並處分了他。“我——對,是我乾的。對不起,艦長,那真是件蠢事——”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威利。我比你更同情奎格,你沒有擔任過指揮是無法了解這一點的。只有你身在其位的時候才會懂得指揮的意義。那是天底下最孤獨、最壓抑的工作。那簡直是一場噩夢,除非你是一頭牛。你永遠沿着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在無邊的黑暗中搖搖欲墜地往前走。有時候你會做出正確的決策,碰上好運氣,有時候也很可能犯錯誤。你隨時可能犯下一百次過失殺人罪。像德·弗里斯艦長那樣的一頭牛根本不明白這一點,或者說他沒想那麼多去自尋煩惱——另外,他具有一種不用言語表達的像識途的老馬那樣的穩重感。奎格沒有頭腦,但是他有膽量,有抱負,所以毫不奇怪他有點瘋瘋癲癲的。我想我一直幹得相當不錯——直到今天——對吧?”這種懇求的語氣使威利感到既興奮又不自在。
“當然幹得很好,艦長——”
“噢,這是一場鬥爭。副艦長算不了什麼。關鍵在於指揮、指揮——我不知道,要不是那個該死的不知從哪兒鑽出來的狗娘養的神風突擊隊隊員我可以幹得更出色的——”
基弗的聲音哽咽了,淚水從兩眼湧出。威利急忙起身,避開了基弗的臉。“艦長,我過一會兒就回來,你身體不太好——”
“哎,別走,威利。我沒事。我只是為終生成為湯姆勛爵而感到非常懊惱——”
威利不太情願地靠在桌子邊上,仍不看艦長。過了一會兒基弗冷冰冰地說:“好了,我現在沒事了。再來一杯白蘭地。”
淚水已從基弗的臉上消失了。他將酒瓶伸向威利,“可能是整個事情最不光彩的一面——我不知道這些年來我哇啦哇啦瞎扯一通之後海軍的那些不可思議的做法是否明智。他們把羅蘭派到航空母艦上去,把我派到‘凱恩號’上來。也許是魔鬼在作怪,我們兩兄弟都經歷了同樣的考驗,神風突擊機撞擊后引發的大火,羅蘭為挽救他的戰艦犧牲了,而我卻跳——”
“艦長,你從一次偶然的事件中牽強地推斷出太多的意義。你得重新振作起來,忘掉這件事。如果17點你要去見準將你應該開始做準備——胳膊礙你的事嗎?”基弗作了個鬼臉,坐了起來。
“痛得要命——那是另外一回事,我想去方便一下——好了,威利——”艦長把腿伸出床外,小心地移動着胳膊。“走之前再來一杯?”
“不喝了,謝謝,長官——”
基弗臉上帶着慍怒的微笑以讚賞的目光打量着他。“我不知道你是否發現在‘凱恩號’上的兩年裏你已經發生了多大變化?”
“我想我們都發生了變化,長官——”
“我不像你變化那麼大。還記得嗎?你把那份行動急件落在你那扔在一邊的褲子裏整整三天?”威利露出牙齒笑了。“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但是那天晚上我和德·弗里斯談論你很長時間。說來也夠奇怪的,是我說你是沒出息的人。德·弗里斯卻說你最終會成為傑出的軍官,我永遠也弄不明白他怎麼能預見這一切呢?威利,你已經獲得了一枚勳章,如果我的推薦能起作用的話——嗨。謝謝你讓我把眼淚灑在你的酒杯里。這樣一來我感覺好多了。”他伸手去取褲子。
“需要我幫你穿衣服嗎,艦長?”
“不用啦,謝謝,威利——我還沒有不中用——在身體上不中用。在軍官起居艙里他們叫我什麼,‘老三明治跳’?”他兩眼閃閃發亮,威利也禁不住小聲笑起來。
“長官,過一個禮拜大家都會忘掉這件事的——包括你自己——”
“我躺在臨終床上時也會記住這件事,如果我死在床上的話,或者不管我死在什麼地方。每個人的一生都取決於某一個時刻。唉——我的母親沒有把她的孩子培養成戰士。不過我仍然是很好的作家,作家也是個人物呵。不管巴尼·格林沃爾德怎麼看我。他可能早就料到我會跳下海去。我想我也跳進了軍事法庭,雖然我仍然認為我幫不了史蒂夫——咳。要是你不再喝,我就喝最後一杯。”他用一隻手靈巧地扣上了腰帶,倒上酒,喝着。“最終陷入一種言語改變不了任何事情的境地,”他說,“使我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或者我完全錯了。威利,你最好刮刮臉。”
“明白,艦長。”
“真該死,你已經有權再次叫我湯姆了。甚至叫我湯姆爵斯——我是說湯姆爵士——我想眼下我有點醉了。除了在小快艇上呼吸點兒新鮮空氣之外什麼都不管用。我們還有小快艇嗎?我都忘了。”
“艦長,情況不太妙,不過馬達還能轉動——”
“那好啊。”威利的手已握住門把手時基弗說,“順便說一句——”他在桌子上方的書架上摸索了一陣子,抽出一本厚厚的黑色活頁夾。“這是《民眾》一書的前二十章。其他章節都弄濕了。今晚休息的時候想看看嗎?”
威利十分驚異,“啊——謝謝,長官——我很想看看。我正想着我得買一本來看看呢——”
“嗯,你這該死的,威利,我仍希望你買一本,別揩我稿費的油。不過很想聽聽你對拙作的評價。”
“長官,我肯定非常喜歡它——”
“嗯,引用比較文學的陳舊觀念來——不要因為考慮軍事上的服從原則而怕傷害我的感情。”
“明白,長官。”威利把活頁夾夾在腋下走了出去,好像手裏拿着絕密文件似的。
那天深夜他給梅姑娘寫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