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珊黛娜
卡珊黛娜
克拉克太太的另外一個故事
如果說要做一件你討厭的工作有什麼訣竅的話……克拉克太太說,那就是去找一份你更討厭的工作。
在你找到一個更令你害怕的大考驗之後,那些小小的紛紛擾擾就變得有如微風拂過一般。這也正是手上要有個惡魔的另外一個原因。那真的能使所有的小鬼更……容易忍受。這又是克拉克太太對魏提爾先生理論的另一種延伸。
我們喜歡戲劇性,我們喜歡衝突,我們需要一個魔鬼,否則就由我們創造一個出來。
這些事都不壞。只是人類的做法。魚一定得游水,鳥一定得飛。
在她的女兒第二次失蹤之後,克拉克太太將棉布拖把蘸上一桶礦物油,把浴室里每塊瓷磚之間的縫膠填滿,這花掉了大半個鐘頭。
她用一塊抹布擦了百葉窗的每條葉片。
所有這些瑣碎的工作,都因為和那可能打來的電話比較之下而變得可以忍受了。警方可能會打電話來說他們找到了屍體。或者,更糟的是,他們找到了還活着的卡珊黛娜。
那個整天坐着的機械人女孩,畫著她窗外尖叫的樫鳥,或是看着那條該死的金魚在魚缸里游來游去。
那個少了腳趾和手指的……陌生人。
克拉克太太不知道的是,警方的確找到了卡珊黛娜。一個由樹林裏出來的幼童軍,什麼也不說,守着一個秘密,就是他所發現的事。他走到樹林裏,沿着一條溪流上到一個溪谷里。爬過了岩石,後面就是積水的池塘,滿出來的水流下來,再積成一個水潭,這個幼童軍是在找一個大得足夠容得下鱒魚的洞。綠色的苔蘚覆蓋著岩石的周圍,樹木矗立,枝椏交錯,在樹蔭下,卡珊黛娜.克拉克側躺着,兩手交合墊在她蒼白細瘦的臉下,好像睡著了。卡珊黛娜,全身赤裸地躺在那一床又厚又軟的苔蘚上,一株山楂樹的枝葉有如簾幕般垂落在四周。
這個幼童軍把這事告訴了一個大人,那個人打電話給警長。天還沒黑,那一隊刑警就沿着溪水走到了那處溪谷,到天黑的時候,他們都回家了,一群人全不談論他們那天上班時所看到的事情。
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打電話給克拉克太太。她在家裏等着,翻轉了家裏的每一塊床墊,洗刷了二樓的窗子。擦乾淨了護壁踢腳上緣的灰塵。每件工作在大部分的時間來說都很無趣,但還不能和空等相比。她清理了壁爐,電話永遠放在手邊,以便一響就接起來。
這會第二次失蹤,沒有人再在什麼東西上綁黃絲帶,也沒有人挨家挨戶去搜尋,或是點蠟燭祈禱,也沒有通靈人士打電話來。
甚至於在克拉克太太不斷做着各種清掃工作的時候,連電視台的人也沒來過。
卡珊黛娜在溪谷里又待了一夜,在溪流的對岸,一道岩石很多的山坡上,從任何一條林地里給伐木工人走的路搬到這裏來都相當遠。小徑上沒有任何腳印,她赤裸的雙腳看來也很乾凈,似乎應該是讓人抱來的。
到這時候,再以她死後僵直的程度來推斷死亡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她的手臂可以彎曲,所以她已經死了有兩天以上,死後僵直的情況已經發生過,也已經消除了。
第一批刑警把一支麥克風掛在如簾幕般的山楂樹上。就像他們會監聽剛下葬的受害死者墳墓一樣。因為兇手一定會回來。兇手一定會說話,會把這個故事說清楚為止。
別的故事,會耗盡你的心力。
說給兇手唯一敢冒險得到的聽眾聽,也就是被他殺害的人。
卡珊黛娜躺在她苔蘚的床上,麥克風掛在她上方,連接到一架卡式錄音機,以及一個傳輸器,送到躲在溪谷對面岩石上的一名刑警耳機里。他離得遠到可以打蚊子而不致泄露行藏。耳機戴在耳朵上,人坐在地上,旁邊有螞蟻在爬。他所有的時間都在仔細傾聽。
在他的耳機里,小鳥鳴唱,風吹過。
你再也想不到有多少兇手會回來道再見。他和死者之間曾分享過一些事,兇手會來坐在墳前談以前的事。
人都需要一個聽眾。
在刑警的耳機里,黑蒼蠅嗡嗡飛着,到這裏來把卵產在卡珊黛娜濕潤的眼皮邊上,她那微張的青色嘴唇里,蒼蠅在她鼻孔和肛門產卵。
克拉克太大在家裏費了好太的力氣,把靠着廚房牆邊的冰箱栘開,好用真空吸塵器把後面清理乾淨。
在那張苔蘚的床上,卡珊黛娜的血都沉積在她身體最低的一側,使得你看得見的部分:她的胸部、雙手和臉,看來有如抹成了白色。她的兩眼睜着,已經被蟲子吸干。她那頭金髮,她的頭髮又黃又粗地由她腦後散開來,但暗無光澤,和剪下來丟在理髮店地上已死的頭髮一樣。
她的細胞在自我消化,仍然還在試着繼續工作。拚命覓食的結果是裏面的酵素咬穿了細胞壁,每個細胞里的黃開始漏了出來。卡珊黛娜的皮膚開始松垮在底下的肌肉上,皺了起來,使她手上的皮膚看來有如松垮的棉布手套。
她的皮膚上佈滿數不清的突起,一片細小的刀疤,每個突起都在蠕動,在皮膚與肌肉之間摩擦。每個突起都是一隻黑蒼蠅的幼蟲,吃着那一層薄薄的脂肪,在她皮膚下來去。她整個身體表面,不管是手還是腿,都成了一團團蠕動的硬塊。
在刑警的耳機里,蒼蠅的嗡嗡聲變成了那些幼蟲在皮膚下一口一口咬食的聲音。
在家裏,克拉克太大坐在離電話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在有嗆鼻灰塵味的閣樓里整理耶誕裝飾品,丟掉一些,重新收拾妤,在每個盒子貼上標籤。
細菌在卡珊黛娜的肺里呼吸,細菌在她的肚子裏、嘴裏和鼻子裏,它們不停地分裂繁殖,沒有白血球來阻擋它們。它們吞噬了皮下脂肪和由她損傷的細胞里漏出來的黃色蛋白質。它們的數目暴增,使她蒼白的肚子脹大到她的兩肩都向後弓起,兩腿分開.卡珊黛娜的肚子鼓得緊緊的,裏面的脹氣使她有如懷了身孕,無數的細菌在進食和繁殖。
她的舌頭腫脹,使得上下顎分開,又從腫得像腳踏車輪胎似的兩唇之間伸了出來。細菌鑽穿了她嘴裏的上顎,進入頭蓋骨里,那裏正有她柔軟而好吃的腦子在等着。
克拉克太大在家裏把電話從一個房間拿到另一個房間,洗刷牆壁,也洗淨了每盞天花板上電燈泡上黏滿的死蒼蠅。
又過了一天之後,卡珊黛娜的腦子變成一些紅色和棕色的泡沫,由她的耳朵和鼻孔流出來。那些泡沫也會由她坍陷的眼眶中冒出。
麥克風捕捉到這些聲音。想像爆米花悶在微波爐里爆開的時候,想像身子滑進洗泡泡澡的熱水裏的情形。所有的泡泡一個個破裂的聲音,有如大雨落在水泥地上。冰雹打在汽車車頂上。那是蛆蟲的聲音,現在已經長得粗如米粒了。麥克風傳來一陣又一陣撕裂的聲音,那是皮膚裂開,而卡珊黛娜的肚子扁下去的聲音。
肉食性的甲蟲來了,還有老鼠和鵲鳥。小鳥在林中高唱,各有明亮如彩光的一串音符。一隻啄木鳥歪着頭傾聽藏在一棵樹里的蟲子,然後啄出個洞來。
皮膚沉落下去,包復在骨頭上。卡珊黛娜的內臟流了出來,滲進地下,只剩下那層如影子般的皮,她的骨架浸在由她本身所形成的一個爛泥潭裏。
在刑警的耳機里,聽到老鼠在吃甲蟲。有蛇來吞食扭動的老鼠,所有的一切都希望自已是食物鏈的末端.
克拉克太大在家裏整理她女兒房間書桌抽屜里的紙張.那些寫在粉紅信箋上的信,以前的舊生日卡,還有,用鉛筆寫的,卡珊黛娜的筆跡抄在一張有格子的活頁筆記本內頁上,一邊還有扯破的那一行孔。上面寫着:
作家研習營:將生活拋開三個月……
她把她女兒養的那條金魚活生生地由馬桶衝掉,然後克拉克太太穿上她冬天的大衣。
那天夜裏,刑警的耳機中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你去的就是那個地方嗎,這個作家研習營,就是他們折磨你的地方嗎?”
那是克拉克太太的聲音,說道:“我很難過,可是你應該不要回來的。你回來之後,完全變了一個人,”她說:“你不在的時候,我還更愛你得多……”
今天晚上,克拉克太太在藍絲絨的大廳里,把她的故事說給我們其餘的人聽,她說:“我給她吃的是安眠藥。”她坐在那道寬大藍色樓梯中間,說道:“我一看到掛在那裏的麥克風,我就逃了。”
那天晚上在溪谷里.她已經聽到刑警在樹叢里走動,要趕來逮捕她的聲音。
她從此沒有再回到那間打掃乾淨的房子,所有那些她討厭的工作,全做完了。
克拉克太太除了她的冬天大衣和皮包之外,一無所有。她打了卡珊黛娜親筆記下的那個電話號碼。她見到魏提爾先生,見到了我們其餘的人。
她的眼光從我們綁了繃帶的手和腳,轉到我們剪得又短又亂的頭髮,再轉到我們凹陷的兩頰。克拉克太太說:“我根本不是她的……什麼人。我從來沒有愛過魏提爾。”
克拉克太大說:“我只想知道我女兒到底出了什麼事。”
其實,是魏提爾先生殺了她所生下來的那個女孩子。
她說:“我只想要知道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