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廢
魏提爾先生的故事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全家度假,夏娃的爹把他們全趕進車裏,叫大家舒舒服服地坐好。這趟路要走兩個鐘頭,說不定還不止。
他們帶了點心,加乳酪的爆米花,還有一罐罐的汽水和烤肉口味的洋芋片。夏娃的哥哥拉瑞和她坐在後座,還有他們養的波士頓梗犬雷世奇。她爹在前座扳動鑰匙發動引擎,打開了所有的電動車窗。坐在他旁邊的是夏娃未來的前繼母崔西,她說:“嗨,孩子們,你們聽……”
崔西揮舞着一張政府印發的宣傳小冊子。上面印着:《移民真好》。她將小冊子打開,把書脊往後扳開,開始大聲念道:“你的血液用血紅素,”她念道:“把氧分子由你的肺部帶給你心臟和腦部的細胞。”
大約六個月以前,每個人都拿到一份由衛生署寄來的這種宣傳小冊子。崔西把腳上的涼鞋脫下來,把腳架在儀錶板上,仍然大聲地念着:“血紅素其實很喜歡和一氧化碳結合在一起。”她說起話來好像舌頭太大似的,是想聽起來像小女生。崔西念道:“你在呼吸汽車排出的廢氣時,你的血紅素就越來越和一氧化碳結合,而成為一種叫做羧基血紅素的東西。”
拉瑞正把乳酪爆米花餵給雷世奇吃,弄得在他和夏娃中間的座椅上全是鮮桔色的乳酪粉。
她爹打開收音機,說道:“誰要聽音樂?”他由後照鏡里看着拉瑞說:“你會讓那隻狗不舒服的。”
“好極了,”拉瑞說著,又餵了雷世奇吃了一粒鮮桔色的爆米花。“我最後看到的東西就是車庫的門,而我最後聽到的歌是木匠兄妹唱的。”(木匠兄妹……指的是theCarpenters卡朋特兄妹組合)
可是沒有東西可聽。收音機的廣播已經停了一個禮拜。
可憐的拉瑞,可憐的詭異搖滾樂手拉瑞,一張撲滿白粉的臉上塗抹着黑色的化妝品。手指甲塗成黑色,縷縷長發染成黑色,和那些眼珠子被鳥啄掉的真人,嘴唇后翻露出死了的大牙齒的真正死人,和真正的死人比起來,拉瑞簡直就是個哭臉的小丑。
可憐的拉瑞,在《新聞周刊》最後那期封面故事刊出之後,在他自己的房間裏待了好幾天。封面的頭條標題用很大的字印着:“死亡正流行!”
這麼多年來,拉瑞和他的樂團穿得像殭屍或吸血鬼,一身黑絲絨,拖着骯髒的屍衣,整夜在墓地里走來走去,頸上帶着念珠項鏈,披着斗篷,所有這些力氣都白費了。現在就連一般的家庭主婦也要“移民”了。上教堂的老太太在移民,穿西裝的律師也在移民。
最後一期的《時代》雜誌,封面故事是“死亡是新生”。
現在可憐的拉瑞,和夏娃還有他爹跟崔西守在一起,全家人在一輛停在一處市郊兩層樓房子的車庫裏的四門別克車裏一起“移民”。他們全在吸着一氧化碳,和他們狗一起吃乳酪爆米花。
崔西還在念着:“送氧氣的血紅素越來越少之後,你的細胞就開始窒息而死。”
還有幾個頻道在播放電視節目,但是所播出的只有由探測金星的太空人送回來的錄影。
就是那個愚蠢的太空計劃開始了這一切。那個派遣太空人去探測金星的任務。那組人傳回他們拍攝到那個星球表面的錄影。金星的表面前來就是天堂樂園。在那之後,意外的起因不在機件故障或人工疏失。那根本不是意外,那個小組的人決定不打開他們的降落傘。他們太空船的外殼快如彗星地起火燃燒。一陣靜電,然後——結束。
就像二次世界大戰給了我們原子筆,這個太空計劃證明了人類的靈魂是不死的。所有的人稱之為地球的,只是所有靈魂必須經過的一個處理站。是到某種精粹處理之前的一個步驟。就像煉油廠把原油化為汽油或柴油一樣。一旦人的靈魂在地球上提煉完成之後,我們會轉世到金星上去。
在這個讓人的靈魂完美的大工廠里,地球就像是種轉磨機。就跟人用來打磨石頭的那種一樣。所有的靈魂來到這裏,彼此把尖邊銳角打磨掉,我們所有的人,都要由各種各樣的衝突和痛苦打磨光滑,拋光了。這件事一點也不壞。這不是受苦,而是侵蝕作用。只是精鍊過程中另外一個基本而重要的步驟。
沒錯,這話聽來荒謬,可是有那份由自己故意墜毀的太空船所送回來的錄影資料。
在電視上,他們只播這段錄影。太空船的登陸小艇在軌道上越飛越低,進入覆蓋那個星球的雲層之下時,太空人送回這段影像,人和動物像朋友般生活在一起,每個人都笑得開心到容光煥發。在太空人傳回來的錄影里,每個人都很年輕,那個星球是伊甸園,整個景觀是森林和海洋,開滿花朵的草原,還有高山。政府當局說,那裏永遠是春天。
傳送之後,太空人拒絕打開降落傘,他們直衝而下,砰,衝進了金星上的花叢和湖水中。留下的之後傳回來的這幾分鐘粒子很粗、畫面模糊的影像,看起來很像科幻電影中服裝模特兒穿着善良的袍子。有着長腿和長發的男人和女人,躺靠着,在大理石的廟宇台階上吃着葡萄。
那是天堂,但那裏有性愛和醇酒,還有上帝全然的許可。
在那個世界上,十誡就是:狂歡、狂歡、狂歡。
“開始會感到頭痛和想吐,”崔西念着她手裏那本政府印行的宣傳小冊子,“其他癥狀包括心跳加速,因為你的心臟想把氧氣送進你垂死的腦部。”
夏娃的哥哥拉瑞,他始終沒有真正接受這個永生的概念。
拉瑞以前有個樂團,叫做“死亡批發工廠”。還有一個追星的女孩子叫傑西卡,他們兩個常用縫衣針蘸着黑墨水彼此為對方刺青,他們兩個,拉瑞和傑西卡,都另類得是邊緣的邊緣人。想不到死亡成了主流。只不過不在是自殺了。現在稱之為“移民”。人死了,腐爛的肉體也不叫屍體。不再這樣稱呼了。那一堆堆發臭的肉體,堆積在每棟大樓的底下,或是毒死而趴在公車候車廳的長椅上,現在都叫做“行李”,只是丟下來沒帶走的行李。
以前大家一向把除夕夜看作是一條畫在沙上的線,是一種其實並沒有真正發生的所謂新的開始。現在大家也是這樣看“移民”但是那得每一個人都移民了才行。
現在有了身後還有生命的鐵證。根據政府的統計,已經有多達一百七十六萬零四十二個人類的靈魂獲得自由,狂歡地生活在金星上。其他的人類必須在經歷一長串的生生世世,受盡痛苦,才能精鍊到移民的地步。
一路行過,最後進入大石拋光機,
然後政府想到一個絕妙的好點子。
如果所有的人類同時死亡,那就再沒有子宮存在,也就不會有靈魂到地球來投胎轉世。
如果人類滅絕了,那不管我們優劣的程度如何,我們都能移民到金星去。
可是……萬一有一對有生殖能力的夫婦留下來了的話,生一個孩子就會召回一個靈魂。因為這小小的一撮人,整個事情又要從頭來過。
直到兩三天錢,你在電視上還能看到移民運動如何對付那些不肯順從的人,你可以看到那些不肯加入運動的落後人士,看到他們由移民協助小隊強迫移民。那個小隊穿着一身白衣服,帶着乾淨的白色機關槍。在所有尖叫聲不斷的村落里,以地毯式轟炸來將他們送往淬鍊過程中的下一步。沒有人會讓一群手持聖經的鄉巴佬把我們困在這裏,在這個骯髒的老地球上,這個已經褪流行的星球,尤其是我們可以全體儘速前往性靈進化的下一大步的時候,所以把那些鄉巴佬給毒死了來拯救他們,對非洲的野蠻人施放神經毒氣,而中國的游牧民族則吃了原子彈。
我們以前能把氟化物和其他知識教給他們,我們現在也能讓他們接受“移民”的觀念。
哪怕只有一對鄉巴佬夫婦留了下來,你就可能成為他們骯髒又無知的嬰兒。哪怕只有第三世界裏一個種稻米的小部落沒有移民,你珍貴的靈魂也可能給召回來或者——趕着蒼蠅,在熱得使人汗流浹背的亞州大太陽底下,吃着混了咖啡色老鼠屎在裏面的腐爛食物。
對,沒錯,這是一場賭博。把所有的人一起送往金星。可是現在既然死亡已經死了,人類其實也不會再有什麼損失。
那正是最後一期的《紐約時報》的頭條標題:“死亡已死!”
《今日美國》則稱之為“死亡之死”。
死神已經被揭穿了,就像聖誕老人,或者牙仙。
現在生命是唯一選擇……可是現在感覺像一個無邊無際……永恆的……終身的……陷阱。
拉瑞和他那個女朋友本來計劃要逃走,躲起來。現在既然死亡已經成為了主流,拉瑞和傑西卡就想要以活下去來表示叛逆。他們還要生幾個小孩,他們要幹掉全人類在性靈上的進化。可是傑西卡的父母在她早餐吃的牛奶麥片里攪進了殺螞蟻的葯。結束。
從此以後,拉瑞每天進城去,在沒人管的藥房裏翻找止痛劑。磕了葯之後把櫥窗打爛,拉瑞說,對他來說這種啟發就足夠了。他整天都在偷車,開着衝進沒有人的瓷器店,回家來的時候,嗑藥弄得神志不清,渾身都是駕駛座安全氣囊爆開時沾上的白色滑石粉。
拉瑞說在他搬到另一個世界去之前,要先確定這個世界不錯,而且已經玩完了。
他的妹妹夏娃對她說,別孩子氣了。她告訴他說傑西卡又不是世界上最後一個詭異搖滾歌手的追星女孩。
可拉瑞只瞪着她,神志不清地以慢動作眨着眼睛,說道:“錯,夏娃,她就是……”
可憐的拉瑞。
所以,當他們的爹叫他們坐進汽車裏德時候,拉瑞只聳了下肩膀就上了車。他坐進後座力,帶着他們家那隻波士頓梗犬雷世奇。他也沒繫上安全帶,反正他們又不去哪裏。不是真正要開車到哪裏去。
這是新世紀在精神上可以解決一切的新觀念,相當於以前的十進制公制,歐洲共同市場,還有小兒麻痹症疫苗……基督教……反射療法……世界語……
而在歷史上來得正是時候。污染,人口過剩,疾病,戰爭,政客貪腐,性變態,謀殺,毒品泛濫……也許那些事也不比以前更為嚴重,可是現在我們有電視來推波助瀾。隨時會提醒你。一種抱怨的文化。挑剔,抱怨,辱罵……大部分的人都絕不會承認這件事。可是他們從一生下來就抱怨不止。從他們把頭伸進產房裏明亮的燈光中之後,什麼都不對,什麼都不像原先那樣舒服,或是感覺那麼好。
單是為了讓你那個愚蠢的身體活下去所花的力氣,單是要找吃的,加以烹煮,還有洗碗,保暖,洗澡,睡覺,走路,排泄和倒長的睫毛,都要花盡心力去應付。
崔西坐在車子裏,換氣孔把煙直吹到她臉上。她繼續念道:“心跳越來越快,兩眼閉上。失去意識,昏迷過去……”
夏娃的爹和崔西,他們在健身院認識之後就開始練雙人健美。他們一起比賽,贏得冠軍,兩人結成連理以資慶祝。他們之所以沒有在幾個月前移民,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們仍處於比賽的巔峰狀態。他們從來沒有看起來這麼棒,感覺自己這麼強壯過。讓他們傷心的是發現擁有一具軀體——即使是一具線條優美,肌肉結實,體脂肪只有百分之二的身體——只像騎着一匹驢子,其他的人類都已經乘着噴氣機飛過去了,也像是以烽煙傳訊和手機相比。
大部分的日子裏,崔西還是會去踩固定式的腳踏車,一個人在健身院大而空曠的有氧運動教室里,隨着迪斯科的音樂踩着踏板,朝已經不在的學員喊話,在重量訓練室里,夏娃的爹在練舉重,但只限於重量訓練機或比較輕的啞鈴,因為附近沒有人在看他。更慘的是,現在沒有人和她爹與崔西比賽了。沒有人看他們擺姿勢,沒有人和他們一較高下。
夏娃的爹常說一個笑話:
要多少個練健美的人才能換一個燈泡?
答案是四個,一個練健美的人裝燈泡,另外三個在一邊看着說:“真的,小子,你看起來好壯啊!”
對她爹和崔西來說,要有好幾百人鼓掌喝彩,看他們在台上,擺姿勢炫耀肌肉。可是,你不能否認的是,不管用維他命和膠原蛋白質和矽膠讓身體再怎麼完美人類肉體已經報廢了。
滑稽的是,夏娃的爹常說的另一句話是:“要是大家都跳河,你也跳嗎?”
專家們忠告說這是歷史上我們能大量移民的唯一時機。我們需要那個太空計劃來證明還有來生。我們需要大眾傳播媒體把這個證明發送到全世界。我們需要全面毀滅性的武器來保證完全的參與。
如果未來還有新的一代,他們不會知道我們所知道的事,他們沒有我們所有的工具來完成這件事。他們只能過着他們可怕而悲慘的生活,吃老鼠屎,完全不知道我們可以全都快樂地生活在金星上。
當然,有很多人主張用核爆的方法去料理那些不肯順從的人,可是單以飛彈攻擊南太平洋的每個小島,就會使我們的飛彈用完。輻射線也不像你希望的那樣完成殖民行動。冬天輻射塵籠罩澳洲,但只為期兩個月。大雨下來了,大量的魚群死亡,但是氣候和潮水就是有他媽的方法清除了我們下毒的爛攤子。所有這些移民的潛力全部白費,因為澳洲在前六個月已經全面參與。
我們所有的神經毒氣和致命病毒,我們所有的核子武器和傳統炸彈,全都令人失望。我們甚至離所謂消滅人類還差上十萬八千里。有人藏身洞穴之中,有人騎着駱駝走在廣大而空曠的沙漠裏。任何一個這樣愚蠢落後的傢伙都會和人交合,一個精子碰上一個卵子,你們的靈魂就給吸了回來,再過無聊的一生,吃飯,睡覺,給太陽晒傷。在地球上,這個傷人的星球,處處衝突的星球。充滿痛苦的星球。
在帶着乾淨白色機關槍的移民協助小隊眼中,第一級優先處理的目標,是年齡在十四歲到三十五歲之間不肯順從參與的女性。其他女性屬於第二級刺殺目標。所有不肯順從參與的男性則是第三級。如果子彈用完了,那個穿白衣的小組也許會讓那個村子裏的男人和老女人或者,等老來自然移民。
崔西一直擔心她自己是一級優先處理的目標,擔心會在前往健身房的路上遭到機關槍掃射。可是大部分的小隊都在鄉下或山區里,也就是那些落後而可能有小孩的人會藏身的所在。
那些最愚蠢的人可能完全毀了你在性靈上的進化,這實在太不公平了。
其他的人,好幾百萬的靈魂,已經在狂歡會裏。在那段金星來的錄影中,你可以看到一些有名的人,他們在地球上已經受夠了苦,不必再回來過一生了,你會看到嫁入皇家的影星葛麗絲·凱莉,熱門歌手吉姆·莫里森,前美國第一夫人賈姬·甘迺迪和歌手約翰·列儂。還有搖滾歌手科特·柯本,這些都是夏娃認得出來的,他們都在那裏,看來永遠年輕而快樂。
在這些已故的名人之間,還有些在地球上已絕種的動物走來走去:旅鴿、鴨嘴獸和巨大的渡渡鳥。
在電視新聞里,赫赫有名的名人在移民的那一刻歡呼慶祝。如果這些人,電影明星和熱門樂團,可以為了全人類更大的好處而移民,這些有錢、有才華、有名氣的人,有那麼好條件留在這裏的人。如果他們能移民,那每個人都可以。
在最後一期的《時人》雜誌里,頭題特稿就是〈名人前往不歸鄉〉。好幾千名身穿光鮮,最漂亮的人,時裝設計家和超級名模,資訊新貴和職業運動員,全部登上瑪麗皇后二號油輪,向北航行,一路上飲酒跳舞,經過大西洋全速前進,要找一座冰山來撞。
噴射包機直撞向山峰。
遊覽車開下高高的臨海懸崖。
在美國境內,大部分的人都到沃爾瑪超市或力助連鎖藥店去買“遠行包”。第一代的遠行包是把安眠藥放在一個人頭大小的塑膠袋裏,袋口還有一條可以繞在脖子上的拉繩。第二代的是一種櫻桃口味、可以咀嚼的氰化物藥片。有太多人當場就在店中通道上移民——還沒付款就移民了——因此沃爾瑪超市把這種遠行包放在收銀櫃枱後面的貨架上,和香煙放在一起。你得先付了錢,他們才會把貨給你。每隔兩分鐘,店裏的廣播系統就會請顧客們自重,不要在店裏移民……謝謝。
起先,有些人推廣他們所謂的“法式方法”。他們的想法是讓所有人絕育。先是使用外科手術結紮,但那太花時間了。然後是讓人的生殖器手輻射線照射。不過,到這時候所有的醫生都已經移民了。醫生是第一批走的。醫生,沒錯,正是,死神是他們的敵人,但是沒有了敵人,他們就不知所措了,也心碎了。沒有了醫生,只好由工友來用輻射線照人,而好多人因而灼傷。核能方式失敗。結束。
到這時候,所有又美又酷的人都在豪華的“歡送酒會”中,以摻進氰化物的香檳進行移民。他們手牽手由摩天大樓頂層的酒會現場躍下。那些已經有些厭世的人,所有的電影明星,超級體育健將和搖滾樂團,超級名模和科技億萬富翁,在第一個禮拜過後全都走了。
每一天,夏娃的爹回家來都說他辦公室里有誰走掉了。附近的街坊鄰居有誰移民了。那很容易看得出來。他們家前面草坪的草灰長的太長,他們的郵件和報紙會堆積在門口台階上。窗帘始終沒有拉開,燈從來不亮,而你走過的時候會聞到一陣帶點甜味的氣味,好像是水果或肉類在屋子裏腐爛了。空中滿是嗡嗡叫的黑蒼蠅。
隔壁的房子,傅臨客一家,就是這樣。對街的一棟房子也是。
前幾個禮拜,心情很好玩:拉瑞到城裏去,一個人在國民大戲院的舞台上彈他的電結他。夏娃則把整個購物商場當她的個人更衣室。學校停了課,永遠不會再開課了。
可是他們的爹,你看得出他已經對崔西沒了興趣。他們的爹向來是有了個浪漫的開端之後就冷掉的那種人。平常,這就是他開始偷吃的時候了。他會在他辦公室里找個新對象。可是現在他卻只盯着電視上那段金星的影片看,非常仔細而專註,鼻子幾乎貼在你可以分娩出那些人的部分。一群群漂亮名模似的男女,赤裸裸地堆在一起,或是串成一串在互相口交,舔人家身上的紅酒,或是在不會生育,不會得病,也不會遭到天譴下交媾。
崔西列出了一張等全家到了那裏之後她想交為莫逆的名人清單,清單最頂上的一個是泰瑞莎修女。
到現在,就連一天到晚無事忙的媽媽們也都在把孩子們找來,叫着要讓每個人趕快把下了毒的牛奶喝掉,趕快他媽的到性靈進化的下一步去。現在連生死都成了要匆匆經過的層面,像老師催着孩子們一個年級一個年級讀到畢業——不管他們學到多少或沒學到多少。只是一場求知的賽跑而已。
現在車子裏,崔西的聲音因為吸了廢氣而變得低沉粗啞,她念道:“你的心臟瓣膜的細胞開始死亡,那倆半,稱之為心室的,就慢下來,送出去給你身體的血液也越來越少……”
她咳嗽一聲,念道:“沒有了血液,你的腦部停止運作,不到幾分鐘,你就移民了。”崔西吧宣傳小冊子合上。結束。
夏娃的爹說:“別了,地球。”
那條波士頓梗犬雷世奇把乳酪爆米花吐得整個後座上都是。
狗的嘔吐物的味道,還有雷世奇又吃回去的聲音,比一氧化碳還糟糕。
拉瑞看着他妹妹。黑色化妝品抹在他兩眼四周,他以慢動作眨着眼睛,說道:“夏娃,帶着你的狗到外面去吐。”
她爹怕萬一她回來的時候全家人已經走了,就告訴她說在廚房檯子上還有一個“遠行包”。他告訴夏娃說不要耽擱太久,他們會在那場大派對中等着她。
夏娃未來的前繼母說:“別把門開着,煙會漏出去,”崔西說:“我想要移民,而不是只腦殘而已。”
“來不及了。”夏娃說著把狗拉出去,帶到後院裏。那裏太陽依然照着。小鳥在築巢,笨得不知道這個星球已經不流行了。蜜蜂在盛開的玫瑰花里爬着,不知道現實已經報廢了。
廚房裏,水槽旁邊的檯子上,放着遠行包,是一板塑膠封起的氰化藥片。這是一種新的口味。檸檬的。家庭號包裝。印在紙板背後的是一張小小的卡通畫,畫上面是一個空空的胃,一個鐘面數着三分鐘,然後你的卡通靈魂會在一個快樂而舒服的世界醒來。在下一個星球。進化了。
夏娃壓了一粒出來。一粒鮮黃色的藥片,上面還印着紅色的笑臉圖案。就算用的是哪一種有毒的紅色染料也沒關係。夏娃把所有的藥片全取了出來。一共八粒,她拿到廁所里,丟進馬桶沖了下去。
車子仍在車庫裏發動。夏娃站在一張涼椅上,由窗子裏可以看到裏面的人都垂着頭。她爹,她未來的前繼母,她哥哥。
在後院裏,雷世奇正把鼻子湊到車庫門下方的門縫裏,聞着由裏面傳出來的氣味。夏娃告訴它說,不可以。她叫它回來,離開房子,回到陽光中來。四周靜悄悄的,只有小鳥的叫聲,蜜蜂的嗡嗡聲,後院看起來已經很亂,需要剪草了。沒有剪草機、飛機和摩托車的轟然聲響,小鳥的叫聲聽起來和以前的車聲一樣響亮。
夏娃躺在草地上之後,撩起了襯衫的下擺,讓陽光照暖了肚子。她閉上眼睛,用一隻手的指尖在肚臍周圍畫著圈子。
雷世奇叫了起來,一聲,兩聲。
然後有個聲音說:“嗨。”
有一張臉從隔壁後院的籬笆上伸了出來。金色的頭髮,粉紅色的粉刺,是一個叫亞當的同學。是所有學校關閉之前的同學。亞當抓住木頭籬笆的頂端,把身子抬起來,讓兩肘撐在籬笆上。兩手托着下巴。亞當說:“你有沒有聽說你哥哥女朋友的事?”
夏娃閉上了眼睛,說道:“這話聽起來很怪異,可是我真的很懷念死亡。”
亞當朝旁邊踢起一條腿,把腳勾在籬笆上,他說:“你爸媽移民了嗎?”
車庫裏,汽車的引擎發出像咳嗽的聲音,有一個氣缸停了一拍,其中一個心室慢了下來。玻璃窗裏面,車庫的空氣中瀰漫著流動的灰色煙雲。引擎又停了一拍,再靜止下來。裏面沒有一點動靜。夏娃的家人,現在他們只是他們自己留下來的行李了。
夏娃四仰八叉地躺在陽光里,感到自己的皮膚又緊又紅,她說:“可憐的拉瑞。”一面仍在肚臍四周畫著圓圈。
雷世奇走過去站在籬笆旁邊,抬頭看着亞當先抬起一隻腳,再抬起另一隻腳來跨過頂端,接着跳進院子裏來。亞當彎下腰來拍那隻狗,又搔着那隻狗的下巴底下。亞當說:“你有沒有告訴他們說我們懷了孩子的事?“
夏娃什麼也沒說,她沒有睜開眼睛。
亞當說:“要是我們能讓所有人類重新開始的話,我們的爹媽一定嘔死了。”
太陽機會已經升到了頭頂上,聽來像車聲的聲音只是吹過附近空地的風聲。
財產已經沒有意義,錢已經沒有用處,地位更是毫無道理。
再過三個月就是夏天了,有一整個世界的罐頭食物可吃。那是說如果移民協助小隊沒有因為她不順從參與而用機關槍掃射她的話。她可是第一級處理目標啊。結束。
夏娃睜開眼睛,看着藍色地平線近處的白點。那是晨星,金星。“如果我生下這個孩子,”夏娃說:“我希望她是……崔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