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第二節

接下來的日子很難熬,伊拉龍的情緒非常煩躁。除非三言兩語簡單回答別人的問題,他不跟任何人說話。處處跡象都表明若倫離家在即:加羅在為他趕製一個背包;一些東西從牆上消失了,房子裏變得異樣地空曠。他要在一個星期過後才真正意識到,若倫和自己之間已經有了距離。他們倆變得談話都挺費力,大家總有些不自在。

藍兒是伊拉龍沮喪心情中的安慰。在她面前他暢所欲言,心情完全向她敞開。而她則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在若倫離家前的兩周里,她又有了突飛猛進的成長。如今她的肩膀已經寬達十二英寸,並且比伊拉龍的肩膀還高。他發現她頸項與肩部的連接處有一個凹位,坐在上面再合適不過。於是他經常在傍晚就這麼坐着,一邊替她的脖子撓痒痒,一邊向她解釋不同詞語的意思。很快她就能正確理解他所說的每件事,還經常評頭品足一番。

對伊拉龍而言,和龍在一起的時光總是愉快的。藍兒在他看來和其他人一樣,真實並且玄奧。她個性非常複雜,有時候完全不可索解,然而他們之間卻達到了心意相通的程度。她的行為和思想不斷地讓伊拉龍得以窺見她性格的新特質。有一次,她捕獵時抓獲了一隻鷹。她沒有吃掉它,而是放它逃生,說:天上的獵手不應殞命於他人吻下;寧願死於飛翔,不可委頓在地。

伊拉龍向家人公開藍兒的計劃,被若倫的決定和藍兒自己的顧慮打消了,她不願被別人見到。而他,部分地出於自私心理,同意了。伊拉龍知道,她的存在被宣之於世的一刻,驚呼、指責、恐懼便會沖他而來……於是這事就被擱下。他對自己說,還是等到合適的機會出現再說吧。

若倫離家前的那天晚上,伊拉龍想去找他說幾句話。他來到若倫打開的房門前,只見床頭柜上放着一盞油燈,為牆壁鍍了一層溫暖而閃爍的柔光。床柱的影子拉得很長,越過空空如也的柜子,一直伸到天花板上。若倫——他眼神黯然,脊背僵直——正把一些衣服和雜物往毯子裏卷。忽然若倫又停下手,拿起枕頭上的一個東西在手裏拋了拋。那是伊拉龍幾年前送給他的一塊石頭。若倫本想把它也卷到行李中去,然而卻又停下來,將它放在了柜子的格板上。伊拉龍喉嚨里堵上一個硬塊,轉身離去。

早餐是冷的,但茶很熱。窗戶內側的冰被早晨的爐火融化,滴到地板上,被木頭吸收后留下一灘一灘深色的水漬。伊拉龍看着站在爐邊的加羅和若倫,心中暗暗想到,在將來的幾個月內,再也不能同時看到他們倆了。

若倫坐在椅子上綁靴子,身邊放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加羅雙手深深插進口袋中,站在若倫和伊拉龍之間。他的襯衫鬆鬆地垮在身上,皮膚看上去綳得緊緊的。不管兩位年輕人怎麼勸說,他都不肯和他們一起出門。問他為什麼,他只是說這樣最好。

“東西都帶齊了嗎?”加羅問若倫。

“帶齊了。”

他點點頭,從口袋裏掏出一隻小小的錢袋,遞給若倫一把叮噹作響的硬幣:“這是我存下來給你的,不多,不過如果想買一些小玩意小飾物,倒是夠的。”

“謝謝你。但我不會花錢去買小飾物的。”若倫說。

“想買什麼隨你便,是你的了。”加羅說,“其他的,我再沒有什麼可以讓你帶走,除了一位父親的祝福。如果願意就帶上它,只不過它不值什麼。”

若倫情緒激動,聲音有些喑啞:“得到它是我的榮幸。”

“那就帶上,然後安心地走吧。”加羅說完,吻了他的前額,然後轉身大聲說道:“不要以為我把你忘了,伊拉龍,我有話對你們倆人說。世界就要在你們面前展開,到了說這些的時候了。好好記住,它會對你們大有助益。”他嚴肅的目光向下緊緊盯在他們的臉上,“首先,你們的意志和身體不得受人擺佈。要珍視精神的自由。一個行動自主的人有可能比奴隸更受束縛;向人敞開你的耳朵,而不是靈魂;對強者要保持敬意,但不得盲從;要用邏輯和理性進行判斷,但不要妄加評論。

“不要以任何人為自己的主宰,不論他有怎樣的身份和地位;公正對待一切,否則必受報應;小心掌管好自己的錢財;堅定自己的信仰,其他人必會跟從。”他稍稍平緩了語氣,“至於愛情……我唯一的建議就是要忠誠。這是打開心扉或獲得寬恕的最有效途徑。我要說的就是這麼多。”他似乎有些沉浸在自己方才的話里。

他提起若倫的行李:“現在你該走了。黎明就要到來,丹普頓在等你呢。”

若倫背起行李,擁抱加羅。“我儘快回來。”他說。

“很好!”加羅回答說,“不過現在快走吧,不要牽挂我們。”

他們依依不捨地放開對方。伊拉龍和若倫走出家門,轉身向加羅揮手。加羅舉起瘦骨嶙峋的大手,神情凝重,目送他們慢慢踏上大路。過了很久,他才關上房門。這一記關門聲在寂寥的清晨傳來,若倫突然收住了腳步。

伊拉龍回望身後的土地,目光流連在那幢孤零零的屋子上。它搖搖欲墜,看上去小得可憐。一縷輕煙逸出房頂,是這片冰封雪埋的農場裏唯一的人跡。

“那裏是我們的整個世界。”若倫傷感地說。

伊拉龍打了個哆嗦,有些不耐煩。他低低地說:“而且很美好。”若倫點點頭,然後挺起胸膛,向他的新生活舉步邁進。隨着他們走下山崗,家在身後一點一點消失。

****

他們來到卡沃荷時天色尚早,但鐵匠鋪的門已經大開,裏面暖洋洋地十分舒服。波多爾在慢慢地拉動兩隻大風箱。風箱開在石砌的鍛鐵爐上,爐膛里炭火熊熊。爐前立着黑色鐵砧,和一隻裝滿鹽水的鐵箍大桶。一溜兒短釺子在齊肩高的位置打進牆裏,上面琳琅滿目地掛了好多東西:巨大的火鉗、老虎鉗、各種形狀和重量的鎚子、鑿子、角鐵、鑽孔器、細銼刀、粗銼刀、板條、鐵棒、待鍛造的鋼條、拉鉗、大剪刀、鎬和鏟子。霍司特和丹普頓正在一張長條桌子邊站着。

丹普頓走過來,醒目的紅鬍子下綻開滿臉笑容。“若倫!你來了我真高興。都準備好了?”

若倫提起背包:“是,我們很快就走嗎?”

“我還有點事得先料理,不過一個小時內準會出發。”丹普頓捻着鬍子轉向伊拉龍。伊拉龍挪了挪腳步。“你一定是伊拉龍啦。我也想給你一份活兒,不過唯一的機會已經給了若倫。也許過一兩年,嗯?”

伊拉龍勉強笑了笑,搖搖腦袋。這個傢伙很和氣。換個場合也許伊拉龍會喜歡他,但眼下,他心裏只是酸溜溜地希望這位磨坊主從來沒到過卡沃荷。丹普頓有些不高興,說了句“好,很好。”把注意力重新放到若倫身上,開始向他解釋磨坊的日常工作。

“貨都準備好了,”霍司特插嘴說著,指了指桌上放着的幾捆東西,“你隨時可以拿走。”他們握了握手,然後霍司特走出鋪子,一邊招手示意伊拉龍過去。

伊拉龍好奇地跟上去,看到鐵匠抱着胳膊站在街上。伊拉龍豎起大拇指,朝後指指磨坊主問道:“你覺得那人怎麼樣?”

霍司特聲音雄渾地說:“好人一個,他會對若倫好的。”他在想着什麼心事,一下一下信手刷着圍裙上的金屬碎屑。過一會兒他舉起大手按在伊拉龍肩上:“小夥子,還記得你和史洛恩的爭吵嗎?”

“如果你說的是還買肉錢的事,我還沒忘哩。”

“不,我相信你,小夥子。我想問的是,那塊藍石頭還在不在你手裏?”

伊拉龍的心嘭嘭地跳起來。為什麼他想知道?也許有人看到了藍兒!他極力不露出驚慌失措的樣子,說:“還在,你為什麼問這個?”

“回到家以後,儘快扔了它。”霍司特截住伊拉龍差點衝口而出的驚呼,“昨天來了兩個人,兩個佩劍的陌生黑衣人。只要看他們一眼,我就渾身爬滿雞皮疙瘩。昨天晚上他們開始打聽,有沒有人找到一塊那樣的石頭。今天又是這樣。”伊拉龍聽得臉色發白。“有點頭腦的人什麼都沒說,他們知道什麼事會惹麻煩,但我知道有幾個人肯定要說話……”

伊拉龍滿懷恐懼。把石頭送進斯拜恩的人如今找上門來了,也可能是帝國已經得知藍兒的消息。他不知道哪一種情況更糟糕。思考!思考!蛋已經不存在了,他們找不到它。不過如果他們知道它是什麼,就一定會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藍兒的處境會很危險!他極力做出一幅輕鬆自如的樣子:“謝謝你告訴我。知道他們在哪兒嗎?”聲音幾乎一點沒發顫,連他自己都感到驕傲。

“我特意警告你可不是因為覺得你有必要和他們見面!離開卡沃荷,快回家去!”

“好吧,”伊拉龍想讓鐵匠放寬心,“如果你覺得我應該這樣做的話。”

“我確實這樣認為。”霍司特的臉色稍微輕鬆了一點,“也許我多慮了,但這兩個黑衣人讓我感覺很壞。你還是呆在家等他們離開為好。我會儘力讓他們離你的農場遠點兒,雖然這樣不一定能有啥好處。”

伊拉龍感激地望着他,真希望能把藍兒的事講給他聽。“我走了。”他說完后趕忙回到若倫身邊,緊緊抓住表哥的胳膊,向他道別。

“你不再呆一會兒嗎?”若倫驚訝地問。

不知為什麼,這個問題讓他覺得有些好笑,伊拉龍差點就笑了。“我在這兒沒事可干,又不想一直獃著等你走。”

“嗯,”若倫猶豫地說,“我們可能有好幾個月見不着。”

“相信不會那麼久。”伊拉龍倉促地說了一句,“好好保重,快些回來。”他擁抱一下若倫,然後就走了。霍司特還站在街上。伊拉龍向村外走去,知道鐵匠一直在背後看着自己。一旦走出了鐵匠的視線,他立即貓腰躲在房子後面,溜回了卡沃荷。

伊拉龍躲在陰影里,沿街尋找,留神傾聽每一絲聲響。他忽然想起弩還掛在自己的房間,如果現在手裏拿着它該有多好。他一路尋來,穿過卡沃荷,躲開所有人的注意,終於在一座房子附近聽到一個噝噝的聲音。雖然他耳目靈敏,但也得高度用心才能知道它說的是啥。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這聲音顯得又滑又膩,像浸滿了油的玻璃,彷彿在空氣中蠕蠕而動。吐字發音中還纏繞着詭異的噝噝聲,讓伊拉龍的頭皮直發麻。

“大概三個月以前。”另一個人回答道。伊拉龍聽出是史洛恩。

該死,他告訴了他們……他決定下次見到史洛恩一定要對他飽以老拳。

第三個人說話了,聲音陰濕低沉,讓人聯想起悄悄蔓延的腐爛、骯髒噁心的黴菌等避之則吉的事物。“你肯定嗎?我們非常不希望你搞錯了,如果真是這樣,那將令人極其……不愉快。”伊拉龍太清楚他們將怎麼做了。除了帝國的人,還有誰敢這樣威脅人們嗎?可能沒有了,不過有能力送出那枚蛋的人也應該是無所顧忌的。

“是,我保證。當時就在他手裏,我沒撒謊。這事很多人都知道,去問他們吧。”史洛恩的聲音有些發顫。他還說了些什麼,但伊拉龍沒有聽見。

“他們……相當不合作。”話里有嘲弄的意味。短暫的停頓過後,那聲音又說:“你的消息很有用,我們不會忘記你的。”伊拉龍相信這一點。

史洛恩嘟囔了句什麼,然後伊拉龍聽到有人快步走出。偷偷從牆角望過去,他看到兩個高個子男人站在路上,都穿着一襲全黑的長斗篷,斗篷在大腿處被裏面的劍高高挑起。他們的上身別著圖案玄奧繁複的銀絲紋章,臉藏在風帽的濃重陰影里,雙手也掩蓋在手套中。他們古怪地駝着背,像衣服里鼓鼓囊囊地塞滿了襯墊。

伊拉龍微微移過去一點,想看得更真切些。突然,其中一個黑衣人身形一頓,對同伴用奇怪的語言咕噥了一句。倆人同時向後急轉,折腰弓身,擺出進攻姿態。伊拉龍驟然呼吸困難,被巨大的恐懼緊緊攫住,眼睛死盯着他們看不見的臉。一股令人窒息的力量控制了他的意志,他頓時動彈不得。伊拉龍用盡全身力氣,想擺脫出來,在心中對自己大喊:跑!腿開始搖擺,但卻無法邁步。黑衣人向他迅速逼近,步履無聲,彷彿是在地面遊動。他知道現在他們已經能看到他的臉了,他們手按劍柄,已經走近牆角……

“伊拉龍!”他被這聲呼喚叫得彈跳起來。兩位黑衣人亦應聲而止,凝步不前,喉間噝噝作響。只見布魯姆正往這邊跑來,沒戴帽子,手裏拿着拐杖,從他的角度看不到那兩位黑衣人。伊拉龍試圖揚聲示警,可是舌頭和手臂都不聽話。“伊拉龍!”布魯姆又叫了一聲。兩位黑衣人最後盯了伊拉龍一眼,隨即閃身消失在房屋之間。

伊拉龍委頓在地,瑟瑟戰抖,大滴的汗珠從額頭流下,掌心也濕膩膩的。老人伸出一隻手,有力的胳膊一把將他從地上拉起:“你好像病了。還好吧?”

伊拉龍吞吞唾沫,一聲不響地點點頭。他目光四處遊走,看是否還有什麼異狀。“我只是突然一陣頭暈……現在過去了。很奇怪——不知道怎麼會這樣。”

“你會好的,”布魯姆說,“不過也許應該先回家。”

是的,一定要回家!要趕在他們之前。“我想你說的對,也許我是病了。”

“那對你來說,家是最好的地方。路很遠,不過我相信只要一到家,你就會感覺好些的。”伊拉龍順從地任布魯姆握住自己的手,跟着他疾走如飛,迅速離開原地。他們經過一座座房子,布魯姆的拐杖嘎吱嘎吱點在雪地里。

“你找我幹什麼?”

布魯姆聳聳肩:“好奇而已。我聽說你到村子裏來了,想知道你有沒有想起那個商人的名字。”

商人?他在說什麼呢?伊拉龍茫然地眨巴着眼睛。他迷惑不解的表情盡數落在布魯姆充滿探究意味的眼裏。“沒有,”他急忙掩飾地說,“還是想不起來。”

布魯姆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好像心裏的什麼疑惑已經得到證實。他揉揉自己的鷹鉤鼻:“嗯,這樣……什麼時候想起來了,記得告訴我。我對這位自稱極為了解龍的商人有莫大的興趣。”伊拉龍心煩意亂,只能點點頭。他們沒再說話,來到了大路上。布魯姆說:“趕緊回家,我不認為在路上逗留是個好主意。”說著伸出一隻骨節粗壯的大手。

伊拉龍和他握了握手。但放手時手套卻被一把勾掉了,布魯姆手心裏不知道有什麼東西。老人撿起手套,抱歉地說:“瞧我笨手笨腳的。”他把手套遞過去。就在伊拉龍伸手欲接的時候,布魯姆強有力的手指抓住他的手腕突然一翻,伊拉龍的手掌心立即朝天攤開,露出了那銀色的標記。布魯姆的雙目閃亮,任由伊拉龍縮回手去,塞進手套里。

“再見。”伊拉龍轉身匆匆走了,心中惴惴不安。身後傳來布魯姆歡快的口哨聲。

伊拉龍心如轆轉,向家的方向跑去,有多快跑多快,就算是氣喘如牛也不敢停一停。一邊在寒冷的大路上衝下坡,他一邊在心裏呼喚藍兒。可是她離得太遠,無法聯繫。他心裏不斷盤算着如何對加羅開口。現在已經別無選擇,只能把藍兒供出來了。

終於看到家了,他大口大口地喘氣,心跳得好像要撲出來。加羅站在穀倉前,馬也在外面。伊拉龍此時卻又猶豫了。有必要現在告訴他嗎?他不會相信的,除非藍兒近在眼前——最好還是先找到她。他偷偷繞過農莊,走進森林。藍兒!他無聲地叫道。

我來了。微弱的回應傳來。他在這句話中感覺到她的戒備。雖然空中很快就傳來藍兒鼓翼的風聲,但他還是等得焦躁不安。她裹挾着一團煙塵落在地面上,詢問道:出什麼事了?

他扶着她的肩膀,先閉上眼睛鎮定一下心神,然後飛快地把發生的事向她說了一遍。當他提到那兩個黑衣人時,藍兒害怕地向後退去,在震耳欲聾的吼叫聲中人立而起,尾巴猛地朝伊拉龍頭頂拍下。他大吃一驚,往後便躲。藍兒重重擊散一個雪堆,雪沫四濺,伊拉龍不得不掩面彎腰。藍兒散發出駭人的氣息,殺氣騰騰,卻又驚恐萬狀。火!敵人!死亡!兇手!

怎麼回事?伊拉龍盡最大力氣送出這句話,可是一道厚厚的鐵牆包圍了她的意識,遮蔽了她的思想。她發出另一聲驚天怒吼,腳爪猛刨地面,撕開冰凍的土地。別這樣!加羅會聽到的!

誓言被違背,生命遭屠殺,龍蛋被粉碎!血流遍地,兇手!

慌亂之中,伊拉龍把藍兒的情緒從自己心裏揮走,定睛注視她的尾巴。瞅准它從身邊揮過,便立即衝到她身側,抓住她背上的鋸齒,一用力,縱身躍上她頸背相交的凹處。藍兒再次挺身直立,但伊拉龍把得牢牢的,嘴裏大喝一聲:“夠了,藍兒!”她潮水一般狂亂的思緒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手在她的鱗甲上不斷撫摸:“一切都會好的。”藍兒一挫身,伸展雙翼,在空中高舉片刻,俄而奮力一扇,身子趁勢拔地而起,一飛衝天。

伊拉龍尖聲駭叫。地面在眼前飛速後退,轉眼間他們已經掠過樹梢。氣流撲面而來,讓他無法呼吸。藍兒對他的恐懼不管不顧,在空中斜身轉彎,向斯拜恩飛去。農莊和阿諾拉河在腳下一閃而過。胃抽成了一團,伊拉龍緊緊摟着藍兒的脖子,兩眼不敢從自己鼻子前面的鱗片上移開半分。藍兒繼續攀升,他極力忍着不致嘔吐出來。當她終於開始平飛的時候,他才壯起膽子,左顧右盼。

氣溫低得厲害,他的睫毛都掛了霜。他們到得比伊拉龍想像得更快。在空中望去,那些嶙峋突兀的山峰就像一顆顆鋒利的巨牙,等着要將他倆撕成肉條。藍兒的飛行軌跡極其飄忽,伊拉龍終於把頭扭到一邊吐了出來。他擦擦嘴唇,頭埋在她的脖子裏,嘴裏一股膽汁的味道。

我們得回家,他懇求道,兩個怪人正向農莊趕去,必須警告加羅小心提防。回去!沒有回應。他試着探索她的意志,但卻被一片翻騰的驚恐與憤怒之情阻擋在外。伊拉龍下決心一定要讓她掉頭回去,於是堅持在她意識的屏障中慢慢前進,試着在其薄弱處着力,又想削弱其堅固的所在。他用盡一切辦法,希望她聽到自己的話,但卻始終無法奏效。

很快,崇山峻岭便環繞着他們,樹起一道點綴着花崗岩峭壁的巨大白色圍牆。山峰之間冰川倒垂,像一道道凝固的藍色河流。狹長的山谷和溝壑在他們腳下豁然敞開,低空的小鳥看到藍兒后發出驚慌不已的尖叫。懸崖絕壁上,一群山羊在輕捷地奔跑跳躍。

藍兒翅膀扇起的氣流像鞭子一樣抽打在伊拉龍臉上。只要她一轉脖子,他就被她從一邊甩到另一邊。她似乎毫無倦意,令他很擔心她會徹夜飛個不停。最後,夜幕降臨,她終於斜斜向下落去

伊拉龍向前一望,發現他們的降落點為某處山谷中的一小片空地。藍兒盤旋而下,在樹梢舒緩地滑翔。就快落地時她向後扑打雙翼,氣流把翅膀脹得鼓鼓的。她先是雙爪着地,強健的肌肉塊塊墳起,抵消那撞擊之力。四肢落地后,她向前輕躍一步,保持了身體的平衡。伊拉龍等不及她收翼便一骨碌滾了下來。

腳剛一沾地,他就膝蓋一軟,一頭栽倒在雪地上。腿上傳來鑽心的劇痛,伊拉龍的眼淚不由自主刷地湧進眼眶,嘴裏大口大口地吸氣。肌肉因為長時間的緊張而抽筋,同時在劇烈地抽搐。他翻了個身,全身顫抖,仰面朝天躺着,儘可能地舒展四肢。然後他強迫自己向下看去,發現羊毛褲子大腿內側的位置有兩塊很大的深色污跡,摸上去濕濕的。他心頭髮緊,呲牙咧嘴地脫下褲子察看。原來大腿的內側磨破了,血糊糊一片,皮膚全都被擦掉,在藍兒堅硬的鱗甲上蹭得慘不忍睹。他小心翼翼地碰一碰傷處,然後像觸電一樣縮了回來。周圍寒氣襲人,他拉上褲子,布料擦在柔弱的傷口上,讓他痛得叫出聲來。他試圖從地上站起,但兩條腿卻完全不能支撐身體。

夜色越來越濃,陰影中的山峰看上去十分陌生。隆冬季節,我流落在斯拜恩,不知身陷何處,旁邊還有一條發瘋的龍。我走不了路,找不到安身之地。夜晚已經來臨,只能明天再回農莊。回去唯一的辦法只有飛,但這又是我絕對無法再承受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唉,我多希望藍兒能噴火!他轉過頭去,看到她蜷縮在旁邊的地上。伸手摸摸她的身子,她居然在瑟瑟發抖。遮擋藍兒意識的屏障已經消失,她的恐懼一下子燒痛了伊拉龍。他極力按捺住這種情緒,向她傳送一些美好的意像,慢慢安撫她。為什麼那兩個黑衣人會把你嚇成這樣?

兇手!她嘶聲道。

加羅處境堪危,而你卻莫名其妙地把我弄到這兒來了!你沒有能力保護我嗎?她被激怒了,猛地張嘴低聲咆哮起來。哦,但是,如果你覺得自己有能力,為什麼還要跑?

死亡是一劑毒藥。

他在地上支起胳膊肘撐着頭,剋制心中的沮喪。藍兒,看看我們跑到哪兒來了!太陽已經下山,你的硬甲把我的腿磨得跟颳了鱗的魚一樣!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

不是。

那你為什麼要這樣呢?他追問道。在他們的心靈交流中,他體會到她的後悔,但這後悔是為了他的傷,而不是她自己的行為。她的目光轉向別處,拒不回答。冰凍的天氣使伊拉龍雙腿發木。這雖然能減輕痛楚,但他明白自己處境很不妙。他換了一個話題,我就要凍死了,除非你能給我找到一個暖和的藏身處。哪怕是一堆松針或松枝也行啊。

她似乎為他不再質問自己而鬆了一口氣。沒這個必要。我可以用身子圈住你,把你蓋在翅膀下面——我體內的火能阻擋寒冷。

伊拉龍向後一仰,讓自己的頭重重落在地上。很好,不過得先把地上的雪掃走,這樣會舒服一點。藍兒揚起尾巴作為回答,只需一記重擊,一個雪堆頓時冰消瓦解。她又再掃了幾掃,清除最後幾英寸更為堅硬的陳雪。伊拉龍看着裸露的地面,滿心煩惱。我走不了路,你得幫我一把。她那比他的軀幹還大的頭顱晃到他面前,在他身邊伏下。他凝視她碩大的寶藍色眼睛,伸手抓住她頸上一隻象牙般的鋸齒。她抬起頭,輕輕將他拖向清理出來的空地。輕點,輕點。身體刮過一塊石頭,伊拉龍眼前金星亂冒,但他還是勉力支撐。他放手后,藍兒側卧在地,露出溫暖的肚腹。他靠着她腹部光滑的鱗甲縮成一團,她的左翼在他身上展開,將他裹進一團漆黑之中,搭成了一個有生命的帳篷。幾乎與此同時,所有寒意消失殆盡。

他把一隻手從袖子裏褪出來,塞進外套里,然後把空袖子圍在頸上。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早已飢腸轆轆,饒是如此,都不能稍微分散他的憂慮。他能趕在黑衣人之前回到農莊嗎?如果不能,會發生什麼事?就算我強迫自己再次跨上藍兒,回到家至少已經是下午。黑衣人可能早就到了。他閉上眼睛,感覺到一顆淚珠沿着面龐滑落。我幹了些什麼啊?

第二天早上,伊拉龍睜開眼睛,以為天跌了下來。眼前藍汪汪一片,一直傾瀉到地上。半夢半醒間,他試探地伸出手,感覺自己摸到的是某種薄膜,然後呆了好一會兒,才醒悟看到的是什麼。他稍微低下頭,看看枕着的覆蓋鱗甲的龍腹,然後從胚胎般的蜷縮姿勢里緩緩把腳伸展開來,耳邊的龍甲發出輕輕的鏗鏘之聲。腿上的痛楚比昨天輕,但一想到走路他還是不由得縮了縮身子。灼人的飢餓感提醒他那頓沒吃的晚飯,他盡量振作起來,無力地拍拍藍兒的身子。“嗨,醒醒!”他喊道。

她身子轉動,舉起了翅膀,陽光立即迎面傾灑下來。雪光反射,耀眼生花,伊拉龍趕緊眯起雙眼。藍兒在他身邊,像貓那樣伸懶腰,打呵欠,兩排白牙閃閃發亮。眼睛適應了光線后,伊拉龍開始辨認自己所在的位置。周圍一帶陌生的壯麗群山,在空地上留下了深深的投影。空地的一邊有一條小路穿過雪地,伸進密林。林中傳來小溪汩汩的水聲。

呻吟着,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蹣跚地走到一棵樹下,抓住一根樹枝,把全身的重量掛在上面。樹枝支撐了一會,然後發出老大的“喀嚓”一聲,折斷了。他除掉細枝,將它一端支在腋下,另一端牢牢撐在地上。在這根臨時拐杖的幫助下,他一瘸一拐走到冰封的小溪邊,敲碎表層的堅冰,捧起下面清冽刺骨的溪水。喝飽后他回到空地,就在邁出樹叢時,伊拉龍終於認出了眼前的山峰,和這處空地的位置。

正是在這裏,隨着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孵出藍兒的龍蛋突然出現。伊拉龍向後一倒,靠住一棵大樹。錯不了,因為現在他認出了那些灰禿禿的樹,就在是那次爆炸中它們失去了所有的松葉。藍兒怎麼會知道這裏?當時她還在蛋里沒孵出來呢。一定是我的記憶讓她找到這兒來的。他無言地晃晃腦袋,心中震撼莫名。

藍兒在耐心地等着他。你願意帶我回家嗎?他問道。她的頭高高昂起。我知道你不想,但這是必須的。我們倆要對加羅負責。是他撫養了我,因為我,間接地也照料了你。你想不顧這責任嗎?如果我們不回去,以後人們會怎麼說——說我們像縮頭烏龜一樣躲了起來,任由舅舅危在旦夕?我現在就能聽到,關於騎士和他那怕死的龍的故事!如果即將到來的是一場流血廝殺,那就讓我們正視它,不要逃避。你是龍!就算是鬼魂,在你面前也望風而逃!然而你卻龜縮在大山裡,活像一隻魂飛魄散的兔子!

伊拉龍的本意是用激將法,他成功了。一個碩大的龍頭猛然衝到他鼻子面前,離他只有幾英寸,喉嚨里傳出悶雷般的低吼,森森利齒如刀如劍,怒目圓睜,鼻孔中黑煙陣陣。伊拉龍心中打鼓,只盼自己不要做得過了頭。藍兒的意念傳進他腦中,怒火萬丈。血債必須血償。我會戰鬥。我們受wyrds——命運——所驅策。但切勿再試探於我!出於責任感我願意載你飛回去,但這實際上是一樁蠢行。

“無論是否愚蠢,”他向著空中說,“我們別無選擇——非去不可。”他把襯衣一撕兩半,分別塞在兩條褲腿里,然後小心翼翼地在藍兒背上坐好,緊緊抱住她的脖子。這一次,他對她說,飛得低一些,更快一些。關鍵在於時間。

抱緊了。她告誡一句,然後振翅疾飛。他們平穩地飛在森林上空,幾乎緊貼着樹梢。伊拉龍的胃又揉成了一團,這回他很高興裏面本來就空空如也。

快一點,再快一點。他連聲催促。藍兒一言不發,但翅膀扇得更急。伊拉龍緊閉雙眼,縮着肩膀。他本來指望墊着的襯衣能起一點保護作用,然而劇痛還是隨着藍兒的每一下動作從腿上傳來。很快,數道鮮血溫熱地沿小腿流下。關切之意從藍兒那裏傳遞過來,她飛得更急了,雙翼的揮動已經盡了全力。土地飛快地從下掠過,彷彿在向後疾馳。伊拉龍想,在地面上的人眼中,他們只不過是一個小點。

中午剛過,帕倫卡谷已經在望。山谷南邊雲層密佈,遮住了伊拉龍的視線,而卡沃荷正在北邊。藍兒向下滑翔,讓伊拉龍尋找農莊。他終於看到了農莊,驚惶衝上心頭。農莊上烈焰飛竄,一柱濃煙直衝青天。

藍兒!他用手一指,把我送到那兒去,快!

她雙翅緊貼身體,以驚人速度筆直地俯衝而下,然後稍微變換方向,朝林中落去。伊拉龍的叫喊衝破呼嘯的風聲:“降落到田裏!”他愈加用力地抱緊藍兒。一直等到離地只有一百英尺,藍兒才張開翅膀,向下有力地撲扇了幾下,重重地落地,震鬆了伊拉龍的手。他滾落下來,然後踉蹌着站直身子,連連喘息。

房舍已被炸成一片斷壁殘垣,牆壁和屋頂的木頭支離破碎,像被一把巨錘砸成了齏粉,飛散到很遠以外。燒得烏黑的鵝卵石隨處可見,幾塊扭曲的金屬是爐子剩下的最後痕迹。陶器的碎渣,煙囪上紅磚的殘塊,在雪地上砸出成千上萬的小坑。穀倉中煙塵滾滾,濃黑污濁,火燒得正烈。家畜都不見了,或是被殺,或是嚇得逃之夭夭。

“舅舅!”伊拉龍向廢墟衝去,在面目全非的房間中尋找加羅,可是他蹤跡全無。“舅舅!”伊拉龍再次放聲大叫。藍兒繞屋一周,然後來到他身邊。

悲劇臨降,她說。

“如果你不帶着我跑掉,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如果我們呆在這兒,你不會活到現在。

“看看這一切!”他悲憤交加,“我們本來可以提醒加羅!都是你,讓他不能及時躲開!”他一拳砸在柱子上,以致關節上皮膚迸裂,鮮血直流。他走出屋子,踉蹌着腳步,來到大路上,彎腰察看雪地上的痕迹。面前有幾種足印,但他眼前一片模糊,總是看不真切。我要瞎了嗎?他心中暗暗詫異,舉起顫抖不已的手,摸摸自己的臉,觸手卻是一片潮濕。

一片陰影當頭罩下,藍兒展翅低飛在他的上空。別難過,也許不是那麼糟。他仰望藍兒,企圖看到一絲希望。看看這些腳印,我所見到的只有兩個人的足跡。加羅可能並沒有被他們抓走。

他定睛觀察凌亂的雪地。足跡模糊地顯示有兩個穿皮靴的人走向房屋,然後同樣又是這兩個人,返身折回,離開了此地。不論他們是誰,來時和去時的負重都是一樣的。你說得對,加羅一定還在這兒!他一躍而起,向屋子衝去。

我到房子周圍和樹林裏查看,藍兒說。

伊拉龍衝進廚房的廢墟,發瘋似地在一堆殘磚敗瓦中挖掘。一些平時看起來不可能搬得動的殘骸,如今似乎會自動閃開。一隻餐具櫃,幾乎完好如初,費了他一點時間,然後也在他手下被舉起,飛甩出去。他俯身去搬一塊木板,突然聽到背後傳出響動,於是一個急轉身,全神戒備。

在一片坍塌的屋頂下,探出一隻手,虛弱無力地招着。伊拉龍大叫一聲,撲上去一把抓住它:“舅舅,能聽到我說話嗎?”沒有反應。伊拉龍掀開一塊木頭,雙手被斷裂的木片刺傷,但他毫不理會。很快,一邊的胳膊和肩膀已經露了出來,但一條沉重的梁木橫亘在伊拉龍面前。他使出吃奶的力氣,用肩膀去頂,但它卻紋絲不動。“藍兒!快來幫忙!”

她應聲而來,穿過頹敗的牆垣,斷木在她腳下發出碎裂的脆響。她不發一言,小心地走過他面前,身子抵住梁木,雙爪陷進殘破的地板里,繃緊了全身的肌肉。隨着一陣刺耳的聲響,梁木被頂了起來。伊拉龍立即衝到下面,只見加羅趴在地上,身上衣衫碎成破布。伊拉龍把他從廢墟里拉了出來。等他們安全離開以後,藍兒鬆開梁木,任它轟然墜地。

伊拉龍把加羅拉出傾頹的房舍,輕輕放在空地上。他心慌意亂,怯怯地伸出手碰碰舅舅。加羅皮膚灰敗,了無生氣,而且乾枯得彷彿被烤掉了體內所有的水分。他的嘴唇也裂開了,顴骨上有一道長長的傷口。但這些還不是最慘的。深度的燒傷佈滿他的全身,一片狼籍,已經變成蠟白色,並滲出透明的液體。他的整個軀體散發出一種中人慾嘔的可怕氣味——就像腐爛的水果。他呼吸急促,每一下都像瀕死者發出的格格喉音。

兇手,藍兒嘶聲說。

別說這些。也許還有救!得送到葛楚德(Gertrude)那兒去,可是,我沒辦法把他帶到卡沃荷。

藍兒向伊拉龍呈現出一幅畫面:她在天上飛,加羅掛在她脖子上。

你能背得起我們兩個嗎?

不行也得行。

伊拉龍在瓦礫堆中挖出一塊木板,又找到一些皮繩,叫藍兒用爪子在木板的每個角上開一個洞,然後將皮繩穿過這些洞,把木板吊在藍兒的兩隻前腿上。他仔細檢查一遍,確信繩結打得夠緊了,再把加羅放到木板上,緊緊地綁好。就在這時,一小片黑布從他舅舅的手裏掉出來,和黑衣人所穿的衣料正相符合。他滿懷憤恨地將布放進口袋裏裝好,跨上藍兒。綿綿不絕的疼痛在全身漫延,他緊緊閉上眼睛。出發!

藍兒後腿猛蹬地面,離地三尺,翅膀在空中一陣狂撲,緩緩地拔高了一點。她繃緊筋肉,骨節發出聲聲爆響,拚命對抗着地心的吸力。最初的掙扎顯得格外漫長而艱難,偏偏毫無成效。再後來她鼓勁奮力一衝,再上一尺,進而終於升到森林上空。伊拉龍立即對她說,沿着大路飛,這樣降落時會有足夠的地方。

我會被人看到的。

顧不上這個了!她沒有爭論,轉彎沿大路向卡沃荷飛去。加羅在下面劇烈搖晃,那幾根脆弱的繩子是他唯一的保障。

藍兒不堪負重,飛得很慢。很快,她的頭抬不起來了,嘴裏泛出泡沫。她想繼續飛下去,但終於在離卡沃荷還有一里格的地方,翅膀一收,落在路上。

她落地時後腿揚起漫天飛雪。伊拉龍從她背上跌下,用一邊身子重重着地,避開受傷的腿部。他掙扎着爬起來,解開藍兒腿上的繩子,耳邊響徹她粗重的喘息。找個安全的地方休息一下,他說,我不知道會離開多久,所以你要自己照顧自己一段時間。

我等你,她說。

他咬咬牙,開始在路上拖着加羅往前走。最初的幾步讓他心頭充滿痛苦。“不行,我做不到!”他伸直脖子,仰天大叫一聲,又走了幾步。接着他低下頭來,嘴裏發出吃力的吭哧聲,兩眼緊盯雙腳之間的地面,強迫自己一直走下去。這是一場戰爭,他要戰勝自己不聽使喚的身軀——他拒絕接受失敗。時間一秒一秒過去,漫長得讓人不堪忍受,所走過的每一碼都艱難得仿如萬水千山。在絕望中,他開始懷疑卡沃荷是否還存在,那兩個黑衣人是否也已將它毀於一旦。過了不知多久,在體力耗盡的暈眩中,他聽到有人在叫他,於是抬起頭來。

布魯姆向他奔來——雙目圓睜,頭髮散亂,頭部一側凝着暗紅的鮮血。他拚命揮舞手臂,然後扔下拐杖,一把抓住伊拉龍的肩膀,大聲地說著什麼。伊拉龍眨着眼睛,意識渙散,根本無法理解。陡然間,他只覺得地面向他撲來,嘴裏泛起血的味道,接着便墮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夢境紛擾,在伊拉龍腦中自生自滅。他看到一群人,鮮衣怒馬,馳向一條孤零零的河流。其中許多人手持長矛,滿頭髮絲銀光閃閃。一艘船靜靜等候着他們,它的樣式美麗而奇特,在明亮的月色中光華燦爛。那群人慢慢登船,其中兩位比其他人高,把臂而行。他們的臉隱藏在斗篷的陰影下,但能看出其中一位是個女人。他們登上甲板,望向岸邊。只有一個男人沒有上船,他獨自站在卵石灘上,扭過頭去,發出悲慟萬分的哭號。哭聲漸滅,船隻沿河而下,不見輕風或船槳,卻在兩岸空闊曠野的夾峙中漸行漸遠。這一幕景像漸漸黯淡,就在它消失前的一瞬間,伊拉龍看到天幕之上,有兩條龍在盤旋翱翔。

伊拉龍先是聽到耳邊有嘎吱聲:一下在前,一下又在後。這持續不斷的聲音讓他睜開眼來,茅草房的頂棚映入眼帘。一條粗糙的毯子蓋在身上,他赤身裸體地躺着,腿傷已被包紮好,手指關節也綁着潔凈的布條。

他置身於一個單間的小茅棚里。桌上放着研缽和搗杵,旁邊還有幾隻碗,一些植物。幾排幹了的香草掛在牆上,使空氣中充滿濃郁的田野芬芳。爐膛里火焰搖曳,一個矮胖的婦人坐在前面的柳條搖椅里——她就是村裏的巫醫葛楚德。她閉着眼,頭懶懶地靠着椅背,一對織衣針和一團羊毛線放在膝蓋上。

儘管伊拉龍實在不願意,但還是強迫自己從床上坐起來。這使他頭腦清楚了一些。他回憶起最後兩天發生的事情,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加羅,然後是藍兒。但願她躲在安全的地方。他試着與她聯絡,但沒有成功。不管她在哪,一定是遠遠離開了卡沃荷。幸好布魯姆把我帶到了這兒。不知道他出了什麼事?流了那麼多的血。

葛楚德驚醒了,睜開亮閃閃的眼睛。“哦,”她說,“你醒了,很好!”她的嗓音渾厚溫暖。“你覺得怎麼樣?”

“已經很不錯了。加羅在哪兒?”

葛楚德把椅子移近床邊。“在霍司特家,這兒放不下你們兩個。我告訴你,這搞得我腳不沾地,兩頭跑來跑去地照看你們。”

伊拉龍按捺住內心的焦慮,問道:“他怎樣了?”

她遲疑了半晌,看着自己的手,半天沒有回答。“不妙。他高燒不退,傷口一直不能癒合。”

“我要去看他。”他馬上就要下床。

“吃完東西再去,”她堅決地說,把他推回床上,“我花那多麼時間照看你,可不是為了讓你好起來以後再傷害自己。你腿上的皮膚有一半已經完全被磨掉,昨天晚上才退的燒。別擔心加羅,他很堅強,會好起來的。”葛楚德在火上掛起一個罐子,開始切防風草根準備煮湯。

“我在這兒多久了?”

“整整兩天。”

兩天!這意味着在他最後一次吃晚飯後,已經過去了四個早晨!只要想一想這個,就足以讓伊拉龍覺得虛弱不堪。藍兒在這段時間裏一直孤身一人,希望她平安無事。

“整條村子的人都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派人去你的農莊,發現它已經完全被毀了。”伊拉龍點點頭,這一層他已經預料到。“穀倉被燒掉了……加羅就是因為這個受的傷?”

“我……我不知道,”伊拉龍說,“事情發生時我不在。”

“噢,沒關係。相信一切都會解決的。”葛楚德趁湯在火上煮着的時候,又開始織毛線,“你掌心裏有個疤。”

他下意識地握緊手掌:“是的。”

“怎麼弄的?”

幾種可能的回答湧進腦子裏,他選了最簡單的一個:“從我記事起就有了,我從來沒有問過加羅這是怎麼來的。”

“嗯……”直到湯開始沸騰,他們一直沉默着。葛楚德把湯倒進碗裏,連同調羹遞給伊拉龍。他感激地接過來,小心地嘗了嘗,覺得十分可口。

喝完后,他問道:“現在可以去看加羅了嗎?”

葛楚德嘆了口氣:“你還真固執,是不是?好吧,如果實在要去,我不會攔着。穿好衣服我們就走。”

她轉過身,伊拉龍費力地穿上褲子,每碰一下傷口就抖一抖,然後又套上衣服。葛楚德扶着他站起來。他的腿還是沒有力氣,但已經不像以前那樣讓他痛苦難耐。

“走幾步看看,”她命令道,然後乾巴巴地做出結論,“至少你不用爬着去了。”

屋外寒風呼嘯,將附近房子冒出的煙塵直吹到他們臉上。烏雲遮斷了斯拜恩山脈,籠罩在山谷上空。很快,漫天的雪花吞沒村子,覆蓋了山麓下的小丘。伊拉龍重重地靠在葛楚德身上,走進卡沃荷。

霍司特將兩層樓的家安在一座小山崗上,群山的景緻一覽無餘。他在這座房子上使盡了渾身解數。二樓的長窗前伸出一個帶欄杆的陽台,遮在鋪頁岩瓦的屋頂里,每個排水口都雕成獸頭,所有的窗欞和門框都雕着蟒蛇、雄鹿或者烏鴉,還有纏繞的葡萄藤。

霍司特的妻子伊萊恩(Elain)打開門。她是個嬌小苗條的女人,長着五官精緻的面孔,像絲一樣的金髮在腦後盤成一個圓髻,衣着端莊整潔,舉止嫻雅。“請進,”她溫柔地說。他們跨過門檻,走進明亮的房間,裏面有一道帶扶手的旋轉樓梯,四面牆塗成蜜黃色。伊萊恩對伊拉龍報以憂愁的一笑,然後對葛楚德說:“我正要找人去叫你,他情況不太好,你該馬上去瞧瞧。”

“伊萊恩,伊拉龍需要你扶他上樓梯。”葛楚德說了一句,匆匆越過他們走了。

“沒事,我自己來。”

“真的可以嗎?”伊萊恩問道。他點點頭,但她顯得頗為懷疑。“嗯……完事後到廚房來找我,有新出爐的烤餅,你會喜歡的。”一等她轉身離開,伊拉龍就往牆上靠去,頓時輕鬆了好多。接着他開始爬樓梯,每一舉步都要經歷一次痛苦。終於走到頂了,一條長長的走廊兩邊排列着房間,最後一間的房門輕輕虛掩。他深深吸一口氣,蹣跚地走過去。

壁爐邊站着凱特琳娜,正在煮一些布條。她抬頭向天,嘴裏發出無聲的哀嘆,然後又低下頭繼續手裏的活計。葛楚德在她旁邊切草藥,準備做藥膏,腳邊的桶里裝着正在融化的雪。

加羅躺在一張毯子鋪得很厚的床上,汗珠佈滿他的額頭,眼珠在緊閉的眼皮下昏亂地轉動。他的臉孔乾癟如死人,除了一點點輕淺的呼吸,全身一動不動。伊拉龍覺得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他輕撫舅舅的額頭,那兒燒得像火一般燙手。他憂心忡忡地把毯子掀開一些,看到加羅身上的累累傷口已經上了布條。正在換繃帶的地方傷口外露,絲毫不見癒合的跡像。伊拉龍抬起無助的雙眼,對葛楚德說:“你就不能想想辦法嗎?”

她把一塊布浸到那桶冰水裏,然後拿出來敷在加羅的額上。“我用盡了一切辦法:塗油,敷膏藥,藥酒,但沒有一樣管用。如果傷口能癒合,他就會好很多。不過,還是有希望的,他很勇敢,也很強壯。”

伊拉龍走到角落裏,慢慢跌坐在地。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他的思緒隨後陷入一片空白,兩眼無神,獃獃地盯着加羅的床。過了一會兒,他才發現凱特琳娜跪在自己身邊。她伸出一隻手臂摟着他,然而他毫無反應,她只好無可奈何地走開了。

稍後門被打開,霍司特走進來。他壓低聲音和葛楚德說了幾句,然後走向伊拉龍。“來,你得離開這兒。”不等伊拉龍拒絕,霍司特就將他一把從地上拉起,領出了房間。

“我就想呆在這。”他抗議道。

“你需要休息,和新鮮空氣。別擔心,很快就讓你回去。”霍司特安撫道。

伊拉龍不情願地讓鐵匠扶自己走下樓梯,走進廚房。六七個滋味濃郁的菜香氣撲鼻,艾伯瑞和波多爾也在,他們的媽媽一邊做麵包,一邊在和他們說話。兄弟倆一見伊拉龍立即住口不言,不過入耳的隻言片語已經足夠讓他明白,他們談的正是加羅。

“過來,坐下。”霍司特搬開一張椅子。

這正合伊拉龍的心意,他坐了進去:“謝謝。”他的雙手輕輕地發著抖,於是他將之夾在膝蓋中間。一隻盤子,堆滿了食物,擺在他面前。

“不一定非得吃,”伊萊恩說,“想吃了隨時吃。”說完繼續做她的飯。伊拉龍拿起叉子,卻幾乎無法下咽。

“你感覺怎樣?”霍司特問。

“非常不好。”

鐵匠停了一下,然後說:“我知道現在不是時候,但我們需要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記不清了。”

“伊拉龍,”霍司特說著身子往前傾了傾,“到你的農莊去的人中,也有我一個。你的家不止是塌了,它簡直被撕成了碎片,周圍還有巨獸的腳印,那是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東西。其他人也看到了。現在,如果附近真的有鬼魂或怪獸出沒,我們一定要弄個明白。你是唯一能告訴我們真相的人。”

伊拉龍知道自己必須編出一套說辭。“我離開卡沃荷……”他算了算日子,“是在四天前,有……黑衣人在村裡打聽一塊石頭,正是我撿到的那一塊。”他對霍司特做了個手勢,“你對我說了他們的事,我就急急忙忙回了家,”所有目光凝聚在他臉上,他舔舔嘴唇,“當晚平……平安無事。第二天早上,我幹完活就進了林子。過了不久就聽到爆炸聲,樹梢上竄起一股黑煙。我立即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但兇手已經跑掉了。我在廢墟里挖啊挖……找到了加羅。”

“於是你就把他放在木板上,一路拖了過來?”艾伯瑞問道。

“是的,”伊拉龍說,“不過,我臨走時查看了通向大路的小徑,上面有兩種腳印,都是男人的。”他伸手從口袋裏掏出那片黑布,“加羅手裏握着這個,我猜它正是黑衣人衣服上的。”

“沒錯。”霍司特說,他表情悲憤,而又思慮重重,“那你的腿是怎麼回事?怎麼受的傷?”

“不清楚,”伊拉龍搖搖頭,“我猜是在把加羅從廢墟里挖出來的時候弄的,不過當時我一點都沒感覺到,直到血開始從腿上往下流。”

“太可怕了。”伊萊恩失聲說。

“我們要捉拿那兩個傢伙,”艾伯瑞熱血沸騰,“不能就這樣放過他們!只要有兩匹快馬,明天就能趕上,把他們抓回來!”

“快把這個蠢念頭從你腦子裏抹掉,”霍司特說,“他們能把你像個嬰兒一樣舉起來,扔到樹上去。難道你忘了他們是怎麼對付那所房子的嗎?我們惹不起這些人。另外,他們現在已經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他看看伊拉龍,“他們確實拿走了石頭,是不是?”

“它不在房子裏了。”

“既然找到了,他們就沒有什麼理由再回到這裏,”他犀利地瞧了伊拉龍一眼,“你還沒有說那些奇怪的腳印呢。知道它們是從哪來的嗎?”

伊拉龍搖搖頭:“我沒有看到這些腳印。”

波多爾突然插嘴道:“我不喜歡這些事,太像巫術了。那是些什麼人?是鬼魂嗎?他們要那塊石頭幹什麼?如果不是用了邪術,他們怎麼可能把房子毀成那樣?也許你是對的,父親,他們要的只是那塊石頭,但我認為他們一定會捲土重來。”

他的話帶來一片沉默。

伊拉龍總覺得漏了些什麼,但一直說不出是啥。這時候突然想起來了,一顆心直往下沉。他說出心中的懷疑:“若倫還不知道這事,對嗎?”我怎麼能把他給忘了呢?

霍司特搖搖頭:“那天你走後,他和丹普頓很快也走了。除非路上遇到什麼麻煩,不然幾天前他就應該到了特林斯福德。我們想派人送個信去,但昨天和前天實在是太冷了。”

“你醒來的時候我們正準備出發呢。”

霍司特伸手捋了捋鬍子:“走吧,你們倆。我幫你們套馬鞍。”

波多爾對伊拉龍保證說:“我會慢慢告訴他的。”說完跟着霍司特和艾伯瑞走出廚房。

伊拉龍坐在桌邊沒動。他的眼睛盯着木頭上的一個節,每一個細微之處都看得清清楚楚:扭曲細密的紋理,三條紋路向一面凸出,中間是一小片深色的節疤。這個節所包涵的內容好像無窮豐富,他湊得越近,發現得就越多。他希望在裏面找到某個答案,可是它就算真的存在,只怕也是在躲着他。

微弱的呼聲衝破他起伏的思緒,聽起來像有人在外面發出呼喊。交給別人去解決吧。幾分鐘后,這個聲音又出現了,比上回更響。他生氣地不予理會。怎麼就不能安靜點呢?加羅在休息。他看看伊萊恩,她似乎充耳不聞。

伊拉龍!一聲大喝差點把他震下椅子。他緊張地抬頭四顧,但周圍毫無異狀,這才恍悟聲音源自他的腦中。

是藍兒?他急切地問道。

短暫的沉寂過後:是的,聾子。

他提着的心慢慢放下來。你在哪裏?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伊拉龍(遺產三部曲之一)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伊拉龍(遺產三部曲之一)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