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火車記
爸爸把我輕輕一推,我醒了過來。烏黑一其中,只見他在床鋪跟前站着。我感覺到他的手還按在我身上,那時我的腦子已經完全清醒,眼睛看得見,感覺也清楚,可是身子的其餘部分卻都還在熟睡之中。
“吉米,”他說,“你醒了嗎?”
“醒了。”
“那就快把衣服穿好。”
“是了。”
他並沒有走,我心裏想要起來,可是我的人實際上卻還在熟睡之中。
“快把衣服穿好了,吉米。”
“是了。”我嘴上應着,人卻還躺着不動。後來睡意消散了,我才從床上爬了起來。
“這才是好孩子,”爸爸說。我踩在地毯上,手探到床後頭去找衣服。
“衣服在椅子上,”爸爸說。“把鞋子襪子也一起穿上啊。”說完便走了出去。天氣冷了,穿衣服成了件麻煩事;我一夏天沒穿鞋襪了,如今穿上去覺得真不是味兒。爸爸隨即又回到了屋裏,在床鋪上一坐。
“鞋穿着疼嗎?”
“緊得很。”
“‘鞋緊也得穿’啊。”
“我這不是在穿了嗎。”
“改天給你換一雙吧,”他說。“剛才這話算不上是什麼為人之道,吉米。不過是有這麼句老話罷了。”
“我明白。”
“就好出‘兩打一,沒出息’,也是一句老話。”
“我倒覺得這句老話比‘鞋緊’那一句有些意思,”我說。
“這一句卻不一定有道理,”他說。“所以你才聽得入耳。聽得入耳的老話就不一定有道理。”天很冷,我系好了第二隻鞋的帶子,就穿戴齊全了。
“你想不想穿扣子鞋?”爸爸問。
“我是隨便的。”
“你要是喜歡的話,以後就給你換一雙,”他說。“喜歡穿扣子鞋的,就應該穿扣子鞋。”
“我都準備好了。”
“知道我們這是去哪兒嗎?”
“要出遠門。”
“去哪兒呢?”
“加拿大。”
“加拿大倒也是要去的,”他說。我們走到了廚房裏。廚房裏窗都上了窗板,桌子上點着一盞燈。地當中是一隻手提箱、一隻行李袋和兩隻帆布背包。“來吃早飯吧,”爸爸說著,從爐子上端來了長柄平底鍋和咖啡壺,到我的旁邊坐下,於是我們就一起吃火腿蛋,喝加了煉乳的咖啡。
“盡量放開肚子吃。”
“我吃飽了。”
“還有一個蛋也吃了吧。”平底鍋里還剩下一個蛋,他拿翻餅夾子夾起來放在我的盤子裏。這蛋叫肉油煎得都起了脆皮了。我一邊吃,一邊四下打量。我這一去要是不再回來的話,對這廚房還真該多看幾眼,道別一番呢。角落裏的爐子是生了銹的,熱水槽上的蓋子已經掉了半個。爐子頂上的屋面下,椽木縫裏嵌着一把木柄的洗碗刷。那是一天傍晚爸爸看到有隻蝙蝠,扔過去正好卡住在那兒的。他始終沒有去取下來,先是想以此提醒自己刷子該更新了,後來大概又覺得見了這把刷子倒可以想起那蝙蝠。那蝙蝠是讓我用袋網給逮住的,逮住后先關在個籠子裏,蒙上了布幔。這小東西小眼睛、小牙齒,在籠子裏攏起了翅膀縮成一團。待到天黑,我們就把它帶到湖邊去放了。只見它一出籠子就飛到湖上,拍拍翅膀,顯得輕盈極了。先期下來緊貼着水面掠過,隨即又衝天而起,打了個迴旋,越過我們的頭頂,飛回那茫茫夜色中的樹叢里去了。廚房裏共有兩張桌子:一張是吃飯的,一張是洗碗的,兩張桌子上都鋪着破布。一隻白鐵桶是提湖水用的,那水槽里貯的就是湖水;還有一隻仿花崗石紋理的搪瓷桶,裏面盛的是井水。食品櫃門上有一條擦手毛巾套在滾筒上,爐子上方的毛巾架上掛的是擦碗毛巾。掃帚靠在壁角里。柴箱內還有半箱木柴,鍋子一律靠牆掛起。
我把廚房上下左右都打量到了,好記住在心裏。我是非常喜歡這廚房的。
“怎麼,”爸爸說,“你將來真不會忘記?”
“我想該不會忘記。”
“不忘記些什麼呢?”
“我們都有過些什麼樣的樂兒。”
“不光是搬柴提水的苦差?”
“這些也不好算什麼苦差。”
“對,”他說。“是不能算苦差。你要走了,心裏不難過嗎?”
“要是去加拿大,就沒有什麼可難過的。”
“我們又不是搬到加拿大去住。”
“也不在那兒待一陣?”
“不會待很久的。”
“那我們上哪兒去呢?”
“到時候看吧。”
“對我來說去哪兒都好,”我說。
“好,應該保持這樣的態度,”爸爸說。他掏出一包香煙來自己點了一支,然後連包遞過來:“你不抽煙?”
“不抽。”
“好極了,”他說。“那你就先到外邊,爬梯子上去把煙囪口拿桶給堵住,我來鎖門。”
我就走了出去。天色還黑,不過沿着山巒的輪廓線已透出了一點微光。梯子已經靠在屋頂邊上了,我在柴棚旁邊找到了采漿果用的那隻老提桶,便提着上了梯子。平底鞋踩在梯子的橫檔上覺得滑溜溜的,有點懸乎。我把桶在煙囪管頂上扣好,這樣一可以擋住雨水,二可以不讓松鼠和金花鼠鑽進去。站在屋頂上居高下望,過了樹叢就是湖。回頭再看另一邊,見到下面是柴棚頂,柵欄,再往外就是山巒了。此刻的天色已經比剛登上梯子時亮了些,拂曉時分,寒颼颼的。我又看看樹叢,看看湖,好把這些都記在心裏,我把四外的景物都一一看到了:背後一帶的山巒,屋后遠處的樹林子,眼光收回來,又落到了下面的柴棚頂上,這些都是我挺喜愛的,柴棚、柵欄、山巒、樹林,我哪一樣不愛啊,我真巴不得這一回不是遠走他鄉,而只是出門去釣一次魚。我聽見門關上了,爸爸已經把箱包行李都搬出來放在地上了。他隨即鎖上了門。我扶着梯子準備下來。
“吉米,”爸爸喚了。
“噯。”
“在屋頂上覺得怎麼樣啊?”
“我這就下來。”
“不忙下。我也上來待會兒,”說著他就爬上來了,一副慢吞吞挺小心的樣子。跟我一樣,他也把四面八方都看到了。
“我也真不想走啊,”他說。
“那我們為什麼還是得走呢?”
“我也說不清楚,”他說。“反正我們就是非走不可。”
我們下了梯子,爸爸就把梯子收起來放進柴棚里。我們把行李一直搬到碼頭上。汽艇就系在碼頭邊。其布罩上是一層露水,引擎、座椅也都被露水沾濕了。我揭去了罩布,拿一團廢紗頭擦乾了座椅。爸爸把行李從碼頭上一一搬到汽艇里,放在船梢。我這就解開了船頭船尾的纜繩,又重新回到汽艇里,手卻還攀住了碼頭。爸爸靠了一隻小開關給引擎進油起動:他先把手轉盤轉了兩下,將油吸入氣缸,然後抓住手搖柄搖上一圈,帶動了飛輪,引擎就起動了。我拿纜繩在一個木樁上一套,用手拉着,不讓汽艇跟碼頭脫開。螺旋槳攪動了湖水,汽艇使勁要掙脫碼頭而去,激起了片片水花,打着漩渦向木樁之間流去。
“開船吧,吉米,”爸爸一聲吩咐,我放開了纜繩,於是我們就離開碼頭出發了。透過樹木的縫隙我看見了我們那所上了窗板的小屋。汽艇是背對碼頭筆直駛出去的,所以碼頭看去一下子就短了許多,展現在眼前的已是一長溜兒的湖岸了。
“你來開吧,”爸爸對我說,我就上去掌舵,把船頭往外偏過點兒,朝尖角地的方向駛去。我回頭一看,那湖灘、碼頭、船庫、香樅樹叢都還看得見,可是過不了一會兒,這一大片開墾地就都過去了,前面是小河灣,那是小河入湖的河口所在,沿岸高高的儘是青松樹,再往前就是尖角地一帶的林木茂密的湖岸,那我就得小心了:尖角地外的水下有沙洲,伸得可遠了。沙洲外邊可都是深水區域,我沿着深水區的邊上駛去,不多時就過了盡頭處,湖面下只見邊上的沙灘都消失了,水裏一大片長的儘是藍花水草,被螺旋槳這麼一吸,都紛紛向我們倒來。再後來尖角地也過了,我再回頭來看時,碼頭和船庫都已杳不可尋,我只看到尖角地上有三隻烏鴉在踩着沙走,沙地里還有一大根陳年老木頭半陷半露,除此以外,便只有前面這片遼闊的湖面了。
我先聽到火車聲,而後才看見來了火車。火車起初是打個大彎駛來的,看去小得很,急匆匆的,一小節一小節接連不斷。火車似乎帶動了山岡,山岡似乎又帶動了火車背後的樹。我看見火車頭噴出一股白氣,隨即聽到一聲汽笛,接着又是一股白氣,又是一聲汽笛。天色還早着哩,可火車早已到了一片落葉松沼澤地的對面。路軌兩旁都是流動的水,那清澈的泉水底下褐色的才是沼澤地,沼澤地中央的上空籠罩着一派霧氣。給林火燒死了的樹在霧其中看去都灰不溜秋的,細細的沒有一點生氣,不過霧卻也不算濃。天是寒颼颼、白蒙蒙的,還早得很哩。火車順着路軌如今筆直開來了,漸漸的愈來愈近、也愈來愈大了。我從路軌上退下來,回過頭去看看:湖邊有兩家雜貨店、幾個船庫,長長的碼頭伸出在湖中,緊靠車站的自流井旁是一方鋪小石子的地。井水從一根塗褐色防水膜的管子裏迎着陽光往外直噴,噴出的水四散飛濺落在個水池裏。背後就是湖,湖面上鋪了一陣微風。沿岸有些樹林子。我們開來的遊艇還系在碼頭上。
火車停下了,列車員和扳閘員跳下車來,爸爸跟弗雷德·卡思伯特道了別。我們的遊艇就寄在他的船庫里,托他照看了。
“幾時回來呀?”
“我也說不上,弗雷德,”爸爸說。“來春就拜託你給遊艇上一次漆。”
“再見了,吉米,”弗雷德說。“可要多多保重啊。”
“再見了,弗雷德。”
我們跟弗雷德握過手,就上了車。列車員上了頭裏的車廂,扳閘員收起我們當踏級用的小木箱,飛身攀登上已經開動的列車。弗雷德還留在站台上,我眼望着車站,看弗雷德在那裏站了一陣就走了,看水管里噴出的水在陽光里飛濺,到後來眼前就都變成枕木和沼澤地了,車站已縮得極小,湖也像變換了方位,看起來不一樣了,再後來這些都看不清了,車過了熊河,穿越一個隧道,眼前就只有向後飛快退去的枕木鐵軌,以及路軌兩旁亂長的野草了,再也沒有什麼可以一看,好留下個記憶的了。如今從車廂頭上向外望去,只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眼生。樹林子看去都是一副陌生面孔,好像這樣的樹林子自己就從沒見過似的。經過湖泊的時候也一樣,覺得那就是一個湖,一個陌生的湖,跟自己住過的湖濱就是不一樣。
“你在這兒要給灑一身煤灰了,”爸爸說。
“我們還是進去吧,”我說。落在這麼個處處陌生的地方,我心裏覺得很不是滋味。依我看,那一帶的景色跟我們的住地其實應該是一般無二的,可就是給人的感覺不一樣。樹葉正在變色的闊葉樹林,那樣子大概也到處都差不多吧,但是坐在火車上看見一片山毛櫸林子,心裏就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倒只會對家鄉的樹林感到懷念。不過當時我還不明白這個道理。我就只當這一帶都不過是我們住地的照式延伸,以為這裏應該跟家裏一模一樣,給人的感覺也應該是相同的,但是其實不然。我們跟這裏就是沒有一點相通之處。那山比樹林子更討厭。千山一個樣恐怕可以算是密執安州的特點吧,但是我在火車上憑窗望去,看到樹林、沼澤,有時還過河,覺得倒也十分有趣,後來又經過一座座山,山上都有農家,山後都有樹林,按說都是一樣的山,可那裏的山就是讓我感到異樣,處處都讓我有一點異樣之感。當然一條鐵路要經過許多座山,那麼多山我看也不可能都毫無差異吧。可是那種異樣卻總讓我看着覺得刺眼。好在那天是個早秋的晴朗天。開了車窗,空氣清新,過了一會兒我就感到餓了。我們是天沒亮就起來的,這時候已快八點半了。爸爸從車廂那頭走來,回到座位上坐下。
“覺得怎麼樣啊,吉米?”
“肚子餓了。”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塊巧克力和一隻蘋果來給了我。
“來,跟我到吸煙車廂去吧,”他說。我就隨着他穿過車廂,去到前一節車廂里。我們在一個雙人椅上坐下,爸爸靠窗坐在裏邊。吸煙車廂里很臟,座椅上包的黑皮都給煙灰火星末子燙壞了。
“看對面座位上,”爸爸跟我說了一聲,可眼睛卻沒望着那兒。對面有兩個漢子並排坐着。里座一個眼望着窗外,右手腕上上了手銬,手銬的另一半卻銬在旁邊那人的左手腕上。他們的前排座位上也坐着兩個漢子。我只看得見他們的後背,不過兩個人的坐法也跟那兩個一樣。靠過道的兩個一前一後在那裏說話。
“唉,趕早車!”其中面對着我們的一個說。坐在他前面①的那個說話連頭也不回:——
①意思是早車只有坐席,不像夜車有卧鋪——
“那我們幹嗎不搭夜車呢?”
“你願意跟這號人睡在一起?”
“睡就睡唄。有什麼不可以的?”
“倒還是這樣舒服些。”
“舒服個屁。”
一直眼望着窗外的那個漢子這時對我們看看,還眨了眨眼。那是個小個子,戴一頂帽子。帽子裏用繃帶裹着腦袋。跟他同銬一副手銬的那個也戴一頂帽子,但是脖子很粗,穿一身藍,看他戴帽子的那副樣子,好像是因為出門才戴的。
前排座位上的兩個人高矮大小都差不多,只是靠過道的那個脖子粗些。
“老兄,給支煙抽抽怎麼樣?”向我們眨眼的漢子隔着同銬一副手銬的那人沖爸爸說。旁邊那個粗脖子扭過頭來對我們爺兒倆瞧瞧。眨眼的漢子笑了笑。爸爸掏出一包香煙來。
“你打算給他煙抽?”那押人犯的問。爸爸就把香煙從過道上連包遞過去。
“我來交給他吧,”那押人犯的說。他用那隻沒銬着的手連包接過香煙來捏了捏,又換到銬上的手裏拿着,用沒銬着的手抽出一支,遞給旁邊的漢子。靠窗的漢子朝我們笑笑,那押人犯的替他把煙點上了。
“你待我倒蠻不錯哩,”他對那押人犯的說。
那押人犯的隔着過道把香煙連包遞迴來。
“你也抽一支嘛,”爸爸說。
“不了,多謝。我嘴裏嚼着哪。”
“要趕長路?”
“去芝加哥。”
“跟我們一樣。”
“那可是個好地方,”靠窗的小個子說。“我去過。”
“我相信你去過,”那押人犯的說。“我相信你去過。”
我們就過去坐在他們正對面的座位上。前排那個押人犯的回過頭來看看。他看押的那個人眼望着地下。
“出什麼事啦?”爸爸問。
“這兩位先生是通緝的殺人犯。”
靠窗的漢子沖我眨眨眼睛。
“說話可要乾淨點,”他說。“我們這兒誰不是有頭有臉的。”
“什麼人叫殺啦?”爸爸問。
“一個意大利人,”那押人犯的說。
“你說什麼人?”小個子笑容滿面地問。
“一個意大利人,”那押人犯的還是向著爸爸說。
“是誰把他殺了?”小個子瞅着警官問,兩眼睜得大大的。
“你這人真會搗亂,”那押人犯的說。
“哪兒的話呢,”小個子說。“我只是問你一聲,警官,是誰把這意大利人殺了?”
“就是他殺了這意大利人,”前排座位上的犯人望着這個刑警說。“就是他張弓搭箭殺了這意大利人。”
“給我住嘴,”刑警說。
“警官,”小個子說。“我可沒殺這意大利人。我也不會去殺一個意大利人。我根本就不認識什麼意大利人。”
“把這話記下來,算他一條罪狀,”前排座位上的犯人說。
“他要抵賴,就是罪上加罪。還說他沒殺這意大利人呢。”
“警官,”小個子問,“到底是誰殺了這意大利人?”
“是你唄,”那刑警說。
“警官,”小個子說。“那是誣賴。我可沒殺這意大利人。我也不想再多說了。我可沒殺這意大利人。”
“他要抵賴,得給他罪上加罪,”那另一個犯人說。“警官,你怎麼把這意大利人殺了呀?”
“你這事可犯了錯誤啦,警官,”小個子犯人說。“錯誤犯得可大啦。你說什麼也不該殺了這意大利人。”
“殺哪個意大利人也不對呀,”另一個犯人說。
“你們兩個,都給我把鳥嘴閉上!”那警官說。“他們都是吸毒的,”他告訴爸爸說。“瘋瘋癲癲,就像亂爬的臭蟲。”
“臭蟲?”小個子這一下連嗓門都響起來了。“我身上可是沒有臭蟲的呀,警官。”
“他祖上世世代代都是英國的伯爵老爺呢,”那另一個犯人說。“不信問那位元老大人好了,”說著把頭朝爸爸一擺。
“還是問那位小哥兒去,”那頭一個犯人說。“他正好也是喬治·華盛頓那樣的年紀。決不會說假話的。”①——
①傳說華盛頓年幼時曾砍壞了父親心愛的櫻桃樹,但是他沒有說謊,向父親坦白承認了自己的錯誤——
“說呀,老弟,”那大個子犯人沖我瞪出了眼睛。
“住嘴,”押人犯的警官說。
“對,警官,”小個子犯人說。“叫他住嘴。他怎麼可以把這個小娃兒扯進來呢。”
“想當年我也是個孩子,”大個子犯人說。
“閉上你的瘟嘴,”那押人犯的說。
“說得對,警官,”小個子犯人先來了這麼一句。
“閉上你的瘟嘴!”講這第二句時那小個子犯人卻沖我直眨眼。
“我看我們還是回原來的車廂里去吧,”爸爸對我說。“回頭見啊,”他對兩個刑警說。
“好。吃午飯見,”前排那個刑警點點頭說。小個子犯人對我們眨了眨眼。他看我們順着過道走去。那另一個犯人則眼望着窗外。我們穿過吸煙車廂,回到原先那節車廂里的座位上。
“哎,吉米,這你見了有什麼想法?”
“我弄不清楚。”
“跟我一樣,”爸爸說。
午飯在卡迪拉克吃。我們已經在櫃枱跟前坐着了,才看見他們進來,他們去找了一張桌子坐。這頓飯吃得夠勁兒。我們吃的是雞肉餡餅,我還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客青漿果餅配雪糕。這家小飯館顧客擁擠。從開着的門裏望出去,看得見火車。我坐在便餐櫃枱前的圓凳上,看他們四個人一起吃飯。兩個犯人用左手吃,兩個刑警用右手吃。那兩個刑警要用刀子切肉時,得靠左手來使叉子,這一來就把犯人的右手也拉過來了。銬在一起的手都雙雙擱在桌面上。我注意看那小個子犯人吃飯,他看來不像是故意的,可總是弄得那警官十分不自在。他常常會不知不覺似的突然一動,那隻手也擱得彆扭,叫那警官的左手老是給拉住了。那另外一對卻吃得要多自在有多自在。反正不像這一對那麼好看就是了。
“這吃飯的工夫,幹嗎不把傢伙去了呢?”那小個子對警官說。警官一聲也不吭。他這時正要去拿咖啡,剛把咖啡端起來,小個子突然一動,他的咖啡起了。警官一眼也沒朝那小個子看,卻猛地一伸胳臂,鋼銬把小個子的手腕也吊了起來,警官的手腕子到處,小個子的臉上早已着了一下。
“王八蛋!”小個子罵了一聲。嘴唇破了,他就咂了咂嘴唇。
“罵誰?”警官問。
“不是罵你,”小個子說。“我都拴在你手上了,哪兒能罵你呢。才不會罵你呢。”
警官把手腕子放到桌子底下,瞅着小個子的臉兒。
“你看怎麼樣?”
“也沒怎麼樣,”小個子說。警官對着他的臉兒瞅了一陣,用他帶銬的手又去拿咖啡了。警官把手伸到,小個子的右手也就給從桌子的那頭直拉到桌子的這頭。警官端起咖啡杯,剛舉到嘴邊要喝,杯子卻突然脫出了手,咖啡起得到處都是。警官對小個子一眼也沒瞧,抬起手銬衝著小個子的臉上就是兩傢伙。小個子一臉是血,他咂咂嘴唇,眼睛直望着桌子。
“你這該挨夠了吧?”
“對,”小個子說。“是挨了很不少。”
“這一下心裏該舒坦點兒了吧?”
“舒坦極了,”小個子說。“你心裏呢?”
“把臉擦擦乾淨,”警官說。“你的嘴巴在淌血。”
我們看見他們兩個兩個上了火車,我們自己也上了車,到座位上坐好。那另一個刑警——不是大家叫警官的那個,是跟大個子犯人銬在一起的那個——對剛才餐桌上的那一幕壓根兒沒有理會。看是都看着,卻似乎並不在意。大個子犯人一聲也沒吭,卻什麼都看在眼裏。
我們的絲絨車座上有些煤灰末子,爸爸就用報紙把座椅撣了撣。車開動了,我從開着的窗子裏向外望去,想把卡迪拉克的面貌看個清楚,但是根本看不到多少東西,只看到了那湖,還有一些工廠,以及鐵軌近旁一條平行的漂亮平坦的路。沿湖邊一帶都是一堆堆的鋸屑,可多了。
“別把頭探出去,吉米,”爸爸說。我就坐了下來。反正也沒有什麼可看的。
“阿爾·莫加斯特就是這個鎮上的人,”爸爸說。
“哦,”我說。
“剛才餐桌上發生的事你看見啦?”爸爸問。
“看見了。”
“看得一點都不漏?”
“這倒不敢說。”
“你看那小個子這樣搗亂是為了什麼呢?”
“我看他是故意要弄得別彆扭扭的,好達到去掉手銬的目的。”
“另外你還看見了什麼嗎?”
“我看見他臉上先後挨了三下。”
“他挨揍的當兒你的眼睛看着哪兒呢?”
“看着他臉上。我就看那警官揍他。”
“跟你說了吧,”爸爸說,“就在那警官用銬着他右手的手銬往他臉上揍去的時候,他卻用左手從桌上抓起一把鋼口的餐刀塞在口袋裏。”
“我倒沒有看見。”
“那可不行啊,”爸爸說。“人都是有兩隻手的,吉米。至少出娘胎都是有兩隻手的吧。你真要把情況了解得一清二楚的話,對兩隻手就都應該看着。”
“那另外兩個人都幹了些什麼呢?”我問。這一來爸爸倒笑了。
“對他們我倒沒有注意,”他說。
午飯以後我們一直坐在那節車廂里,我就靠在窗前看外邊的野景。現在看野景也沒有多大味道了,因為眼下有件事就夠好看的,再說野景我也看得多了。不過我也不想貿然提出到吸煙車廂去,這事總得由爸爸先提吧。他是在那裏看書,我想大概是我那副坐不定的樣子,叫他書也看不安生了。
“你從來也不看書,吉米?”他問我。
“不看,”我說。“沒工夫看。”
“你這會兒在幹些什麼呢?”
“等着呀。”
“你想不想到前邊去?”
“想。”
“你看我們該告訴那個警官嗎?”
“別,”我說。
“這可是個道德問題,”他說完就合上了書。
“你想告訴他嗎?”我問。
“不想,”爸爸說。“再說,還沒有被法庭判定有罪的人,對他按理就應當作無罪的人看待。說不定他倒沒有殺那個意大利人呢。”
“他們是吸毒鬼不是?”
“我也不知道他們吸不吸毒,”爸爸說。“吸毒的人也多的是。不過,不管是吸上了可卡因還是嗎啡還是海洛英,說起話來也不會像他們那樣呀。”
“那麼是吸上了什麼呢?”
“我也說不上來,”爸爸說。“到底是什麼呢,弄得人說起話來變成了那個樣子?”
“我們還是上前邊去吧,”我說。爸爸取下了手提箱,打開來把書放好,還從口袋裏掏出些什麼東西一併放了進去。他鎖好箱子,我們就一起去吸煙車廂。順着吸煙車廂的過道走去,我看見了那兩個刑警和兩個犯人都安安靜靜坐着。我們就在他們的對面坐下。
小個子帽子拉得很低,把頭上的繃帶都遮沒了,兩片嘴唇都腫了。他沒打瞌睡,在看窗外。那警官卻昏昏欲睡,眼睛一會兒閉一會兒開,張開了一會兒又閉上了。他的臉色看去十分睏倦,只想睡覺。前面一排的那兩個都在打瞌睡了。犯人歪向窗口那頭,刑警歪向過道這頭。這樣歪着雙方都不好受,後來人愈來愈困,彼此索性歪到一塊兒來了。
那小個子對警官看看,隨後又向我們這邊看看。他似乎認不得我們了,眼光就又一直朝車廂的那頭望去。他似乎把吸煙車廂里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乘客不是很多。這時候他又瞅了瞅警官。爸爸早已從口袋裏又拿出一本書來,在那裏看書了。
“警官,”小個子喚道。警官撐開了眼皮,對犯人看看。
“我得上廁所,”小個子說。
“這會兒不行,”警官閉上了眼。
“我說,警官,”小個子說道。“難道你就從來沒有憋不住要上廁所的時候?”
“這會兒不行,”警官說。他此刻正處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下,捨不得放棄。他的呼嚕已經在慢慢地來了,要是睜開眼來的話,這呼嚕就打不下去了。小個子向我們這邊看看,可似乎還是認不得我們。
“警官,”他又喚了。警官沒有答理。小個子的舌頭舔了一下嘴唇。“我說警官,我得上廁所。”
“好吧,”警官說著,就站了起來,小個子也站了起來,兩人一起從過道里走過去。我對爸爸看看。爸爸說:“你要去就去吧。”我也就跟在他們後面從過道里走過去。
他們卻在廁所門口站着。
“我得一個人進去,”犯人說。
“那可不行。”
“得了吧。讓我一個人進去。”
“不行。”
“為什麼?你鎖着門好啦。”
“去掉傢伙就是不行。”
“得了吧,警官。讓我一個人進去。”
“我得看着點兒,”警官說。他們走了進去,警官隨即把門關上了。我坐在廁所門對面的座位上。我望了望過道那頭的爸爸。我聽得見廁所裏面在說話,卻聽不出他們在說些什麼。有人轉了一下門內的把手想要開門,緊接着我就聽見有個東西倒在門上,在門上撞了兩下。那東西隨即就倒在地上了。然後又發出了一個聲響,就像殺兔子時提起了兔子的後腿,把兔子頭使勁往個樹樁上撞。我忙不迭地對爸爸使眼色,打手勢。那種聲響連響了三下,緊接着我就看見有什麼東西從門下流了出來。一看是血呢,很慢很慢的,往外直流。我穿過過道快快跑到爸爸身邊。“門的底下流出血來啦。”
“在這兒坐好,”爸爸說完就站起身來,到過道那邊碰碰刑警的肩膀。那刑警抬眼一看。
“你的夥伴上廁所里去了,”爸爸說。
“好嘛,”那刑警說。“這有什麼?”
“我的孩子剛去那兒,看見門底下流出血來了。”
刑警一聽跳了起來,那另一個犯人給猛地一牽,倒在座位上。那犯人對爸爸看看。
“跟我來,”那刑警對犯人說。犯人卻還坐在那兒。“跟我來,”那刑警又說了一聲,犯人還是不動。“不來我就揍得你屁股開花。”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大人?”犯人問。
“跟我來,你這個狗雜種,”刑警說。
“哎,別罵人嘛,”犯人說。
兩個人就順着過道走去,刑警右手拿着把手槍走在前頭,跟他銬在一起的犯人磨磨蹭蹭跟在後邊。乘客們紛紛站起來看。爸爸說:“大家都留在座位上不要動。”他牢牢抓住了我的胳膊。
那刑警見到了門底下的血。他回過頭來盯住了犯人。犯人見他盯着自己,站住不動了。他說了聲:“別!”那刑警右手拿着槍,左手使勁向下一甩,犯人往前一個踉蹌,跪倒了下來。他又說了聲:“別!”那刑警眼睛盯住了門和犯人,手裏把槍倒了個個兒,抓住槍口,突然對着犯人的半邊腦袋猛砸下去。犯人腳一軟倒下了,腦袋和兩手都着了地。他倒地以後還在那裏搖頭,連聲說道:“別別!別別!”
那刑警接二連三砸下去,把他砸到出不了聲。犯人臉兒朝下趴在地上,腦袋耷拉在胸前。刑警眼睛盯着門,把手槍往地上一放,彎下腰去打開了犯人手上的手銬。接着又撿AE餦f0手槍,站起身來,右手握槍,左手去拉繩通知停車。然後才伸手去轉門把手。
火車開始減速了。
“誰在門外,不許進來,”我們聽見門內有個人說。
“快開門,”那刑警說著,後退一步。
“阿爾,”那聲音說,“阿爾,你沒事吧?”
那刑警閃在門的一邊。火車漸漸慢了下來。
“阿爾,”那聲音又說了。“你要是沒事的話就答應我一聲。”
沒人應聲。火車停了。扳閘員開門進來,問:“怎麼回事?”他看了看地上的人和血,又看了看那個拿槍的刑警。列車員也從車廂的那頭過來了。
“裏邊有個傢伙殺了人,”那刑警說。
“還有呢!早就翻窗逃走啦,”扳閘員說。
“看住那個人,”那刑警說著,就推開了去車廂頭上的門。我趕到過道的那邊往窗外望去。沿路軌有一道柵欄。柵欄外是樹林。我望了望路軌的兩頭。只見刑警匆匆跑了過去,一會兒又跑了回來。一個人影子也沒見到。刑警回到了車上,廁所的門也開了。門是好不容易才打開的,因為警官倒在地下,身子壓在門上了。窗子開了約莫一半。那警官嘴裏還有氣息。大家就把他抱起來抬到車廂里,大家也抱起了那個犯人,把他安置在一個座位上。那刑警把手銬在一隻大提箱的提手上一套。看來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知道該去照看這個警官呢還是該去追捕那小個子,還是怎麼樣。大家都下了火車,望望路軌遠處,望望樹林邊上。那扳閘員看見小個子是穿過路軌跑進樹林去的。刑警到樹林裏去了兩次,又都退了出來。那個犯人把警官的手槍搶走了,所以看來誰也不願意闖進樹林深處去抓他。最後火車又開了,他們準備到前站去報告州警,把小個子的相貌特徵發往各地通緝。爸爸幫助他們照料警官。他給警官清洗了傷處,傷在鎖骨和頭頸之間,他叫我到廁所里去取來衛生紙和毛巾,折起來堵在傷口上,又從警官的襯衫上撕下一隻袖管,把傷口裹緊。他們盡量設法把他安頓好,爸爸還替他擦凈了臉。他的腦袋在廁所的地上撞得夠嗆,所以到現在還昏迷不醒,不過爸爸說他的傷倒不重。車一到站他們就把他送下了車,還有一個刑警也把另一個犯人帶走了。這犯人臉色煞白,腦袋一側隆起了一個紫血塊。他給押走的時候,一副樣子顯得傻乎乎的,叫他幹什麼就幹什麼,只巴不得快些辦好似的。爸爸幫着他們安排完警官的事,又回到火車上。車站上正好有一輛運貨汽車,警官給抬上了汽車,送到醫院裏去了。那另一個刑警在打電報。我們還站在車廂的進口處,火車就開動了,我看見那犯人還站在那裏,後腦靠在車站牆上。在哭呢。
我只覺得樣樣無趣,滿肚子不痛快,於是我們進了吸煙車廂。扳閘員拿了一隻水桶和一團廢紗頭正在那裏擦洗,去掉地上的血跡。
“他的情況怎麼樣啊,大夫?”他對爸爸說。
“我可不是大夫,”爸爸說。“不過我看他的傷礙不了事。”
“這麼兩個大個子警察!”扳閘員說。“居然會對付不了那麼一個小矮子。”
“你看見他翻窗出去的?”
“可不,”扳閘員說。“應該說,是他跳下去剛落在路軌上,就被我看到了。”
“你當時認出他了嗎?”
“沒有。乍一見我沒認出他。依你看他是怎麼用刀扎他的,大夫?”
“一定是從背後撲上去的吧,”爸爸說。
“不知道他這刀子是哪兒來的?”
“這就不知道了,”爸爸說。
“還有一個可憐的蠢蛋也真是,”扳閘員說。“他根本就沒有打算要逃跑。”
“是啊。”
“可那警察還是結結實實給了他一頓。你看見了嗎,大夫?”
“看見了。”
“那個可憐的蠢蛋,”扳閘員說。他洗過的地方留下了些水印,血跡都沒了。我們又回到自己那節車廂的座位上。爸爸坐在那裏一言不發,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我說,吉米,”過了一陣他才說。
“嗯。”
“對這件事你現在總的怎麼看?”
“說不出個看法。”
“我也是,”爸爸說。“心裏很不痛快是不是?”
“對。”
“我也是。害怕嗎?”
“看到血的時候很害怕,”我說。“見他打犯人也很害怕。”
“那是正常現象。”
“你害怕嗎?”
“不怕,”爸爸說。“你看到血是什麼樣子的?”我想了一下。
“又濃又滑。”
“血濃於水啊,”爸爸說。“一個人走上了生活的道路,首先體驗到的就是這一句老話的意思。”
“那不是這個意思吧,”我說。“那是說的親屬關係。”
“不,”爸爸說。“就是這個意思,不過等你體驗到的時候,你總少不了還要吃一驚的。我忘不了我第一次體驗時的感受。”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只覺得鞋子裏面儘是血。暖烘烘、膩稠稠的。就像打野鴨的時候長筒靴里灌了水,只是暖烘烘的,比較稠,也比較滑。”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啊,是好久以前的事啦,”爸爸說。
蔡慧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