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在影象

潛在影象

我和小磯泰子相隔20年之後的重逢,是在回家途中的公共汽車上。

我的家,從市中心乘國營電車需30分鐘,換乘私營地鐵需20分鐘,再乘公共汽車又需30分鐘,就是這麼一個十分偏遠的所在。七八年前都是麥田的市郊,如今完全變成住宅區了。公共汽車也是兩年前才通車的。

那天,我從公司回家,大約7點鐘了。我正拉住汽車吊環站着,緊傍着我的一個三十四五歲的女人,不知為什麼向我點點頭,並用驚喜的語調說道:“噯!您不是濱島先生嗎?”

那個女人穿着整潔的連衣裙,手裏握着小皮包。這是初夏的事。

我被人招喚着姓名,可並沒有馬上認出那個女人來,但對方卻閃着親切的目光微笑了。

女人的眼神,開始喚醒了我的記憶。

那個女人長着鼓脹般的厚眼瞼,我忽然想起了這副腫眼泡。

“啊,您是泰子女士吧?”我感到意外地回聲問道。

“嗯,是的,認出來了嗎?”

那個女人仍在笑着。

“好不容易才認出來了。”

我說好不容易,是有深意的。是年紀大了嗎?在印象中,那個女人的面貌已經起了顯着的變化,20年了,變化是當然的。記憶中的那個苗條纖弱的體態無影無蹤了,站在這裏的是一個微微發胖的、臉上現出細小皺紋的中年女人。

“是嗎?”那個女人難為情地笑着;“已經很像老太婆了吧?”

她笑的時候,眼角聚攏了皺紋。

“並非如此,但總是和以前不一樣了,不是已經胖起來了嗎!”

那個女人原先是瓜子臉,如今胖得圓圓的,瘦細的身體也變得結實了。

“這可真是巧遇啊!”我說。

“真的,想不到在這裏遇上您了。濱島先生,是什麼時侯乘坐這輛公共汽車的?”

“嗐!為了掙幾個工資,總是這樣匆匆來往京橋之間的。”

“噢,是嗎?奇怪呀,我是一直乘坐這輛公共汽車的,可怎麼一次也沒遇見您呢?”

“是嗎?”

我暗暗觀察那個女人的打扮。提着的皮包確是婦女用的手包。她說經常乘坐這輛公共汽車,也許就在附近上班。

“在這附近住着嗎?”我問。

“是的,就在XX下車。”

XX,是我下車的前一站。

“想不到,我是下一站。”

“是嗎?”

那個女人又吃驚地睜開了她那有特徵的厚眼瞼。

“什麼時候住這兒來的?”

“已經五六年了。”

“咦,我7年前就搬來了。真奇怪,怎麼一次也沒遇見過您呢!”

“我也是啊。”

我們就這樣久別重逢了。

這瞬間,20年前的往事,和我同樣地也在那個女人的眼波中泛起。

說起20年前,日本正陷入毀滅性的戰爭災難之中。

泰子和雙親一起,恰恰住在我家前面。我那時住在品川附近。

泰子住在我家前面,大約有兩年左右。她父親在一個什麼地方的公司里做事,是因為調任才遷居過來的,過了兩年又調到別的地方去了。那時候,泰子才十四五歲,是女子學校一年級或二年級的學生。

我和泰子經常見面,可還沒到十分熟悉的程度。她的父親是個職員,儀容相當嚴峻,和我家僅是普通的鄰居關係,沒有什麼特殊的往來。

我和她沒有熟稔起來,還有另一個緣故。那時我十六歲左右,看見她穿着水兵式的女學生服,總覺得目眩神移。那時,每當她在我面前款款而過,我心頭就閃出一種說不出的隱情。由於這個私衷,我常悄悄打開迎街的樓上拉窗,凝神屏息地偷偷觀看她。

那時她那副厚眼瞼,常常映現出異常的個性美。

現在,在公共汽車上重逢,能夠如此親熱地開口說話,大概因為都長成大人了吧。只是在她那方面,倒因為事出意外而臉上稍稍顯出了赧紅。

“令堂健在嗎?”她向我問道。

“不,已經故去了。”

“喲,什麼時候的事啊?”

“已經十四五年了。”

“是嗎,令堂原是健康的呀。那麼,您可孤單啦。”

我想,不用說,她已經嫁了人啦。但我沒問這事,只詢問了她的雙親,回答說也都去世了。我現出難過的表情,眼裏泛出了她父親的面影。

這時公共汽車已到了她該下車的車站。

“那麼,我告辭了。”

她那有特徵的眼裏閃出笑意,急忙向我道別。

“我們住得很近,下次見面的時候,請順便到我家來做客吧。”

她一邊說著,一邊分開其他乘客,走出車門。

從開動的公共汽車上看去,她從車外向我站着的窗前鞠躬告辭。

20年前的鄰居少女,那一天在我心中掀起了一道小小的漣漪。我回到家,告訴妻子說今天遇見了一個很久沒有看見的人。

“是嗎?”

妻子只是像有興味似的聽着。事後我想,去泰子那邊倒是很方便的,可並沒有料到事情在此後的發展。

在公共汽車上再次遇到她,是在一周以後。

“想見面,今天就又遇上了。”

她笑着。前一次會晤,我們之間採取了相當客氣的態度。那是因為我們年紀都相當大了,而且她也成了人家的妻子。

“我家離得很近,就在那邊,請順便去玩吧。”

她在殷勤地邀請我。由於離我下車的車站只隔一站之地,走着去也可認一認路,就決然由她領着下了車。我當然是滿有興趣的,所以一點也沒有表現怠慢。

說是近,走到她家也要花去10分鐘。橫過大街上櫛比的樓房,要走一段田間小路,迎面閃着另一個住宅區的燈火。

我和泰子稍稍拉開距離地步行着。

“不會給您添麻煩嗎?”

我問道,因為想到她已經有了丈夫。可另一方面,從她約請我去的情況看,又想探探她是否還在過着獨身生活。

“不,一點也不會……誰也沒有。”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但說誰也沒有,是意味着丈夫外出了,還是獨自一個人生活呢?這一時還判斷不出來。

“孩子呢?”我又問起來。

“有,是一個6歲的兒子。”她爽快地回答。

“那是很有樂趣的啦。”

我說。當然,這就不用再考慮她沒有結婚的問題了。

“相當遠啊。”

我在微暗的小道上說。走在旁邊的她,腋下夾着一個皮包,我判斷她有工作,可不知道是什麼積業。

“頭一次,誰也這麼說,習慣了就不覺得遠了。”

她像分辯似的解釋着。

“天黑啦。太晚了,您丈夫不接您來嗎?”我小心地開始探詢。

“不,那樣的人沒有。”她好像看出我的心思,笑了。

“咦,怎麼回事?”

“死了!”

內心像被輕擊了一下一樣,我一面感到放心,一面又覺得危險。

“那實在是……什麼時候啊?”

“4年前。”

“是嗎,太不幸了。”我心不由衷地這樣說。

“是的。主人活着的時候,真是什麼也沒想過,但主人死了,靠一個女人工作,生活可真不容易呀!”

“對不起,幹什麼工作啊?”

“保險公司的收款員。”

她怯怯地回答。這使我理解她腋下為什麼老夾着一隻黑皮包了。

“濱島先生呢?”

她把話題轉向我這邊來。

“嗐,在一個微不足道的公司里做事。”

“那很好嘛!孩子呢?”

“沒有。”

“啊,那太寂寞了吧,已經結婚幾年了?”

“不久就到10年,漸漸覺得無聊起來了。”

“那麼說,太太是很幸福的了!不管怎麼說,沒有比死了丈夫的女人更不幸的了!”

我大體上了解了她的處境。

走進另一個街道,她說聲失禮,請我稍等一會兒,就向食品商店走去。我邊等邊看,她拿着牛肉和蔥出來了,不過都是一點點兒。

“這麼晚去拜訪不好吧?”

我和她並排走着,她說,“不,一點兒也沒關係。我就是主人,誰也不會多心。”

她領着我來到她家門前,這是一個低矮的破舊的房子。

“請!”

她先把門打開,門沒上鎖。

“屋裏亂糟糟的,就會收拾好的。”

我在外邊等着,不一會兒,她把我招呼進去。

家,好像是臨時性木扳房改裝成的低價房屋。儘管如此,6疊和4疊半的兩個房間,卻收拾得乾乾淨淨。外人一眼就可看出:她是喜好清潔的,雖然貧窮,卻很注意室內的整頓。

“小健!小健!”

她向裏面呼喚着,一個小孩應了一聲。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大腦袋的男孩。

“來,向伯伯問好1”

她說著,男孩卻吃着眼睛盯着我,一直站在那裏。小孩子想不到初次看見被她母親領來的陌生男人,有點認生哩。

“喂,呆看什麼,趕快規規矩矩地問好!”

男孩這才跪下膝來,對我說道:“您好!”

“好聰明啊。”我誇獎着,“幾歲了?”

雖然從她那裏知道了年齡,我卻特意和藹地問道。

但是,男孩沒有作答,卻立刻站起,跑到裏面去,掩着半個身子窺望起來。

“喂,好好地回答呀!”泰子向裏面呵叱着。

“幾歲了?小健!”

男孩被母親申斥了,也不開口,第三次吆喝着,才被迫說出:

“6歲……”

“這個孩子,現在是我唯一的依靠了。”

男孩叫健一。他出外玩去時,泰子才端茶和我談起話來。

“因為是母親,所以不能過於嬌慣他,可我是個女人,還是無濟於事的,漸漸他就不肯聽話了。”地嘆息地說。

“不,那樣小的年紀就很不錯,等稍大些就好了,哪家都是一樣的啊。”

那晚,我吃了她做的蔥燒肉。她在歸途進食品商店買肉,就是為了款待我的。

我想呆長了不好,坐了一個多鐘頭就告辭回家。

“又離貴宅很近,這是什麼因緣啊?怎麼樣?還請常來玩玩吧!”

地送我的時候,這麼說。

我的妻子不是那麼溫柔的女人,沒有孩子,家裏又顯得冷冷清清。這樣,一到泰子家,就深感她那溫柔的態度和妻子迥然不同。儘管是個狹小的貧寒之家,可她確像一個女人把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

開始和泰子重逢的時候,好像是個從不認識的中年婦女;但第二次見面,覺得她那20年前的風采,依舊強烈地殘存着。

我在泰子家吃了晚飯,沒向妻子說。我的內心有一種博取輕歡的衝動。如果這樣做,那就可以補救我往來於公司和家庭之間的那種寂寞無聊了,這也是一個小小的刺激呀!

我去泰子家的次數漸漸多了起來。

她當保險公司的收款員,同時從事勸誘服務。因為搞勸誘有回扣,可以增加她的收入。我也向周圍的朋友和熟人勸說動員,有幾個人參加了她那個公司的保險。

因為又有這層關係,我和泰子之間的感情迅速地發展起來。在公司下了班,我特意在街頭閑逛,消磨時間,約摸機會合適,就走進她家去。她那方面,好像也在盼望我去,連晚飯都給準備好了。

我忍受不了公司那種枯燥乏味的工作,又對妻子不滿,覺得人生實在無聊極了。所以,對泰子給與的親切和溫暖,就像久旱逢甘雨般地日益眷戀起來。

這種交往大約繼續兩個月了。我初次吻她的唇,是在常走的麥田小道上,這條小道是暗黑的,而且絕少人行。這以前,儘管也常常親熱地拉拉手來,但以這次為導因,僅僅這樣已經不能滿足了。

我向她坦白地說,從20年前就愛戀着曾是少女的她,她也向我訴說了自己短短的結婚生活的不幸。

但是,我向她提出最後的要求,卻很不容易得到許諾。那是辦不到的,她哭泣着說。就這樣,從夏初重逢到現在,已近3個月了。

一天晚上,我在熱烈的接吻之後,再一次提出要求,她大概覺得已到情不可卻的地步了。

“那麼就請今天夜裏晚點來吧!”在黑暗的路端,她顫聲地答應着,“過了10點,健一就睡熟了。”

這以後,聲音更加低微。

那是一個酷熱的夜晚。我向妻子說到朋友家下棋去,9點離開家,心裏怦怦地跳動着。

結果將要發生什麼事,這不是不能預料的。但我向泰子的求愛之心,卻把一切理性都屏棄了。

接近10時,我來到她家門前。附近人家幾乎都關了門戶。我避開乘晚涼的人影,摸索着走進她家。

用手推門,門開了。進到屋裏,泰子沒有出來。打開隔扇,6疊的房屋裏掛着朦朧模糊的白蚊帳。電燈關上了。向里窺視,泰子和健一兩人正在睡着,是真睡了?還是裝不理會?她身子一動也不動。

電燈雖然關着,但時值夏夜,木扳套窗卻沒關嚴,外邊的夜光淡淡地射了進來。

我撩開蚊帳,躺在泰子身旁。儘管如牝,她也沒改變睡姿,在夏夜蒼白的微光中,她的臉像紙一樣的白,閉着的眼瞼鼓脹着。

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輕輕搖動。把嘴貼在她耳邊,悄悄地呼叫她的名字。

她羞澀地睜開眼,我知道她並沒有睡。她的身子顫抖着,凝視着緊傍她躺下的我的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泰子女士!”我耳語着。

她忙把腦袋轉過去,窺視正睡的健一。

孩子正踢開被斜卧着,與身體比例不相稱的大腦袋,像石頭一樣地滾在席墊上。

我回視她的臉,靜悄悄地把全身壓上去,猛吻她的嘴唇。她的反應比迄今為止的任何時候都強烈,熱息吁吁直撲我的口鼻。

我在席墊上抱住她的肩膀,她用手挽住我的脖頸。我又看了孩子那邊一眼,他仍舊在以前的位置上一點也沒動。

我抓住她蓋在胸前的被子,輕輕地掀起來。

鑽進被子裏,我吃驚了。

閉着眼睛,正在思忖的她,身體還在微微地顫動着。她穿着純白的乾乾淨淨的長睡衣,不僅睡衣是新的,就是貼身的褲衩,也都換了全新的。她像新婚初夜那樣做好準備在等待着我哩!

從木板套窗縫隙射進來的室外的微光,清晰地浮映出她那純白的衣裳。

有了這種關係,我去她家的腳步更加頻繁了,她也從心裏歡迎我去。她的性格和我的妻子不能相比,妻子的性格冷酷,而小機泰子的心地卻溫柔善良,給我的照顧也是非常親切周到的。

這期間,她不斷對我的妻子懷有一種罪惡感。我們約定不再另外舉行結婚儀式,她也一直沒有提出過這種要求,只是發誓絕不再結婚了。

她雖然沒有提出和我結婚,但我常想和這樣的女人結婚該多麼幸福啊。我抱着她的時候,就不能不說出這種心思。但是每次她都使勁地搖頭。

不僅如此,她連我給她的10元錢也拒不接受,說是自己的收入完全夠用了。

收取保險金是一項辛苦忙碌的工作。她每巡迴一次,那日常使用的小黑皮包,就裝滿了卡片。說是一個月要巡迴百家以上,而且一次收回款來的很少,必須兩次三番地登進同一個家門。趁這個機會,還要完成分攤的保險加入者的勸誘工作。

在這樣的生活中,她總是熱心地服侍着我。我喜歡吃的東西,她不惜出高價買來做好等候我。她為了維持我們現在的生括,大概已經浪費很多錢了。

我想,永遠持續這樣的狀態該多好啊。她每天早7點出去,晚7點回來,但月中總有三分之一的日子去做保險勸誘工作,要到很晚才回家。

我因避開她家附近的人眼,盡量晚去她家,而且健一如果沒睡,也怕引起他的不偷快。

健一直到6歲,一直是被母親一手嬌養的,很認生。我儘可能地努力撫愛他。但健一不聽我的話,我和泰子一親熱地說話,他就橫愣着眼睛默然表示不滿了。

泰子也盡量讓他和我熟稔起來。這個孩子過來,我就把買來的禮品送給他,試着讓他和我親近。但健一不買我的帳,始終不肯和我親熱。

但是儘管如此,健一併沒有嫌惡我的意思。健一這個孩子就是這麼一個性格。他到外邊,也不大願意和別的孩子一塊兒玩耍。母親不在的時侯,就一個人吃母親留下的飯,一個人去睡,這已經成了習慣了。他一個人在家,倒像挺愜意似的。

“健一討厭我了吧?”我有時向泰子這樣說。

“沒有那樣的事。在沒有父親的家裏生長,一定是對您不熟悉。那就讓您多費心了,以後會慢慢親密起來的。”

“是那樣的。”

事實上,健一的存在是令人發怵的。我和泰子說話也好,擁抱也好,這個孩子的影子,時常在我心頭縈繞着。

我在夜間去她家,總是選在健一就寢的時候。進了她家,看見孩子那張熟睡的臉,我才像被解放一樣地放了心。

我和泰子同床只有兩小時,快到12點就起身回家。

妻子沒有察覺。

我從去泰子家以後,忽然憶起自己幼年的一段往事。

我是在父親去世的情況下長大的。母親說,我3歲的時候,父親就死去了。聽她這樣說,就像夢境一般地還有些朦朦朧朧的印象。記得暗淡的家中,好像有許多人亂糟槽地走動,我被母親抱着,向一個裝飾華麗的祭壇走去,那大概就是父親的殯儀吧。

我幼年的記憶,還片片斷斷地殘存着。

母親在父親死了以後,一直獨自過活。父親是個低級官吏,母親用他的退職金開了一個粗點心鋪,並在附近收斂一些針線活兒。

這個記憶是片斷的,還殘留着擺列的點心盒和玻璃罐之類的印象。那裏面,裝滿了許多着了紅色、藍色的點心,還有吊在上面的各種各樣的糖人、動物餅乾……

母親縫製衣服的情景也依稀在目。她坐在狹小的席墊上,一個勁兒動着手指,縫五六針后,又用左拇指捋一下布,發出啦啦的聲音。那像金屬般的微聲,常常吹進我的耳鼓。母親那個時候還很年輕。

然而,我有一個始終不能忘記的往事,重重地壓在我的心裏。那就是一個微胖的小個子男人,他眼睛大大的,鼻翅兩邊刻着深深的溝紋。

那個男人總到我家來玩,來玩也不奇怪,因為他是父親的哥哥。

根據母親以後的說明,父親的哥哥也是母親的哥哥,對我來說就是伯父。他也是一個官吏,性格老老實實,是個穩健的人。因此,親戚們有事,都找伯父,發生糾紛就到伯父家去請求解決。

這個伯父在弟弟死去以後,對於抱着一個幼兒辛勞過活的弟媳,給予某些關照也是理所當然的。

伹我對這個伯父卻是嫌惡的,不知因為什麼就是不喜歡他。

伯父來到鋪子裏,簡直像是自己開的鋪子一樣,向附近的孩子們賣點心,我看見了就厭煩。那時我大概已經七八歲了。

然而伯父對我很親熱。他有三個孩子。從來沒有給自己孩子買過的高價玩具,卻給我買來,我就在鋪席上拿着玩起來。伯父這時自誇似的指着玩具,向和他並坐的母親說明着,母親高興地笑了。我想起了那時的情景。

我在外邊受了別的孩子們的欺侮,伯父就動了真氣,到門口大聲申斥人,我感到羞愧得沒有辦法。伯父申斥人的那種激動樣子,真可以用怒髮衝冠來形容。等到欺侮我的孩子走散了,我就被連哄帶勸地領回家去。我一面惑到羞恥,一面討厭伯父的這種做法。

伯父為什麼為了我就對別的孩子那樣激怒呢?我雖幼小,也直感到那種做法好像是不自然的;而且領我回來時那種哄勸的樣子,更令人覺得是多餘的討好。

伯父喜好釣魚。

從我家到海濱,要走相當長的一段路。他釣魚總要領我去,那也好像是為了討我喜歡。

只有這種時候,我才跟着伯父去,我很少看到海,他就用這個辦法引誘我去。

那是哪裏的海岸呢?總之,映入我眼裏的,是一個大堤一樣的場所。壘着石牆,下面是涌着白浪的蒼色的海。釣魚的不止伯父一個,持竿垂釣的還有幾個人在。哪一個都是坐在大堤上面垂着釣絲,其中也有下到大堤頂端積石突出的地方,冒着危險垂釣的人。

伯父釣魚的場所,幾乎就在大堤的頂端。記憶雖然有些模糊,但現在回想起來,不是在大堤頂端被暴風摧壞的石牆上,就是在那裏矗立着的岩礁上。總之,是從高堤爬下來,在一個石頭或岩礁上垂釣。

伯父沒有讓我到那裏去,因為小孩去有危險。那裏魚最愛咬鉤,伯父釣起來就照顧不上我了。天已薄暮,他還在那裏堅持着。記得我曾心慌地看見附近釣魚的人都陸續走散了。他也讓我拿着一支小小的釣竿。

魚籠里躍動的魚;從石牆往大提上爬的海蛆和小蟹;衝到石牆下的海藻;強烈的海水腥味;在水平線上吐着長煙的輪船;默坐着垂釣的伯父……這一切,像活的圖畫一樣殘留在我的記憶中。

伯父總是這個樣子到我家去,和母親親熱地談話。伯父一來,母親就下廚做飯。至今,我還記得母親在菜板上切肉的聲音。

除了釣魚以外,我真嫌惡伯父,不曉得為什麼嫌惡他。伯父是親切的;追攆欺侮我的小朋友;給我買來玩具;說話也是簡單易懂的。儘管如此,我為什麼還要嫌惡他呢?伯父直到很晚,還留在我家。

我躺下一操搓眼睛,母親就說寶寶快睡吧,拍着哄我入睡。直到我稍大的時候,母親都是陪着我睡的。

一次睡着后,我忽然醒了,發現母親不在身邊。這時,聽見旁邊屋子裏有伯父和母親喊喊喳喳低聲說話的聲音。

這到底持續了多長時間?我那時還沒有記性。大概時間很長,我有些氣急了。

和伯父一起去釣魚,我每次都有記憶。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伯父穿着和服,腰際繫着帶子,並捲起兩袖在岩石上站立着。飛沫不斷濺上岩頭,蒼色的海做為背景,在伯父身邊搖動着。

見過多少的事情中,只有這個印象鮮明地浮在腦際。伯父脫下的木屐也在記憶中。不,不僅是木屐,連伯父腳下卧着的粗繩也映在眼中。那條棕櫚繩繫着划靠在附近的小船,船久久地在伯父腳旁橫泊着。

僅僅是這一點點事。我的記憶零碎片斷,已經連不成一個完整的情景了,忘卻的部分很多。

這事發生在什麼時候,我記不起來了。伯父死了,是意料之外的死。

我看見母親在一個房間裏慟哭。她把人家委託縫製的衣服揉搓着扔在旁邊,伏在鋪席上哭泣,她的頭髮和肩膀劇烈地抽動。我在拉門的後面站着看。對於伯父的死,我不明白母親為什麼竟是那樣的悲哀。

小礬泰子由於工作的關係,回家的時間是不固定的。

我在晚8點去。有時她還沒回家。像前面說過的,她在收集保險款之外,還搞勸誘工作,所以晚的時候就到10點甚至11點。

因為時間不一定,我待會面有時就來不及了。

健一獨自玩耍的時間多了,那時的健一看見我進來,就瞪着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我想儘可能地馴服這個孩子,就和他談這樣那樣的話,可這個不愛說話的孩子,一句話也不痛快地回答。

然而我進來,他也並不拒絕。

原來,泰子離家前做好午飯,又考慮自己晚歸準備了晚飯,孩子就老老實實地自己照樣吃掉。我屢次到泰子家去,健一併不和附近的孩子結伴遊戲,他好像自己在附近玩耍,很快就自己回來。他沒有和友伴們一起遊戲的習慣。

我在晚上等待泰子的時候,經常就和健一兩個人挨過這段時間。因她不在,也就可以回去了,可總覺得一回家,就難於再出來,而且,往返也麻煩。所以,等她回來,自然就要好幾個小時。

等待中,我往往隨便躺下,就假寐起來。

健一對我在幹什麼,好像漠不關心。他獨自一個人玩着積木,看着舊畫冊,並且嘀嘀咕咕地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自己隨意玩耍着。我平日認為他不愛說話,但他自己玩的時候,嘴裏卻總是喃喃地說著一些什麼。

我等待泰子的時侯,和健一就是這樣誰也不理誰。孩子自己隨便玩,我就自自由由地躺着看雜誌、睡覺。在同一個家裏等待同一個泰子,我和健一卻可以說是幾乎沒有任何關係。然而,健一對我卻不是全然無視的。有的時候,我偶爾從讀着的雜誌上方抬起限睛,常常看到健一在直直地瞧着我。孩子的眼睛清亮澄澈。看見他那凝視的眼睛,不知為什麼,總覺得有些令人害怕。

但他畢竟是個6歲的孩子,要求我去照料他也是有的。

“小健,要鋪被嗎?”我問。

“嗯!”他點點頭。

另外,去幫助他一下也沒有什麼特別值得厭煩的事。從其一方面考慮,他畢競是一個不找人麻煩的孩子啊。

我迷迷糊糊正睡着的時候,泰子匆匆回來了。她立即準備晚飯,這是這個家庭給我的樂趣之一。

健一每到10點,就趕緊睡覺。此後,就是我和泰子自己的寶貴時間了。

她整理帶回來的收款卡片,我也去幫忙。幫忙中,我了解了收集保險款這種事是非常辛苦麻煩的。勸誘也不是輕鬆的工作。和保險公司相比,我也不知道我去工作的那個公司有什麼樂趣。據她說,收款在公司方面,是不樂觀的;要是勸誘這方面的成績也上不去,不知什麼時候就要被解僱了。總之,對她來說,每天的成績都和生活緊密相關。我這才了解她的窘況,她就像站在懸崖上一樣。在這種苦累交加的生活中,泰子對我還是給予了盡心儘力的體貼和照料。

她還是對我和健一之間的關係擔著心。所以夜裏回來晚了,見我和健一都已睡下,就顯得格外高興。

“小健和我很熟了。”

我為了讓她更高興,就這樣誇張地說。

但,健一和我果真很熟了嗎!

他開始就採取冷漠態度,絕不和我親近。他頑固地和我保持着距離,只是從自己的框框裏用大眼睛直直地觀察着我。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好幾個月。我和泰子結成這種關係以來,已近半年了。

我背着妻子偷偷地行動,也避開泰子鄰居們的眼目,總是趁着夜色去,因而還沒有傳出什麼閑話來。啊,半年時間,競保住了我們之間的秘密。

泰子家是我唯一安樂的場所。在公司里工作沒有出頭的希望;家庭生活又枯燥無味;我已36歲,競產生了倦怠感。給予補救的,就是這個6疊和4疊半的泰子的貧寒之家。

假使家裏沒有健一這個孩子,那就會更愜意了。不,有也沒關係。如果健一和我稍有親近,性格又明朗些,我一定會像對待親生兒子那樣愛他。我愛撫他現在還是表面的,可至今,我屢次努力也全是白費工夫。這個孩子的心性是非常頑拗的。

想到自己幼年的經歷,健一的心情就不是不可理解的了。健一是警惕着母親被我這個人奪去,我給予他種種親切,他都認為不外是欺騙的手段。和我嫌棄伯父一樣,健一也在拒絕着我。

我在理解健一心情的同時,這個孩子卻使我的心日益沉重起來。說到什麼時候都不會親近我,雖不是理由,但這個孩子畢竟使我不快。

舉一個例子,那是一天晚上的事。

像往日一樣,我等着泰子,不久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忽然一睜眼,看見健一拿着一把菜刀,從旁邊走過來。

我差一點叫出聲來。

但仔細看看,這個孩子正在削着燒飯用的碎木頭做小船,菜刀是用來削木頭的。在席鋪上,木屑削得到處都是,船的形狀已經削出來了。

健一拿出廚房的刀,自己一個人像往常一樣一面嘀咕着,一面削着木頭。

健一手裏拿着菜刀,原來並不是準備殺我的。

從此以後,我對健一類似的動作,就感到害怕。

為什麼要害怕?連我自己也不明白。

例如還有這樣一件事。

泰子給健一在家裏做了一個鞦韆,那不過是在門的上框懸挂了一條繩子。健一就蹬着它,一個人搖蕩着。

但一天晚上,也還是等待遲歸的泰子,我正在着迷地看書,忽見健一握着鞦韆繩子,死死地盯着我。

因為鞦韆只是垂掛着的繩子,捏起它下端稍上的地方,恰好成了一個環形。健一正用小手做着這個環套。

我見了大吃一驚。眼看着孩子的手做了繩環,心裏不禁評怦地亂跳起來。

冷靜下來再看,倒沒有什麼值得害怕的,他僅僅是握着鞦韆的下端。但那個樣子威脅了我,不由得幻想是要用那個環套勒我的咽喉了。

那也不是健一有什麼特別打算,不過是漫不經心地玩耍而已。如果是別的孩子,那倒不算什麼,但健一這樣做,卻使我產生了恐怖感。

這麼說,還有另外的事情。

泰子家老鼠多,鬧得很兇。一天,她買來殺鼠藥夾在慢頭裏,放進櫃櫥中去。

“小健,吃了這個可不行,馬上就會死的呀!那是專門葯耗子的,人吃了就死啦!”

泰子囑咐健一注意,健一也點頭說知道了。

饅頭,泰子親手分別放在碗櫥里、頂棚上和衣櫃后。那時我拾巧在場看着。

大概是第二天晚上,我給健一買來了糯米豆餡點心禮品。

“小健,來,吃吧!”

我到了她家,就把那個點心盒子遞給他,這時候,孩子連一聲謝謝也沒說,只是“嗯”了一聲,就默默地接過去。那夜,泰子還是回來的很晚。

我照例自己躺着讀雜誌。這時我想吃甜的,就讓健一把糯米豆餡點心拿過來。

健一對我說的話,聽進去和全不聽的時候都有。這一點,他是頑固而且反覆無常的。我說拿來糯米豆餡點心的時候,健一的反應是天真直率的。他在盤子裏把點心五個六個地分開,放在我躺卧的頭旁。

“謝謝!”

我一面讀雜誌,一面用一隻手抓點心吃。當我追着鉛字讀的時候,無意中伸出手去拿第二塊點心,忽見點心裏有異質的東西,和淡茶色的點心不同。那是白色的饅頭。

我忽地跳起來,那個饅頭是泰子放進殺鼠藥而置放起來的毒餌。

我向健一那邊看了看,他已經不在了,好像到廚房什麼地方玩去了。

“喂,小健!”

我走到廚房去,見他正用水洗盤子。母親不在家的時候,這個6歲的孩子就干這些事,洗凈臟盤子,然後用碗巾擦乾。小小的年紀,已經養成幫助不在家的母親幹活的習慣了。

我把毒饅頭擺在眼前。“這麼無用嗎?竟把這樣的東西拿來了!”

健一目鋒銳利地仰頭望着我。他閉口不說是不是他拿來的,倏地從我手裏奪過饅頭,扔進廚房的櫃櫥里去了。

這個孩子到底想着什麼呀?我漸漸恐懼起來。我正熱衷吃點心的時候,卻悄悄塞進來毒饅頭,假使我不加小心吃下去,那後果是不堪設想的呀!

但這件事,不能馬上告訴作為母親的泰子。對於她來說,這個孩子是離不開的唯一依靠啊。

但是,她一心一意把愛情賜給我了。

對於泰子,孩子是可愛的,但和我的愛情也是寶貴的。非常了解她內心的我,怎樣能把健一的事情告訴她呢?

然而,健一對我的態度依然故我。

平日,一點老樣子也不改。但,不知什麼時候,我卻發現了健一“殺人”的念頭。

例如,此後又發生了這樣的事。

還是我自己等着泰子回來的時候。

一直自己玩耍的健一,默默地出去玩了。我沒有掛在心上,這個孩子出外和在家是一祥的。作為不親近我的補償,是不干擾我。如果健一除掉那種讓我察覺的敵意,就不是現在這樣令人煩惱的孩子了。

泰子回來得很晚。

因為她回來得很晚,我得便的話,就一再到途中去接地。不管怎麼說,她家離汽車站相當遠,而且途中有麥田,夜裏又黑,我怕她膽小,就常站在道上迎接她。

那時,我出於這種考慮,又出了家門。

這個家的房子小,有正門和後門。考慮她總不在家,正門經常鎖着,只開着後門。

伹我出後門的時候,不知為什麼總打不開,我幾次用力拉,照樣是一扇關着的不好使的門。儘管一時開不了門,但想來也沒有打不開的理由啊。

我用力拉門中間,發現外邊雖沒上鎖,但拉手卻被鐵絲什麼的給拴住了。這是健一乾的事。

孩子想把我幽禁在家中。不過,如果打開正門內側的鎖,還是能出去的。

使我陷於恐怖的,不是這件事本身,而是健一把後門從外邊拴住、想把我禁閉在“密室”中的這個小小的陰謀。不,那也許是個小動作,但我對他這個打算吃驚了。實際上,知道正門鎖着,後門再用鐵絲拴住,這是企圖把我監禁在沒有逃脫餘地的密室中啊。

我對6歲的健一,是不必要的神經過敏嗎?有這樣的孩子在,我理應不去泰子家。但這在我是辦不到的。

我愛着泰子。見她在凄苦的生活中掙扎,更不能捨棄對她的愛情了。我一面留心着健一,一面照樣常去她家。

我還沒有把健一的事告訴泰子。冷靜想來,葯慢頭的事也好,拿出菜刀的事也好,從外邊拴住門也好,都只能說是孩子單純幼稚的行為。而我認為似乎有什麼問題,那不過是我的膽怯而已。

“健一漸漸和您親熱了吧?”

蒙在鼓裏的泰子常常這樣說,我也沒有加以否定。對於等她回家的我和健一的關係,她是自以為這樣的。

但是,健一不是還可能搞什麼異常的舉動嗎?我的疑心越來越嚴重了。

我對他的舉止動向更加警惕起來。

平日什麼事也沒有,6歲的孩子只是天真無邪地玩要着。孩子不出去,就蹲在家裏,總是和我面對面地獃著。

健一好像並沒有意識到我正提防着他。來到這個家,不久就將近半年,我的存在,在他理應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了。

儘管如此,為什麼我還要對這個孩子警惕着呢?

那是因為他平日對我不關心,總好自己一個人玩,因而當我疏忽大意的時候,就意想不到地感到了健一的“殺機”。

我在這裏毋須再絮叨這些事例,可以進入故事的最後部分了。

泰子家沒裝煤氣,也沒有電爐灶,還像過去一樣使用土灶做飯,燒的是劈柴。

把這些劈柴再劈成碎塊,是健一的功勞。小小6歲的孩子本來是不能勝任這個勞動的,但他總願幫着母親干這樣那樣的活兒。所以,泰子粗粗劈開的木柴,他就用柴刀再劈成小小的碎塊。

這把柴刀是細長的,安着木把,比普通的柴斧輕得多。我常看見健一笨手笨腳地劈着這些燒柴。

讓孩子干那種事很危險,我屢次提醒泰子。

“他很靈巧,一次也沒受過傷呀!”她笑着回答。

又洗碗接,又劈燒柒,這個孩子懂事了。她這樣說。母親天天上班不在家,一個男孩子也許會自然地去干這些事情的。出事的夜裏,泰子也還是回來晚了。我8點左右已經回來,在家裏等着,但到9點她也沒有回來。

總的說來,收保險款在月末和月初最忙,又要收齊錢款,又要整理卡片,事情多着哩。

她不在家的時候,我已養成了默默等待的習慣。這樣做,不止是為了和她談心,也因為她也會心地感到我已回來,就從外面買來一些食品。所以,我一旦離開那個家,就不能在她到家之前悄然返回,那會使她失望,我也不願讓她這樣失望。實際上,兩個鐘頭也好,三個鐘頭也好,我總是無所事事地等待着她的歸來。

那夜,9點過了,泰子還沒回來。

我想慢步去接她,但因白天過累,終於呼呼地睡著了。

這時,健一隨便鋪起被子也躺下了。睡前好像翻着畫冊什麼的,後來卻拋在枕邊,背向著我靜靜地睡去。

我在睡夢中睜開眼,已經快到11點了。因為泰子回來最晚不超過11點,所以想到黑路上去接她,就站起身來。

這時為尿意所催,我走進廁所,那時,正有一個什麼人斜着眼睛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廁所就在4疊半的房間旁邊,那裏緊挨着後門。廚房的電燈熄掉了,廁所里有一個微暗的燈在點着。

我剛剛推開房門,看見健一在暗黑的廚房裏站着,不禁嚇一跳。

趁着微光,我看見健一手裏,握着那把劈柴用的細長的柴刀。

他默默地直立在我的前面,眼睛閃着光。

6歲孩子的形象,在我眼裏消失了。在那邊拉着架勢等侯的,是一個握着兇器的男人!

我直感到,他是準備乘我打開廁所門的瞬間,對我進行不意的襲擊。

我的恐怖在難以形容的感情中涌了上來。瞬間的動作,是我為了自衛,向握着刀的黑影正面,猛撲過去。

我不顧一切地拚命勒住了這個小殺人者的咽喉。

我以殺人未遂的罪名被捕了。

健一撲倒在地,意識消失了。回來的泰子慌忙請來醫生,經過搶救,最後才恢復了正常。

泰子向醫生做了種種請求,但醫生害怕出現萬一,報告給警察了。

警官就我殺害6歲兒童的動機,做了種種審訊。但我很難供述清楚。是否可以說明這個小孩子對我懷有“殺意”呢?如果這樣供述,一定會遭到恥笑,因為這是6歲的孩子和36歲的大人之間的事啊。

“你憎惡這個孩子嗎?”警官問道。

絕不是僧惡。我曾想盡辦法讓這個孩子遵從我的意志。為了這個,已經費盡了心血。

在“殺意”這個問題上,警官更是不能理解的。6歲的孩子是沒有那樣的思想的。警官這樣說,但,這是警官不了解情況。

警官又把殺害健一的問題,做了別的推定,頻頻地向我訊問。總之,是為了我和泰子結合在一起,就企圖殺害這個成了累贅的孩子。他這樣解釋。

我屢屢辯解,他就是不信。不止是警官,恐怕對世間的任何人這樣說,也不會使人相信的。為了我和情婦的永遠結合,就企圖殺害這個累贅人的孩子,這是世間慣有的常識啊。

每朝每晚,我從拘留所被拉出來,就催迫我承認警官所說的這個常識性的理由。

我照常否認,不是那樣。我不憎惡健一,是害怕健一;我真心想處好和健一的關係。一味這樣供述,到頭來,莫非你的頭腦不正常嗎?警官連我的精神狀態也懷疑起來了。

數日拘禁,反覆着如此執拗的審訊。我發火了。為什麼得不到理解呢?看來,不說說我自己的經驗,恐怕警官是不能明白的。我叫道:

“為什麼我說害怕健一?因為我也是那樣干過的!”

警官啞然了,我繼續供述:

“我小的時侯,有那樣的經驗。獨身過活的母親家裏,每日每晚總來一個男人。他是我父親的親哥哥,也就是我的伯父。我對這個伯父的到來,憎惡得不得了。因為母親成了不潔的女人,就更忍受不了這個可惡的伯父了。”

“那麼,怎麼樣了?”警官疑問道。

“我把伯父殺害了!”我蒼白着臉嘶叫着,“伯父常到海堤上去釣魚,我也被他領着去。伯父釣魚是站在海提頂端最危險的地方,他的腳下,有一條為了系船而長長伸展的舊繩索。我離開伯父站在他的後面,偷偷握起繩索的中間部分,等到伯父的腳接觸到繩索的時候,就用孩子的全身力氣,把繩索抬起來。背向我站着的伯父身體正在轉動中間,被繩索絆倒,像個木偶人似的掉到海里去了。母親和世間的人們,都沒有注意到我的行為。他們萬萬想不到7歲的孩子能幹那樣的事,還以為是伯父釣魚不慎掉到海里自己溺死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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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妝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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