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序章

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年——譯者注)十月十六日,經營總體協議會副會長坂根重武搭乘上午九點四十分從東京開往博多的特別快車,他坐的是二等車。

列車離開站台後過了大約兩小時,坂根重武始終沒有向窗外眺望。從背影來看,他那溜肩膀就象個女人,後腦勺上的頭髮都已經有些花白了。他始終俯着身,大概是在筆記本上寫着東西。由於火車顛簸,似乎不好寫;他一會兒轉向右邊,一會兒又改變姿勢,往左邊靠。

坂根重武旁邊的座位是空着的。這並不是由於預購車票的旅客還沒有來,實際上是他買了兩個人的座位。這節車廂是對號入座,即使滿座了,也不會有人闖到那裏來,更不會有人責備旅客佔了兩個人的座位。

坂根重武也就是這一點奢侈罷了。對於擔任經營總體協議會(即經總協)的副會長、身兼幾個公司的總經理的他來說,他所穿的西服算是寒傖的了。他訂了兩個人的座位,是因為怕別人坐在旁邊,妨礙他在車裏辦公。所謂辦公,就是記筆記、思考和睡覺。

坂根重武這回從身旁的皮包里取出文件閱讀起來。他還照舊低垂着頭,於是,后脖子就從衣領里伸了出來。隨着外面景緻的變化,他的后脖子一會兒被陽光照着,一會兒又罩上陰影,照在耳朵一角上的光線也變幻着。他的耳朵不小。

坂根重武的以上這些姿態,原來是坐在他後邊座位上的日輪廣播股份有限公司事業部次長中久保京介所觀察到的。坂根也是這家廣播公司的董事長。

經營總體協議會是由日本一些主要企業組成的企業家團體。企業界的主力在這個團體中起着骨幹作用。這個聯合會在從事什麼工作,只要看一看它下面各部門委員會的名稱就可以大致想像到了;從這些委員會所掌管的事項,就可以了解經總協這一機構的規模和性質。

委員會共有二十多個,今將其中主要的列舉如下:

總體委員會(負責綜合研究有關經濟界總的重要問題的基本態度以及各常設委員會經辦的事項),國際關係委員會(負責交換並研究以經濟外交為中心的外交問題的情報),經濟財政委員會(負責研究各企業共同的方針——經濟計劃、企業的機構、組織、地區的選定等),原動力對策委員會(負責處理電力、煤炭、石油、煤氣、原子能等產業用能源的供求、價格和開發、調整等各問題並進行綜合研究),財務委員會(負責處理有關國家財政、財政投資和通融資金、地方財政、通貨政策、金融政策等問題),金融外務委員會(負責研究外匯管理制度、國際金融的動向及其對策,對外協調委員會(負責研究與對外經濟合作有關的國內體制的調整和促進辦法、不發達國家的經濟發展、各國經濟合作的動向、國際經濟合作機構問題等等),國防生產委員會(策劃並研究國防所必需的軍火工業的各種問題)。

至於坂根重武本人,他除了擔任這個經總協的副會長外,還兼任經濟財政委員會和國防生產委員會的委員長。

事務局在各個委員會派有負責人,下設次長。

中久保京介現在正隨同坂根重武作這次旅行。他本人雖不是經總協的人,由於事實上的需要,卻經常受坂根重武的使喚。在一般情況下,現在理當讓他坐在旁邊的座位上,可是坂根重武卻連他也不讓。為了寫筆記、進行思考、睡覺或者假裝睡覺,坂根重武必須不受任何人的干擾。

坂根重武似乎是在翻看文件,他的右後肩微微顫動。中久保京介無事可做,在閱讀雜誌。但是他的注意力仍集中在坂根的後背。一旦有什麼事,他就必須立即站起來。

列車駛到小田原車站了。

車廂里走進了五六個乘客。他們好象是在尋找自己的座位號碼,順着過道向這邊走來。其中一人看見坂根,就驚訝地睜圓了眼睛。那是與熟人意外相遇時的一瞬間的表情。這個人年約四十歲,身高近六尺,體格魁梧。

他在坂根面前站住,打了招呼。

“您到哪兒去?”

坂根這才抬起頭來。中久保從後面看不大清楚,只覺得那個人的聲調中帶着媚笑。

“到大阪去。”

“噢,噢。”

象隨員似的跟着這個人的年約三十二三歲、戴眼鏡的男子,告訴他找到了預訂的座位——恰好挨着坂根重武的座位,中間只隔着一條過道。

“您呢?”坂根問對方。

“到福岡去。”

“九州?那夠遠的。真辛苦啦。”

“不,沒什麼。”

去九州的這個人點點頭,笑了。

中久保京介不認識他。這人絲毫也不象金融實業界的人,更不是實業家型的人。他待人和藹,但是給人以柔中有剛的印象,使人感到他這種氣質是在漫長的經歷中形成的。

火車離開小田原后,左側可以望到海岸。坐在預訂席位上的那人吸着煙,逐漸適應着列車的氣氛。跟隨他的那個身材瘦削、皮膚白皙、戴眼鏡的男子在整理行李,照顧身邊的事。

跟坂根重武打過招呼的那個人,看來依然對坐在只隔着一條過道的坂根感到興趣。說得確切一些,旁邊的座位是空着的,他就隔着那個座位窺視低頭閱讀文件的經總協副會長,等待一個交談的機會。他等得有些焦急。

坂根重武好象也理會到這一點。他索性不再看文件了,把文件放入皮包。然後悠閑地吸起煙來,把臉掉轉過去,朝窗外望。

等待着的那個人乘這機會站起身來。

“您好象很忙呀。”

坂根轉過臉,指給他那一直沒肯讓人坐的座位。

“請坐吧。”

“那末,我就打擾啦。”

這個人欣然在那個座位坐了下來。從背影看來,比起坂根重武那狹窄的溜肩膀,客人的肩膀又寬又平。

新結伴兒的這兩個人閑聊了一會兒。坐在後面的中久保京介起先聽到他們在談如今乘火車旅行幾乎跟戰前一樣舒適了,車廂也漂亮多了之類的話;隨後,那個大個子就把上半身扭向坂根重武,小聲談起來,談了相當長的時間。

隨後,他倆站起身來。是那個大個子先站起來的。他離開了坂根重武,縱聲笑了笑,先步出過道。

中久保京介由於位置的關係和那個人的目光相遇的時候,就略欠起身來,點了點頭。對方紅紅的臉上有着細長的眼睛,肥鼻頭,厚嘴唇,穿着一件雙排紐扣的寬大上衣。

他對鄰座那個戴眼鏡的人說了一兩句話。戴眼鏡的人哈腰鞠躬。

“我到餐車去一趟。”

坂根重武也對中久保京介交代了一下,就跟着那個大個子走去。比起前面那個人來,坂根兩眼瞘婁,細鼻樑,薄嘴唇,容貌平庸。

列車經過熱海,駛入長長的隧道。等到穿出隧道,重見光明之後,中久保京介才看清楚了坐在斜對面的那個戴眼鏡的人的模樣。這是說,經過隧道的時候,他的視線一度被遮住了。

兩位主人去餐車了,只剩下隨從人員。他們都是留下來看座位的。戴眼鏡的那個人頭髮稀薄,腦門兒挺寬,個子矮矮的,身子骨看來很單薄。他臉色白皙,這也和中久保最初見到時的印象一樣。

中久保京介打算琢磨一下這個戴眼鏡的人是幹什麼的;也就是說,他想根據這個隨從人員來推斷先前邀坂根重武去餐車的那個人的身份。但是儘管他見過不少人,這一次卻完全摸不着頭腦。他只能肯定那個人不是金融實業界的;不僅面孔陌生,而且根本沒有金融實業界人士的派頭。

總之,這個人神情憂鬱,體格瘦小,令人覺得老是縮起肩想把自己和外界隔絕開來。看來這個人不時注意周圍的動靜,似乎特別留神着中久保京介,這也許是由於處境相同的緣故吧。主人相識,如果隨從人員彼此掉過臉去不看對方,倒是挺彆扭的,他們之間交錯着親切而又疏遠的感情。由於他倆處境相同,只要一有機會總會彼此打招呼的,只因為還沒打招呼,他倆才這樣心神不定,都向窗外望着,好象在鬧氣。

過了一會兒,兩位主人回來了。對面那個戴眼鏡的人站起來了。中久保京介也站了起來。

中久保京介盼了半天,才由坂根重武把他介紹給那人道:

“他是搞廣播工作的,姓中久保。”

接着又對中久保說:

“這位是總理廳特別調查部的川上久一郎先生。”

中久保京介立即遞出名片。

“噢。”

那個大個子也從容地由前胸的衣袋裏掏出名片夾。他那細小的眼睛更加溫和了,嘴邊帶着和藹的微笑。

“我姓川上。”

他說“川上”這兩個字的時候,拉長了音,似乎是想讓對方記住自己的姓。

中久保京介接過的名片上印着“總理廳特別調查部部長川上久一郎”字樣。

坂根重武向對方說:

“我不在的時候,一切聯絡事項就請告訴這位。”

“那末,請多關照。”

這句話是川上久一郎對站在坂根身後的中久保京介說的。

中久保京介這才注意到,戴眼鏡的那個人帶着不安的神情站在調查部長後邊。

川上久一郎看了那人一眼,剎那間露出不知是介紹好還是不介紹好的猶豫不決的表情。最後大概打定了主意,就把那個人招呼過來介紹說:

“這是我們部里的工作人員,姓有末。”

戴眼鏡的人向坂根畢恭畢敬地行了禮。實際上,與其說是鞠躬,不如用“敬禮”這個字眼兒更恰當。他立正,把腰彎下四十五度。使人覺得,當他兩腳並齊時,皮鞋後跟會象士兵似的嚓的響一聲。

不僅是對經總協的副會長,就連對隨從人員中久保京介,他也是這樣行禮的。甚至會令人納悶,象這樣一個皮膚白皙、身材瘦削的人,行起禮來怎麼會如此精神抖擻?本來他是為了充分表現自己的謙遜才這樣彬彬有禮的。

“請您多多關照。”

他們交換了名片。那個人的名片上印着:“總理廳特別調查部有末晉造”。

“這個人,”川上特調部長指的是他的這個下屬。“說不定會有向您聯絡的事情。請多關照。”

“請多關照”這四個字的話音未落,有末晉造就又把腰彎到四十五度。眼睛注視着敬禮的對象,隔着眼鏡,瞳孔里閃出對準了鏡頭般的銳利目光。

這個介紹很簡短,只用了一分鐘左右的時間。四個人的姿態隨即恢復原狀。川上久一郎自己坐到坂根重武身旁了。中久保京介和有末晉造仍然坐在原來的座位上。

總理廳特別調查部長同坂根重武在餐車裏講了什麼,則不得而知。不過他倆單獨在一起,談得起碼是很自在吧。

“什麼時候到那邊去呢?”川上久一郎問坂根重武道。坂根重武預定一個月後去美國。“在夏威夷只逗留一天嗎?”

“是啊。”

“那可太辛苦啦。”

調查部長講的是這一類的話。

去年春天,中久保京介曾在報紙上讀到政府新成立總理廳的外設機構特別調查部的消息,這是去年秋天開始工作的。據說由於“左翼極端分子造成的社會秩序的不安”有繼續發展的傾向,而現有的政府機構在收集情報方面有不足之處,所以決定在政府內設置特別調查部,作為今後治安工作的一項措施。這個機構的工作是擴充各方面的情報聯絡機關,使今後的政策不致再有不妥之處。某報紙曾寫道,這一措施是戰前的內閣情報局行將復活的預兆。

中久保京介知道首任特調部長川上久一郎原是內務省官員之後,才明白為什麼剛才就感到這個人有讓人摸不透的地方。川上是戰前就在警察界歷任各種職務的人。表面上他挺溫和,待人和藹,但是骨子裏令人感到有一種與人格格不入的、特別的地方,這大概是他的經歷所帶來的特點也未可知。

這麼一來,關於有末晉造這位身材瘦削、戴眼鏡的部內工作人員也找到解釋了。他大概也是警察界的人。總理廳直屬的特調部的成員當然是由各省派來的。大藏省、外務省和通商產業省等,都把若干得力人員派到這個新設立的部門來。可是有末晉造身上似乎具有警察機關人員獨特的氣質。

有末兀自一人獃獃地向窗外望着。窗外是一片連一片單調的、令人發困的旱地和水田。但是他把手規規矩矩地平放在膝上,連雜誌也不看。在川上久一郎跟前,有末這種乍看好象很拘謹的姿勢里卻包含着準備動作:只要川上一打手勢,他就會象彈簧似的一躍而起。為此,他好象時時刻刻都在留着心,連上司最微小的示意也不放過。

川上久一郎好半天才從坂根重武的身旁走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有末立即站起來迎過去。部長在自己的座位上落坐后,他好象還在小心地陪着,注意有什麼該做的事沒有。

坐在後面的中久保京介看出,由於對方好容易離開了,坂根重武這才鬆了口氣。他舒展開身子躺在戰後才有的靠背能夠放倒的新式座位上,後腦勺枕着靠背。列車正在駛過架在濱名湖上的長長的鐵橋。坂根重武似乎睡著了——這也是他那繁忙的職務中的一項工作。中久保京介不知道經總協副會長和特調部長究竟談了些什麼。

這一年的七月,聯合國軍首席代表同共產黨軍隊首席代表在板門店簽訂了朝鮮停戰協定,美國聯合國軍總司令、北韓軍最高司令官、中國人民志願軍司令員在協定上籤了字,韓戰事實上結束了。在蘇聯,這一年的春天斯大林逝世了,馬林科夫政府成立,這位部長會議主席在八月間舉行的最高蘇維埃會議上發表演說,說美國再也不能壟斷氫彈製造,繼而宣佈蘇聯已經進行了氫彈試驗。在美國,艾森豪威爾在一月間就任總統,約翰·福斯特·杜勒斯被任命為國務卿,他聲明將在外交方面採取積極的策略。

中久保京介不知道川上和坂根之間是否就上述情況悄悄進行了交談。然而,從這兩個人各自的立場和職責來看,他們談這些事情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在餐車裏恐怕沒有多談,因為他倆由於職務關係,對這些事情太熟悉了。即使談這些話,也不會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列車裏。熟人之間不該在人前談那種事情,他們的警惕性是高的。

他們就這樣枯燥無味地坐在座位上,列車向西馳去。坂根重武仍把後腦勺放在座位的靠背上睡着,川上久一郎則聚精會神地閱讀雜誌。只有坐在川上身旁的有末晉造精神還沒有放鬆。

列車到達了名古屋站。

這節車廂里有幾個乘客下車了,又有數目大約相同的乘客上車。

其中一個人,在中久保京介看來覺得很不尋常。

那人也許年近七十了,可是臉上的皮膚就象熟透了的水果的外皮那樣有光澤。他容貌端正,象個貴族,服裝也相稱。穿的雙排紐扣的黑色西服,筆挺得就像新縫製的,脖頸下面繫着蝴蝶領結,尖尖地露出一塊白襯衫。這一身禮服般的裝束,如今是很少見的。大概是他那副文質彬彬的容貌和剪裁得體的西服使中久保京介聯想到大禮服。他的舉止也很優雅,動作從容不迫。

當然,這個貴族派頭的老人不會沒有隨從人員。事實上他後面跟着三個人,個個樣子都很體面。年齡全在五六十歲左右,並且以近年來少見的禮節對待這位老人。

其中一人找到座位之後,就來招呼老人。座位就在車廂入口近旁,從這邊看,離得相當遠。隨從人員先請老人靠車窗就坐,然後把座椅轉過來,四個人就可以面對面坐了。老人的臉恰好對着川上久一郎。

就在這當兒,總理廳特別調查部長川上久一郎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來,沿過道走向前面去。那位相貌端莊的老人微露笑容,同川上部長打了招呼。老人是坐着的,而部長是在過道上站着鞠躬,不論怎樣看,也是老人的地位高。坐在老人對面的那個人站起來給部長讓座。川上部長謝絕了,只講了兩三句話就畢恭畢敬地鞠了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來。老人帶着笑容目送川上的背影。他笑得很文雅,甚至使人揣想到老人年輕時美男子的風度。

川上久一郎在回到自己的座位前,先向坂根重武望了一眼,他還頭靠着椅背睡覺呢。川上好象無可奈何似的坐了下來,向坐在旁邊、戴着眼鏡的有末低聲講了些話。有末畢恭畢敬地聽着,拿出記事本,俯首仔細記下談話的要點。

就這樣,列車駛過了岐阜。車外逐漸出現了山地風光。列車開得慢下來了。

由於主人坂根重武睡著了,中久保京介一直無所事事。他就繼續瞧着離得相當遠的那個老人的臉。這不僅是由於他閑得慌,而是因為老人的容貌使他依然感到興趣。老人聽着同伴的話,和藹地笑着,不時大模大樣地點點頭那些同伴簡直就象是他的隨從人員。從這邊望去,也覺得他那副笑容實在富有魅力。那是一種意味深長的、高貴的微笑。即便說他是個親王也無不可。服裝也是如此。

當然,中久保京介猜不透他是什麼人。中久保想,連川上久一郎部長都去跟他寒暄,說不定是舊內務省系統的一位大官也未可知。他決不是金融實業界人士。二三流的人又作別論,如果是第一流的金融實業界人士,中久保京介決不會認不出來。他想,這人也許是早先的什麼華族(明治維新(1868年)以後,被授與公、侯、伯、子、男等爵位者及其家屬都稱作華族,戰後廢止——譯者注)吧。

但是中久保京介終於對連續看同一張臉感到厭煩了。列車繼續在關原的陡坡上爬行。沿線的樹木已經開始發黃。坂根重武的後腦勺動了一動,大概睡醒了。中久保京介覺得好象聽到了什麼聲音,就直起腰,把臉伸過去。

“到哪兒啦?”

坂根在問列車的進程。

“下一站大概是彥根。”

“哦。”

中久保京介又恢復了原來的姿勢。

坂根重武從座位上站起來。他在過道上向川上久一郎微微點了點頭,走向正面的盥洗間。中久保京介略欠起身來看了看,想弄清楚那個老人究竟與坂根重武認不認得。他猜對了。坐着的老人仰起頭,向坂根重武露出剛才那樣的微笑,象西方人似的把一隻手舉了一下。坂根順着過道走過他的座位時,也微微點了點頭。僅止於此。他們並不交談,只是點頭致意,在車裏遇到熟人時一般都是這樣做的。

坂根重武逕直消失在正面的門后。

這人到底是誰呢?在沉悶的列車裏,一點瑣事也會成為有趣的刺激。現在的中久保京介就是這樣。

老人的三個隨從人員中有的已經禿了頭,可是每當老人講什麼話的時候,他們都立即作出洗耳恭聽的樣子。還陪着小心,肅然起敬地點頭表示領會。越來越看得出他準是華族。就算是舊華族吧,但這些隨從人員居然對他表示這麼深的敬意,說不定還是個大藩主的後裔呢。從他穿着類似大禮服的黑色西服這一點來看,也頗象是這種身份的人。

過了大約五分鐘,坂根重武開了門,回到這邊來。他是溜肩膀,容貌也平凡,與那老人簡直不能相比,那副模樣會使局外人絲毫感覺不到他是身居要職的人。那老人彷彿想和坂根重武說些什麼話似的,把身體移動了一下;可是坂根冷漠地從他身旁經過,朝這邊走來了,他就露出有點兒遺憾的表情目送坂根。

“您睡了一覺吧。”

川上調查部長照例在坂根身旁那個空着的座位上坐下時,這樣寒暄了一句。

“是啊,好象睡著了一會兒。”

坂根重武回答的口氣還不算簡慢。

“您每天都這麼忙,也夠累的吧。”

“唔,可以的。”坂根回答得很含糊。

坂根重武的日程排得密密的,沒有絲毫空閑。他有三個總經理頭銜,可是已把這方面的職務交給了他所信任的人,現在專門埋頭於經總協副會長的工作。他每天要會見的客人真是不計其數。而且他身兼政府諮詢機關幾個委員的職務,再算上晚間的懇談會什麼的,每天晚上十點半以前是沒一點個人的時間的。

不過,他的活動並不限於經總協的事務局。他每天只在事務局露面數小時,這和他在中久保京介任職的廣播公司的情形一樣。坂根由於兼職多,不得不在各種場所出頭露面。此外,他還得會見外國人和官員。因此,在不願意讓人知道的場所會晤的事情也不少。這一點與構成經總協中心部門的少數人掛着經總協的牌子而在人們所不知道的秘密場所進行活動是一樣的。經總協、廣播公司以及其他有關的公司,各設有秘書科,可是它們只知道坂根重武表面上的活動,而且也只是與各該公司有關的極少一部分活動。……

他們在列車裏,又過了與先前沒有什麼不同的一小時。

列車穿過山科的隧道、京都街市遙遙在望的時候,有末晉造從座位上站起來了。他向坐在旁邊的川上久一郎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看來他打算獨自在這裏下車。先前說要去九州,原來只是川上部長去,調查部工作人員有末似乎僅僅陪他到這裏。

中久保京介抬頭一看,對面的老人也被那三個隨從人員般的同伴圍着,在做下車的準備。由於有不少乘客在京都下車,列車進站之前,車內一時顯出忙亂的景象。

有末晉造站到坂根重武旁邊,照例恭恭敬敬地行了禮。

“我要在這裏告辭啦。”

坂根略微直了直腰,就算是打了招呼。於是,有末又走到中久保京介面前。

“我要在這裏告辭啦。”

中久保京介知道他要到自己這兒來,就站了起來。果不出所料,有末照例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隔着眼鏡,他那銳利的目光又閃了一下——這一點中久保也預料到了。

有末晉造矮矮的身軀,在排成一行沿着過道走去的人群當中時隱時現,走向出口。

有末晉造面對車窗,立在站台上。看來他打算站在那裏目送部長,直到列車開動。

中久保京介同時看見那位老人也在站台上。有末獨自一人佇立着,他們熱熱鬧鬧地從他的背後走過。前來迎接的人越來越多,簇擁着老人。老人的臉頰上浮起那種高貴的微笑,他徐緩地在站台上走着。老人剛好走到坂根重武的車廂座位對面時,回過頭來,向坂根投過意味深長的眼色和微笑。但是不湊巧,坂根靠着椅背,正準備重新入睡。儘管如此,老人仍然面帶微笑,象被眾人推着似的,緩步向前走去。

這個老人的行動與保持立正姿勢的有末晉造形成奇妙的對照。寬腦下戴着眼鏡的有末晉造那副瘦削的身體,與被人簇擁着的老人相形之下,顯得怪孤寂的。

火車開動了。有末先向上司川上久一郎鞠個躬,接着又向躺在座位上的坂根重武鞠躬,最後向中久保京介俯首致意。他好象自然而然地養成了公務員的謹小慎微的習性。

列車把有末晉造的身影留在站台上,加快速度向前駛去。那時,中久保京介全然沒有想到不久就會再次同有末會晤。使中久保感興趣的另一個人是那位老人。從先前的情況來看,老人大概和坂根重武是相識的。他很想了解老人的身份,但是由於坂根對老人的態度冷淡,他怕惹坂根不高興,始終沒有找到打聽的機會。

大約一個月以後。

中久保京介突然受到有末晉造的拜訪。

京介一看到名片,腦海里立刻就清晰地浮現出在開往博多的列車中被介紹的有末晉造的容貌。有末是寬腦門兒,頭髮稀少,身材瘦削,皮膚白皙;隔着眼鏡朝這邊望的時候,目光銳利,凝然不動。在有末晉造的整個舉止中,這是唯一的特徵。

中久保京介讓人把他引進會客室,十分鐘之後就去見他。有末晉造站起來,又象在列車裏那樣行了個有特徵的禮——一邊哈腰,一邊只把眼睛注視對方的臉。

川上特別調查部長說過,有事就派此人來接洽,指的就是他。果然,有末晉造恭恭敬敬地說明了來意。

“坂根副會長不在經總協那邊嗎?”

他曾去經總協訪問過坂根重武,知道坂根不在,才到廣播公司來找中久保。這也是按照當時介紹的程序來辦的。

“如果您認為可以,那就請跟我談吧。”

聽中久保京介這麼一說,有末露出了有點兒困惑的眼神。中久保這時才留意到,他兩眼瞘婁,因此看人的時候彷彿眼底里閃出光來。

“是這樣的:部長交給我一件東西,叫我直接交給副會長。那末就拜託中久保先生轉交吧。”

有末儘管這樣說,看來這不象是他個人的意見。川上特調部長大概聽坂根重武親自吩咐過,如果坂根不在,就找中久保接頭。

“好的,那我就代他收下吧。坂根先生大概一時還回不了東京。”

“是啊,工作夠忙的呢。”

有末晉造好象很欽佩似的略微低了低頭。他身旁放着準備好的包袱。看他解開包袱皮,裏面有個兩層報紙的包,再打開來就是大型的茶色封套了。封套相當厚實,往桌上一放,給人以沉甸甸的感覺。有末晉造愛惜地用手指撫摸着那個封套。

“拜託您請照原樣交給坂根先生。別交給旁人。無論如何請直接交給坂根先生本人。”

好象為了證明不能交給別人,他自己把封套翻了個兒,只見象外國商業公司那樣用蠟封上了口。

中久保京介也估計到總理廳特別調查部是在做着某種特殊的機密工作。這份文件大概是該部所擬就的,連封套外面都散發出機密的氣味。有末晉造本人的態度果然顯得兢兢業業,時時刻刻保持着警惕,連說話都使人覺得是壓低嗓門,嘁嘁喳喳的。

“實在冒昧,但是請您給開一張收據吧。”他要求說。

從措詞來看,這與其說是請求,不如說更近乎要求。

“好吧。按什麼格式開好呢?”

由於想到對方是官署,中久保才這樣問的。

“寫在您的名片上,蓋上圖章就很好啦。”

“好的。”

中久保照辦了。

有末晉造小心翼翼地把那張名片夾在自己的名片夾里,然後把名片夾放進內兜的盡裏邊。不用說,他還扣上了紐扣,竟慎重到恨不得從上衣外面用手按住。事情辦完后,中久保邀有末道:

“在這裏喝杯茶好不好?”

“謝謝”。有末雖然沒有站起來,卻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不過,給您添麻煩啦。”

“您跟我用不着客氣。就在這座樓里,請吧。”

日輪廣播公司的辦公處佔用這座大廈的三、四兩層,樓下設有餐廳。

有末晉造始終留神地四下里打量着。中久保起先只當他覺得這個地方新奇呢,後來才知道並非如此。

喝咖啡的時候,有末晉造也非常謹慎。

由於想不起什麼可談的話題,中久保就問他:“工作忙吧?”——這是對一般來訪者的應酬話。有末晉造低着頭,回答說“還好,是啊”什麼的,態度使人感到曖昧不明。說起“曖昧不明”,他的整個態度就給人以不幹脆的印象。

“我在報紙上也看到了關於特別調查部的消息,夠繁忙的吧。”

“哦,啊……”

“您負責什麼工作呢?”

“嗯,這個嘛……”有末晉造兩手捧着茶杯,眼睛向下看着。“哦,做種種工作……”

就在這當兒,有末晉造還暗自注視着周圍。看到他這種樣子,中久保意識到他絕不是出於好奇心才四下里打量着這個餐廳。也就是說,他是不斷地在戒備着,注意是否有人看見他在那裏。

有末晉造終於悄悄地說:

“中久保先生,今後如果有事情再同您見面,別到這樣的地方來了。能不能換個地方?”

中久保京介立即聽懂了這番話的意思。有末希望在更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見面。

中久保說:

“我倒是可以按照您所希望的去做,可是如果您有事找坂根先生,他可不那麼做。”

“那時候就沒辦法了。”

有末並沒有提出什麼異議。

“會見坂根先生嘛,大都是由我們的部長出面吧。不過,我希望儘可能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和您見面。”

“將來還會有需要見面的事嗎?”

“我想會有的。”有末象是很有把握似地說。

喝完咖啡,有末晉造惶惑不安地站起來,最後擔心似的問道:

“坂根先生什麼時候回東京呢?”

“這個嘛,那位先生的事情我也不很清楚,也許在兩三天之內吧。”

“那末,在這期間,您打算把這份文件存放在什麼地方呢?”

“存放的地方嗎?”

“這份文件的內容非常重要,所以連這樣的事情我都要多嘴。如果被旁人看到,那就非常糟糕。尤其是,最近我們的工作受到某方面極大的注意,因此還有被盜竊的危險。請您務必諒解這一點,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明白啦。那末就放在公司上鎖的保險櫃裏吧。”

可是有末晉造仍然顯得不放心的樣子。

“您說保險柜,那不是跟其他重要文件和帳簿放在一起嗎?而且,旁人,例如經理科科員什麼的,不是可以拿鑰匙隨便開嗎?”

“那可免不了。因為保險柜是歸經理科管的。”

把這份文件放在旁人可以接觸到的地方,似乎使有末頗不放心。

四五天後,中久保京介見到了坂根重武,並把那個封套穩妥地交給他了。在這期間,文件一直放在保險櫃裏,可是並沒有人動過。

坂根重武聽到中久保講完事情的經過之後,只說了聲“哦,是嘛”,就隨手提拎起那個封套來。

大約過了四五天,坂根重武來到日輪廣播公司在接見各負責人員之前,先把中久保京介叫了去。坂根親自拿着一包袱東西。

“你來,”坂根重武把京介叫到身旁說,“請你在後天以前把這個東西抄寫出來。”

他把包袱交給了中久保。

“是不能隨便泄露的文件,請你在自己家裏抄吧。”

“好。”

“連你夫人最好也別讓看見。”坂根重武半開玩笑地說。

“遵命。要不然,我索性住到哪家旅館去抄好不好?”

“不,旅館反而不好。還是在自己家裏妥當。抄好后,把它收在不會讓人偷了去的地方。”

“好。”

“抄完后,直接給我打個電話吧。打到往常的地方,就可以取得聯繫。”

“是。”

中久保京介把包在包袱里的文件暫時放在辦公室的桌上,可誰也沒注意到這件東西。保密的文件這樣放反而似乎更妥當。

從那天晚上起,中久保京介就在自己家裏謄寫起文件來了。

封口的蠟已經拆破了。這些文件是川上特別調查部長提供給坂根重武的。中久保京介理會到六周前坂根重武在火車裏同川上部長交談的結果,業已象這樣書面化了。

中久保京介把那蓋有“機密”、“極密”等朱紅印章的文件一張張仔細地謄寫下去。他一邊寫,一邊不知不覺地為文件的內容吸引住。

“遠東軍司令部參謀部軍事情報局發

“致外務省國際協力局局長的備忘錄(昭和二十七年五月十六日)

“關於日本諜報調整委員會(VSSG)代理委員會的工作一案

“美方委員會諒必時常聽到‘代理委員會’這一名詞,可以想見日方委員會對常設代理委員會的工作是關心的。代理委員會的委員是由日本諜報調整委員會各委員派來的代理人組成的。目前代理委員會的組織機構如下。

“代理委員會的主要職能是執行日本諜報調整委員會固有的活動所必需的細節事項。換句話說,是為了減輕日本諜報調整委員會全體委員處理細節的負擔。代理委員會主席根據其職權擔任日本諜報調整委員會的幹事。

“日本諜報調整委員會的幹事同時又是代理委員會的主席,必須出席日本諜報調整委員會的全體會議以及日美聯合會議的一切會議。例如,日本諜報調整委員會的幹事在舉行聯合會議后,應立即作好會議記錄。這個記錄還包括經委員會審議后認為是必要的有關日本諜報調整委員會措施的備忘錄。這個記錄是為了呈請日本諜報調整委員會主席的批准和指示而提出。

“美國立場的說明

“看到日本諜報調整委員會的創立,實在不勝歡欣。為了完成遠東美軍所擔負的任務——即有效地實現日本在軍事上的安全保障——並鑒於上述美軍任務不久將由正在加強的日本保安隊繼承,當局認為交換能夠對上述任務產生影響的諜報是非常必要的。因此,研討交換情報的目的以及程序,也是理所當然的。其結果必然給日本政府和遠東美軍雙方帶來利益。

“為了使日本方面了解美方對日本面臨的威脅的估計,大約兩個月以來,遠東軍司令一直在同日本首相會談。會談的內容是對蘇聯和中共兵力的估計,以及蘇中對日本發動進攻之際可能採取的戰略等問題,並且研究了國內發生騷亂乃至有組織的怠工事件的可能性。會後不久,駐日美軍總司令部情報部保安科同日本法務府特審局之間就有關在日本的潛在的破壞活動問題,進行了同樣的討論。

“上周,美軍總司令部情報部負責人在同日本外務相會談時,再度闡明了上述意圖,並且指出,日本和遠東美軍雙方的要求,在雙方諜報機構代表的定期集會中將進一步得到滿足。這些會談的結果,在今天這個會上就產生了日本諜報委員會。

“美軍和日本政府之間新的關係,明顯地表示有必要舉行這樣的會議。據認為,對美軍的安全來說,收集情報是必要的。這種情報大體上可以分為以下三類。第一,日本在戰略上的弱點,即面對攻擊必須防禦的日本國內地區和設施。第二,由於怠工、破壞分子或外國間諜的活動,日本國內安全所受到的威脅。第三,鄰近的共產主義國家的武力所構成的外來威脅。我們對這三個範圍進行判斷的時候,曾得到日本方面許多機關和個人的協助。”

“在日本重新邁開獨立國家的第一步的時候,對日本的安全負責被認為是美日兩國政府共同的任務。根據這一觀點,顯然必須交流有關完成這一任務的情報。因此,這個會議的目的是為交換情報做好初步準備。

“在遠東的諜報事項

“印度尼西亞、印度支那、緬甸以及馬來亞這些地區,由於共產主義者第五縱隊的活動,為根深蒂固的內部不安所困擾。中國大陸、滿洲(滿洲指我國東北——譯者注)以及蘇聯領土西伯利亞,完全在共產圈之內。共產主義在地理上這樣的進展,從在遠東有可能實行持久的戰時經濟這一理由來看,是具有重要意義的。再者,作為錫、鎢、橡膠以及石油等戰略物資的供給地,遠東也是重要地區。

“如果日本的工業生產能力與目前在蘇聯控制下的原料相結合,那就意味着建立起強大的進行戰爭的力量,在發生大規模戰爭的情況下,尤其具有重要意義。

“考慮到一切因素,蘇聯在遠東的勢力不斷擴張的結果必然會威脅到自由國家的戰略地位。這是不容再後退的一線。

“確保從菲律賓經台灣和沖繩到日本的亞洲大陸沿岸島嶼是絕對必要的。用軍事用語來說,這一連串島嶼是對付太平洋的共產主義的‘主要防線’。

“敵方地面潛在的兵力由二百九十四個師組成,總兵力約二百九十五萬九千人。其中一部分目前在朝鮮對聯合國軍作戰,大部分則分佈在中國和西伯利亞腹地,可以充作強大的預備隊和攻擊力量,為了支持在遠東的共產主義者的目的而加以調動。

“蘇聯和中共的海軍力量根本上是薄弱的,潛水艇艦隊的力量最大,經常計劃予以加強。在遠東的共產黨空軍實力,第一線擁有飛機七千零二十架,其中包括轟炸機一千八百架、戰鬥機三千四百七十架。

“這個軍事力量是以北自千島、樺太(樺太即庫頁島,現名薩哈林島——譯者注),南至華南,沿着遠東形成環形的機場為基地的。從這些基地,蘇聯和中共的轟炸機可以出動轟炸日本的任何地方。

“遠東共產黨國家可以憑軍事力量開闢下列幾條戰線:

㈠蘇聯可以派出水陸兩棲部隊乃至空運部隊進攻北海道以及本州北部。㈡敵人可以擴大並加強它干涉朝鮮地區的規模。㈢蘇聯和中共的空軍可以同時空襲日本以及遠東美軍所轄其他各地區。㈣敵人可以主要利用潛水艇艦隊襲擊美國的海上交通線和海軍。㈤並能以空運部隊乃至水陸兩棲部隊攻擊沖繩。㈥為了牽制,敵人還能夠用空運部隊進攻日本的重要地區關東(東京)以及關西(大阪)平原。最後,與上述攻擊相關連,國內還經常存在着怠工、破壞活動以及第五縱隊活動的威脅。

“考慮到以上這些可能性,就有必要注意最近遠東形勢發展的某些傾向。在朝鮮,共產黨方面始終拖延停戰談判,或者企圖使談判擱淺。

“中國國內的經濟狀況顯出相當緊張的徵兆,外匯嚴重匱乏。然而,紅色中國政府或其政策大概不會因此而發生重大變化。

“相反,根據種種報告來看,共產黨政府是中國近一百五十年來最中央集權化、強有力的、有效能的政權,親蘇派勢力越來越擴大,幾乎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其他黨派有進行抵抗的可能性。

“從一般動向和各衛星國的活動可以推論,蘇聯國內的事態發展是更難以了解的。就東南亞整個動向來說,一般形勢在惡化,尤以緬甸和馬來亞為甚。在緬甸出現了反抗運動激化和中共軍隊可能入侵這種不斷的危急混亂狀態;而內部陰謀不斷削弱政府的統治,或威脅着政府的安全。

“日本必須進行的諜報工作

“正如前面所指出的,必須進行的諜報工作大體上是按這些主要的範圍分類的。

“第一,可能遭到攻擊、戰略上有弱點、必須防衛的地區。第二,從內部對日本的安全構成的威脅。第三,從外界對日本構成的威脅。

“在這個意義上所說的戰略上的弱點,是指日本的軍事和經濟機構的某一方面——換句話說,就是經濟機構的要害。它一旦遭到破壞乃至分裂,就會立即給日本的防衛造成重大的障礙。

“它的一般領域包括重要的生產設施、特別是與交通網、鐵路以及港灣有關的設施、通信網、水力發電、其他動力網以及重要的軍事補給基地。

“顯然,這個領域的範圍極其廣泛,如果想要針對敵人的行動對一切設施進行防衛,那是不現實的。因此,我們必須首先決定,在我們共同面臨的軍事行動方面,哪些設施最重要,並且努力準備保衛這些設施所必要的情報。YZ中繼局就是重要設施中的一個很好的例子。從本州到北海道之間的一切電話通信都經由該局。如果這個電話設施的工作發生故障,執行防衛北海道的任務就會遭到重大的障礙,或者嚴重地阻礙向其他地區迅速輸送物資。地面部隊的迅速遠距離調動靠鐵路運輸。因此,日本北部貫通南北的鐵路橋樑和隧道,就成為敵人進行破壞或者轟炸的極好目標。

“對戰略弱點的研究必然會包括出現在日本內部的威脅,即國內治安問題。凡是與日本的防衛工作有關的人,絕對有必要經常了解日本國內的一切破壞分子(尤其是日本共產黨)的勢力、傾向以及使用武力和進行怠工的能力。

“一九四六年到今天,我們經常密切監視日本共產黨的活動。對於在重要設施附近的共產主義者的集會地點,尤有嚴加註意的必要。如果能夠在事前及時預知他們的活動,就可以調動國內治安的主力,做好部署,以對付黨員的集會。

“為了估計日本共產黨未來的戰術,必須了解日本共產黨和外國共產黨主要幹部的行蹤和活動。除了所謂‘Y委員會’之外,我們對於自衛隊(它是具有革命的前衛之稱的軍事核心)的成長發展,也有必要嚴密注視。”

“同樣重要的是,應注視破壞分子滲入工會、政府、重要企業以及警察預備隊、國家警察、警視廳和包括消防隊在內的保安隊的程度。

“必須了解一切共產主義先鋒組織,特別是秘密的共產主義、從事宣傳文件的印刷和發行的團體的現狀。再者,對於常常標榜與共產主義綱領同一宗旨的民族解放,以及‘反對殖民地化’的口號的超國家主義團體的重新出現及其發展,也必須予以嚴密的監視。

“再者,我們正在通過一切可能利用的線索,盡全力收集有關國外共產主義地區(特別是中國、滿洲和蘇聯)的軍事、地理以及經濟的資料。

“這些情報大部分是依靠遣返的日本俘虜取得的。為了收集這種資料,當上了美國諜報機關顧問的舊日本軍官做出了巨大貢獻,其他人也曾大力協助收集情報。

“除了上述情況外,通信是進行諜報活動所不可缺少的輔助辦法。以前為了收集情報,諜報機關還特意包下電話線,或者設立特定的無線電線路。

“如果這些通信設備發生故障,那就會給迅速傳送重要而緊急的情報造成很大的障礙。日本遭到敵人的空襲時,在這個領域裏傳達警報的一個方法是設立無線電通信網。為了防止這個警戒網在技術上發生障礙,通信專家之間當然需要緊密的聯繫。

“此外,還有必要進行技術性的情報活動。日本的圖書館提供了大量對日美雙方極為有益的資料。為了獲得武器、醫藥、工程學以及通信方面的情報,技術諜報組活躍於日本和朝鮮。漂到日本沿海的魚雷和水雷,依然受到諜報方面的注意。只要能夠利用對這些事項以及其他類似事項有專門知識的人們,對解決技術問題就會大有好處。

“在任何情況下,日美雙方專家互相合作,就能夠了解應如何改善各自範圍內的諜報活動,從而對雙方的委員會提出適當的勸告。如果貴方認為這一提案妥當,即請列出有關各領域專門代表的名單,並準備關於戰略弱點的詳細說明,希望美國方面也採取同一辦法。此份名單即在下次會議席上交換,並通過這裏所提出的雙方代表之間直接進行磋商的決定。”

中久保京介接着抄寫下面的文件。

“關於日美情報聯絡機關(昭和二十七年六月五日)

“美國方面主席約翰遜少校曾與日本方面主席、總理廳特別調查部長川上會談數次,具體地研討了日美情報聯絡委員會的組織工作。結果由美日雙方的各委員會大致解決,作出決定,付之實施。

“由委員會決定有關日美情報聯絡的組織工作的最高方針,並監督其實際執行情況。

“幹事是代理委員會主席,通常參加委員會會議。幹事負責擬訂日美聯合委員會以及該代理委員會的議程、時間,並為其他事項進行詳細的準備。

“專門委員不另組織委員會。日美雙方的專門委員按各部門,根據委員會的決定,進行聯絡會商,執行情報聯絡工作。

“本委員會的中心工作是處理日本防衛方面的情報。本委員會除有關國內威脅的情報外,還處理關於日本國內的美國各情報機關同日本各情報機關的聯絡事項。情報聯絡以交換情報為原則。日美聯合委員會每月舉行會議兩次到三次。本委員會着重研究保密問題。日本方面的有關機關也制訂統一的內部規定。

“本委員會大約每月進行一次研究,由美方詳細分析遠東形勢,由日方詳細分析日共以及其他國內革命勢力的動向。主要議題由幹事會協商之。”

“(另件)會談情況

“五月二日,第一次日美聯合委員會(預備會議)。五月三日,日本方面代理委員會聯絡會議。五月五日,日本方面委員會聯絡會議。五月十五日,第二次日美聯合委員會會議。五月二十日,第一次日美幹事會會議。五月二十三日,第一次日本方面委員會會議。六月十五日,第二次日美幹事會會議。六月十八日。第三次日美幹事會會議……”

“(附件)日本方面委員會名單

“國家警察本部長官、警察預備隊長官、海上保安廳長官、外務省國際協力局長、法務廳行政長官。”

“日本方面代理委員名單

“總理廳特別調查部長(幹事)川上久一郎、國家警察本部警備部長、警察預備隊警務局長、海上保安廳警備救難部長、特審局調查部長、外務省國際協力局次長。”

日本方面專門委員名單

“一、關於戰略弱點:通信——郵政省官房文書科長。運輸——運輸省官房文書科長。重要產業設施——通產省企業局企業第一科長。動力設施——同上。”

“二、關於繪製地圖及收集地理資料:建設省官房文書科長。

“三、從遣返歸國者取得情報:國家警察本部警備第一科長、遣返救濟所總務科長、海上保安廳警備救難部警備科長、入國管理廳審判調查部第一科長。

“四、海上事項:海上保安廳總監部警備科長。

“五、海軍事項:海上保安廳總監部警備科長。

“六、航空事項:運輸省官房文書科長、航空廳管理科長。

“情報事項:電波管理委員會官房文書科長、郵政省官房文書科長。”

“日本方面代理委員會聯絡會議情況

總理廳特別調查部

“本委員會就和約生效后同美國政府情報機關和美國駐軍情報機關的情報聯絡事宜,以及針對蘇聯代表機構的治安措施召開了聯絡協議會。

“地點:官邸。

“出席人:官房副長官、特別調查部長、國警警備部長、外務省國際協力局次長、警視廳警備第二部長。”

“協議結果

“當此和約即將生效之際,美國政府情報機關(民間情報教育局)以及美國駐軍情報機關(反間諜隊、空軍諜報隊、海軍諜報隊)似乎都在設立或調整情報組織。日本政府也有必要回顧過去兩國各情報機關之間分頭直接聯繫、沒有統一規定的狀態,今後加以統一。

“蘇聯對日基本政策是不直接同日本政府打交道,卻向日本國民呼籲,想藉著民主民族統一戰線的成立和反美情緒的高漲,竭力減弱反蘇情緒,並直接聯繫親蘇的日本國民,取得實際成果。

“對此,日本政府有必要採取堅定不移的態度。當然,由於日本的實力,在方法手段上都受着一定的限制,對此事必須採取慎重的態度。

“蘇聯代表機構正在減少機構內的軍人,增派文職人員,歸還接收的建築物的工作也在順利進行;然而有必要逐步限制殘留人員利用一向享有的特權採取的行動。

“對於今後蘇聯人入境,蘇聯船隻進港、貨物運出以及蘇聯人在我國的活動範圍等問題,要考慮具體措施,逐漸改善法規的不完備之處;同時,隨着國家地位的變化,日本政府機關也會相應地實行強制措施,所以有必要予以研討。

“對待蘇聯以外未締結和約的各國人員,也必須考慮採取相應的管理措施,不可使蘇聯有所借口。”

“有關總理廳特別調查部的若干意見(對美國中央情報局機構的探討並且與之作比較研究)”

“‘總理廳特別調查部’是從橫的方面把各情報機關聯結起來的紐帶,並把各機關提供的情報綜合后再加以評價,然後分發給各機關。它起的是潤滑油的作用,使各單位相互之間的聯絡和調整工作得以順利進行。

“現在再來看看美國政府的情報機構:為了對付日益複雜的國際形勢和日益激烈的共產黨攻勢,必須把情報機構統一起來。於是,統一的情報機構——中央情報局就在一九四七年成立了。看到中央情報局的成立經過及其發展,客觀條件雖然完全不同,但是可以對照地聯想到總理廳特別調查部的成立及其發展。

“隨着日本治安情況的惡化,根據治安措施,有關方面提出了統一政府情報的強烈要求,結果成立了總理廳特別調查部。該部職責為收集並調查有關政府重要設施的情報,並與各有關行政機關進行聯絡和調整,現已開始辦公。

“現在蘇聯、中共等極權主義國家正以日本為對象,從政治、經濟、思想、文化等等方面展開激烈的和平攻勢,搜集情報在那裏被列為最重要的工作。在中共,政府外交部莫如說是受黨的社會部的領導;在蘇聯,內務部與外交部也互為表裏通力協作。中蘇兩國的目的都是盡量做好情報工作。

“就這樣,不論極權主義國家還是民主主義國家,各國政府都巧妙地靈活運用雙重組織(既並立又統一)的情報機關,發揮其效果。在日本,我們當然需要注意防止濫設情報機構。至於如何使已成立的各機關發揮特長,相互關係順暢,調整各機關間的分工以提高工作效率等問題,則需要做進一步的研究,發揮匠心,創造辦法。”

“電波情報關係聯絡會議(昭和二十七年九月十日)

“地點:總理廳特別調查部部長室。

“會談內容:

“㈠在中央設立用密碼通信的強大情報機關。

“㈡總理廳特別調查部為其事務局,予以負責管理。

“㈢中央機關具有與有關各廳共同工作的性質,因而各廳須在主管人員、技術、設施、器材等方面給予協助,並得利用之。

“㈣為了保密和提高工作效率,主管人員作為政府官員,應緊密團結。

“關於中央機關的方針:

“㈠須及早設立(暫時使用埼玉縣XX村的設施)。

“㈡對外須保密,關於名稱、隸屬等問題,尤須審慎,不容泄露。

“㈢不論主管人員的身份如何,其工作方針均由聯絡委員會決定之。”

“通信情報機關設立方案

“總理廳特別調查部設立中央通信情報機關,通過無線電設施收集並調查內外各種情報以供給政府的重要機構。

“組織機能:在總理廳特別調查部設立通信情報的總機構,在抄收和分析電波內容的同時,對有關各省廳機關還負有綜合、調整、協助以及指導的責任。

“對象:目前通過抄收日本各鄰國發射的電波,收集情報。

“應收集的情報廣泛地包括政治、外交、經濟等等方面,不局限于軍事。

“所需經費:實行本計劃的概算經費總額為二億五千八百七十六萬三千日元。

“計開:通信情報機關抄收電波觀測設施建築工程費一億一千二百十七萬一千日元,通訊情報機關各設施維持費一億四千六百五十九萬二千日元。

“所需人員:本設施的工作所需人員計二百二十名,分別安置在收信班(抄收國內外無線電信)、解讀班(解讀所抄收的電信)、總務班(人事、會計、對外聯絡、綜合調整以及其他工作)、顧問團、聯絡會議等五個部門。另外,為了獲得解讀資料,設置特別工作班。”

“致GSSO主席備忘錄(一九五二年九月二十八日)

“日美兩國政府之間締結的行政協定,奠定了就有關相互間安全保障的一切事項進行緊急聯絡的基礎。本協定中,關於軍事情報方面需要作專門的磋商和調整。

“本文件中的軍事情報或情報用語,除了特別記明者外,應一律解釋為含有軍事諜報(MilitaryIntelligence)之意。特殊的機密情報是不得包括在公開的協定之中的。鑒於上述情況,還設置了日本諜報調整委員會,該委員會包括美軍情報有關方面和文書調查科專職人員,作為代表。美國國務院代表則列入對外聯絡官員和委員會成員中。

“在遠東軍的情報機構下,日本諜報調整委員會負責確保一切美國機關的軍事情報利益,就軍事情報事項與日本當局進行一切交涉。日本方面成立了政府機構GSSO,其目的和機能都與日本諜報調整委員會類似。日本方面委員會的成員現為預備隊、國家警察、特審局、海上保安廳、外務省,但是據認為,日本陸海空軍一經成立,軍方代表大概也會參加這一機構。正規成員中,還有內閣特別調查部的川上先生作為對外交涉官參加。

“在任何情況下,不得在日本諜報調整委員會名下或美國政府名下締結協定或公約。”

中久保京介花費了整整兩天的時間抄完了上述極密文件。文件的內容是令人驚訝的。同時,中久保感到對川上久一郎所負責的總理廳特別調查部的工作,也有了一點具體的了解。

總之,它是效法美國中央情報局,秘密收集各種情報的機關。對外以共產黨國家為對象,對內則以日本共產黨及其外圍團體為對象。對象是美國的“敵人”這一點,是一致的。

隨着和約生效,駐日美軍情報機關撤走了。所以內閣總理廳中新設立的這個機關才來接替——或者說是被指派來繼承——其情報工作。

駐日美軍總司令部參謀部同日本的防衛、治安當局為了協商此事而組成的“日美聯合委員會”已經開了幾次會。

中久保京介抄寫的文件差不多都是這個會議的決議或其工作方針——也即是包含在公開的和約之中的日美安全保障條約的秘密內容。

看來美國方面已經在期待日本建立陸海空軍。

然而,中久保京介在抄寫這類文件的過程中,覺得似乎漏掉了一些重要的地方。不錯,自己抄寫的成篇累牘的文件都是所謂絕密、極密的東西,但是缺少核心部分。

而且,他不明白坂根重武叫他抄寫這類文件的意圖。也許坂根打算把“抄件”交給什麼人吧。

因此,坂根說不定單把這一系列絕密文件重要的核心部分抽掉了。如果是這樣的話,他究竟要把這份“抄件”交給誰呢?

經總協只是個企業團體的聯合組織。在這個組織里,按各企業進行總的聯合,還分析國際經濟形勢,以提供有助於穩定日本經濟並決定方針的資料。

這完全是公開的團體,在其事務局中也有近一百名工作人員。

可是實際上掌握這個聯合組織的是位於核心的一小撮金融實業界人士——常任委員長一級中拔尖的少數人。事務局中任何人都不知道其具體活動,甚至秘書科也不知道。在秘書科里,只看得到冠冕堂皇的表面活動。各位委員大人在休息室下圍棋什麼的來消磨時光。

沒有人知道事實上成為經總協靈魂的坂根重武在深層里的全部活動。

僅僅窺見其一部分活動的是日輪廣播公司事業部次長中久保京介。坂根重武之所以不利用經總協的人員做這樣的事情,似乎是由於怕這個經濟團體受到人們的懷疑。

坂根重武不用所謂秘書。但是看來他卻有着幾個象中久保京介這樣的人。那是從與坂根有關係的各公司里暗中挑選出來的,似乎按照各人的才能決定其擔負的任務。這些隱秘的“秘書”之間完全沒有橫的聯繫,所以中久保京介絲毫不知道坂根手下除了他自己之外還有誰。

中久保京介這次新知道的事情只是:金融實業界的這位世家出身而私生活也樸素的日本經濟界實力人物坂根重武,連總理廳特別調查部都向他提供秘密報告。

京介倒是早就估計到各方面的一切情報都彙集到坂根重武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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