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路口感傷記
我們是在中午前到達岔路口的,還開槍誤殺了一個法國老百姓。這人當時正快步穿過我們右方的田野,他已經過了農家房子,才看見第一輛吉汽車開來。克勞德命令他站住,他卻只管在田野里跑去,雷德就一槍把他打死了。這是雷德當天打死的第一個人,所以他心裏好不喜歡。
我們都以為那是個德國人,身上老百姓的衣服是偷來的,不料一看他竟是個法國人。至少他的身分證是法國的,那上面說他是蘇瓦松人。②
“SansdoutecéCtaitunCollabo(他肯定是個通敵分子),”③克勞德說——
①《岔路口感傷記》是一篇完整的短篇小說,寫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至1961年之間——原編者注
②蘇瓦松是巴黎東北約八十公里處的一個城市。
③原文為法語,下同——
“他不是想逃跑嗎?”雷德還反問道。“克勞德叫他站住,那個法國話說得可標準了。”
“‘獵獲簿’上就把他作通敵分子登記吧,”我說。“他的身分證照舊去放在他身上。”
“他真要是蘇瓦松人,跑到這兒幹什麼來了?”雷德又反問道。“蘇瓦松離這兒可遠着哪。”
“他在我們的部隊開到之前逃走,就說明他是個通敵分子,”克勞德還解釋說。
“他這張臉也真難看,”雷德瞅着地上的人說。
“也被你弄壞了點,”我說。“聽好了,克勞德:把身分證照舊放好,身上的錢一個子兒不許動。”
“不拿別人會拿的。”
“你就不要去拿嘛,”我說。“德國鬼子送上門來的錢是決不會少的。”
然後我就指示他們:兩輛車在哪兒停放,“買賣”在哪兒開張。我還派奧內西姆穿過田野,過了這兩條路,到那上了窗板的小餐館裏去打聽打聽清楚,有多少人馬已經從這條出逃的必經之路逃了過去。
逃過去的人馬倒還真不少,都是往右邊的那條路上去的。我知道短不了還有很多人馬要逃過去,就用腳步測量了一下從這條路到我們那兩個埋伏點的距離。我們使用的都是德國人的武器,這樣即使岔路上有什麼巨大的聲響傳到德國人耳里,也就不致會驚動他們了。我們把埋伏圈特意設在過岔路口有相當距離的地方,免得到時候弄得岔路口滿地狼藉,一派殺人場的景象。我們要德國人快快投這岔路上來,而且要源源不斷地來。
“這個guetapens(伏擊)真太妙了,”克勞德說。雷德問這個法國字怎麼講,我告訴他那也不過是一般的埋伏的意思。雷德說這個字他倒得好好記住。他現在十句話里倒有五句要說些自以為是的法語,要是給他個命令的話,他也十回里有五回會用他的所謂法國話來應上一聲。他說得滑稽,我挺愛聽的。
那是夏末一個絕美的好天,那年夏天後來就不大再有這樣的好天氣了。我們埋伏好以後便就地躺着,兩輛車子在肥料堆後面掩護我們。這個肥料堆體積大,氣味重,而且非常堅實,我們躺在溝后的草地里,草還像常年夏天那樣有股草香,兩棵樹給兩個埋伏點各撒下一片遮蔭。我這兩個埋伏點也許設得太靠前了點,不過只要你火力夠,上門的貨色來得快,你是決不會嫌靠得太前的。一百碼就滿不錯了。五十碼更理想。我們連五十碼都還不到呢。當然,在這種事情上我們總是覺近不覺遠的。
有人也許會說埋伏得這麼靠前不妥當。可是我們到時候還得趕出去再趕回來,得儘可能把路上的伏擊痕迹清除掉。車輛之類是沒什麼辦法可收拾的了,不過按照常情來推想,估計後來的車輛會當那是被飛機打壞的。只是那天並沒有飛機。不過來人也不會知道今天還沒有飛機來過這裏。何況匆匆忙忙往逃生路上逃跑的人,看問題的角度也不一樣。
“MonCapitaine(我的隊長),”雷德對我說。“要是我們的先頭部隊來了,聽見這裏響的都是德國人的槍炮,可不要把我們打得命都沒了?”
“我們兩輛車上的人會對先頭部隊的來路注意觀察的。自有他們來打信號避免誤會。不要急嘛。”
“我一點也不急,”雷德說。“我已經打死了一個貨真價實的通敵分子。我們今天也總共只有這麼一點戰果,這個伏擊可一定要多多殺上幾個德國鬼子。Pasvrai(不是嗎),奧尼?”①——
①奧內西姆的愛稱——
奧內西姆說:“Merde(放棄)。”就在這時我們聽見飛快開來了一輛汽車。我看見車是從兩邊種山毛櫸的那條路上來的。那是一輛綠灰色偽裝了的大眾車,壓得沉甸甸的,車上儘是戴鋼盔的,看樣子真像去趕火車一般。路旁有兩塊石頭可以作瞄準點用,那是我從農家的一堵石牆上拆下來安在那兒的,一等大眾車過了岔路口,順着我們面前這條又起又直的上山的逃生路向我們這裏駛來時,我馬上命令雷德:“車到第一塊石頭,把開車的幹掉。”又命令奧內西姆:“機槍擺射,高度:一人的身高。”
雷德的槍一響,那大眾車的駕駛員對車子就失去了控制。由於他戴着鋼盔,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如何。只見他的手鬆開了。可不是緊緊蜷縮成一團,也不是死死抓住方向盤。機槍在駕駛員的手鬆開之前也早已開了火,於是車子就衝到了溝里,把車上的人都拋了出來,看去就像慢鏡頭一樣。有的摔在路上,二分隊的弟兄愛惜彈藥,給他們來了一個短點射。有一個人打了個滾,還有一個人在爬,我正看着,克勞德把兩個都打死了。
“我那一槍好像打中了駕駛員的腦袋,”雷德說。
“別太自鳴得意了。”
“這樣的距離打槍,槍口總免不了有些上抬,”雷德說。
“我是瞄準了他最低的部位打的。”
“伯特蘭,”我對二分隊那邊喊道。“請你帶領手下到路上去把他們搬開。把Eeldbuch①全部拿來給我,錢你給保存一下回頭再分。得快些把他們搬開。你也去幫個忙,雷德。把他們都往溝里扔。”——
①德語,原意是“野外作業記錄本”,這裏疑是指德國兵的身分證件之類,同下文提到的“餉簿”很可能是一回事——
他們打掃戰場的時候,我就向著小餐館那邊西來的公路眺望。我除非得親自動手一起參加,否則是決不看打掃戰場的。看打掃戰場可不好受。我不好受,人家自然也不見得好受。不過我是帶隊的。
“你報銷了幾個,奧尼?”
“八個該一個沒漏吧。我只能說我都打中了。”
“這麼近的距離”
“是打中了也顯不出多少能耐。可我用的畢竟是他們的機槍啊。”
“我們得快些再作好戰鬥準備。”
“我看這輛車子壞得倒還不算厲害。”
“等回頭再去查看吧。”
“聽哪,”雷德說。我聽了聽,隨即就把哨子吹了兩下,於是大家都趕緊退了回來,雷德還拖着末了一個德國人的一條腿,顛得死人腦袋亂顫。這樣我們便又埋伏了起來。可是什麼也沒來,這一下我心裏倒急了。
我們設置埋伏的任務很簡單,就是要在敵人的逃亡路線上橫跨兩側進行狙擊。嚴格說來,“橫跨兩側”這一點我們沒有做到,因為我們的人力不足,不能在道路兩旁同時設伏,此外我們的技術條件也不夠,碰上裝甲車輛就辦法不多了。不過我們兩個埋伏點都各備有兩枚德制的Panzerfaust。那比①正規部隊裏用的美式火箭筒威力要大得多,使用也輕便,彈頭大,發射管又可以扔掉;但是近來我們在德國人撤退時繳獲的這種火箭筒有不少是給暗裏安上了餌雷的,還有不少給故意破壞了。所以我們只用那些新鮮得不能再新鮮的“時鮮貨”,而且總還要從中隨意抽些貨樣,叫個德國俘虜打打看——
①德語:鋼甲拳。即德制反坦克火箭筒——
被非正規部隊抓獲的德國俘虜往往非常願意提供合作,態度決不會比飯店領班或三四流外交官差。總的說來,在我們眼裏德國人就好比是走上了邪路的童子軍。這也就是贊他們是優秀軍人的又一種說法。我們可不是優秀軍人。我們是專干一門骯髒職業的。用法國話說,就是“unmétiersale(一門骯髒透頂的職業)”。
經過反覆審問,我們知道了從這條逃亡路上逃走的德國人都是往亞琛去的,我知道我們現在打死他們一個,以後在亞琛或起格菲防線後面就可以少一個敵人抵抗。這道理是簡單明了的。我就歡喜問題這樣簡單明了。
我們看見這一回來的德國人是騎自行車的。總共四個,也是急急忙忙的,但是都已經累透了。他們不是自行車部隊的。他們就是一般的德國兵,騎的是偷來的自行車。領頭的那個看到路上有新鮮血跡,又一扭頭瞧見了那輛汽車,便用足全身力氣把右腳的長筒靴往右腳鐙上狠命踩下去,這時我們卻向他開了火,也向另外三個開了火。人挨了槍子兒從自行車上摔下來,那個情景看起來總是挺慘的,儘管還比不上馱着人的一騎馬中了槍那麼慘,更別說一頭奶牛誤入槍林彈雨給打穿肚子了。可是在近距離內看一個人中了槍彈摔下自行車,那自有一種親如切身的感覺,叫人受不了。眼前可是四個人、四輛自行車。那個切身之感才叫強烈呢,何況,自行車翻倒在路上聲音尖細而刺心,人摔下來又響得那麼悶,裝備碰得劈啪一片,這一聲聲都傳到了你的耳里。
“快把他們搬到路外邊去,”我說。“把四輛vélos(自行車)都藏起來。”
正當我扭過頭去監視路上時,那小餐館有一扇門打開了,出來了兩個戴便帽、穿工作服的老百姓,各拿了兩隻瓶子。他們慢悠悠穿過了岔路口,一轉彎向埋伏點後面的田野里走來。他們上身都穿運動衫加舊上裝,下面是燈芯絨褲子,腳登農村靴。
“對他們注意監視,雷德,”我說。他們還是一個勁兒往前走,後來竟把瓶子高舉過頭,兩隻手各拿一瓶,走到我們跟前來了。
“快卧倒,”我喊了一聲。他們就趕快趴下,把瓶子在腋下一挾,順着草地爬過來。
“Noussommesdescopains(我們是朋友),”其中一個喊道。這人一副深沉的嗓音,一開口酒氣直衝。
“過來,你們這兩個酒糊塗的copains(朋友),讓我們來認一下,”克勞德應道。
“我們是在過來呀。”
“外面下這麼大的鐵彈雨,你們到這兒幹什麼來啦?”奧內西姆喊道。
“我們送一點小禮物來了。”
“剛才我到過你們那裏,你們的小禮物當時為什麼不送?”克勞德問道。
“哎呀,情況變化了嘛,camarade(同志)。”
“變得有利啦?”
“Rudement(大大的有利),”那頭一個酒鬼camarade說。
另一個趴在地上,把一隻瓶子向我們遞過來,帶着很不痛快的口氣問:“OnditPasbonjourauxnouyeauxcamardes(對新同志也不問一聲好)?”
“Boniour(你好),”我說。“Tuveuxbattre(你們想來打仗)?”
“假如有必要的話。不過我們來是想問一下:這些vélos可不可以給我們?”
“得等戰鬥結束,”我說。“你們服過兵役嗎?”
“這個自然。”
“那好。你們每人帶一支德國步槍、兩夾子彈,順着這條路到我們右邊兩百碼的地方,見有過路的德國人就來一個斃一個。”
“我們不能跟你們在一塊兒嗎?”
“我們是專業人員,”克勞德說。“隊長怎麼說你們就怎麼辦。”
“上那邊去選一個有利的地形,槍可不能朝這邊打。”
“把這個臂章佩上了,”克勞德說。他一個口袋裏滿是臂章。“你們是franetireurs(游擊隊員)了。”他沒有說出完整的名稱。
“過後能把vélos給我們?”
“你們打不上的話,給一人一輛。打上了,給一人兩輛。”
“得的錢怎麼辦?”克勞德說。“他們用的可是咱們的槍。”
“錢就歸他們拿吧。”
“不該歸他們。”
“繳獲的錢都要送上來,回頭會分給你們一份的。AllezVite(快去)!DébinetoiD(走呀)!”
“Ceuxsontdeupoivrotspourris(這兩個是爛酒鬼),”克勞德說。
“拿破崙時代都還有酒鬼呢。”
“很可能。”
“肯定的,”我說。“這一點我完全可以向你擔保。”
我們躺在草地里,草的氣息還十足是夏天的氣息,溝里的屍體漸漸引來了蒼蠅,有普通蒼蠅也有青頭大蒼蠅,黑色路面的公路上鮮血四周還有些蝴蝶。不但鮮血四周有黃的白的蝴蝶,連屍體拖過的地方留下的一條條血跡旁邊都有。
“我倒不知道蝴蝶原來是吃血的,”雷德說。
“我本來也不知道。”
“也難怪,我們打獵的季節那是冷天,已經沒有蝴蝶了。”
“我們在懷俄明打獵的時候,‘小木樁’地鼠①和土撥鼠早都躲在洞裏了。可那還只是九月十五呢。”——
①北美大草原地區有一種地鼠,因起挺起身子靜止不動時看去像個小木樁,故有“小木樁”地鼠之稱——
“我倒要仔細看看蝴蝶是不是真的吃血,”雷德說。
“要不要拿我的望遠鏡去看?”
他仔細看了好一會兒,說:“真他媽的難說。不過老釘在那兒是肯定的。”然後他又轉過頭去對奧內西姆說:“奧尼呀,Pauvre-(可憐的)德國鬼子真差勁。Pasde(沒有)手槍,Pasdebinoculaire(沒有望遠鏡)。媽的什麼都rien(沒有)。”
“Assezdesous(可就是有錢),”奧內西姆說。“我們這一回錢的收穫倒是不小。”
“有錢也沒個鬼地方可花。”
“以後再花吧。”
“Jeveux(我倒想),maintenant(現在)就花,”雷德說。
克勞德用他童子軍萬能刀上的拔塞鑽把兩瓶酒開了一瓶。他聞了聞,遞給我。
“‘CestduCestdugnolfe(是燒酒)。”
那邊的二分隊也在享受他們的那一份。他們原是我們最親近的夥伴,可是一分開以後,就覺得他們像是外人了,那兩輛車更像是後方梯隊了。我心想:人真是一分開就疏遠。這一點倒應該注意。倒還有這麼件事需要注意。
我舉起瓶來喝了一口。那是高純度的烈酒,凶極了,一上口就是一團火。我把瓶子還給了克勞德,克勞德又給了雷德。雷德一口喝下去,眼淚都流了出來。
“這裏的酒是用什麼東西釀的,奧尼?”
“大概是土豆吧,還得上鐵匠鋪去弄點馬蹄上修下的邊皮加在裏面。”
我翻譯給雷德聽了。“我什麼酒都喝過,就是土豆酒倒還沒嘗過味道,”他說。
“這酒是裝在生鏽的釘桶里催陳的,裏面還要放幾枚舊釘子提提酒味。”
“我得再喝一口,消消嘴裏那股味道,”雷德說。“MonCapitaine,咱們要死一塊兒死好嗎?”
“Bonjourtoutlemonde,(向全世界的人問好),”我說。
這是我們常說的一個老笑話,說是有個阿爾及利亞人即將在桑丹監獄①外的街道上被送上斷頭台,問他可有什麼遺言要說,他就說了這樣一句話。
“為蝴蝶乾杯,”奧內西姆喝了一口。
“為釘桶乾杯,”克勞德也把起子一舉。
“聽哪,”雷德說著把酒起遞給了我。我們都聽見了一輛履帶車的聲音。
“好傢夥,中頭彩了!”雷德說。“AlongongfangdolaPatreelefuckingjackpotoulemore,”②他輕輕地唱了起來,釘桶酒這時已經對他不起作用了。我又喝了一大口酒,大家趴在那兒,把一應佈置檢查了一遍,眼睛就都朝着左邊的路上望去。不久就看見了。那是一輛德國人的半履帶式兵車,車上的人擠得都只有勉強站着的份兒——
①巴黎的一座監獄。
②這裏哼的是《馬賽曲》,但是隨口夾進了幾個英文字,法語的音也念得不準。意思變成了:“前進祖國的孩子們,但願頭彩多多的來”——
在敵人的逃亡路線上設置埋伏,總少不了要在路的對面一側埋上四顆餅狀地雷,有寬餘的話還可以再多埋一顆,都打開了保險,一顆顆就像比特大號湯盤還大的圓形大跳棋,①又像死獃獃伏着不動的蛤蟆。四五顆地雷排成一個半圓形,拔些野草蓋在上面,用一根在船用雜貨行里都能買到的黑油粗繩串起來。繩子的一頭系牢在里程標上,這種一公里一個的標石叫做borne,也可以系在十分之一公里的小標石上,反正只要找個牢不可拔的東西系住就行。繩子鬆鬆地橫過路面,一頭挽上個圈,由前隊伏兵或后隊伏兵掌握都可以——
①古時下西洋跳棋有在地上劃了棋盤下的,棋子奇大。有些地方如蘇格蘭至本世紀猶有此風——
開來的這輛壓得沉甸甸的兵車,是駕駛員面前有瞭望口的那一種,重機槍此刻都高高地昂起了頭,警戒着空中。我們個個都緊盯着兵車,看它步步逼近,車上擠得也真夠瞧的。滿滿一車儘是黨衛軍,現在連領章都看見了,面孔也都看清楚了,看得愈來愈清楚了。
“拉繩,”我向二分隊大喊一聲。不料繩子一收緊,原來排成半圓形的地雷就給拉移了位,亂了陣形,我想這一下露餡了:一看就知道那是用青草遮着的餅狀地雷!
這時候駕駛員要麼見了地雷馬上剎車,要麼還是往前直開,撞上地雷。行駛中的裝甲車輛是不能打的,但是只要車子一剎住,我就可以用那大彈頭的德制火箭筒給它一傢伙。
那半履帶式兵車來得極快,此刻我們已經把他們的面孔看得清清楚楚。他們都忙着在看公路那頭可有我方的先頭部隊追來。克勞德和奧尼臉色發白,雷德面頰上肌肉一抽。我卻總是這個老毛病:肚子裏又覺得像掏空了似的。緊接着那兵車裏就有人看見了血跡,還看見了溝里的那輛大眾車和屍體。他們用德國話大喊大叫,那駕駛員跟他身邊的軍官想必也看到了路上的地雷,車子往旁邊一起,猛的停了下來,可是剛要打倒車後退,就被火箭筒擊中了。在火箭筒擊中的同時,兩個埋伏點上的人馬也都一起開了火。兵車上的那幫傢伙自己也有地雷,就急急忙忙構築其他們的路障來,好給倖存的那點力量作個掩護,因為在德國火箭筒擊中、兵車被炸毀的那個當兒,我們個個都低倒了頭,頭上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在往下灑,好似打開了一個噴泉。灑下來的都是鋼鐵之類的硬傢伙。我查點了一下:克勞德,奧尼,雷德,都還在射擊。我也拿了一支“施邁瑟”對着瞭望口在射擊,我背①上濕漉漉的,脖頸上也儘是血,不過這噴泉的來歷我也看清楚了。我真不明白這兵車怎麼會沒有給炸個大開膛或大翻身,卻這樣一下子就完蛋了。我們車子上的“五零”機槍②也都在射擊,所以當時聲響挺大,耳朵里什麼也聽不見。兵車裏再沒有人露臉了,我以為事情已經了結,正要揮手命令“五零”機槍停止射擊,兵車裏卻有人扔出一顆木柄手榴彈來,在路外才一點點的地方就爆炸了——
①一種德國衝鋒槍。
②口徑為0.50英寸的機槍——
“他們連自己的死人都殺起來了,”克勞德說。“我去喂它兩顆嘗嘗怎麼樣?”
“我來再給它一傢伙。”
“得了,一次就夠受的了。我的背上早已刺滿一背的花子。”
“好,那你去吧。”
他藉著“五零”機槍的掩護,在草地里迂迴爬去,拿顆手榴彈拔去了保險銷,讓把手先啪的彈開,手榴彈在他手裏冒了會兒青煙,他才一撩手高高地拋了出去,落到了兵車的那一側。手榴彈轟然一聲爆炸,把人震得都跳了起來,彈片①打在裝甲板上,哐哐直響——
①這種手榴彈不同於木柄手榴彈,不用拉弦。拔去保險銷后,就靠手指的力量把手榴彈上的把手壓住。擲出時手指一松,把手脫開,帶動導火索起燃,數秒鐘后爆炸。距離敵人較近時,可以先讓把手脫開,等導火索稍燃后再投出——
“快出來,”克勞德用德國話說。一把德國衝鋒槍從右邊的瞭望口裏開了火。雷德對着瞭望口打了兩槍。衝鋒槍又開火了。顯然雷德的槍打不到他。
“快出來,”克勞德直喊。衝鋒槍又響了,那聲音就像小孩子拿了根棒一路走一路在柵欄上磕碰。我還擊的槍聲聽來也是那樣怪僻。
“快回來,克勞德,”我說。“雷德,你對着這邊的口子打。奧尼,你打那邊的。”
克勞德很快回來了,我就說:“這個不得好死的德國鬼子。我們就把還有一個傢伙用掉了吧。以後總還弄得到的。反正先頭部隊也就要到了。”
“這輛兵車是他們的後衛部隊,”奧尼說。
“你上去打,”我對克勞德說。他打了,兵車的前艙給打得沒了蹤影,於是他們就進去搜遺下的錢財和餉簿。我喝了口酒,對我們的車子揮揮手。“五零”機槍上的弟兄學着拳擊手的樣子,把手高舉在頭頂上揮舞。我隨後就背靠大樹一坐,一是需要考慮一下,二也可以監視公路那頭的動靜。
他們把搜到的餉簿全拿了來,我都給裝在一隻專放餉簿的帆布包里。沒有一本不是沾了血的。錢倒是繳獲了不少,也都沾着血,奧尼和克勞德還同二分隊裏的人一起撕下了好多黨衛隊的肩章,能用的衝鋒槍都收了來,不能用的也拿了幾把,統統裝在一隻外有紅條條的帆布袋裏。
錢,我是從來不碰的。那是他們的事,反正我認為碰了錢是要倒運的。不過這一下倒有好大一筆錢可分了。伯特蘭給了我一枚一等鐵十字章,我放在襯衫口袋裏。這種東西我們難得也在身邊放上一時半時,過後就都送掉了。我是什麼都不願意留着的。留着到頭來總難免要倒運。拿雖然暫時拿着,可心裏卻覺得:要是以後能夠退回去,或者送給他們的家屬,那該有多好呢。
大家看上去就像在屠宰場裏遇上了一場爆炸,渾身都是叫炸飛的太小肉塊打過的痕迹,那幾個鑽進兵車肚子裏去的人出來時身上也不見得乾淨。我起初還糊裏糊塗,後來發現有這麼多的蒼蠅老是叮着我的肩背和脖頸,才知道自己的模樣兒該有多慘了。
那半履帶式兵車橫在路中,這一來車輛過此就非得減速行駛不可了。大家都已經收穫不小,我們又沒有一個傷亡,再說這個地方也已經破壞得沒法再打了。我們就是要打也只能改天再打了,何況我可以肯定這已是後衛部隊,現在就是再打,也只能打上幾個散兵可憐蟲了。
“排除地雷,把東西都收拾好,我們回農家房子裏去梳洗梳洗。在那兒我們照樣可以把公路封鎖得嚴嚴實實。”
大家都提着沉甸甸的東西來了,個個興高采烈。我們把兩輛車子就留在那兒,大家都到農家場院裏的抽水機跟前去好好洗了洗。有被鐵皮劃破擦傷的,雷德都給搽了碘酊,他還給奧尼、克勞德和我灑上了一些消炎粉。等雷德給大家弄完了,克勞德也給雷德弄。
“那農家房子裏就沒有一點可喝的嗎?”我問勒內。
“我不知道。我們哪有工夫看?”
“你進去看看。”
他找到了幾瓶紅葡萄酒,倒還可以喝得,我就隨便找個地方一坐,清點清點武器,說說笑話。我們紀律是嚴格的,卻不拘形跡,只有在自己師里,或者需要做給人看看的時候,才會講究這些。
“Encoreuncoupmanqué(又是一場空歡喜),”我說。那是一個很老的老笑話了,我們隊伍里當初有過一個無賴,每當我主張放小魚過去,等大魚上鉤的時候,他總要來這麼一句。
“今兒才厲害呢,”克勞德說。
“簡直叫人受不了,”米歇爾說。
“我,我真干不下去了,”奧內西姆說。
“Moijesuislafrance,(我,我就是法蘭西噢),”雷德說。
“你還打嗎?”克勞德問他。
“Pasmoi(我是不打了),”雷德答道。“我來指揮。”
“你還打嗎?”克勞德問我。
“Jamais(堅決不打了)。”
“為什麼你的襯衫上儘是血?”
“有一頭母牛產崽,我在照料呢。”
“你是個助產士還是個獸醫?”
“除了姓名、軍銜和軍號,我什麼也不能交代。”
我們又喝了些酒,同時注意着路上,只等我們的先頭部隊到來。
“Qùestla該死的先頭部隊(那該死的先頭部隊在哪兒啦)?”雷德問。
“他們的機密我哪兒知道。”
“幸虧在我們作小accrochage(接觸)的時候他們沒來,”奧尼說。“告訴我,monCapitaine,你在發射那傢伙的時候是怎麼個感覺?”
“肚子裏像掏空了似的。”
“心裏是怎麼想的呢?”
“心裏是求天拜地,可千萬別’偏‘了。”
“也真是我們走運:他們的油水好足。”
“還有,他們倒居然沒有後退散開。”
“可別敗了我今天下午的興啊,”馬塞爾說。
“有兩個騎自行車的德國鬼子,”雷德說。“從西邊過來了。”
“好傢夥,倒有膽量,”我說。
“Encoreuncoupmanqué,”奧尼說。
“這兩個有誰要打?”
誰也不要。那兩個人一頭趴在車把上,蹬得不緊不慢,他們的靴子太大了,踩在腳鐙上顯得很彆扭。
“我來用M-1①打一個試試,”我說。奧古斯特把槍遞給了我,我等到那前一個汽車的德國人過了半履帶式兵車,眼前沒有樹木遮住他的身影時,就把槍瞄準了他,槍口隨着他往前移了移,一槍卻沒有打中——
①美製半自動步槍——
“Pasbon(不行),”雷德說。我就把槍口再提前些,又是一槍打去。那德國人也是那樣一副慘不忍睹之狀,跌下車來,倒在路上,那vélo倒翻了過來,一個輪子還在直打轉。另一個汽車的死命往前蹬,一會兒工夫那兩個copains也開起火來了。我們只聽見他們“嗒砰”“嗒砰”刺耳的槍聲,那汽車的卻絲毫無損,只管往前蹬,不一會兒就蹬得看不見了。
“Copains真他媽的不bon(中用),”雷德說。
過會兒我們就看見那兩個copains撤了下來,來到了我們大部隊裏。我們隊伍里那幾個法國人都又羞又惱。
“Onpeutleseusiller(能不能把他們斃了)?”克勞德問。
“不。我們不槍斃酒鬼。”
“Encoreuncoupmanqué”奧尼這麼一說,大家的氣才平了些,不過總還不大愉快。
那前頭一個copain襯衫口袋裏藏着一啤酒,就在他站住舉槍致敬時,酒瓶露了出來。他說:“MonCapitaineonafait,unvéritablemassaore(我的隊長,這一下殺得可真痛快)。”
“住嘴,”奧尼說。“把你們的傢伙給我。”
“可我們給你們充當了右翼呢,”那copain一副洪亮的嗓音說道。
“你們頂個屁,”克勞德說。“兩位可尊敬的酒鬼先生,給我閉上嘴巴滾蛋吧。”
“Maisonabattu(可我們打了啊)。”
“還打呢,放你的屁,”馬塞爾說。“foutmoilecamp(給我滾)。”
“Onpeutfusillerlescopains(能不能把這兩個朋友斃了)?”雷德問。他就會像鸚鵡學舌。
“你也給我住嘴,”我說。“克勞德,我說好了要給他們兩輛vélos的。”
“不錯,”克勞德說。
“你跟我去,拿兩輛最壞的給他們,把那個德國鬼子連同vélos也一起給收拾了。你們其餘的人繼續封鎖道路。”
“當年的老章程可不是這樣辦的,”一個copain說。
“當年的老章程今後就不能照搬了。反正當年的你恐怕也是個醉糊塗。”
我們先到公路上去處理那個德國人。他沒有死,可是兩肺都給打穿了。我們對他盡量和悅相待,扶他躺下時盡量讓他躺舒服,我替他脫去了上衣襯衫,我們替他在傷口上灑了消炎粉,克勞德還用急救包替他作了包紮。他的面孔長得很討人喜歡,看上去他至多不過十七歲。他想要說話,可是說不出來。他一向聽慣了臨到這種局面應該如何對待,如今就極力想照着去做。
克勞德從死人身上剝下了兩件上衣,替他做了個枕頭。然後撫了下他的腦袋,拉起手來替他按按脈搏。那小夥子兩眼一直望着他,卻說不出話。小夥子的目光始終也沒有離開過他,克勞德俯下身去在他前額上親了親。
“把路上那輛自行車搬走,”我對兩個copains說。
“Cettoputainguerre(這該死的戰爭),”克勞德說。“這混蛋透頂的戰爭。”
小夥子不知道是我給了他那一槍,所以也不特別怕我。我也去按了按他的脈搏,這才明白克勞德何以會有那樣的舉動了。我這個人要是懂事些的話,就應該也去把他親親。可是這種事情往往當時不會想到,結果就成了終生的遺憾。
“我想留下陪他會兒,”克勞德說。
“真太感謝你了,”我說。我便去樹木背後,到那四輛自行車的藏處,見那兩個copains早已像兩隻烏鴉一樣在那兒站着了。
“這一輛,還有這一輛,你們拿去,foutemoilecamp(給我滾)。”我剝下了他們的臂章,塞進自己的口袋。
“可我們打了呀。這就該得兩輛。”
“給我滾,”我說。“聽見沒有?給我滾。”
他們失望地走了。
從小餐館裏出來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問我要那輛新的自行車。
“我的那輛今兒早上給他們搶走了。”
“好吧。拿去吧。”
“還有兩輛怎麼辦?”
“快走吧,這會兒別到公路上來,大軍隨後就到。”
“可你們不就是大軍嗎。”
“不,”我說。“很遺憾,我們可並不是大軍。”
那孩子騎上了一點都沒有損傷的自行車,踏到小餐館裏去了。我就頂着炎夏的天空,回到農家場院裏,等我們的先頭部隊開來。我當時的心情真是壞得不能再壞了。不過更壞的心情其實還是會有的。真的,我敢肯定會有。
“我們今兒晚上到不到城裏去?”雷德問我。
“去呀。部隊是從西邊來的,這會兒也該把城拿下來了。你不聽見聲音嗎?”
“當然聽見。中午以後就聽見了。這個城好嗎?”
“等大軍一到,我們聯繫上以後,順着小餐館前面的那條路一直往前走,你就可以看到了。”我在地圖上指給他看。“只要走上約莫一英里路就可以看到了。看見嗎,一轉過那個彎,地勢就低下去了?”
“我們還打嗎?”
“今兒不打了。”
“你還有襯衫嗎?”
“比這一件還臟呢。”
“再臟也不會比這一件更髒了。你脫下來我去洗一洗。天這麼熱,要是到你該穿的時候還沒幹透,穿上去也沒關係。你心裏不痛快?”
“是啊。很不痛快。”
“克勞德怎麼還不來?”
“他要陪着中了我槍的那個孩子,看他合眼。”
“是個孩子?”
“是啊。”
“唉,真要命,”雷德說。
過了一會兒克勞德推着兩輛vélos回來了。他把小夥子的feldbuch交給了我。
“你的襯衫也脫下來交給我去洗洗乾淨吧,克勞德。我和奧尼的已經洗過了,這會兒都快乾了。”
“多謝你了,雷德,”克勞德說。“酒還有剩嗎?”
“我們又找到了幾瓶,還有些香腸。”
“好極了,”克勞德說。他心裏也正鬱鬱不樂,排解不開呢。
“等大軍過來了以後,我們打算到城裏去一次。從這兒過去,只要走一英里多一點的路就到了,”雷德告訴他說。
“我以前去過,”克勞德說。“這個城不賴。”
“我們今天不打了。”
“那明天再打。”
“可能明天就用不着打了。”
“可能。”
“打起點興緻來吧。”
“別胡說。我這不是挺高興的嗎。”
“那好,”雷德說。“這啤酒和這點香腸你拿着,我馬上去洗襯衫。”
“多謝你了,”克勞德說。我們把酒對半分着喝了,可是誰也喝不痛快。
蔡慧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