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
鄧巴中尉離開以後,十熊和踢鳥立刻舉行一次高峰會議,此次會議簡短而有效率。
十熊喜歡鄧巴中尉,他閱人多矣,特別喜歡的是鄧巴中尉的眼神,當然,他也喜歡他的態度。鄧巴中尉抽煙的方式很奇怪,沒有人把煙弄在那麼小的紙張里抽,不過,這並不妨礙鄧巴中尉的智慧,他覺得這個白人,值得更進一步了解。
為了了解,十熊同意踢鳥的看法,他們首先要做的,便是突破語言問的障礙,中尉也有責任學習他們的語言,否則,下次再來時,仍沒有人能夠和他交談,踢鳥怕族人因此而殺白人,這是很有可能的。
踢鳥希望十熊能運用他在族裏的力量,暗中化解此一危機,十熊同意。
這件事就此說定,然後,他們的兩人會議,移轉到另一個較重要的話題上。
水牛群遲到了。
水牛群早應該出現,但是直到目前為止,他們沒有看到任何一隻水牛,他們看到的是一頭公牛的屍體,這頭公牛遭受野狼群攻擊,而曝屍荒野。
水牛一向提供族裏的肉食,雖然目前還有存糧,但已到危機關頭,目前他們的主食是鹿肉,不過來源並不穩定,很快便會告磐,希望水牛群快點出現,否則豐盛夏日的美夢,必會被兒童哭聲所打破。
這兩位蘇族大老,決定派更多的人出去偵察,並且決定在一周內緊急舉行跳火舞蹈。
準備工作由踢鳥負責。
2
時間過得太快了,踢鳥奉命在這一周內籌備跳舞營火會,但是他竟然感到分身乏術,許多事情全部擠在一塊兒,他沒有辦法找人代勞,自己又沒有辦法調配好時間,所以,這一周是忙碌的一周,他從未如此焦頭爛額過。
跳舞營火會是一種宗教儀式,向神祈求豐饒,因此全族人心須參加,大小瑣事很多,踢鳥必須按照事情的重要性,分層交給適當的人負責。
除此之外,他還是兩個女人的丈夫,四個孩子的父親,往常的家事已夠他心煩,現在,他又收容了一個養女——站立舞拳。他必須花心思照顧站立舞拳,也需探訪族裏的傷病,並且參加無數毫無效率的會議,至於平常的祭禮祈禱,更是馬虎不得。
踢鳥是族裏最忙碌的男人。
雖然事情多又雜,但是踢鳥竟然沒有辦法專心工作,鄧巴中尉像揮之不去的頭痛,無時無刻地盤據在他腦海,他曾仔細地想過,為何自己會對鄧巴中尉無法忘懷呢?因為鄧巴中尉就是他們的未來,這個未來並不遠,很快就會影響到全族的命運。
然而他們之間卻沒有辦法溝通。
除了——踢鳥想到他的養女,站立舞拳或許是很好的溝通橋樑,她是這個解開未來之謎的鑰匙,因此,每一想起中尉,他不由自主地,便會想起站立舞拳,他必須找一個適當時機和適當地點,把此事對站立舞拳說清楚。
站立舞拳的傷勢復元得很好,現在已可自由行動,並且也適應了他家人的生活步調。和族裏其他人一樣,她賣力工作,以維持族裏生活所需,但是,不工作時,她便顯得退縮羞怯,這是可以理解的,她一向如此。
有時候,在觀察她的舉止之後,踢鳥總覺得心頭不能釋懷,他不知道如何安排站立舞拳的未來,這個問題使他心煩,然而他暫時不去想未來不知如何解決的事,他想的是現在,站立舞拳就在他身旁,而他,非常需要站立舞拳的幫忙。
直到跳舞祈福那天,他才找到適當的時機,可以向站立舞拳表達需要她的幫忙。
首先,他派三十人到席格威治營地去邀請中尉,他太忙了,而且,他必須和站立舞拳做一番長談。
這天早晨,踢鳥家人士部到河邊工作,家裏只剩站立舞拳一個人,她在門外處理一頭剛獵殺下來的鹿。
踢鳥遠遠地觀察站立舞拳,站立舞拳拿了一把刀,很熟練地將鹿肉從鹿骨處剔開來,踢鳥一直沒有打擾她,直到有小孩子跑到他家門口遊戲,他才上前。
“站立舞拳。”他站在帳篷門口處,輕聲叫她。
她抬起頭張大眼看着他。
“我有話對你說。”說完,踢鳥進入帳篷內。
站立舞拳跟進去。
3
有一些兒緊張,踢鳥知道站立舞拳害怕白人,要她做不喜歡的事,使踢鳥感覺不安。
站立舞拳進入帳篷,站在踢鳥面前時,也覺得局促不安,她感覺踢鳥有很多話要對她說,她賣力工作,沒有做錯任何事,但是現在的生活,對她來說是乏味毫無生趣的,丈夫死了以後,她只能過一日算一日,毫不對未來多做打算。
她抬起頭注視着面前的這個男人,他受全族人敬重,她信任她,但是不知道,他要對她說什麼。
“坐下來。”踢鳥說,他們兩個一起坐在地上。“傷勢情況如何?”
“好多了。”
“不痛了嗎?”
“是的。”
“你會漸漸地好起來。”
“我現在已經好了,我可以工作。”
踢鳥低頭思索如何打開話題,站立舞拳用腳尖鏟起地面的泥上,將它堆成一小堆。踢鳥不想匆促行事,但是此事拖延不得,那人很快就要來了。
她突然抬起頭,踢鳥瞧見她眼裏的悲傷絕望。
“你不喜歡在這裏?”他問。
“不。”她搖頭。“我喜歡。”
她用手指撥弄泥上。
“我只是為丈夫的死去而悲傷。”
踢鳥沒有立即回答,於是,她又弄了另一堆土。
“他已經走了。”巫師說:“不過,你沒有走,無論你是如何地悲傷,發生過的事情,無法阻止,時間永不停息,永遠會有新的事情來臨。”
站立舞拳沒有說話,臉上陰霉不去。“我對未來的事情沒有興趣。”
“白人來了,”踢鳥突然把話導人正題。“他們人數眾多,每年來的,只有增加沒有減少。”
就像一根針突然扎人站立舞拳身體,她顫了一下,雙肩不由自主地垂下,兩手交握成拳。
“我不要跟他們走。”她說。
“沒有人要你走,”踢鳥微笑。“你不必走,我們族裏的勇士,每一個人都會為你打仗,你放心。”
有這些話保證,站立舞拳放心了,不過,她仍然不明白,踢鳥究竟要對他說什麼。
“白人是一個奇怪的民族,他們的習慣和信仰令人不解,人們講他們人多勢眾,如果他們像大潮水般湧入,我們就無法阻擋,到時候,我們會失去很多勇士,就像你失去丈夫一樣,到處都會有哭喪着臉的寡婦。”
踢鳥的話逐漸說到重點,站立舞拳低頭不語。
“送你回來的那個白人,我和他有過一些交往,我去過他家,喝過他的咖啡,吃過他的熏肉,他的人很奇怪,不過,經過我的觀察,我知道他心地不錯,是一個好人……”
她抬起頭,看着踢鳥,踢鳥繼續說:
“這個白人是一個士兵,或許是他們族裏的重要人物…”
話說到此地,踢鳥突然解開站立舞拳的未來之謎,她或許是他的養女,但是他只是照顧她,像照顧一隻幼小、離家的小鳥,一旦小鳥成熟,羽翼豐滿時,他就必須放開她,讓她自己去尋找天空。
現在,時機已成熟了,他看見站立舞拳在思索,她低垂着頭,像孩子一般,但是,他已經聽到小鳥長大,正在揮拍羽翅的聲音了,給她時間和機會,她會飛得又高又遠。
“你要我做什麼?”她問。
“我要你解釋那個白人的話,我們聽不懂他說什麼。”
站立舞拳退後二步。
“我怕他。”她說。
“如果是一百個士兵,騎着一百匹馬,帶一百枝槍來……你才需要害怕,但是他只是單槍匹馬,我們的人比他多,你不需要害怕。”
他說得沒錯,但是白人令她害怕,她在蘇族已成習慣;不願再和白人接觸。
“我已經忘記白人的語言了,”她固執他說:“我是蘇族人。”
踢鳥點頭。
“是的,你是蘇族人,我沒有要你變成別種人,我只是要你為了族人的利益,而去除心中的恐懼,想一想白人的話,我要你加入我和他的談話,除了你,我想不出其他的好辦法。”
他看着她,兩入立刻陷入安靜之中。
站立舞拳覺得茫然,她環顧室內,眼光倉皇猶豫,彷彿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然而,她站在重要關口,現在是她生命的轉折點,只要她上前一步,生命便會截然不同。
“你要我什麼時候見他?”站立舞拳謗惶地問着。
踢鳥微笑,只要她肯,事情就好辦了,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說:“離開部落去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他說:“坐下來,好好地想一想,你會記起以前你曾使用過的語言。”
說完,踢鳥站起來,朝門外走去,在門口,他停下來,對站立舞拳說:“你必須除去心理的恐懼,這對你有好處的。”
說完,踢鳥便離開帳篷,他不知道站立舞拳是否會接受他的勸告,但是最起碼,她已經願意擔任他們溝通的橋樑了。
4
站立舞拳聽從踢鳥的指示,離開部落,找到一個安靜無人的地方來沉思。
現在接近中午,在河流邊工作的人們,已逐漸散去。每天早上,族人會到河邊來汲水、喂馬、洗滌,現在,這些工作大多完畢,人們也回到部落里去,站立舞拳拿了兩個軟袋子,沿着河邊慢慢走。
然後,她走向河流的支線,此處雜草叢生,工作的人不會來這裏。
她停下來,側耳傾聽,果然沒有聽到有人的聲音,然後她將水袋收好,進入野櫻桃林中,在這裏,沒有人會來干擾她。
春天的早晨,總是美麗的,微風輕拂楊柳,枝條款擺搖曳生姿,櫻桃林中有野兔和晰蜴,它們在草叢和石頭上奔跑,這樣的早晨,令人心曠神抬,但是站立舞拳卻不覺得,她不愉快,事實上,這個白人的蘇族女子,心中有恨。
她恨那個白人士兵,她恨他侵入蘇族的土地,恨他身為士兵,恨他被出現,最恨的是踢鳥,竟然要她做不能拒絕的事情。天,她是如此恨大靈。大靈大殘忍了,一次次給她逆境,一次次令她心碎。
為什麼還要傷害我?她問,我已經死了呀!
然後,她開始感覺頭痛。
一切都是因為踢鳥的話,踢鳥要她“想一想白人的話”。
想一想白人的話,你會記起你以前曾使用過的語言。
除了你,沒有人能夠說白人的話。
站立舞拳生氣了,在這種情況下,她會變成犧牲者,因為,只要她會說白人的話,她就不是蘇族的一員,到時候,她與眾不同,別人就不會將她視為異類,沒有人會再關心她。
站立舞拳在櫻桃林里散步,她來回走着,好吧,我來想一想白人的話,看看是不是還記得。
什麼都想不起來,腦海里一片空白,無比如何集中意志力,什麼都想不起來,過去像一團迷霧,她抓不住。
當她散步走出櫻桃林,來到距離部落一段的河流上游時,整個人已經筋疲力竭了,思考比用體力還累。
她停下來,周圍風景極美,清潔的河流照映着河岸的青草,不遠處還有棉花叢,蝶飛蜂繞,美麗的春天景象。要是在平常,站立舞拳會投入此一美景中,但是現在,她只是坐下來休息,她把背靠在樹榦上,閉上雙眼,仍舊回憶以往的語言。
她想不起過去的一字一句,思考的障礙使她困頓,她伸出手來揉眼睛。
這時候,她想起某個場景。
一個印象非常鮮明,卻又被深深埋藏的場景。
5
那是一個夏天,白人士兵就住在她家附近,她剛醒來,看見她的洋娃娃和媽媽。
到處都有白人在講話,她很清楚地聽見他們,並且明白他們所說的每一句話。
然後,站立舞拳似乎看到方格布的邊緣,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孩,正在玩弄這塊方格布,接着,站立舞拳看到小女孩所處的環境,這是一間木頭屋子,房間裏有一張硬床,有一扇窗戶,窗外有花,房間一面牆上掛着一面很大的鏡子。
這個小女孩拎起裙子邊緣,正在檢視衣服撕裂的部份,她的腿露了出來,短而瘦小。
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屋子外叫了過來。
“克莉絲汀……”
這個小女孩的頭轉過去,站立舞拳知道,她就是這個小女孩,當時她回答:“來了,媽媽。”
站立舞拳睜開眼,她不敢回憶往事,但是現在,她已經止不往了,往事一幕幕湧現眼帘。
她看到一棟小木屋,立在兩叢棉花叢前面,在屋子和棉花叢之間,是一小塊庭院,中間有一張桌子,坐着四個大人,兩男兩女,他們在聊天,站立舞拳知道他們說些什麼,他們談到一個孩子最近所患的感冒,孩子們在庭際外玩,這些人談到孩子時,便對孩子張望了一下。
男人們在抽煙,桌子上仍舊放着星期日的午餐:一碗馬鈴薯,幾盤青菜,一排已啃過的玉蜀黍,火雞,和半瓶牛奶,他們的話題從孩子的感冒,移到最近的天氣,談的好像是雨之類的。
她認得其中一人,這個男人高而瘦,頭髮由前額往後腦梳,臉上留着小鬍子,這個男人就是她的父親。
她躺在屋頂上,和她在一起的是一位同年齡的玩伴,名字叫做威利,他們並肩躺着,手牽着手,注視天空變化多端的白雲。
他們談的是將來兩人的婚禮。
“我不要人來參加,”克莉絲汀說:“我寧願你在晚上來,由窗戶帶我走。”
她捏一下他的手,他沒有回捏,眼睛仍看着天上的雲。
“我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威利說。
“什麼怎麼辦?”
“我們會有麻煩。”
“誰會給我們麻煩?”她耐心地問。
“我們的父母。”
克莉絲汀轉過頭來對他笑,她看到他似乎真的為此而擔心。
“不用擔心,結婚是我們倆的事,不用管別人。”
“或許吧!”
他沒有再說話,克莉絲汀學他,看天上的白雲,他終於又開口了。
“我想,我不會在意,將來有誰來阻止我娶你,我們一定會結婚。”
“我也是。”她欣慰地回答。
沒有擁抱,他們倆面對面親了一個嘴,然後,克莉絲汀說:“我不要。”
“為什麼?”他略受傷害。
“他們會看見。”她低語。“會罵我們的。”
所以,他們溜到三角屋頂的另一面,在這一面沒有人看得見他們。
這時候印第安人來了,大約有六個人,都騎在馬背上,他們的頭髮是棕黑色,臉上塗著黑色的油彩。
“克莉絲汀,”他摟住她。
於是,他們便趴在屋脊上,只露出眼睛往下看,威利帶着一把獵槍,現在,他把獵槍往上提。
女人和孩子們一看到印第安人,立刻往屋子裏跑,只留下她父親和父親的朋友在院子裏,三個印第安人上前,其餘三人留在後頭觀望。
克莉絲汀看見她父親和這三個印第安人談話,其中一個印第安人不悅地皺眉,克莉絲汀猜想談話可能不順利,印第安人一直逼近屋子,做出要喝酒的手勢,父親搖頭拒絕。
印第安人以前也來過,克莉絲汀的父親總是盡量滿足他們的請求,父親說過,這些波尼人經常要一些他們沒有,或者不願意平白贈送的東西。
威利湊過來,在她耳邊說:
“他們看起來……好像是要威士忌。”
或許是,她也是這麼認為。她父親反對喝烈酒,現在,她父親似乎失去耐性。
他揮手要他們離開,他們沒有動,因此父親手指着天空,要他們把馬轉向,印第安人仍沒有動,不過,克莉絲汀發現,每一個印第安人看起來都很不高興的樣子。
父親對身旁的朋友說了兩句話,他們就轉身,準備進入屋子。
沒有任何預警,一個波尼人在父親還沒有邁開步伐之前,從後面砍了父親一斧,斧頭深深砍進父親的肩膀,父親向前傾倒。彼尼人再補父親一斧,父親便倒在地上。
父親的朋友想要跑,但是在後面的波尼人用箭射他,於是,他一邊跑一邊跳,終於倒在屋子的門口。
接着是慘叫聲,屋子裏的人發出恐怖的叫聲,印第安人像瘋了一樣地向前沖。有人對她吼,是威利。
“跑,克莉絲汀,快跑!”
威利踢她一腳,她便順着屋頂傾斜的角度往下溜,落到地面時,她抬頭看,威利站在屋脊上,用獵槍瞄準庭院,他開槍,然後,向前溜,克莉絲汀知道威利下去對付印第安人了。
她聽威利的話,開始跑,她已經十四歲,但是兩親腿卻非常瘦弱,不過,害怕使她發揮出平常所沒有的潛力,她跑得非常非常的快。
太陽很大,她睜不開眼,曾經幾次跌倒,但是每一次跌倒,她立刻站起來跑,她不敢停,怕印第安人從後面追過來。
不過,她又想到,無論她跑得有多快,印第安人騎馬,一定會追得過她,所以,她不能再跑了,她必須找一個地方躲起來。
由放氣喘得大急,她呼吸不過來,而且,她的肺也隱隱作痛。然後,她發現左手邊的斜坡上,有一叢濃密的樹叢。
半哭半叫,她爬上布病人石的山坡,灌木叢很密,她像老鼠鑽洞一樣地把頭伸進去,頭伸得進去,但是肩膀塞不進,於是,她努力拔出頭,用於拚命挖旁邊的土,幸好上很松,一會兒一個洞出來了,她鑽進去,裏面空間非常的小,克莉絲汀必須倦成一團,就像媽媽把漬物盡量塞進小瓶子一般,她連動一下也不能。
然後,她往右邊看,她已經離家幾百碼了,沒有人追過來,不過,她家似乎着火了,一股濃煙升起,她用力塞住喉嚨才沒有大聲哭出來。現在,她不能出去,她必須等待。
太陽在她背後緩緩落下時,小女孩的希望也漸漸燃起,最初的時候,她怕一出去便會被看到.但是,隨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就逐漸安心,只祈禱夜晚趕快來臨,到了晚上,他們就看不到她了。
太陽下山一小時后,她終於大大鬆了一口氣,這天晚上,是沒有月亮的夜晚,整片大草原一片漆黑。
然而,她卻出不來,蜷縮在灌木叢一整個下午,使她左腿失去知覺,她無法前進,無法轉身,甚至,她無法叫喊,她又渴又累,喉嚨刺痛難以吞咽。
期望中的黑夜來臨了,但她並沒有因此而得救,她開始發燒,灌木叢刺得她渾身疼痛,只要一放棄生存意願,她會死在這個地方,她開始回想午間可怕的事情,她看見父親倒下;看見父親朋友倒下,看見威利跳下去,看見屋子着火冒出黑煙,這種種可怕的事情,令她情緒激昂而緊張,因此她沒有頹廢軟弱,恐怖反而救了她的命。
到了半夜,她支撐不住,終於睡着,但是大草原的夜晚如此的寒冷,使她三番兩次的醒來,她想要出來,但是蔓草似乎已將她牢牢捆住,愈掙扎,捆綁似乎愈牢,身上疼痛也愈劇。
到了天亮時,她終於忍不住疼痛而叫了。
她一遍遍地叫,像被困的野獸,在絕望中的叫喊一般。
但是,她並不是野獸,她不能一直叫下去,她盡量扭動身體,使自己舒服一點,然後,她雙手合十,開始禱告,她把所有記得的禱告念過一遍,念完以後,她覺得應該唱歌,所以,她開始唱歌。
7
她又哭了,再也受不了了,她知道她活不過今天了,當遠處傳來馬蹄聲時,顧不了危險,無論如何,死在一個人的手裏,總比孤孤單單死在洞裏要好。
“救命呀!”她叫:“救命!”
她聽到馬蹄聲突然停止。有人爬上斜坡,站在大石頭上,接着一張印第安人的臉,出現在樹叢洞口,她不敢看他,但是洞口太緊,她又無法回過頭,所以只有閉着眼,面對這個迷惑的蘇族人。
“請……救我出去。”她喃喃。
在她還不知道時,對方用力一拉,她已經被拉出陽光下,剛出來,渾身疼痛麻痹,才一站,立刻就跌坐下來,慢慢的,她伸出腫脹的雙腿,印第安人就低下頭來審視她。
然後,他們引發爭議了,大部份的人,認為她是沒有價值的東西,因為她瘦弱,如果他們帶走她,波尼人就有藉口來挑戰,波尼人反對白人居住在大草原上。
但是領導者卻說她只是一個受傷的小女孩,對族人不會有傷害,如果他們讓她死在這裏,白種人會以為是蘇族人殺了她,萬一白人帶着槍找到他們的部落來尋仇,會有無謂的戰爭,更重要的是,領導者提醒他們不要忘記蘇族的良好傳統,那就是,蘇族常使俘虜,成為蘇族忠實的一員,她可以為蘇族工作。
領導者的話並非沒有破綻,反對者仍可和他辯論,但是他是如此有力的勇士,將來在族裏一定有一席之地,所以,他們不再和他爭辯。
8
她終於活了下來,當時力主救她的年輕勇士,就是現在的踢鳥。
進入蘇族后,她開始明白,殺害她全家人的印第安人,和救她的印第安人不同,他們是波尼人,波尼人兇殘,而蘇族人則安詳友容,蘇族成了她的新世界,她愛他們,努力使自己成為他們的一員。然而對波尼人的恨,卻永遠沒有消失過,她記得那暴力血腥的一面,她永遠恨波尼人,至於家人與白人世界的生活,卻如大石沉入流沙,她忘了,忘得一乾二淨。
直到今天,她才想起過去。
站立舞拳站起來,走向河邊,用水潑自己的臉,她不想念爸爸和媽媽,他們已經很遙遠了。
她想的是波尼人,不知道波尼人會不會在今年夏天攻擊蘇族的領土。
私底下,她竟然有些期望,因為,一旦波尼人入侵,便是她復仇的機會。
幾年前,波尼人曾經攻擊過蘇族,站立舞拳在那一次戰役中,盡了全力為自己復仇。那是一個無知自大的波尼族勇士,他到蘇族部落來偷竊。
站立舞拳和另一個女人在帳篷里撞見他,她把族裏的勇士們喚來,大家從馬上將他扯下,立刻亂刀殺死。站立舞拳在那一次第一次拿刀殺人,她只是從後面刺他一下,這一刺滿足她心中積恨,不過,她還在等待下一次機會,若不是波尼人,她不會失去她的過去。
現在,她的過去回來了,她不再那麼怕那個白人士兵了,如果他們要她和他說話的話,她會很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