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第一次充滿了活力。只是在結婚第一個月以後我才意識到這一點。我怎麼可能把這麼多年浪費在不完整的生活上?除了在非洲那一段,我從來沒有真正和任何人一起生活過,根本不知道在日常生活中婚姻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一個像我這樣一門心思都在工作上的人能不能符合做一個丈夫的要求。
但是埃維想當然地認為我能行,這給了我勇氣來證明她是對的。
她還教會我怎樣做父親。不久我就去拜訪了孩子們的學校,和她們的老師談學習上的問題,就好像我一直都是這麼做的(羅傑唯一的參與就是在每學期交費的支票上簽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觀察埃維時我已經學到了許多東西(且不說我“養大了”蔡茲的經驗)。這樣,在生活中最不容易從事的這個職業里,我一出發就搶先了一步。
好像埃維和我一直就生活在一起似的。她本能地就知道如何以第一人稱複數“我們”生活。
我們最喜歡的消遣之一就是聽完音樂會後在回家的路上去逛通宵超級市場,這愉快地延長了我們在一起的時間。
在一次這樣的夜遊中,埃維首次勇敢地提出了一個新話題。
她正開心地把一卷卷廚房用紙巾扔進我們的購物推車中,突然竟出人意料地說:
“你有沒有想到過,我還不算老,還能再生個孩子?”
“你為什麼還想生呀?”我老老實實地問道,“你已經有了兩個出色的孩子了。”
“如果你和我再生一個,作為我們兩個人共同的孩子,不好嗎?”
我猛地停止了往推車裏扔紙製品,琢磨了起來。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參與創造的孩子?我接生過這麼多嬰兒,當然仍記得這些7磅重的小人兒的到來給他們的父母帶來的喜悅。
埃維在等着我回答時,隨手把一套排卵監測器放進了購物籃里。
“等一等,”我抗議道,一面把它放回貨架上,“可以給我點時間考慮一下嗎?”
“當然,沒問題,這隻不過是個想法而已。”
我看得出來她很失望,但我自己在父母那兒的經歷並不是清一色的幸福,我不想將此經歷加到另一個人身上。不過,我願和我摯愛的人一起重新考慮其可能性。
“咱們等一兩個月好嗎。”我說。我們向蔬菜部走去,我心裏既感到輕鬆,也有點內疚。
在此期間,我們努力忙着成為一個家庭。
有時我甚至很喜歡“代際戰爭”。
一天晚上,莉莉宣佈了她社交生活中的一個驚人新發展:出現了一個保羅。她是在3個星期之前的星期六晚上在一次晚會上認識了這個“棒極了”的霍勒斯·曼中學的學生的。現在她以極其漫不經心的態度通知我們,她要到他父母在東漢普敦的鄉間別墅去度周末。
“哦,”埃維回答道,我知道她在剋制着心裏的火氣,“莉莉,這有點突然。我和馬特需要商量一下。而且當然我們還得和他的父母談談,他們叫……”
“霍蘭德。這有什麼關係呢?”
“因為我和這個人談話時需要知道該怎麼稱呼他。”我答道。
“你指的是誰?”
“我指的是霍蘭德先生,保羅的父親。”
“對不起,馬修,不過我看不出來這事和你有什麼關係。我班上重要的人物都要去,而且媽媽認識他們好多年了。”
我看了一眼埃維,她眼睛裏包含的信息是,我認識他們而且不喜歡他們。
“聽着,莉莉,”我給她講道理,“很遺憾我沒有更早地出現,沒能在你成長的過程中幫助你,但是現在我既然在這裏了,我就有責任保證你有恰當的陪護。”
“‘陪護’!天哪,你是哪個世紀的人?現在沒人有陪護了。”
“如果那樣的話,”她的母親學着莉莉那打發人的口氣插話道,“你不能去。”
她的女兒沒有想到會遇到阻力,於是當然地要歸罪於人。
“是你唆使她這麼乾的,是不是,馬修?”
“他才沒有呢。”埃維駁斥道。
“那為什麼他一來,什麼事都嚴格得和中世紀一樣了?這人根本沒有當爸爸的經驗。”
“不許管他叫‘這人’,”埃維發起脾氣來,大喊道,“你的生父做夢也別想趕得上他。正因為你的生父不在,所以我也許對你太寬容了。但是你現在已經不是個小女孩了。”
“啊,這麼說來你注意到了,”她反唇相譏,“那就沒有必要再討論下去了。”
“好吧,我們終於找到了大家都同意的一點了,”埃維最後說,“目前我建議你去做數學作業,馬特和我把這件事討論一下,如果我們決定可以考慮,會給霍蘭德家打電話,看看他們有沒有什麼監督的措施。”
“讓我在所有的朋友面前丟臉?”莉莉質問道。
“除非他們都在分機上偷聽,”我反駁道,“總之,如果你媽媽和我滿意於——”我在找一個不刺激人的字眼。
“警戒方面的措施。”我們的女兒建議道。
“如果你願意這麼叫的話。那時我們再看看對你學校的功課有沒有影響,然後做出決定。”
“那這期間我該怎麼對保羅說?”
“告訴他,如果他真像你形容的那樣是一個成熟的人,他就會理解我們對你的關心,等待我們做出決定。”
“不行,我今晚就得答覆他。”
“為什麼?”我問。
“因為大家都在那時候答覆他。”說完她一陣風似的走了出去。
“話又說回來了,埃維,”我不幸地用打趣的口氣解釋道,“假如莉莉去不了的話,我們總得給保羅一個機會好請另外一個朋友呀。”
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尖叫。我在這個房子裏還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的聲音。但是既然埃維驚呆在那裏,我得出結論,這聲音必定來自住在莉莉房間裏的那個已不是小孩子的女人。
她狂怒着沖了進來。
“等着瞧,看我的女朋友們聽說了這事會怎麼樣,”她用可怕的聲音警告我們道,“看她們聽到我有什麼樣的前大洪水時代的父母會怎麼樣。”
“哎呀,”我真心讚歎地說,“‘前大洪水時代’真是個了不起的詞。你是從哪兒學來的?”
“你,馬修,”她用女巫般的手指指着我說,“和我根本沒有血緣關係或別的什麼關係。你要是還在你的實驗室里睡覺,我們大家就都會好得多。”
她大踏步地走了出去,要把我反人道的罪行通知她的朋友們。
埃維和我站在那裏,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總之,這場令人發狂的從房間到房間的游擊戰幾乎一直延續到午夜。在交戰的空隙,莉莉通過打電話重新武裝自己。只是在我們嚴肅地保證“認真考慮此事”后,她才去睡覺。
“咱們該怎麼辦?”埃維做了個毫無辦法的手勢。
“呃,”我說,盡量想保持自己的平衡感,“目前我不願討論再要一個孩子的問題。”
後來,事情發展到了重要的關頭。
第二年夏天,我應邀到國際神經病學學會年會上去做報告。這次會議在羅馬召開。我拿不定主意去不去,埃維立刻就猜出了原因。
“你怕的是什麼,馬修?是不是西爾維亞在你心裏又開始佔據了神話般的比例?”
“埃維,我並不怕遇見她,如果你心裏想的就是這個的話。”
“那麼你怕的是見不着她。”
“我什麼也不怕,見鬼,讓我告訴你我想幹什麼好不好?”
“好,我聽着呢。”她不耐煩地說。
“我認為意大利不僅僅是個國家,在夏天它整個是個大音樂節。那兒有成百萬個各式各樣的音樂會,比方說在卡拉卡拉大浴場①、維羅納的圓形競技場啦等等地方演出的歌劇。為什麼我要剝奪你們和我獲得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經歷的機會呢?讓我們在那兒至少過上一個月。”
①卡拉卡拉大浴場,古羅馬大浴場,建於217年。
在她緊緊擁抱我的時候,我突然低吼了一聲。
“啊,見鬼。”
“又怎麼了?”她問道。
“這麼一來我就不得不弄出篇報告來啦。”
理想的題目是顯而易見的。在基調報告中我將提出在治療喬希·李普頓時療效卓著的方法的最新結果,以及在那以後對其他6個病人的治療。
埃維在幫助我準備報告方面簡直沒治了,她甚至堅持要我在向大群國際挑刺專家做報告之前,在我們的房間裏進行一次預講。
意大利傳媒在尋求轟動效應上有着無限的天才,他們報道了我的研究工作,於是我發現自已被大群激動的專愛追逐名人的記者所包圍。我隱約想到,不知《晨報》的記者在不在裏面。
我還得承認,當女士們到貢多提街去購物時,我到飯店的電話總機室去翻過米蘭的電話號碼簿。
不用說,她的電話號碼不在上面。
我為女士們準備了一份特殊的驚喜。埃維終身的夢想是去威尼斯,因此我安排好在飛回美國之前的整個星期都在威尼斯度過。我的這份心意使埃維深受感動。
這個傳奇般的城市,它那液體街道,比我們想像的還要美。我們在聖馬可大教堂聽了輪唱唱詩班演唱喬萬尼·加布里埃利的聖樂,同一個晚上又在聖馬利亞教堂提香①所作的宏偉穹頂畫下聽阿爾比諾尼②的管樂協奏曲的演奏。
①提香(1488/1490-1576),意大利偉大畫家,在意大利和世界藝術中佔有崇高地位。
②阿爾比諾尼(1677-1750),意大利作曲家,其歌劇和器樂作品以文雅和富有魅力著稱。
從莊嚴崇高再到滑稽可笑。第二天下午,在柔和絢麗的日落時分,當我們穿過大廣場時,附近的小餐館中傳來老掉牙的樂隊亂奏的一些最蹩腳的流行樂曲,使我們不寒而慄。
我突然意識到我十分幸福,一個人有權利有多麼幸福,我就有多麼幸福。我衝動地吻着孩子們,緊緊地摟住我鍾情的妻子。
第二天,我們去參觀了威尼斯大劇院。這個古典的像紅絲絨寶石盒般的歌劇院是首演《茶花女》之處,我和西爾維亞“第一次約會”看的就是《茶花女》。現在我站在最後一排座位後面,久久地凝視着空空的舞台。
不知為何,我感到大幕最後終於落下了。女主角已不再等在側廳,準備好在最意料不到的情況下出現在我記憶的劇院中。我將不再被囚禁在過去的時間之中。這幕劇結束了。
一樁看似平庸的小事成了轉折點。
埃維不是個愛虛榮的人,她對自己的外表很少關心,只要整潔合意就行。但是當我們住在達尼埃利飯店時,我洗完淋浴出來,驚奇地發現她正對着穿衣鏡端詳自己。
一開始她沒有注意到我,仍一面束着腰,一面伸着脖子想看到自己的後背。
我絕對知道她心裏是怎麼想的。
“埃維,你很好,你的身材很漂亮。”
她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我沒有意識到你在……”
她停了下來,然後一針見血地說:“你用不着吹捧我,馬修,我知道自己通心粉吃多了。”
“你沒有——”
“我幾乎長了5磅。”
“我根本沒有注意到。”我滿懷愛意地說。
“反正我胖了。我得想想辦法,別等你嫌我。明天早上我要早起去跑步。”
“在威尼斯你指望到什麼地方去跑?”
“人家告訴我,清晨的聖馬可廣場簡直和紐約中央公園的池邊一樣。你和我一起去嗎?”
“當然。”
6點鐘我就從床上爬了起來,很快喝了些不加奶的咖啡便往廣場走去。在那兒,我們加入到至少十幾個各色各樣的跑步者之中,他們無疑全都是美國的健身狂,穿着古怪的衣服和昂貴的鞋子。
我一面奮力跑着,一面看着埃維汗淋淋的臉上那副堅定的神情,心中暗自想道,她真的愛我,她希望在我眼中保持自己的吸引力。她不願變老。我猜想,她並沒有意識到她最可愛的品質之一,就是她的美是超越時間的。
從那一刻起,我期盼着能和妻子一起步入老年。我的意思是,我已經懂得了一個20歲的人的一見鍾情和通過緩慢而有力的滲透攫住一個成熟的成年人的深厚愛情之間的區別。
這樣的感情才能夠持久,因為它能適應於變化。我可以想像埃維的頭髮變成灰白,我甚至知道我的頭髮掉光了以後她仍會關愛我。
成熟的激情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不斷生長的。
突然,我意識到在我的想像中,西爾維亞就像濟慈的希臘古瓮①上那永遠不變的美少女,從我最後見到她以來就從來沒有改變過。在我的幻想中,她永遠都是年輕的。
現實中的埃維如何能與西爾維亞那永恆的、沒有變也不在變的完美相爭呢?
這時,我腦子裏突然出現了一個怪念頭。
儘管可能性極小,但是萬一在過去一個月中的什麼時候我真的從西爾維亞身邊經過了,我又怎麼會知道呢?我如果要找,也是在找一個苗條的、高高的、25歲的漂亮女人呀。
可是現在她都有成年的子女了。也許她那烏黑的頭髮已經花白,臉上也出現了細細的皺紋。也許和埃維一樣,她的身上這兒那兒也開始稍稍發福。
①濟慈(1795—1821),英國詩人。《希臘古瓮頌》為其著名詩作之一,詠嘆了青春、美和生命的瞬息即逝。
我過去念念不忘的是一個已經消失了的人。我記憶中的西爾維亞已經不存在了。
我一把抓住埃維的手,她慢慢停了下來。
“嘿,健將,”她笑道,有點氣喘吁吁的,“你最好還是把身材搞得像樣點。”
“你說得對,”我也朝她笑着說,“特別是有你這麼一個年輕的妻子。”
我們互相摟着慢慢走回飯店,這時聖馬可廣場上已灑滿了陽光。我的心中充滿了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