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千里飛鴻
接下來,娜綏妲的記憶出現了一段空白:她徹底喪失了知覺,直到她感到約蒙杜抱住她的肩膀搖晃着,大聲在嚷着什麼。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弄明白他的話,只聽他在說:“……看着我,見鬼!就知道會是這個樣子!不要睡過去,否則就永遠醒不過來了。”
“可以放開我了,約蒙杜。”說著,她擠出一絲微笑,“我沒事了。”
“你沒事,那我叔叔就成精靈了。”
“他不是嗎?”
“呸!你跟你父親一個樣:絲毫不在意自身的安危。老守住這些陳規舊俗,那些部落遲早有一天會敗落的。我才不管呢。找一個醫者來,現在這個狀態,你不能作任何決定。”
“所以我等到傍晚才跟他血拚。你看,太陽快要落山了,今晚我休息,明天就可以處理待處理的事情。”
法芮卡從一邊探出頭來,一副忐忑不安的樣子:“天哪,陛下,你可嚇了我們一大跳。”
“其實,現在不還是這樣。”約蒙杜小聲埋怨道。
“好啦,我現在好多了。”說著,娜綏妲坐直起來,全然不去理會手臂的疼痛,“你們倆現在走吧,我會沒事的。約蒙杜,給法達瓦傳話,告訴他:只有對我宣誓效忠,他才可以繼續當自己部落的首領,他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另外,法芮卡,回去路上,請通知藥劑師安吉拉,說我請她來。她答應過要給我配製一些補藥和藥膏。”
“你這個樣子,我不能讓你一個人留在這兒。”約蒙杜聲明道。
法芮卡點頭附和:“請原諒,陛下,可是我也有同感,這樣不安全。”
娜綏妲朝帳篷入口瞥了一眼,確信夜鷹不會聽到后,低聲說道:“我不會一個人。”約蒙杜的眉毛一揚,法芮卡臉上也閃過驚訝的表情,“我從來都沒有一人獨處過,你們明白嗎?”
“你是說,你採取了一些……預防措施,陛下?”約蒙杜問。
“是的。”
聽到她的肯定回答,兩個人似乎有些不安,其中,約蒙杜說:“娜綏妲,你的安全就是我的責任。我需要了解你究竟採取了什麼額外的保護措施,以及到底是誰跟你在一起。”
“不。”娜綏妲柔聲否決道。看到約蒙杜眼神流露出的受傷和憤慨的表情,她繼續道,“我這麼做並不是懷疑你的忠誠,遠不是這麼回事。不過,這一點小秘密,我必須自己保留。為了我自己內心的安寧,我必須藏有一把別人無法看到的匕首,你也可以說這是藏在我袖子裏的一件秘密武器,就當是我性格的一個缺陷吧。這絕不代表我對你履行職責不滿意,所以,千萬不要為此想不開。”
“陛下。”約蒙杜鞠躬致禮,如此正規,是他前所未有的。
娜綏妲抬了抬手,示意他們可以離去。約蒙杜和法芮卡魚貫而出。
長達一兩分鐘的時間裏,娜綏妲只聽到沃頓營地上空傳來血鴉的厲聲尖叫。接着,她身後傳出一陣窸窸窣窣聲,彷彿一隻老鼠在嗅尋食物一般。她一回頭,看見埃娃從藏身的兩幅帘子后溜了出來,來到帳中間。
娜綏妲打量着女孩。
女孩怪異的增長依然在持續。不久前,娜綏妲第一次見到她時,看樣子她不過三四歲,現在相貌卻已近六歲。她身着一襲黑衣,只是領子和肩頭部分有些紫色皺褶。相比之下,那頭垂直的長發更顯黑亮,彷彿一簾瀑布從頭部傾瀉在瘦弱的背上。因為極少外出,尖尖的臉蛋顯得慘白。眉上的龍紋呈銀白色,紫色的眼睛流露出一股厭倦的、憤世嫉俗的眼神——那是拜伊拉龍所賜,一個詛咒迫使她去承擔別人的痛苦,也使她要試圖阻止這種痛苦的發生。最近的那場戰鬥中,儘管一名杜萬加塔的魔法師為了保護她而施法讓她陷入麻痹狀態,可是,數以千計人的痛楚一齊向她襲來,那幾乎要了她的命。直到最近,女孩才再次開口講話並且對周圍的事物產生興趣。
她用手背搓了搓玫瑰花蕾狀的嘴,見此,娜綏妲問:“你病了嗎?”
埃娃聳了聳肩:“我習慣了那些痛苦,可是,要反抗伊拉龍的符咒,我還是無能為力……我見的事多了,娜綏妲,不過,能承受那麼多道刀傷,你真是少見的堅強。”
儘管已多次聽埃娃說話,她的聲音還是讓娜綏妲震驚不已。那辛辣和嘲笑的口吻本應屬於一個飽經滄桑的成年人,現在卻從一個小女孩嘴裏發出。娜綏妲努力把這種思緒拋到一邊,回答道:“你比以前堅強了,我也不用同時承受法達瓦的痛感。謝謝你跟我在一起,我知道你為此經受了折磨,我非常感激!”
“感激?哈!夜行者女士,這句話對我有何意義?”埃娃撅着嬌小的嘴唇,不屑一顧地一笑,“有沒有吃的?我快餓死了。”
“法芮卡在那些捲軸後面留了些麵包和酒。”說著,娜綏妲朝帳篷的另一頭指了指,她看着女孩走過去,將麵包大塊大塊塞進嘴裏,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至少你這個樣子不會太久了。伊拉龍一回來,就會幫你解除符咒。”
“也許吧。”半塊麵包下肚,她暫時停了下來,“關於長刀血拚,我沒跟你說實話。”
“你什麼意思?”
“我預見的是你輸,而不是贏。”
“什麼?”
“如果我任由事件按照原來的軌跡發生,第七刀時你就會垮了,那現在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應該是法達瓦。所以,我就把你需要聽到的告訴你了,所以,你贏了。”
一陣寒氣襲遍娜綏妲全身。如果埃娃說的是真的,自己欠這個巫童的可就更多了。不過,她還是不喜歡被人操縱,儘管是為了她好:“原來如此,看來我得再次感謝你了。”
埃娃尖笑起來:“其實你恨我入骨,對不對?沒關係了。你也不用擔心會得罪我,娜綏妲。我們彼此有利用價值,僅此而已。”
這時,當值的一個矮人頭領以錘擊盾,大聲通報道:“藥劑師安吉拉覲見,夜行者女士。”娜綏妲終於覺得得到了解脫。
“進來。”娜綏妲應道,聲音高了許多。
安吉拉手臂上吊著數只布袋和籃子,匆匆進了帳篷。跟以往一樣,她瀑布般的長鬈髮遮住了那滿是關懷的臉。她身後緊跟着貓人索倫明,一見埃娃,貓人立刻奔過去,弓着背,在她兩腿間蹭來蹭去。
安吉拉放下手中的行囊,捲起袖子,說:“我可是說真的,只對你和伊拉龍說,似乎我大多時間都耗在醫治那些愚不可及的沃頓人身上,這些人根本就意識不到自己應該避免被砍成碎片。”說著,藥劑師奔到娜綏妲身旁,揭開右臂上的繃帶,接着,她又開始嚷道,“一般來說,醫者會問病人怎麼樣啊,病人就會撒謊,說:‘哦,還行。’然後呢,醫者就會說:‘好,好。放心吧,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我想現在看來再明白不過。可是,你不可能馬上就能跑起來,然後領軍作戰。還早着呢。”
“我會好起來,是不是?”娜綏妲問。
“當然,如果我能使用魔法把傷口癒合。既然不能,就有點懸。就像別人那樣,慢慢耗吧,希望傷口千萬不要感染。”說著,她停下手來,盯着娜綏妲,“你應該知道,這些傷口以後會留下疤痕?”
“該來的總會來,聽之任之吧。”
“確實如此。”
娜綏妲憋住不喊出來,抬頭看着安吉拉給自己縫合傷口,並敷上一層厚厚的搗碎的草藥。透過眼角,她還看到索倫明跳到桌上,坐到埃娃身旁。貓人接着伸出長粗毛的大爪,從埃娃的碟子裏鉤過一塊麵包,送到嘴裏慢慢啃着,尖牙不時閃爍着白光。聽到帳外盔甲武士走過,貓人的耳朵隨着聲音轉動,粗大耳朵上的黑色流蘇不停顫動。
“見鬼,”安吉拉抱怨道,“只有人類才會想到用自己砍自己來決定誰做首領。白痴!”
現在一笑就疼,可是娜綏妲還是禁不住笑了起來,待痙攣稍退,應道:“確實如此。”
就在安吉拉要綁完繃帶之時,帳外傳來矮人領隊的呼嘯聲:“站住!”接着是人類侍衛封路阻擋來人時發出的此起彼伏的清脆的劍劍交叉相擊聲。
娜綏妲毫不猶豫地從縫在緊身胸衣上的刀鞘中抽出四英寸長的刀子。她覺得自己難以握緊刀柄,因為她覺得自己手指又厚又木,手臂上的肌肉也反應遲鈍。除了燒灼般痛感的道道傷口,整個手臂似乎依然在沉睡。
安吉拉也從衣服中抽出一把匕首,立於娜綏妲前,嘴裏念叨了一句古語。索倫明跳到了地上,蜷伏在安吉拉一旁。貓人毛髮豎起,看上去個子要比一般的狗還大,喉中發出低沉的嘶吼。
埃娃繼續啃着麵包,似乎根本不理會眼前的喧鬧。如同一個人研究一隻從未見過的異型昆蟲似的,她仔細打量着拇指和食指間的一小塊麵包,接着將其浸到一杯酒里,啪的一聲塞進嘴裏。
“女王陛下!”一人喊道,“伊拉龍和藍兒從東北方向快速靠近。”
娜綏妲將刀入鞘,掙扎着從椅子立起身子,對安吉拉說:“幫我穿好衣服。”
安吉拉在她面前將衣服展開,娜綏妲跨了進去。然後,安吉拉輕輕地幫她套上衣袖,接着開始繫上背後的裙帶,埃娃也過來幫手。很快,娜綏妲的衣服穿好了。
她仔細檢查了雙臂,發現沒有繃帶露出來,就問:“要不要露出傷口來?”
“看情況,”安吉拉說,“你認為露出來會給你的聲望加分,還是會給認為你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的敵人帶來鼓舞呢?所以,這個問題很玄乎,取決於看到一個失去大腳趾的人時,你會說什麼。你可以說:‘天哪,他廢了’或者‘哇,就受這麼點傷,他真是太聰明、太強壯或者太幸運了’。”
“你打起比方來也夠怪異的。”
“謝謝!”
“長刀血拚比的是力量。”
“這件事在沃頓和色達人中都已家喻戶曉了。你為你的力量感到自豪嗎,娜綏妲?”
“把袖子剪掉,”娜綏妲說,見他們猶豫不決,她催道,“快點!肘部以下都剪掉。別管裙子了,我後面再補。”
安吉拉三兩下就按娜綏妲的要求去掉了袖子,把剪下的布丟到桌上。
娜綏妲下巴一揚:“埃娃,如果你感覺我就要暈倒,就告訴安吉拉,讓她接住我。我們可以走了嗎?”她們三人由娜綏妲領頭,結成一個小隊列,索倫明離群獨行。
一出帳篷,矮人領隊大聲喊道:“各就各位!”輪值的六名夜鷹圍着她們三人形成了保護圈:前後是人類和矮人,兩側是庫爾人——身高超過八英尺的巨人。
黃昏在沃頓的營地上空張開了金紫色的翅膀,給連綿不斷的一排排帳篷撒下神秘的色彩。帳篷的影子越拉越長,預告着夜晚即將來臨。暖洋洋的暮靄中,無數的火把和營火閃爍着明亮的光芒。向東,晴空依然萬里無雲;向南,一條狹長、低矮的烏雲遮去了地平線和一里多外的烈火平原;向西,一排山毛櫸和山楊標示出吉特河的走向,喬德、若倫和其他卡沃荷村民劫持了龍翼號船后,正是沿着那條河順流而下。不過,娜綏妲的目光卻只盯着北方,那裏正是藍兒光彩奪目的身形即將降落之處。夕陽照在藍兒身上,給她披上了一層藍暈,宛如天上落下了一團星星。
那場面太令人嘆為觀止了。娜綏妲都看呆了,慶幸自己見證了這樣的壯觀。他們平安無事!想着,她鬆了一口氣。
報信的那個武士個子瘦小,大鬍子散亂。只見他上前鞠躬,隨手一指:“女王陛下,您看,我說的是實話。”
“是的,你幹得很好。那麼早就發現了藍兒,你的視力一定超人。你叫什麼名字?”
“弗萊切,哈頓之子,女王陛下。”
“謝謝你,弗萊切,你可以歸隊了。”
那人再次鞠躬,小步朝營地的邊緣跑去。
娜綏妲穿過帳篷之間的通道,朝專門為藍兒起降而設的那大塊空地走去,目光一直盯着藍兒。因為急切想跟伊拉龍和藍兒會面,一路上,她根本就沒注意緊跟其後的衛兵和隨從。過去這些天裏,她一直在為他們擔心,一是作為沃頓國的領主,同時,令她自己感到吃驚的是,也作為他們的朋友。
藍兒的飛行速度不亞於娜綏妲見過的任何鷹隼,不過,此時,她離營地還有數英里的距離,剩下的行程花了她近十分鐘。此間,空地周圍聚集了一大群士兵:人類、矮人,還有納?嘎茲沃格率領的一隊巨人,他們對靠近自己的人啐唾沫。人群中還有奧林國王及其廷臣,他們立於娜綏妲對面;有奧利克前往垡藤杜爾後取代他出任大使的納爾汗;有約蒙杜,元老會的其他成員以及阿麗婭。
高個子女精靈穿過人群朝娜綏妲走去。她是如此引人注目,即使藍兒降落在即,人們的目光還是為她所吸引。她一身黑衣,像男士一般結着綁腿,腰掛寶劍,背背弩和箭囊。她尖臉,肌膚如同淺色蜂蜜般清澈透明。她步態優雅、剛毅,無不顯示出她非凡的劍法和力量。
她的怪異打扮在娜綏妲看來有些不雅,因為這將她的身材展示無遺。不過,娜綏妲不得不承認,即使穿的是破舊衣服,阿麗婭依然會比人類貴族更顯莊嚴和高貴。
阿麗婭在娜綏妲跟前停下腳步,抬起一根優雅的手指,指着她的傷口說:“正如詩人伊爾內所說,為了你所鍾愛的人民和國家而以身涉險,那是再偉大不過的壯舉。以往的所有沃頓領導人我都認識,他們都是偉大的人,他們中又以阿吉哈為最。不過,在這點上,你甚至超過了他。”
“你過獎了,阿麗婭。不過,我擔心,如果我自己太耀眼,別人就會把我父親忘了。”
“後輩的行為是前輩教養結果的最好證明。像太陽那樣閃耀吧,娜綏妲,你越耀眼,就會有越多的人尊敬阿吉哈,因為是他教會你小小年紀就勇於肩負指揮重任。”
娜綏妲頷首,表示將阿麗婭的忠告銘記於心。接着,她笑着說:“小小年紀?按照我們的算法,我已經是成年女子了。”
阿麗婭綠色的眼睛流露出消遣的神色:“沒錯。不過呢,如果我們按年份而非智慧來計算,人類對我來說就根本未成年。當然,加巴多里克斯算是例外。”
“還有我。”安吉拉插了進來。
“算了吧,”娜綏妲說,“你也大不了我多少。”
“哈!你把外貌跟年齡混淆了。跟阿麗婭這麼長時間了,你應該多長些見識才對。”
正待她要開口問安吉拉的實際年齡,娜綏妲感覺有人從後面用力扯了一下她的衣服。回頭一看,膽大妄為的埃娃,在向她打着手勢。娜綏妲彎腰側耳靠近埃娃,只聽她小聲說:“伊拉龍不在藍兒背上。”
娜綏妲心頭一緊,屏住了呼吸。她抬頭凝視着天空,只見藍兒在營地上方數千英尺的高空盤旋,蝙蝠形的寬大雙翼在空中顯得黑糊糊的。從下面,娜綏妲可以看到藍兒的腹部,以及從層層鱗甲間突出的白色龍爪,可是,卻看不到到底誰騎在上面。
“你怎麼知道?”娜綏妲壓低聲音,問道。
“我感覺不到他的不舒服,或者他的恐懼。若倫在上面,還有一個女的,我猜是凱特琳娜。沒有別人了。”
娜綏妲直起身子,一拍手,大聲喊道:“約蒙杜!”
站在十幾米開外的約蒙杜推開擋在前面的人,跑了過來。他老到至極,自然明白有什麼突發之事:“陛下。”
“馬上清場,在藍兒降落前把所有人都趕走。”
“包括奧林、納爾汗和嘎茲沃格?”
她一皺眉:“不,其他人都離開。快!”
在約蒙杜發出號令之時,阿麗婭和安吉拉圍了上來,顯然跟娜綏妲一樣驚訝不已。阿麗婭說:“如果伊拉龍受傷或死了,藍兒不會如此平靜的。”
“那麼,他到哪兒去了?”娜綏妲問道,“他現在是不是陷入什麼麻煩了?”
現場一片喧鬧混亂。約蒙杜和手下人馬在指揮旁觀者退回各自的帳篷,對不服或拖拉者則是手杖相加。發生了幾起扭打,不過,約蒙杜麾下的指揮官們很快制伏了鬧事者,防止了騷亂的進一步蔓延。幸運的是,在嘎茲沃格指揮下,巨人隊伍平靜離開了,而嘎茲沃格本人跟奧林國王和矮人納爾汗則朝娜綏妲走來。
八英尺半高的嘎茲沃格走近時,娜綏妲感覺腳下的地面都在抖動。他按照部族習俗抬起下巴,露出喉部,問道:“這是什麼意思,夜行者女士?”他的嘴部和牙齒,加上口音,令娜綏妲難以聽懂他到底說了什麼。
“對,我也需要一個解釋。”滿臉通紅的奧林附和道。
“還有我。”納爾汗說。
看着他們,娜綏妲突然意識到,數千年以來,恐怕這是阿拉加西亞各個部族首次和平地聚會在一起。現在唯一缺席的是蛇人和它們的坐騎。當然,娜綏妲也知道,稍有理性之人就不會邀請那些可惡的怪物參加自己秘密的議會。她指着藍兒,說:“她會提供你們所需要的答案。”
隨着挨到最後一刻的人離開空地,一道氣流呼嘯而來,藍兒撲向地面,收起雙翼,降低速度,後腳落地。接着她趴到地上,營地間傳來一聲低沉的迴響。若倫和凱特琳娜解開鞍座上的搭扣,迅速爬了下來。
娜綏妲走上前去,仔細打量着凱特琳娜,因為她感到很好奇,想知道她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竟能讓一個男人為了救她而甘冒如此大的危險。眼前的女子骨架結實,臉像個病人一樣蒼白,一頭紫銅色頭髮,身上的衣服破爛且骯髒不堪,難以分辨出原來究竟是什麼樣子。儘管久遭囚禁,在娜綏妲眼裏,凱特琳娜還是相當漂亮的,只不過還夠不上士兵們嘴裏所說的大美人。可是,從她的神態和舉止判斷,如果被抓的是若倫,為了自己所愛之人,凱特琳娜同樣也能鼓動卡沃荷村民,帶他們一路南奔來到色達,參加烈火平原之戰,並且馬不停蹄地趕往黑格林。即使在看到嘎茲沃格之時,凱特琳娜只是緊挨若倫站着,沒有絲毫的畏縮或膽怯。
若倫先向娜綏妲鞠躬致禮,然後轉向奧林國王。“女王陛下,”他滿臉嚴肅地說,“國王陛下,請允許我介紹我的未婚妻,凱特琳娜。”凱特琳娜分別向兩位行屈膝禮。
“歡迎來到沃頓國,凱特琳娜。”娜綏妲說,“由於若倫對你非凡的忠貞,你早已名聲在外,人們到處在傳唱他對你的愛。”
“我們非常歡迎,”奧林補充道,“歡迎之至。”
娜綏妲注意到,說話時,奧林的眼睛一直盯着凱特琳娜,其他男人,包括矮人,也是如此。她敢肯定,當晚,他們就會向自己的戰友吹噓凱特琳娜有多漂亮。若倫的這次冒險,大大提升了她的名聲,令她成為士兵們備感神秘和迷戀的對象。有人願意為其付出如此大的犧牲,單就代價而言,這個人必定彌足珍貴。
凱特琳娜臉一紅,趕緊答道:“謝謝!”見這麼多人注意自己,除了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外,她臉上還流露出一絲驕傲的神情,彷彿早知道若倫是多麼的傑出,並且在所有阿拉加西亞女人中,唯獨自己俘獲了他的心,該多麼令人開心。他是她的了,這就是她所夢寐以求的。
娜綏妲突然感到極度的孤獨。多麼希望自己也能像他們一樣。她想。她肩上的負擔,使得她無法擁有一般女孩的夢想——花前月下,山盟海誓,甚至結婚生子——除非出於沃頓國的利益,為自己安排一段權宜婚姻。她時常考慮可以與奧林聯姻,可是就是下不了決心。目前而言,她還是滿足於現狀,還不至於妒忌凱特琳娜和若倫的幸福。事業乃她心之所系,與推翻加巴多里克斯相比,結婚生子實在無足輕重。大多數人都會走進婚姻的殿堂,可是,又有多少人有機會見證一個全新時代的誕生?
今晚我怎麼魂不守舍的?娜綏妲想,看來是傷口把我的腦袋弄得像蜜蜂一樣嗡嗡亂轉。她身子一震,目光越過若倫和凱特琳娜,落在藍兒身上。為能聽到藍兒說些什麼,娜綏妲將自己的思維屏障打開,開口問道:“他呢?”
隨着鱗甲摩擦發出的一陣刺耳的窸窸窣窣聲,藍兒趴上前來,垂下脖子,龍首直面娜綏妲、阿麗婭和安吉拉,左眼彷彿閃耀着藍色火焰。藍兒嗅了嗅,伸出血紅的舌頭,熾熱、潮濕的氣流襲來,娜綏妲的蕾絲領子不停地翻動。
隨着藍兒的思維觸及她的意識,娜綏妲不禁咽了一口口水。藍兒跟她接觸過的其他生物不同:古老、陌生,令人生畏卻又如此溫順。一想到這兒,再加上藍兒的龐大身軀,娜綏妲突然覺得,如果藍兒要把他們吃掉,完全可以做得到。所以,面對一條龍,一個人根本不可能有什麼驕傲之感。
我聞到血腥味,藍兒說,誰傷了你,娜綏妲?告訴我,我把他們撕成兩半,把腦袋帶回來給你當戰利品。
“你可以不必把誰撕成兩半,至少現在是這樣。是我自己動的刀,不過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此刻,我唯一想知道的,是伊拉龍的下落。”
伊拉龍,藍兒說,決定留在帝國。
一時之間,娜綏妲覺得腦子一片空白,全身無法動彈。一開始,她以為聽錯了,心裏極力否認藍兒的話,緊接着是萬念俱灰,彷彿世界走到了盡頭。其他人反應各異,不過,從這點可以推測到,藍兒同時把話都對他們說了。
“你怎麼……怎麼能讓他留在那裏?”
藍兒呼哧噴了一下,鼻孔盪出一浪浪的火舌。伊拉龍自作主張,我阻止不了他。他自行其是,全然不顧對自己或阿拉加西亞其他人會造成什麼結果。對於我來說,他只不過一隻小鳥,不過我為他感到自豪。不要害怕,他能照顧自己。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什麼不幸的事發生。假如他受了傷,我能感應到。
阿麗婭問道:“他為什麼決定這麼做,藍兒?”
與其這樣解釋,我不如展示給你們看,可否?
他們都表示同意。
藍兒的記憶如同潮水一般湧進娜綏妲的腦海。她看到了聳入雲端的黑格林,聽到伊拉龍、若倫和藍兒在討論最佳進攻手段,看到他們發現蛇人老巢的入口,還目睹了藍兒與雷斯布拉卡的驚魂大戰。藍兒記憶中的景象令她着迷,儘管出生於帝國,娜綏妲對它卻沒有什麼記憶。除了加巴多里克斯帝國邊界的一些荒野地區,這是她長大后第一次有機會看看其內部究竟是什麼樣子。
最後出現的是伊拉龍與藍兒之間的對峙。被迫留下伊拉龍,依然令藍兒感到悲痛欲絕,令她難以對此加以隱藏。娜綏妲禁不住抬起手臂上的繃帶,輕輕抹去臉頰上的滾滾淚珠。可是,伊拉龍留下的理由——殺掉另一個蛇人和搜索黑格林的其他角落——在娜綏妲看來卻不夠充分。
她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伊拉龍可能會衝動,但絕對不會愚蠢到這種地步,僅僅為了看看幾個山洞以及完成所謂的那點復仇,而置大家的共同目標於危險境地。肯定另有原因。她不知道能否強迫藍兒道出實情,不過,她知道,藍兒如果要隱瞞這些信息,絕非一時心血來潮。也許她想私下再談。她想。
“見鬼!”奧林國王嚷道,“伊拉龍真會挑時間,偏偏這個關口上一人溜開。與加巴多里克斯大軍壓境相比,單單一個蛇人又算得了什麼?……我們得把他找回來。”
安吉拉笑了起來。她在用五根骨針織襪子,針針相碰,咔嗒咔嗒,節奏有序而怪異:“怎麼找?他白天走,藍兒又不能大白天四處飛着找,否則有人看見,就會驚動加巴多里克斯。”
“這沒錯,可是,他是我們的龍騎士啊!他現在深入敵後,我們可不能這麼閑坐着。”
“我同意,”納爾汗附和道,“無論怎麼做,我們都要確保他平安歸來。羅特加已承認伊拉龍為他的家族成員,也就是我的家族,你知道的。根據我們的法律和血統,我們都應該這麼做。”
阿麗婭跪了下去,嚇了娜綏妲一跳,原來她是要解靴帶,然後重新系牢。她咬住靴帶一端,問道:“藍兒,你最後接觸伊拉龍的意識時,他確切在哪兒?”
在黑格林的入口處。
阿麗婭站起來,說:“看來得四處找找看。”
她動若脫兔,說完便飛身朝北而去,越過空地,消失於帳篷之間,宛如一陣疾風,輕快無比。
“阿麗婭,不!”娜綏妲喊道,可是,精靈早已無影無蹤。看着她消失的身影,娜綏妲感到極度絕望。大廈將傾。她想。
嘎茲沃格用力拽着身上鎧甲上雜亂的甲片,彷彿要扯下來似的。他對娜綏妲說:“要不要我跟着,夜行者女士?我沒小精靈跑得快,可是能一樣耐跑。”
“不……不,別去。阿麗婭能遠距離避開人類。可是,要換了你,一旦被農夫發現,士兵們會圍捕你。”
“我習慣被追殺了。”
“不過可不是在帝國的心臟地帶,那裏的鄉村有數百帝國士兵在遊盪。讓她去吧,阿麗婭得自己保護自己。我祈禱她能找到伊拉龍,保他安全,否則,我們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