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出海第一天
經過四天修理,“凱恩號”奉命到瓦胡島附近水域進行掃雷演習。“好,好啊。”當威利把譯好的電文拿給德·弗里斯艦長看時,他說,“掃雷,是嗎?看起來咱們的奎格朋友接替我來的正是時候啊。”
“這是否意味着咱們在——在不久后真的要去掃雷啦,艦長?”
“可能吧。”
“‘凱恩號’以前掃過雷嗎,艦長?”
“當然,掃過數以百計的教練雷呢。感謝上帝,從未在真正的戰鬥中掃過雷。”德·弗里斯爬下床,伸手拿他的褲子。“只要他們弄清楚一個簡單的問題,我是喜歡掃雷的,基思。”
“那是個什麼問題,長官?”
“誰在掃雷艦前面掃清道路——哎,去叫史蒂夫·馬里克到我這裏來,好嗎?再告訴惠特克,我想要點咖啡。”
“是,長官。”
“可不是那從今天早晨一直熬到現在的那種焦油似的黑湯。要新煮出來的。”
“是,長官。”
那天晚上,羅蘭·基弗來艦上吃晚飯,同時給威利從單身軍官宿舍帶來了一疊郵件。像往常一樣,威利首先撕開梅的來信。她已回學院讀秋季班了。這對她是個犧牲,因為那年夏天馬蒂·魯賓給她謀到一個中午在電台演唱的工作,她本可繼續幹下去的。酬金是周薪100美元。
但我不在乎,親愛的。我讀書越多,學習得越多,我的野心反而越小了。去年,我的心愿是作一個頂級歌手,掙最高薪金,其他別無所求。起初,我瞧不起我在亨特學院所見到的那些女孩子,因為她們連一個子兒都掙不到。但現在我開始問自己,為了一點薪水而放棄自己所有的日日夜夜是否明智了。我愛唱歌,我想我永遠都會這樣。只要我還不得不去掙錢,我就樂意干我所喜歡的而且待遇不錯的事情,而不是在某個陳舊的辦公室里當打字員。但現在我知道我永遠都成不了一個一流的歌唱家——我沒那嗓子,沒那風格,也沒那容貌(對,我沒有,親愛的。)我想,我現在所需要的就是逮住一個好心腸,會對我甜言蜜語,願意幫我生一兩個寶寶,此外就讓我安靜地讀書的老爹。
你贏了一分兒了,我的心肝。狄更斯真是棒極了。我整夜不睡地看《董貝父子》——為了寫讀書報告,注意,那是下周才要交的作業——現在兩隻眼睛下面出了兩個大黑眼窩。好在你看不見我。
上段最後那句話是個彌天大謊,你可別當真。你到底還回不回家呀?這場戰爭什麼時候才結束啊?我原以為意大利投降后,說不定哪一天就見到你了。但現在看來似乎還得再等好長時間。歐洲方面傳來的通常都是好消息,但我恐怕我最關心的還是太平洋方面的。這麼說也許不夠愛國,但你到現在還沒有趕上“凱恩號”,我可高興死了。
我愛你。
梅
“哎,”羅蘭在他們坐下吃晚飯時說,“看來我就要與你們各位分別一陣子了。明天將有大堆的參謀登上‘約克城號’。我猜海軍上將是想掙點海上津貼。”
湯姆·基弗臉色陰沉,扔下手裏的刀叉,說:“我想你是不知道。那可是一艘嶄新的航母。”
“這下刺着你的痛處了,是不是,湯姆?”德·弗里斯開懷地笑着說。
“怎麼回事,湯姆?”馬里克說,“你難道不喜歡掃雷嗎?”軍官們都被這個關於這位通訊官的標準笑話逗得大笑起來。
“去你們的,眼看着時間就這麼白白地流失,我只是想親身見識見識戰爭——”
“你到艦上來的太晚了,”亞當斯說,“以前我們可經歷過很多戰事——”
“你們乾的只是些跑龍套的角色,”基弗說,“我感興趣的是真槍實彈的戰鬥而不是一些附帶的事情。這場太平洋戰爭的核心問題是飛行器的決鬥。所有其他活動都如同擠奶員和檔案員的工作一樣稀鬆平常。所有的不確定性和決定性的事情都取決於航空母艦。”
“我有些朋友在‘薩拉托加號’航母上,”艦長說,“艦上的生活也很稀鬆平常,湯姆。”
“戰爭中有百分之九十九是例行公事——受過訓練的猴子都會幹的稀鬆事。”基弗說,“但那百分之一決定世界歷史的機遇和創造性行動此時此刻都得到航空母艦上去找。這就是我想參與其中的道理。所以,我這隻想在戰爭的其餘時間裏呆在珍珠港坐享其成的、親愛的弟弟——”
“湯姆,你說得太對了。”羅蘭興高采烈地插嘴說。
“——乘一輛銀制的戰車登上一艘航空母艦,而我卻只能在這艘‘凱恩艦’上獃著。”
“再吃點肝吧,湯姆。”馬里克說。這位長着子彈頭樣的腦袋、短而寬的鼻子及剪得短短的頭髮活像個拳擊手或教習操練的中士似的海軍上尉,做出了一副異常天真無邪的慈愛的笑容,整個樣子都變了。
“你為何不再交上一份請調報告呢,湯姆?”艦長說,“我會再次批准的。”
“我已經不想了。這是艘被遺棄的艦,艦上配備的是一些被遺棄的人,艦名也用的是一個被人類唾棄的大惡人的名字。‘凱恩號’是我命里註定的。它是我的滌罪所。”
“都是些什麼有趣的罪,湯姆?給我們說說。”戈頓嘴裏這麼說,眼睛卻斜盯着一大叉子烤肝。
“這些罪甚至會使你相集裏那些一絲不掛的婊子都要臉紅的,伯特。”基弗說,引得大家朝這位副艦長一通大笑。
艦長以欽佩的目光看了看基弗,“只有你這樣的文學頭腦才想得出。我就從未想過‘凱恩號’的名字還有象徵性——”
“是那個額外的e(Caine【該隱(Caine),《聖經》中的人物,被認為是歷史上第一個謀殺與自己有血緣關係的人的兇手。在《舊約全書》中,該隱是亞當和夏娃的長子,他出於忌妒而謀殺了他的弟弟亞伯並逃走,上帝在他的額頭上用手指按了一個印記,以標誌他犯下的殺人罪。《新約全書·約翰》一書第3章第12節說:“不可像該隱;他是屬那惡者,殺了他的兄弟。為什麼殺了他呢?因自己的行為是惡的,兄弟的行為是善的。”該隱(Caine)[喻]殺弟者、殺人者、兇手、惡魔。——譯者注】)把你給騙了,艦長。上帝總是喜歡給他的象徵蒙上一層薄薄的面紗,除了具有諸多別的特質之外,他還是個完美的文學藝術家。”
“哎呀,我真高興我是在艦上吃晚飯,”馬里克說,“你已有好長時間未發宏論了,湯姆。一直不在狀態。”
“他只是膩煩對牛彈琴罷了,”艦長說,“惠特克,給大家上雪糕吧。”
威利注意到艦長對湯姆·基弗的態度有趣地混合著尊重與譏諷。他開始意識到這個軍官起居艙是軍官們相互通過微妙複雜的評議進行明爭暗鬥的場所,而艦長本人及其態度,就是這種錯綜關係的核心。威利發現德·弗里斯似乎在面對一個文化素養與才氣都遠遠超過他的下屬方面必定有難以言喻的難處。但是德·弗里斯在基弗面前總是能擺出一種和藹可親、降尊臨卑的姿態,而實際上他根本沒有資格顯示屈就。
哈丁突然打破他習慣性的沉默,說:“我有個朋友被派到了一艘名叫‘艾貝爾’的驅逐艦上,若是你在那條艦上,不知你將做何說辭,基弗先生?”
“我大概會說我正在她身上犧牲掉我最重要、最珍貴的東西,正如上帝可以證明我在這裏做的犧牲一樣,我希望我的這些犧牲不是無人欣賞的。”基弗答道。
“那都是些什麼最重要、最珍貴的東西呀,湯姆?”戈頓追問道。
“我的青春年華,我勃發的精力,我的最佳時機,這種時機使謝里丹【理查德·布林斯里·謝里丹(RichardBrinsleySheridan,1751-1816),18世紀英國著名的喜劇家,《情敵》(1775)是他最早的喜劇,寫一個受了感傷文學影響的富家女幻想和一個窮軍官私奔,而這窮軍官卻是一個貴族青年投女方之所好而喬裝的。——譯者注】寫出了《情敵》,狄更斯寫出了《匹克威克外傳》,梅瑞狄斯寫出了《理查德·弗維萊爾的苦難》。我現在正在寫的是什麼?是一大堆解譯的函電和登記在冊的出版物目錄。我勃發的精力正將其甘露源源不斷地往塵土上噴洒。如果我是在一艘航空母艦上,至少——”
“你的這一句話,”威利自豪地指出,“是從弗朗西斯·湯姆森那裏竊取的。”
“我的天啊,”艦長喊道,“這艘軍艦快成了他娘的文學社了。真高興,我這就要離開她了。”
“喂,基弗先生,我覺得,”哈丁說,“你好像能把任何艦名都曲解成具有象徵意義似的。凱恩,艾貝爾——”
“世界就是一個無窮的象徵的寶庫,”基弗說,“這是小學生都知道的神學理論。”
“我認為哈丁的意思是說你是個詞句遊戲的無窮寶庫。”威利說。
“為這位年輕的少尉歡呼啊。”戈頓大叫道,同時用肥胖的食指示意他要第三份雪糕。
“所有充滿才智的會話都是玩弄詞句,”基弗說,“其餘的都是些界說與訓示。”
“我的意思是,”哈丁堅持說,“你可以永無休止地編造那些象徵,個個都編得那麼好——”
“那可不見得,”基弗微微頷首,表示對此點的讚賞,“因為對任何一個象徵的真實性的驗證都取決於其根植於現實的程度。我關於艾貝爾的說法是為了應對你而做的貌似有理的胡謅。但你看見了,我現在正是在‘凱恩號’上。”
“這麼說我們大家都是被遺棄的罪人了。”威利說。
“別見鬼啦,什麼罪?基思那副樣子彷彿他什麼都不明白似的,”馬里克說,“瞧他那一臉可愛的天真樣子。”
“誰知道呢?說不定他曾經搶過他母親的錢包呢,”基弗說,“罪是與性格相對而言的。”
“不知我都做過些什麼了。”戈頓說。
“對一個天生墮落的人很難說什麼是罪,”基弗說,“也許你在你那個人的單間艙室里還膜拜撒旦呢。”
“我,”艦長站起身來說,“要到‘約翰遜號’上去看霍普隆·卡西迪演的電影去了。湯姆使我得了腦子消化不良症了。”
“凱恩號”在黎明時分的疾風驟雨中離開了珍珠港。
當馬里克對着發綠的黃銅話筒高喊“一切準備就緒可以起航,艦長!”時,艦橋上的光線還很幽暗。作為下級值勤軍官在艦橋上值勤的威利完全被這句話之前連珠炮似的報告和命令弄糊塗了。他穿着咔嘰制服站到溫暖的雨中,用胳膊遮着他的雙筒望遠鏡,不肯進駕駛室避雨,隱隱地含有想要用行動表明自己是個真正的海軍戰士的用意。
艦長德·弗里斯從梯子爬了上來。他在艦橋上慢慢地踱着步,俯在舷邊上看看纜繩,估測一下風力,往後看看航道,以一種不動感情的快樂聲調發佈着簡短的命令。威利打心眼裏認為他的姿態架勢相當動人,因為那是那麼自然,好像完全是不知不覺中的自然的動作。那可不僅僅是挺直腰板,端正雙肩,收腹那麼簡單。德·弗里斯目光中透露的是知識,舉止中顯現的是權威,嘴邊鮮明的線條標誌的是果決。
“嘿,真是的,”威利心想,“一艘驅逐艦的艦長若不能指揮他的艦船離岸,他還有什麼用?”他已沾染了“凱恩號”人的心態,把這艘舊軍艦看成一艘頂呱呱的驅逐艦了,而且總是把事實往光彩的方面想。
他的沉思被“凱恩號”汽笛的一聲巨響打斷了。緊靠着“凱恩號”的那艘驅逐艦的艦艉被一隻小拖輪拖着緩緩地離開了“凱恩號”,留下一片窄窄的三角形水面在雨中冒着水泡。
“收進左舷的所有纜繩。”艦長命令道。
不一會兒,一個蓄着山羊鬍子、頭戴耳機,名叫格拉布奈克的水兵報告道:“前後纜繩都已收進,長官。”
“左舷後退三分之一。”艦長下令。
艦上那個位於機房傳令鍾旁邊的胖通信兵傑利貝利將命令重複了一遍,並敲響了傳令鍾。輪機艙隨即做了回答。軍艦開始顫動,並緩緩后移。威利本能地閃出一個想法:這可是個歷史時刻,他登上“凱恩號”后的第一次出征。但他很快就拋開了這個想法。這艘艦在他的生活中算不得什麼——他決心要使這念頭成為現實。
“離舷邊遠點,基思先生。”德·弗里斯艦長靠在舷邊上厲聲喝道。
“請原諒,長官。”威利一邊說一邊往旁邊跳開一步,並擦了擦從臉上直往下流的雨水。
“全都停機。”德·弗里斯命令道。他從威利身邊走過時說,“你難道連到裏邊躲躲雨都不知道嗎?到駕駛室里去。”
“謝謝您,艦長。”他很高興地躲了進去。一陣疾風吹着雨點斜掃着航道的水面。雨點打在輪機艙的窗戶上發出擊鼓似的砰砰聲。
“艦艉報告,正後方100碼處有一個航道浮標。”格拉布奈克喊道。
“我看見了。”艦長說。
馬里克通過望遠鏡仔細觀察下游的航道,身上的雨衣直往下滴水。“一艘潛艇在順航道行駛,艦長。航速10節,距離1000碼。”
“很好。”
“艦艉報告有一艘戰列艦和兩艘驅逐艦正逆航道駛過峽口,長官。”電話傳令兵報告道。
“這裏成了第42街和百老匯了。”德·弗里斯說。
威利從駕駛室里望着外面波浪滔滔的航道,心想:“凱恩號”已陷入困境。強風吹得她正迅速地朝下游的航道浮標移動,在不停地上下起伏的航標與船塢里的艦船之間已沒有什麼迴旋餘地。那艘戰列艦和那艘潛艇正快速地從兩側擠過來。
德·弗里斯毫不驚慌,快速地向輪機與舵手發出連串指令。威利對這些指令的用意完全不理解。但其結果是“凱恩號”做了個弧線形倒車調轉了艦頭,成了順航道方向行駛,遠離了那個航標,跟在那艘正在離港的潛艇後面成一線行駛。在此期間,那艘戰列艦及其護航艦已從左舷從容通過。威利觀察到沒有一個水兵做任何評論或顯得經見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所以他斷定在他看來一個十分棘手的難題在一個有經驗的水兵那裏不過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馬里克跨進駕駛室,拿起搭在艦長座椅上的一條毛巾擦了擦臉上的雨水。“真倒霉!這種普吉特海峽的天氣。”他看見威利在一旁閑站着,一副少見的無所事事的樣子,問道:“你究竟呆在這裏面幹什麼呀?你本該在右舷邊上值勤瞭望的——”
“艦長讓我進來躲躲雨。”
“哼,你大概是妨礙他了。出來吧。你不會融化掉的。”
“很高興,長官。”威利跟着他走到外面的風雨中,對自己事事都出錯氣惱之極。
“從剛才的倒車掉頭操作中學到點什麼了嗎?”馬里克望着航道下游問。
“好像很稀鬆平常嘛。”威利說。
馬里克放下望遠鏡,看着威利,神秘兮兮地齜牙一笑,“基思,你以前從未在艦橋上呆過吧?”
“沒有,長官。”
馬里克點了點頭,繼續用望遠鏡搜索航道。
“怎麼啦,”威利擦着眼睛上的雨水,問,“那有什麼了不起的嗎?”
“啊哈,沒有,沒有,”馬里克說,“任何一個海軍少尉都能像那個老頭一樣操縱這艘軍艦。我原以為你會毫無道理地認為那很了不起呢。”他又咧嘴一笑,走向艦橋的另一側。
疾風急雨剛過,又復麗日當空,“凱恩號”平安駛離了航道入口。威利下崗後走到前甲板上欣賞鑽石海岬與瓦胡島上的青山。“凱恩號”以20節的航速在平靜的藍色海面上破浪前進。威利對這艘破舊的掃雷艦的輕快速度頗感異乎尋常、喜出望外。這艘銹跡斑斑的老兵艦尚未完全失去其驅逐艦威武雄壯的氣概。甲板在劇烈地左右搖擺,艦艏衝起的波浪濺起晶瑩的浪花,威利為自己絲毫不感到暈船而感到自豪。自從他登上“凱恩號”以來,這是他頭一次有了幾分快意。
然而,他不該到下面去喝咖啡。基弗抓住了他,派他糾正出版物里的錯誤。這是通信工作中最最乏味的瑣事。威利討厭紅墨水、剪刀與氣味難聞的糨糊,以及那繁瑣的、改不完的錯誤:“第9頁,第0862段第3行,將‘所有訂定的槍炮演習’改為‘由美國海軍艦隊7A所訂定的所有槍炮演習’。”他可以想見全世界有數以千記的海軍少尉正在竭盡目力,弓着背,幹着諸如此類無足輕重的蠢事。
他俯在鋪着綠色呢子檯布的長桌上工作時,隨着艦體的顛簸而上下起伏的桌子使他開始心煩意亂。他氣惱地注意到基弗扔給他的那一大堆修改文件中,有一些已十分陳舊。其中有一些是他幾個月前就已記入太平洋總部的材料彙編里的。有一次,他幹着幹着突然扔下手裏的鋼筆厭惡地嘆了聲氣。他花了一個小時一絲不苟地抄錄了一批用鋼筆改過的文字,而在那堆文件的下面,就有代替它們的新印出來的文稿。“真見鬼,”他對正在他旁邊解譯電函的卡莫迪說,“難道基弗從不抄錄修改過的文稿嗎?這都是些自上次戰爭以來堆積起來的東西。”
“基弗上尉只顧忙着寫他的小說,哪有時間干這個。”卡莫迪怨恨地說,捋了捋他那剛剛長出來的小鬍子。
“什麼小說?”
“反正寫的是小說之類的東西。夜裏,他總是半夜半夜地在艙內踱來踱去、自言自語,吵得我難以入睡。而後,在大白天裏他卻呼呼大睡。不過,他用這該死的譯碼機工作起來比誰都快。他在岸上研究過半年這玩藝兒。他能用一兩個小時把一整天的往來函電處理完。可是咱們的進度總是滯后,大約有百分之九十要由你、拉比特和我來完成。我認為他可不是個好搭檔。”
“你看過他那本小說嗎?”
“嘿,我連大作家寫的小說都沒時間看。我為什麼要在他的那些廢話上費工夫?”卡莫迪激動地用拇指撫弄着他那藍黃兩色的安納波利斯戒指。他起身給自己倒了點咖啡。“來一點嗎,哥們?”
“謝謝——喂,我說,”威利說著,接過那杯咖啡,“這種工作對他這樣有才氣的人肯定是枯燥得要命。”
“什麼才氣?”卡莫迪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他是個職業作家,卡莫迪。你連這都不知道嗎?他曾在雜誌上發表過一些小說。戲劇協會還準備把他的一個劇本搬上舞台呢——”
“那又怎樣?他此刻是在‘凱恩號’上,與你我一樣。”
“他如果在‘凱恩號’上寫出一部偉大的小說,”威利說,“那將是比譯出一大堆函電對美國的貢獻還大得多——”
“他的任務是通訊,不是給美國做貢獻——”
基弗穿着內衣進了軍官起居艙,走到放咖啡的那個牆角,“孩子們,幹得怎麼樣了?”
“一切順利,長官。”卡莫迪忽然卑躬屈節地說,一邊推開面前的咖啡杯子,一邊拿起一份密碼電函。
“只不過,我們認為您應該換換口味譯點電函了。”威利說。他不怕基弗的軍階比他高。他知道這位通訊官對這種級別的區分持嘲笑態度。他本來就很尊重基弗,現在知道他正在寫小說,對他的尊敬陡然又升高了許多。
基弗微笑着走到桌前。“怎麼啦,43級大學生,”他懶洋洋地往一張椅子上一坐,“想找隨軍牧師談談了?”
卡莫迪依然低着頭沒有抬眼看他。“編譯密碼是一條小船上的少尉軍官所執行的公務的一部分,”他說,“我並不介意。每一個在崗的軍官都應該學會通訊的基本要領,而且——”
“給我,”基弗說著,喝乾了他的咖啡,“把那個譯碼機給我。我一直在熟睡。你去學習《海軍條令》吧。”他從卡莫迪手中將那譯碼機奪了過去。
“別呀,我能幹的,長官。我很高興——”
“快點去吧。”
“唉,這真是,謝謝您,長官。”卡莫迪站起來向威利乾笑了一笑就出去了。
“這下他就高興了。”基弗說。他開始開足譯碼機的馬力大幹起來。正如卡莫迪所說,他的速度簡直快得令人難以置信。
“他告訴我您正在寫一部小說。”
基弗點點頭。
“已寫完不少了吧?”
“大約40萬字中的40000字。”
“哇呀,真夠長的。”
“比《尤利西斯》【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JamesJoyce,1882-1941)的傳世之作。《尤利西斯》被認為是意識流小說的開山之作,是20世紀一部舉世矚目的奇書——小說發展史上的一座里程碑,被譽為“20世紀最偉大的英語文學著作”。——譯者注】長,比《戰爭與和平》【俄國偉大作家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LevNikolaevichTolstoi,1828-1910)最負盛名的長篇小說之一。這部卷帙浩繁的巨著問世至今,一直被人稱為“世界上最偉大的小說”。——譯者注】短。”
“是一部戰爭小說嗎?”
基弗諷刺地微微一笑,“故事發生在一艘航空母艦上。”
“有書名了嗎?”
“是的,一個暫定名。”
“是什麼名?”威利十分好奇地問道。
“書名本身並不說明什麼。”
“那我也想聽聽。”
基弗猶豫一下,慢慢地說出了那幾個字:《民眾啊,民眾》。
“我喜歡這個書名。”
“認出來了?”
“是《聖經》裏說的,我想。”
“出自《約珥書》‘處於抉擇深谷中的眾生啊,眾生’。”
“對,我現在就預定第100萬冊,要親筆署名的。”
基弗像一個被奉承的作家似的由衷地微笑着對威利說:“我現在離那還遠着呢。”
“您一定會成功的。我現在可以看一些嗎?”
“也許可以吧。當它更像樣時。”基弗一直沒有停止譯電碼。他已譯完第三份函電,開始譯第四份了。
“您譯得可真快。”威利讚歎道。
“這也許就是我讓它們堆積着的道理。這就像第一千次給小孩兒講《小紅帽》【格林兄弟(雅科布·格林JacobGrimm,1785-1863、威廉·格林WilhelmGrimm,1786-1859)共同編成的童話故事集《格林童話》中的名篇,與《灰姑娘》《白雪公主》等,已成為世界各國兒童喜愛的傑作。——譯者注】的故事一樣。這東西起初用起來就像嬰兒學步,既笨拙又乏味,但重複多了就會瘋狂起來了。”
“海軍的大部分工作都是重複。”
“即使有百分之五十的無效動作我都無所謂。通訊工作百分之九十八是無效勞動。我們帶着112種註冊出版物。我們大約只用6種。但其餘的全都需要改正,每月都要重改一次。就拿譯的函電說吧,與本艦有關的函電每月最多大約只有四份。譬如關於奎格少校的命令,有關掃雷演習的電報等。我們拚命搜集的所有其他垃圾,都是因為艦長出於求知的好奇心想探聽艦隊的活動。他這樣做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你可知道,他可以在軍官俱樂部里漫不經心地對他的某個同班同學說:‘喂,我希望你會樂於為南方主攻艦群下一次的向前推進作掩護。’這使人聽着他似乎是艦隊司令們的朋友。我親眼見他這麼干過十幾次了。”
他邊說邊飛快地解譯電碼。威利被他這種似乎漫不經心的快速度迷住了。這麼一會兒工夫,他已經完成了威利一小時都無法完成的工作,而威利還是所有少尉中速度最快的。
“我弄不懂你是用什麼方法完成那些東西的。”
“威利,你難道對海軍這一套還沒有弄明白嗎?全都是兒戲。最高當局裏幾個頭腦靈光的人物已把全部工作分成了許多小塊,讓那些近乎白痴的人每人負責一小塊。在和平時期這種設想毫無問題。一小撮傑出的年輕人加入海軍,希望總有一天能熬出個海軍司令噹噹,而他們無一例外地都會成功,因為沒有競爭。除去這部分人之外,海軍里剩下的都是些只有三流角色才肯乾的三流職業,風平浪靜地服上二十或三十年的苦役換取一點差強人意的生活保障。有哪個自尊自重、甚至才智平常的美國人願意參與這樣的生活?更別說那些才智優異者了。是啊,現在戰爭爆發了,成群的有才氣的平民百姓一窩蜂地擁進了海軍。他們在短短几周內就掌握了那些近乎白痴的傢伙用幾年的苦功才能掌握的東西,這有什麼可奇怪嗎?就以譯碼機為例,海軍里那些勤苦工作的碌碌之輩,一小時也許能用它們譯出五六份函電,而任何一個半吊子的預備役通信兵,都能學到每小時譯20份。難怪那些奴隸式的傢伙要嫉恨我們——”
“這是你的歪理,異端邪說。”威利既覺得震驚又感到困惑。
“絕非歪理。這是明明白白的事實。無論是編譯密碼這一塊,機械工程這一塊,還是槍炮這一塊——你會發現它們全都被簡單化、規範化了,你只有在瘋人院裏才找得到幹不了這種活兒的傻蛋。你必須牢記這一點。因為它說明了,並且使你順從了海軍所有的條令,所有必交的報告,所有對記憶與服從的強調,以及所有標準化的做事方式。海軍是一個由天才設計,由白痴執行的傑出安排。你如果不是白痴而又加入了海軍,那麼你只有裝作是個白痴才能運作自如。你原有的智力告訴你的所有那些捷徑、秩序及常識性的變化都是錯誤的。你必須學着打破它們,經常自問,‘假如我是個傻瓜,我會怎麼做這件事呢?’要把你的思想降低到爬行的速度,然後你就永遠不會出錯了——好了,卡莫迪老弟的往來函電都清理完了,”他補充說,把那摞電稿推到一邊,“要不要我把你的活也幹掉?”
“不用了,謝謝您,長官——您對海軍的評論可相當辛辣呀——”
“不,不,威利,”基弗誠懇地說,“我對設計的整體是贊同的。我們需要一支海軍,而在一個自由社會裏要經營海軍別無他法。要看清真實的圖景只需花一點時間,我現在把我的分析成果傳授給你。你有智慧和功底。用不了幾個月你就會得出和我同樣的結論。你還記得蘇格拉底讓那個奴隸用一根小棍在沙地上演算出同底等高的正方形面積是等腰三角形面積的兩倍的事嗎?一個自然的事實經過一段時間就會自行顯現出來。你很快就會發現它的。”
“所以這就是你解決艦上生活難題的方法了?‘海軍是由天才設計由白痴執行的傑出安排’。”
基弗微笑着點點頭,說:“這是忠順記憶力的絕好證明,威利。你終究會成為一名真正的海軍軍官的。”
幾個小時之後,威利又回到艦橋上與馬里克同值中午12點至下午4點的班。德·弗里斯艦長在駕駛室右側他的那張窄椅子上打盹兒。放在椅子下面甲板上的小白鐵托盤裏盛着他吃剩下的午飯:一塊掰開的玉米松糕、一些瑞士牛排碎渣和一個空咖啡缸子。天氣晴朗炎熱,海浪翻起白色浪花。“凱恩號”劇烈地搖擺着,發出吱吱的響聲以15節的航速破浪前進。電話鈴響了。威利接電話。
“前鍋爐艙請求放煙。”電話那端一個嘶啞的聲音說。威利向馬里克重複了這一請求。
“同意。”值勤軍官看了看桅杆上飄動的旗子說。煙囪那邊傳來隆隆的聲音,滾滾的黑煙涌了出來一直朝下風頭飄去。“這是個排煙的好時機,”馬里克說,“風是橫向吹的,正好把煙灰全都吹走。有時候為了調正風向,你不得不先改變航線,然後再請求艦長批准。”
軍艦猛烈而持久地擺動了一下。舵手室甲板上的橡膠墊子一下子全滑到了甲板的一側,堆成了一堆。威利緊緊抓住一個窗戶的把手,舵手則在全力搶救膠墊。“風橫向勁吹時艦體大幅度搖擺是很自然的。”他說。
“這些舊艦船就是在乾涸的船塢里也照樣搖擺,”馬里克說,“船頭干舷高度太大,船尾太重。完全是因為那掃雷裝備,穩定性相當差。橫向風真能把她吹翻。”他悠閑地走出舵手室,來到右舷邊上,威利也跟了出來,很高興有機會享受拂面的清風。在狹小悶熱的駕駛室里,船的搖擺使他很不舒服。他決定在值勤的大部分時間裏就呆在艙外露天裏。這會使他的皮膚曬得黝黑漂亮。
那位海軍中尉不停地觀察着海面,有時用他的雙筒望遠鏡掃視大片海平面。威利亦步亦趨地像他那樣做,可是海面上空無一物,不久他就膩煩了。
“馬里克先生,”他說,“您覺得基弗先生這個人怎麼樣?”
中尉吃驚地側目看了他一眼,“他那可惡的頭腦太敏銳了。”
“你認為他是個好軍官嗎?”威利知道自己越禮了,但剋制不住強烈的好奇心。中尉又將望遠鏡舉到眼前。
“過得去罷了,”他說,“與咱們這些人一個樣。”
“他似乎不太看得起海軍。”
馬里克哼了一聲,“湯姆看不起的事情多了。將來得讓他到西海岸去見識見識。”
“您是西海岸人嗎?”
馬里克點點頭。“湯姆說那是留給人類學家研究的最後一塊原始地區。他說我們是一群只會打打網球的白種野蠻人。”
“您戰前是幹什麼的,長官?”
馬里克不安地看了看正在打盹的艦長,“捕魚。”
“是商業捕魚嗎?”
“喂,基思,值班時間不是讓我們漫無目的的閑聊的。你如果對這艘軍艦或值班有什麼問題那當然另作別論。”
“對不起。”
“艦長對這種事不甚嚴格。但值班時還是專心些為好。”
“那當然,長官。只是沒什麼事發生,所以——”
“一旦有事發生,一般都來得很快。”
“對,對,長官。”
過了一會兒,馬里克說:“那兒有情況。”
“哪兒,長官?”
“離右舷一個羅經點。”
威利將望遠鏡對準那個方向。在彩虹般閃亮的浪尖後面什麼也沒有——除了——他想可能有兩個,不,三個淡淡的黑點,像下巴上沒刮掉的胡茬子一樣。
馬里克叫醒艦長:“發現三艘驅逐艦的桅杆,艦長,在會合點以西大約3英里處。”
艦長像嘴裏含着東西似的含糊地說:“好的,加速到20節靠近它們。”
那三根頭髮絲似的黑影變成了桅杆,隨即艦體也顯出來了,那幾艘艦船不久都清晰地呈現在眼前了。威利對這些側影很熟悉:三根煙囪,第二根與第三根煙囪之間有輪廓不整齊的空隙;細弱的3英寸火炮;傾斜的平甲板;艦艉處怪模怪樣地裝着兩台起重機。它們是“凱恩號”的姊妹艦,兩個混蛋驅逐掃雷艦。艦長伸了伸懶腰,從駕駛室走到艦橋的翼台上。“看看它們是哪些艦?”
信號兵恩格斯特蘭德抓起一個長筒望遠鏡努力看那些艦船的艦艏號碼。“弗羅比歇爾——”他說,“瓊斯——摩爾頓。”
“‘摩爾頓’!”艦長驚叫道,“再看看。她該在南太平洋上啊。”
“DMS21,長官。”恩格斯特蘭德報告道。
“你知道什麼。嘿,‘薩米斯公爵號’又和咱們在一起了?發信號告訴他們‘德·弗里斯向鐵公爵致敬’。”
信號兵開始忽閃起一個裝在旗袋上的大型探照燈。威利拿起那個長筒望遠鏡對準“摩爾頓”。那三個字母DMS(驅逐掃雷艦)靠得越來越近了。威利覺得他看見了在艦橋圍欄上趴着的凱格斯那張可悲的長臉。“‘摩爾頓號’上有個我認識的人!”他說。
“好啊,”德·弗里斯說,“這可使這次行動更加容易了——繼續行駛,史蒂夫,跟在‘摩爾頓’後面,保持1000碼距離,排成疏開縱隊。”
“是,遵命,長官。”
威利曾經是弗納爾德樓操縱信號燈的冠軍。他為自己能用摩爾斯電碼每分鐘發八個字而自豪。對他來說,沒有什麼比由他操縱信號燈更自然的事了。所以,恩格斯特蘭德剛鬆手,他就向“摩爾頓”發開了信號。他要向凱格斯致意,而且他還以為顯顯他在摩爾斯電碼方面的本事也許會使艦長對他的看法稍稍升高一些。信號兵——恩格斯特蘭德和兩名助手——驚呆了,直瞪瞪地看着他。“別擔心,小傢伙們,”他說,“我會發。”水兵們都一樣,他想,把他們那點小技藝當成大寶貝,看見一個軍官能幹得如同他們一樣在行就心生嫉恨。“摩爾頓”的回複信號發過來了。他開始拼出“你-好,凱-格-斯——多——么——”
“基思先生,”耳邊傳來艦長的聲音,“你在幹什麼呢?”
威利住手停發信號,但手仍留在信號燈快門的操縱桿上。“只是想向我的朋友問好,長官。”他若無其事地答道。
“我明白了。請把你的手從信號燈上拿開。”
“是,長官。”他使勁拉了一下信號燈的操縱桿,服從了艦長的命令。艦長吸了一口長氣,又慢慢吐了出來,然後以忍耐的口氣說:“我應該向你講清楚一件事情,基思先生。本軍艦上的通訊設施與大街上的公共付費電話可不一樣。艦上只有一個人有權決定發什麼信息,而那個人就是我本人,所以今後——”
“這又不是什麼正式信息,長官。只問個好——”
“討厭,基思,你等我把話講完!本軍艦無論在什麼時候,出於什麼理由,要發出無線電信號或視覺信號,不論信號發出的方式是什麼,就都是正式通訊,對此,我,只有我負這個責任!現在,你清楚了嗎?”
“真對不起,長官。我剛才真的不知道,不過——”
德·弗里斯轉過身,對那個信號兵咆哮道:“真他媽的該死,恩格斯特蘭德,你是不是值着班就睡著了?那個信號燈是你的責任。”
“我知道,長官。”恩格斯特蘭德低下頭說。
“雖然這是因為某個軍官碰巧不知道通訊程序,但這不能成為你的借口。即使是副艦長要動那個信號燈,你也要一腳把他踢到艦橋那邊去,遠遠地離開信號燈。倘若再發生這樣的事,就罰你十次不準上岸。放機靈點!”
他大步走進駕駛室。恩格斯特蘭德責怪地看了威利一眼,走到艦橋的另一側。威利凝望着大海,臉上直發燒。“好個鄉巴佬,真是個愚蠢自大的大鄉巴佬,”他心裏罵道,“找一切借口顯示自己有多了不起。故意找信號兵的茬兒好讓我更受羞辱。不折不扣的迫害狂,妄自尊大的普魯士傢伙,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