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血狼

第十一章 血狼

好一個桀驁不馴的人,娜綏妲目送若倫離開大帳,在心中想道,有意思,他和伊拉龍在許多方面都很相似,但個性卻有本質不同。伊拉龍也許是整個阿拉加西亞最強大的武士之一,但他並不是一個心如磐石或冷血無情之人。然而,若倫,卻比他強硬得多。希望他永遠不會起來反對我,否則為了阻止他,只能消滅他。

她看了看臂上的繃帶,滿意地發現並沒有血跡滲出,然後按鈴讓法芮卡布餐。等侍女將食物送來並退出帳外之後,娜綏妲用意念向埃娃發出信號。埃娃隨即從帳篷後部的暗門裏走出來,與娜綏妲一起吃了一頓很遲的早餐。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娜綏妲審閱了最新的物資清單,計算要舉族北上,需要多少輛輜重馬車,又在幾行代表軍費的數字上加加減減。她還向矮人族和巨人族送出消息,命令鐵匠增加矛頭的產量,又向長老會發出解散的威脅——基本上每個星期她都要來上這麼一回——還處理了沃頓族的一些其他事務。然後,在埃娃的陪伴下,娜綏妲跨上駿馬“戰風”去見特里安娜。她正忙着審問早前抓捕的一名俘虜,他是加巴多里克斯黑手幫間諜網中的成員。

娜綏妲和埃娃走出特里安娜的營帳時,北面傳來一陣騷動,叫喊和歡呼傳入耳中。一個男人的身影突然閃現在帳篷之間,飛快向她跑來。護衛們迅疾無聲地緊緊圍住她,一名巨人擋在奔跑者前進的小徑上,舉起了手中的大棒。那人跑到巨人面前慢慢停下,氣喘吁吁地喊道:“娜綏妲小姐!精靈來了!精靈來了!”

有那麼一陣子,娜綏妲異想天開,以為是伊絲蘭查蒂女王率領精靈大軍趕來了。但隨即她便想起,伊絲蘭查蒂身在賽隆一帶,就算是精靈的人馬,也不可能在一周之內橫穿阿拉加西亞。一定是伊絲蘭查蒂派來保護伊拉龍的十二位魔法師。

“快跑,馬兒。”她打了個響指,飛身跨上戰風,小臂不由得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巨人剛將埃娃送上馬背,娜綏妲立即用後腳跟一磕馬腹。駿馬在一瞬間全速跑了起來,肌肉曲張,勢如離弦之箭。她伏身馬背,在一排排帳篷間的土路上策馬狂奔,避開行人和動物,騰空躍過一排擋道的接雨木桶。人們對她似乎熱情有加,個個喜笑顏開,追逐在她身後,爭相一睹精靈的風采。

她趕到了營地北面的入口,與埃娃一起下馬,極目遠眺尋找精靈的蹤跡。

“在那兒。”埃娃伸手一指。

約莫在兩英里路之外,十二個細長的身影自一片杜松樹叢后出現。此時正是上午,精靈們的輪廓在蒸騰的地氣中波動搖擺,亦幻亦真。他們發足力奔跑,步調和諧一致,身態輕盈而迅捷,步下纖塵不動,彷彿在原野上駕風飛行。娜綏妲的頭皮一陣發麻,這輕捷無比的跑動美妙而魔幻,讓她想起了緊緊咬在獵物身後的一群掠食動物。記得她在博爾山脈中看到過一頭索爾戈,一種體形碩大的狼,當時心裏也有同樣悚然而栗的感覺。

“叫人敬畏,是不是?”

娜綏妲一驚,這才發現安吉拉站在身旁。這位草藥師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接近她的身邊,娜綏妲大感惱火,同時又頗為不解,她還是希望埃娃在安吉拉靠近以前就能告知自己:“為什麼哪兒有熱鬧,哪兒就有你?”

“呃——我喜歡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親臨現場總比事後等着聽人說要快。還有呢,人們總是漏掉一些很重要的細節,比如某人的無名指是不是比食指長呀,他們有沒有設下魔法盾呀,又比如他們騎的驢子身上是不是有一塊公雞頭形狀的禿斑呀。對不對?”

娜綏妲皺了皺眉:“你從來不說出心底的秘密,是不是?”

“那有什麼好處?一個無聊的符咒就能攪得大家興奮起來,然後我就得花上好幾個小時去解釋,到頭來,奧林國王會想砍下我的頭,我還得一邊逃,一邊想辦法打跑你半數的巫師。照我說啊,犯不上費這些事。”

“你的回答可說不上鼓舞人心。不過……”

“那是因為你太一本正經啦,夜行者小姐。”

“不過,告訴我,”娜綏妲追問道,“為什麼你想知道有沒有人騎了一頭身上有公雞頭形狀禿斑的驢子?”

“啊,這個啊,嗯,這頭與眾不同的驢子的主人,在跟我賭擲指節骨的時候,騙了我三顆紐扣和一片很有意思的魔法水晶碎片。”

“連你都能騙到?”

安吉拉撅起了嘴,滿臉不高興:“我那副指節骨作了手腳,是我偷偷換上的,可是他又趁我不注意,換了一副他自己的……到現在我還不太清楚他搞了什麼鬼。”

“這麼說,你們倆都在騙人。”

“那片水晶寶貴着呢!而且,你怎麼可能騙到一個騙子?”

娜綏妲未來得及作答,六名護衛地動山搖地衝出營地,圍成一圈護在她周圍。他們的身體散發出逼人的熱氣和臭味,兩個巨人的味道尤其令人難以忍受,她極力收藏起內心的厭惡。然後,讓她稍稍有些驚訝的是,這一班護衛的衛隊長,一個長着鷹鉤鼻子,名叫卡爾文的大塊頭,向她發話了:“小姐,可以私下跟你說句話嗎?”他的話從牙縫裏擠出來,好像正極力剋制某種強烈的情緒。

安吉拉和埃娃不知道該不該走開,抬眼看着娜綏妲,見她點了點頭,便向西邊的吉特河走去。娜綏妲確定她們已經聽不到了,正想開口說話,但被卡爾文搶在了前面。他大聲說道:“見鬼,娜綏妲小姐,你不該這樣自己跑開!”

“冷靜,衛隊長。”她答道,“沒什麼危險,我覺得及時趕到這裏歡迎精靈很重要。”

卡爾文一拳砸在自己的腿上,盔甲叮噹作響:“沒什麼危險?不到一個小時以前,有證據向你顯示,我們中間仍然潛伏着加巴多里克斯的人。他能不斷地向我們內部滲透,可是你卻覺得拋開護衛,跑到一群可能是刺客的中間沒什麼問題!你忘了在阿布隆遇到的襲擊,忘了雙胞胎是怎麼刺殺你的父親了嗎?”

“卡爾文衛隊長!你小題大做了。”

“我會更加小題大做,只要能保證你的安全!”

這時,精靈已經跑完了一半路程。娜綏妲心中惱怒,急於結束這次談話,說道:“我並不是沒有自己的安全措施,衛隊長。”

卡爾文瞥了埃娃一眼,說道:“我們也做此猜想,小姐。”他停了停,似乎在等她透露更多的消息。看到她保持沉默,他踏前一步,繼續說道,“如果你確實很安全,那我指責你魯莽就是錯誤的,我道歉。不過,安全和表面安全是不同的。為了讓夜鷹護衛隊發揮作用,我們必須是世上最機警、最強悍和最無情的衛士。必須讓人相信我們是最機警、最強悍和最無情的,讓他們相信,如果膽敢刺殺你,或者用弓弩、魔法對付你,必會遭到我們的打擊。如果他們相信,暗殺成功的機會只和一隻老鼠殺害一條龍的機會相當,那麼他們將視之為痴心妄想,我們也等於不費力地將一次攻擊化為無形。

“我們不可能與你所有的敵人交戰,娜綏妲小姐,那需要一整支軍隊。如果所有希望你死的人,都敢於承受心中的憎恨驅使,付諸行動的話,就連伊拉龍也救不了你。也許,在刺殺行動中,你能倖免一百次,甚至一千次,但終究會有成功的一次。唯一可以避免這種局面的,就是讓你大部分的敵人相信,他們永遠別想闖過夜鷹這一關。我們的名聲能像手裏的劍和盔甲一樣保護你;相反,讓人們看到你毫無防範,一點好處都沒有。我們跟在後面,拚命地想追上你,看上去就像一群不折不扣的傻瓜。說到底,小姐,如果連你都不尊重我們,誰又會呢?”

卡爾文上前一步,壓低聲音說道:“在必要時,我們樂於為你赴死。我們想要的,僅僅是你能讓我們履行自己的職責。考慮一下吧,這不過是舉手之勞。總有一天,你會因為有我們在身邊而高興。你的其他保護來自於人類,這是不可靠的,不管她擁有什麼樣的神秘能力。夜鷹護衛隊曾用古語向你起誓,而她沒有。她的支持是可變的,一旦她轉而對付起你來,你可就得好好考慮自己的命運了。然而,夜鷹護衛隊永遠不會背叛你,我們效忠於你,娜綏妲小姐,全心全意。所以,請求你,讓夜鷹護衛隊做好分內的事……讓我們保護你。”

起初,娜綏妲對他不以為然。但他有力的言辭和清晰的說理令她的想法大為改觀。這個人可以委以其他重任。她心想。“我發現,約蒙杜放在我身邊的衛士擁有與劍術同樣高明的口才。”她微笑着說。

“小姐……”

“你說得對,我不該甩開你和你的手下就跑了。向你道歉,是我太魯莽。我還是不習慣身邊每時每刻都帶着護衛,總是忘記自己不能再像從前那樣隨心所欲地走動。我向你保證,卡爾文衛隊長,這種事再也不會發生。我和你一樣,不想有損於夜鷹護衛隊。”

“謝謝您,我的小姐。”

娜綏妲向精靈們望去。不遠處有一條枯竭的小河,他們走在河床上,被河岸擋住了。

“我突然想,卡爾文,你剛才可能為夜鷹護衛隊想出了一句格言。”

“是嗎?我記不起來了。”

“沒錯,‘最機警、最強悍和最無情’,你說的。這個當格言挺好啊,不過也許去掉‘和’字更好。如果夜鷹護衛隊一致通過,你就讓特里安娜把這段話譯成古語,然後我就找人給你們刻在盾牌上,綉在旗幟上。”

“您真慷慨,小姐。回營以後,我就和約蒙杜以及同僚們商量一下。不過……”

他打住了話頭,娜綏妲猜測地接了下去:“你擔心,這個格言對你們這種地位的武士而言,過於通俗,你覺得應該更高貴、更崇高一點,我猜得對嗎?”

“沒錯,小姐。”他如釋重負地說。

“我覺得,這樣想也有道理。夜鷹護衛隊執行任務時,代表了沃頓人,要與不同種族和等級的貴族打交道,如果留下了錯誤的印象,那將十分令人遺憾……很好,這個問題就交給你和你的同僚,去想一個合適的格言吧,我相信你會做得很好。”

這時,十二位精靈走出了乾枯的河床。卡爾文囁嚅着又說了幾句感謝的話,然後從娜綏妲身邊謹慎地退開一點。娜綏妲抖擻精神,示意安吉拉和埃娃過來,準備正式迎接精靈。

領頭的精靈還在數百尺之外,似乎從頭到腳都是黑的。一開始,娜綏妲還以為他和自己一樣是黑皮膚,並且穿了黑色的衣服。隨着他越來越近,她才看到這精靈只圍了一塊布,腰上纏着根布帶子,上面吊著個小口袋。他身體的其餘部分覆滿了黑毛,幽幽地泛着暗藍,在陽光下流轉着充滿生命力的光彩。那些毛大部分只有四分之一寸長,就像是一層服帖而柔韌的保護層,流暢地勾勒出他的形體,能看得到底下肌肉的運動,但是在他的腳踝和小臂下方,黑毛長達兩寸,更有長約四寸的鬃毛豎立在肩胛骨之間,從後背一直延伸到脊柱的末端,越向下越短。參差不齊的額發擋住了額頭,他的尖耳朵上像貓一樣生長着一簇長毛,但他面部其餘地方的毛非常短而平順,要不是黑色的幾乎都看不到。他的眼睛是淺黃色的,兩個中指上沒有指甲,而是伸出了長長的尖爪。他在她面前收住腳步,停了下來。娜綏妲注意到,他全身散發著某種氣味:一股鹹鹹的麝香味兒,讓人想起乾燥的杜松樹枝、上了油的皮革和煙氣。這味道如此強烈,明顯地充滿男性的特質,娜綏妲覺得皮膚上一陣冷一陣熱,充滿了期待,不由得臉上一熱,又暗自慶幸紅暈不會在黑皮膚上透出來。

後面的精靈更符合她想像中的樣子,都有着和阿麗婭差不多的體態和面貌,身穿暗橙色和墨綠色束腰短上衣,其中六位男性,六位女性。除了兩名女性的發色猶如星光閃耀,其餘的都是一頭黑髮。想知道他們的年齡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臉上一片光滑,看不出端倪。不算阿麗婭的話,這是娜綏妲第一次與精靈會面,她特別想知道阿麗婭是不是她種族的典型代表。

領頭的精靈伸出兩根手指碰碰嘴唇,躹了一躬,身後的同伴也行了同樣的禮。他右手撫胸,說道:“向您表示問候及祝賀,娜綏妲,阿吉哈之女,Atraesterniontothelduin(原註:願好運永遠伴隨你)。”他的口音比阿麗婭重,語調明快,抑揚頓挫別有韻律。

“Atraduevarinyaonovarda(原註:願星辰永遠看護你)。”娜綏妲按阿麗婭教的回答道。

精靈微微一笑,露出異常尖利的牙齒:“我是布洛德迦姆(原註:精靈語‘血狼’),美麗的伊爾翠德之子。”他依次介紹了眾精靈,然後接下去說道,“我們為您帶來了伊絲蘭查蒂女王的好消息。昨天夜裏,我們的魔法師成功摧毀了賽隆城的大門,就在此刻,我們的人馬正穿過大街小巷,向塔蘭特總督困守的高塔前進。還有很少一部分人在負隅頑抗,但城市已經被攻陷,很快我們將全盤控制賽隆城。”

娜綏妲的護衛們,還有聚在她身後的沃頓人聽到這個消息,全體大聲歡呼。她對這個勝利也感到歡欣鼓舞,但隨即又有一種不祥的憂慮隱隱升起,沖淡了她的欣喜。她想像着精靈們——尤其是像布洛德迦姆這樣強壯有力的精靈——侵入人類家宅的圖景。我釋放的到底是怎樣一種超凡的力量啊?她心中想道。“確實是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她說,“我非常高興。攻陷賽隆城之後,我們離烏魯邦又近了一步,也離加巴多里克斯和我們的最終目標近了一步。”她壓低了聲音,說道,“我相信,伊絲蘭查蒂女王會善待賽隆城的人民,善待那些對加巴多里克斯並無好感,而又缺乏反抗帝國的勇氣或辦法的人。”

“伊絲蘭查蒂女王對待臣民一向寬厚仁慈,就算是對並不衷心順服的臣民亦是如此。但是,如果任何人膽敢反抗,我們將會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將他們清掃乾淨。”

“這正是我對於你們這個古老而又強大的種族的期望。”娜綏妲答道。雙方又禮節性地說了幾句越來越瑣碎的客套話之後,她覺得可以提及精靈來到的目的了,便下令人群解散,然後說道,“你們此行的目的,據我的理解,是保護伊拉龍和藍兒,對嗎?”

“是的,娜綏妲思維特科納。據我們所知,伊拉龍還在帝國境內,不過很快就會回來了。”

“那你們是否還知道,阿麗婭已經去找他,現在正跟他在一起?”

布洛德迦姆的耳朵抽動了幾下:“這個我們也得知了。很不幸,他們身處險地,但願他們平安歸來。”

“那麼,你有什麼打算?是去找到他們,保護他們歸來?還是完全放心地在這兒等着,相信伊拉龍和阿麗婭能打敗加巴多里克斯的爪牙?”

“我們會在這兒做您的客人,娜綏妲,阿吉哈之女。伊拉龍和阿麗婭只要不被發現,就是安全的。到帝國境內去找他們反而會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在目前的情況下,我們幫不上什麼忙,耐心等待似乎是最好的。加巴多里克斯很可能會向這兒,向沃頓族發起進攻。如果是這樣的話,穆塔和荊刺將再次出手,到那時藍兒會需要我們助上一臂之力。”

娜綏妲深感吃驚:“伊拉龍說,你們是精靈族中最強大的魔法師,但你們真的可以對抗那可惡的一人一龍嗎?他們和加巴多里克斯一樣,能力已經非普通龍騎士可比。”

“在藍兒的幫助下,是可以的,我們能力敵甚至戰勝荊刺和穆塔。我們知道變節者的厲害,也知道在加巴多里克斯的調教下,荊刺和穆塔已經超越了任何一位變節者,但肯定不會比得上他自己。從這一點來說,他因為擔心背叛而有所保留,正好對我們有利。就算是三位變節者同時出擊,也戰勝不了我們十二位魔法師與龍的聯手。因此,我們自信,只要不是加巴多里克斯,在任何對手面前我們都足以匹敵。”

“太好了。自從伊拉龍在穆塔手下落敗,我一度猶豫是不是該撤退,在伊拉龍的實力增強前隱忍。你的話又給了我希望。我們也許沒有殺死加巴多里克斯的辦法,但現在看來,在打到他烏魯邦的老巢門口之前,或者在他決定親自駕着蘇瑞坎出征以前,我們將勢不可當。”她頓了頓,接著說道,“你完全取得了我的信任,布洛德迦姆。但是,在你們進入營地之前,請允許我的人接觸你們每一位的意識,來確認你們是真的精靈,而不是加巴多里克斯派來的姦細。提出這樣的要求令我非常為難,但姦細和叛徒一直是我們的心腹大患。我們不敢單從言語輕信你或者任何人。我無意冒犯,但戰爭教會我們,這樣的謹慎是必不可少的。杜維敦森林廣闊無邊,樹葉鬱鬱蔥蔥,在它的外圍用咒語布下重重保護的你,一定能理解我的苦衷。所以我請問,你同意這樣做嗎?”

布洛德迦姆的眼睛充滿了野性,尖利的牙齒令人心生懼意。他說道:“杜維敦森林裏,大部分是針葉,不是一般的寬樹葉。如果必需的話,只管查驗好了。不過我警告你,不管指派誰來承擔這項任務,一定要格外小心,不能太深入我們的意識,否則他將會喪失自己的心智。對人類來說,我們的腦海是危險之地,他們一不小心就會迷失其中,無法返回自己的軀殼。而我們的秘密也不向例行檢查公開。”

娜綏妲知道這一點。精靈會摧毀冒險進入禁區的人。“卡爾文衛隊長。”她叫道。

卡爾文跨列而出,臉上一副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悲壯表情,站在了布洛德迦姆的對面。他閉上雙眼,緊張地皺着眉頭,在布洛德迦姆的意識中搜尋着。娜綏妲暗暗咬着嘴唇,在一旁觀望。在她小時候,一個名叫哈格若夫的獨腿漢教過她如何封鎖自己的意識,以及面對他人用意識發起攻擊時,如何抵抗並轉移對方的刺探。她對這兩種技能的掌握相當嫻熟,雖然從未成功試過用意識交流,卻通曉其中的原理。因此,她深知卡爾文承擔的是一件相當艱難而精細的任務,精靈與人各異的身體機能令這一考驗尤其困難。

安吉拉湊近她,悄聲說道:“你應該讓我去檢查精靈,會安全一點。”

“也許吧。”娜綏妲說。雖然草藥醫生曾給予她和沃頓族很大的幫助,但說到指派她去執行正式的任務,娜綏妲還是有三分顧慮。

有那麼一會兒,卡爾文一直在努力搜索,然後他的眼睛猛地張大,撲地從嘴裏吐出一口氣來。因為用力,他脖子上、臉上顏色深一塊淺一塊,瞳孔放大,就像是在夜裏。相反,布洛德迦姆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皮毛光滑平順,呼吸正常,嘴角還隱隱有一絲戲謔的笑意。

“怎麼樣?”娜綏妲問道。

這個問題彷彿過了一會兒才傳到卡爾文的耳朵里,然後這位鷹鉤鼻子的大塊頭護衛說:“他不是凡人,小姐。我可以肯定,不管怎樣,這一點是沒有疑問的。”

娜綏妲滿意之餘,尚有一絲憂慮,因為他的回答有幾分含糊之處,讓人隱隱感到不安。娜綏妲說:“很好,繼續。”在這以後,卡爾文花在每一位精靈身上的時間越來越少,每人不會超過六七秒。整個過程里,娜綏妲不錯眼地盯着他,眼看着他的手指慢慢發白,失去血色,眼看着他太陽穴處的皮膚凹了進去,就像青蛙腦袋兩側的鼓膜一樣。他整個人變得疲憊不堪,就像吃力地游在深水裏。

完成任務后,卡爾文回到娜綏妲身邊就位。他就像變了一個人,原先一派果敢堅毅的氣質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夢遊者那種迷迷茫茫的神情,尤其回答問題時。她覺得他彷彿已神遊太虛,靈魂滯留在精靈族神秘的森林中,滯留在一片煙塵瀰漫、陽光輕透的林間空地里。娜綏妲但願他能很快恢復元氣。如果不行,她打算叫伊拉龍或者阿麗婭,要不就兩個人一齊上陣,來照料卡爾文。她決定,在情況改善以前,他不能再充當夜鷹護衛隊的骨幹,約蒙杜會安排他做簡單一點的工作,以免他的狀況雪上加霜,令她負疚自責。這樣的話,不管與精靈的接觸在他的意識中遺留了怎樣的圖景,也許至少他還能享受它帶來的愉悅。

這個損失令她難以接受,她對自己、對精靈、對讓犧牲成為必需的加巴多里克斯和帝國滿心憤怒,很難保持平和的態度,將語調放得委婉:“在你提到危險的時候,布洛德迦姆,本應該更清楚地說明,哪怕對方的意識能夠回歸軀體,人也不能不受損傷。”

“小姐,我沒事。”卡爾文說。他的話有氣無力,完全不能令人信服,有沒有人聽得見都成問題,只能更加增添娜綏妲心中的憤慨。

布洛德迦姆頸背上的黑毛抖了起來,泛起了波紋:“如果之前我沒有很好地解釋清楚,那麼我道歉。然而,不要為這事怪罪我們,我們無法控制自己天生的體格。也不要責備自己,因為這是一個互相設防的時代。在你的位置而言,不加盤查就讓我們登堂入室,實為粗疏大意之舉。很遺憾,這個不愉快的事件令我們具有歷史意義的會面蒙上了陰影,但至少現在你可以放心了,可以相信自己已經確定了我們的身份,確定我們表裏如一:來自杜維敦森林的精靈。”

一股清新之氣從他散發的香味里飄向娜綏妲,她原本因為憤怒而緊張的身體,頓時放鬆了四肢百骸,紛亂的思緒在她腦中徘徊縈繞:帳幔低垂的深閨、盛着櫻桃酒的高腳杯、舊時矮人族的悲歌回蕩在崇吉海姆空曠的走廊上。她心頭煩亂,說了句:“如果伊拉龍和阿麗婭在就好了,他們能查探你的思想,又不至於失魂落魄。”

然後,她再次被布洛德迦姆充滿誘惑力的迷離香氣攝住了心神,想像着如果用雙手從他的鬃毛間掠過,會是怎樣的一種感覺。直到埃娃用力拉她的左臂,拉得她彎下腰來,耳朵湊近幼年女巫的嘴邊上時,她才勒住了心猿意馬。埃娃低沉沙啞的聲音說道:“苦薄荷,集中精神,想想苦薄荷的味道。”

娜綏妲按照指點,喚起久遠的記憶,回想起在羅特加國王的宴會上吃到的苦薄荷糖。記憶中的苦澀滋味立即讓她的嘴裏發乾,布洛德迦姆的氣息中那蠱惑人心的力量在剎那間煙消雲散。為了讓恍惚的心神集中起來,她說道:“我這位年輕的同伴很奇怪,為什麼你和別的精靈那麼不一樣,不得不承認,對這個問題我也有些好奇。你的外表和我們想像中的精靈大不相同。你能行個好事,告訴我們為什麼會有這樣更接近於動物的形象嗎?”

布洛德迦姆聳了聳肩,皮毛上泛起一道光亮,一瞬間傳遍全身。“我喜歡這個樣子,”他說,“有人吟詩,歌詠日月星辰,有人悉心栽培奇花異草;有人打造宏偉建築,有人編製曲調歌謠。各種各樣的藝術我同樣欣賞,但我相信,真正的美只存在於狼的尖牙上、山貓的皮毛間和鷹隼的眼眸里,所以我把這些薈萃一身。再過一百年,也許我會失去對陸地動物的興趣,轉而認為海洋生物才集美之大成。到那時,我會讓身體覆滿鱗片,把雙手變成鰭,把雙腳變成尾巴。我將消失在海浪深處,阿拉加西亞將永遠失去我的蹤影。”

雖然娜綏妲覺得他是在開玩笑,但從外表一點都看不出來。相反,他顯得嚴肅認真,讓她拿不准他是否在愚弄自己。“有趣極了,”她說,“我希望最近這段時間,你不會有這種變成魚的衝動,因為我們需要你待在陸地上。當然,如果加巴多里克斯決定把鯊魚和岩魚也變成奴隸,嗯,那麼,能在水下呼吸的巫師倒也能派上用場。”

突如其來,十二位精靈歡快清朗的笑聲響徹雲霄,方圓一英里以內的鳥兒在四面八方齊聲鳴唱。他們的歡笑就像飛珠瀉玉的水流,跌落在水晶石上。娜綏妲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身旁的衛士們臉上也有同樣的表情,就連那兩名巨人彷彿也陶醉在喜悅之中。當精靈們沉靜下來,世界頓時失去了光彩,娜綏妲恍然若失,宛如一場美夢悄然逝去,心中一陣抽動,淚光模糊了視線。隨後,這種感覺也不復存在。

布洛德迦姆頭一次露出微笑,面容上英俊與獰厲同時並存。他說道:“為您這樣一位睿智、能幹而又風趣的女人效力是一種榮幸,娜綏妲小姐。有朝一日,當您的時間允許時,我會很樂意教你玩我們的《努尼斯遊戲》。我相信,您將會是一位難以應付的對手。”

精靈態度的突然變化讓她想起以前無意中聽到矮人對他們的一個評價:變幻莫測。這個描述在幼時的她聽來,完全沒有危險性——只不過加深了她的想像,以為精靈就是那種快樂的、心思瞬息萬變的生靈,就像花園裏的小仙子——但她現在才認識到,矮人真正的意思是:警惕!要警惕,因為你永遠無法預知精靈的行動。她暗暗嘆息。將來可能要與另一個出於自身考慮而試圖控制她的種族周旋,她為此備感壓力。生活就是這麼複雜嗎?她心想,還是我自找的?

向營地裏面望去,她看到奧林國王策馬向這邊馳來,後面浩浩蕩蕩地跟着一大群貴族、侍臣、大小官員、謀士、助手、僕人、士兵,以及眾多她懶得區分的各色人等。與此同時,藍兒伸展着翅膀,從西面的天空急轉直下。她暗自發笑,無聊沉悶而又鬧哄哄的場面就要到來,就要將精靈淹沒其中。她說:“只怕要過好幾個月,我才有機會接受你的好意,布洛德迦姆,但無論如何都要感謝你。在勞累了一天之後,我樂於用一場遊戲散散心。但眼下,這只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享受,來自於整個人類社會的壓力就要降臨在你身上了。我建議你作好準備,迎接潮水一般的人名、問題和請求。我們人類好奇心強烈,誰都沒有見過那麼多的精靈。”

“我們對此有所準備,娜綏妲小姐。”布洛德迦姆說。

這一邊奧林國王聲勢震天的人馬越來越近,那一邊藍兒正準備着陸,翅底鼓盪的勁風壓平了地面的草葉。娜綏妲最後閃出的念頭是:天哪,我應該在布洛德迦姆周圍布上一支軍隊,以免他被營地里的女人們撕成碎片。不過,也許這樣也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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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上)[遺產三部曲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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