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積電車

鬱積電車

這班電車裏每天都是同樣的光景,單調得可怕。

晚上八點出頭,這班從東京市中心開往郊外的私鐵(泛指除JR日本鐵路公司外的各家私營鐵路公司)快車相當擁擠,雖沒到沙丁魚罐頭的狀態,卻也很難從容地攤開報紙來看。今天不是假日,乘客大部分都是上班族。

河源宏前面的乘客剛好下車,讓他搶到了座位,真幸運。他的目的地是郊外的某研究所,路途遙遠。

啊呀,太好了。提着這麼沉的東西站上幾十分鐘,實在吃不消。

他輕拍了一下膝上的公事包,包里裝着今天要送到研究所的樣品。為完成這份樣品,他沒日沒夜地熬了好幾天,昨晚也只小睡了兩個鐘頭。

疲憊的身體隨着電車輕晃,感覺很舒服。沒多久他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嘁,被他搶了。前面剛有個空座,卻被旁邊的上班族捷足先登,岡本義雄心理很不快。只發了一下呆就沒搶上,誰能想到這麼近的地方會有位子空出來?話說回來,這孝子還真就大大咧咧地坐上去了,客氣一下會死啊?年輕人站一站有什麼關係!可惡,都沒空位了嗎?不知道是不是啤酒喝多了,頭有點暈。說是去吃自助烤肉,吃着吃着就灌起了啤酒,想想也不是多上算。呼,哪裏有空位啊?岡本義雄私下張望着,順便大大地打了個嗝。

和田弘美一手緊握吊環,抬頭望着車廂內懸挂的廣告。那是昨天上市的女性周刊廣告,其實她對這類廣告並不感興趣,但那個站在她右邊的五十來歲的男人好像剛吃過烤肉,每次一呼氣,濃郁的蒜味就撲鼻而來,臭不可聞,不把頭扭過去簡直招架不住。更要命的是,這人還不斷地打飽嗝!她已打定主意,車一靠站就挪地方。

煩死了,這個臭老頭!和田弘美眺望着廣告標語“蔬菜瘦身法,你也瘦的下來!”,心理暗自咒罵站在身邊的男人。你難道一點常識都沒有?還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呼的氣有多臭?簡直蠢得沒治了,去死吧!

電車忽然減速,和田弘美一個趔趄,高跟鞋踩到了大蒜男的腳。她不是故意的。

“啊,對不起。”她條件反射地道歉,“你沒事吧?”

“嗯,沒事。”大蒜男笑呵呵地回答。一瞬間,混合著蒜臭和酒臭的氣息直撲和田弘美臉上。

給我下地獄吧!她在心裏怒吼。

“這此電車還是晃得很厲害呢。”大蒜男說。

“就是啊。”和田弘美努力堆出笑容,佯作無事地再度看向女性周刊廣告,心裏詛咒的話早已滔滔不絕。

電車到站,車門打開。若干人下車,又有若干人上車。上來的乘客中有一位老婆婆。

看到老婆婆上車,高須一夫禁不住想咂舌。

他坐的是愛心專座。這班電車的愛心專座在每節車廂的兩端,寬度只能容納六個人。他急忙觀察兩邊的乘客,左邊是個和他年紀相仿的中年上班族,再過去是一個中年婦女和她的小孩,看樣子母子倆剛購完物回來,右邊是個年輕學生,學生旁邊坐着個老人。

很好!高須一夫放下心來。這裏面最該讓座的就是那個學生,我可以免了。

但那學生似乎一門心思在看漫畫。如果他不站起來讓座,老婆婆多半會把目標轉向其他人。為防萬一,高須一夫抱起胳膊,開始假裝打盹。

田所梅一上車便拚命擠向車廂前方。她很清楚,這個時間段搭電車,與其尋找空座,還不如直接走到愛心專座前來得快。周圍被她擠到的人厭煩地蹙着眉,但她只作不見,逕自往前擠,終於來到愛心專座前。

那裏坐着六名乘客,已經沒有空位了。

這些人怎麼這麼沒常識?個個都裝得好像沒看見我。愛心專座明明就是給老人家坐的,年輕人有什麼資格坐!為什麼國家不嚴厲取締這種行為呢?就因為沒人管,害我老是站得很辛苦。日本能有今天的發展,還不是靠我們這代人的努力,真該好好教育時下的年輕人,對長輩要加倍尊敬。

田所梅把六個人掃視了一遍后,站到學生面前。她本想站到最前方的小孩面前,因為小孩平常在學校被教育“要為老人讓座”,一旦遇到機會,通常很樂意付諸行動,另外旁邊的媽媽也很可能叫孩子讓座。只是要走到小孩面前,還得再從人群中擠過去,她實在懶得費勁了。她還有一點顧慮——那是個男孩。女孩十有八九會主動讓座,男孩卻往往沒那麼乖巧伶俐。仔細看看旁邊的媽媽,也是一副遲鈍模樣,可能購物太累了,臉板得水潑不進。田所梅飛快地權衡這些因素,最後站到學生前面。

但這個學生出乎意料地頑固,照舊盯着漫畫雜誌,根本沒有抬頭的意思。只要他不抬頭,就不會發現老婆婆的存在,更不會想到要讓座。

田所梅裝作趔趄了一下,腿撞到學生的膝蓋。

來,抬頭吧!她在心裏默念。你一抬頭,我馬上就說:“啊,不好意思,年紀大了站不穩啦。”說到這個份上,你總不能不讓座了吧?

可是學生紋絲不動,看不出半點抬頭的跡象。田所梅不由得撇了撇嘴。

你是故意的。明知道眼前站着位老人家,卻生怕一抬頭就得讓座,故意裝作埋頭看漫畫,真是厚顏無恥!田所梅等了一眼學生微卷的頭髮,把視線移向旁邊乘客略顯稀疏的腦袋。沒辦法,換這位吧。

透過老婆婆輕微的身體移動,高須一夫察覺到她已將目標換成了自己。他立刻抱緊胳膊,眼睛也緊緊閉上。在這之前,他一直眯着眼睛偷看動靜。

我也不會讓!高須一夫在心裏嘀咕。工作了一整天,我已經累的死去活來了。大清早就爬起床,在比這擁擠一百倍的電車裏搖來晃去,到了公司已經脫掉了一層皮,還得忙着整理報告,向那幫頭腦頑固的董事彙報,指使渾渾噩噩的部下辦事,討客戶歡心,連社長杯高爾夫球賽都要負責籌備。忙成這樣,拿的薪水卻少得可憐。就連這份微薄的薪水,還要被東扣西扣,結果買不起市區的大房子,只能在鄉下安家。又因為住在鄉下,上下班更加累死人,整個就是惡性循環。總之都怪扣得稅太多了,其中最不能接受的就是養老金,交了那麼多錢,也不知道以後老了領不領得到。我交的將老將到底花到什麼地方去了?恐怕都進了這種老太婆的腰包。照這麼說來,我對老人做的貢獻夠充分了,既然這樣,既然我已經付出了這麼多,為什麼現在還非要我讓座不可?什麼愛心專座!上下班時間要這種東西幹什麼?老年人就別在高峰時段出來轉悠了,要搭電車,不會挑白天的空閑時間啊!

高須一夫刻意發出低低的鼾聲。與此同時,他一腔怒氣都轉向了旁邊的學生。他早發現這位其實根本沒看漫畫,因為始終一頁都沒翻過。很明顯,他假裝專心看漫畫,實則在躲避老婆婆的攻擊。真是個卑鄙的傢伙!

正如田所梅和高須一夫看穿的那樣,前田典男雖然膝上攤着漫畫雜誌,其實絲毫未看。他倒也不是因為發覺老婆婆站在身邊才這麼演。別看他低着頭,視線卻瞄向斜對面。那裏坐着個年輕女子,看樣子不像白領,他猜應該是女子大學或專科學校的學生。不過這不重要,他只顧盯着她的下半身。女子穿着緊繃的黑色迷你裙,而且還蹺着腿,使得本來就短的裙子愈發往上縮,大腿幾乎全部露在外面。前田典男緊盯着她雙腿交疊的部位。

坐着個位子真坐對了。他暗自偷笑。不知道她會不會換條腿蹺啊?那樣說不定就看得到了。嘿嘿嘿,嘿嘿嘿嘿。

可是他的幸福並沒有維持很久。新上來的乘客正好站在他和女子中間,提的公事包擋住了女子的下半身。

啊,該死,快讓開!大叔,至少把公事包挪一挪!

那位大叔應該聽不到他內心的吶喊,但居然真的挪了位置。他不禁喜上心頭。可這份喜悅轉瞬即逝。就在被公事包擋住的一眨眼工夫里,女子不僅放下了蹺着的腿,還把手提包擱到膝上,防止別人偷窺裙底風光。他忍不住嘖了一聲。

中倉亞希美緊握着膝上的手提包把手,瞪着左斜前方身穿灰色西服的男人。此人四十六七歲光景,看起來像是公司職員,正攤着一份經濟日報在看。

就他這個德行,竟然在一流企業上班!

她早就發現坐在右斜前方愛心專座的學生假裝看漫畫雜誌,時不時偷瞄一眼自己的大腿。這種事對她而言是家常便飯,她一向認為,要是每次都很介意,還不如乾脆別穿迷你裙。她作風大膽,碰到這種時候反而會故意變換蹺腿的姿勢,饒有興味地觀察對方興奮的眼神。

但左斜前方的那個男人讓她難以忍耐。此人一直煞有介事地裝作看報紙,目光卻色迷迷地順着她的臉、胸、腰、腿一路偷瞄下來,而且視線掠過大腿時,移動速度明顯放慢。那種眼神完全是把她當成了意淫的對象,充滿這一年齡段的男人特有的下流惡毒。

裝的人模人樣的,真是個色老頭!那麼想看的話,就來求我啊!什麼“求你讓我看看裙內春光吧!”,“請讓我看你的內褲”,倒是說來聽聽啊!哼,會給你看才怪!

亞希美站起身,從行李網架上拿下紙袋,放在膝前。

用眼角餘光瞄到年輕女子把紙袋擱到膝前,佐藤敏之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幹嗎幹嗎?怎麼忽然擱了個紙袋?啊,還瞪我。這算哪一出嘛,我可是什麼都沒做。他嗶嗶地翻着報紙,但並沒有看報道。你這個樣子,不就好像怕我偷看裙底嗎?才、才、才沒有這種事。好啦,我是有點好奇,瞄了兩眼,可也就這樣而已,這也是人之常情啊!那邊那個男的、那個男的,還有這個男的,絕對都偷看了。這麼多人,為什麼偏偏只瞪我?嗶嗶嗶……嗶嗶嗶……本來嘛,你穿的裙子這麼短,別人不盯着看才怪。不對,應該說,穿這種短裙的女人根本就是暴露狂,巴不得別人來偷看。既然這樣,乾脆就大大方方地露出來嘛。那、那樣半露不露地吊什麼胃口,直接痛快分開大腿算了,反正、反正、反正你也不是原裝貨了吧。應該不可能還是處、處女,早就跟各色各樣的男人搞過了吧。看你那身體,那胸脯、那腰肢、那屁股,肯定成天在男人堆里鬼混。現在的小姑娘都這樣,隨隨便便就跟男人上床。可惡!我們年輕的時候就沒這麼好命,現在的小子真舒服,那樣的女人一下子就搞到手了。可惡!可惡!我也想有這種機會啊,真想玩玩年輕的肉體……嗶嗶嗶……嗶嗶嗶……

這大叔簡直煩死了!看到旁邊的中年人不停滴翻經濟日報,山本達三老大不耐煩。失業的他跑去賭自行車賽,結果輸了個精光。這種時候看到公司職員閱讀經濟日報,無異於在刺激他的神經。

你這傢伙分明是故意的,純粹就是想賣弄自己是精明能幹的白領,我一眼就看透了!在你們這些混賬看來,我們這種人就是十足的窩囊廢吧!

山本達三從褲子后口袋裏摸出一份報紙。那是他上電車之前,從垃圾箱裏撿來的體育日報。為了諷刺旁邊那人,他刻意也把報紙翻得嗶嗶作響,然後看起娛樂版新聞。

看到旁邊工人摸樣的男人翻開體育日報,葛西幸子不禁皺起眉頭。男人看的版面登着少女的彩色裸照,好像是一篇介紹色情行業的新聞。照片里的少女揉着胸部,擺出銷魂的表情。

下流胚!葛西幸子移開視線,繃著臉扶了扶眼鏡。就因為社會對這種男人太過縱容,女性的低位才會一直得不到提高,辦公室里的性騷擾也絲毫沒有減少。到了年底,照樣會有合作客戶送來裸女寫真掛歷,也照樣有愚蠢的男同事看的津津有味。公司給這幫笨蛋支付高薪,對我們卻小氣得要命。明明我的工作能力比他們強得多,只因我是女人,待遇就天差地遠。說起來,我們那個飯桶科長今天又跟我提起結婚的事,拐彎抹角地暗示我嫁不出去,還說什麼“是不是到了三十六七歲就不再嚮往結婚了啊”。這口氣,太瞧不起人了!嚮往結婚?真無聊!結婚只會影響工作。

電車再度靠站,又上來一撥乘客。看到在自己面前站定的這位,葛西幸子頓覺喪氣。這位乘客穿着孕婦裝。

現在怎麼會有孕婦上車?稍微動下腦子不就能知道這個時候有多擠嗎?難道你不知道這會給大家添麻煩?哦,我明白了。你每天呆在家裏優哉游哉地當主婦,所以這麼缺少社會常識。完全依靠男人過日子,最後就會變成這樣。哎,討厭!

葛西幸子站起身,向孕婦露出微笑:“你坐這兒吧!”

“啊呀,那怎麼好意思。我站一下不要緊的。”孕婦微微搖手。

“不用客氣,我很快就下車了。”

“這樣啊,真是不好意思。”孕婦點頭道謝,坐了下來。

哼,看你那表情,儼然覺得別人給你讓座是天經地義的,好像懷個孕多了不起似的。不就是跟老公風流快活的結果嗎?連豬狗都會懷孕好不好?葛西幸子把目光從孕婦身上移開。

西田清美知道周圍投向自己的視線並非都出自善意。

我也是沒法子。她暗想。懷着孕仍有事要辦,不得不趕在這個時間段搭電車。要是有可能,我也不想挺着大肚子在外面跑啊,簡直辛苦死了。還好有人讓座。話說回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懷孕可是件很偉大的事情,我正在孕育一個新的生命。這種崇高的感覺,剛才這位女士也感受到了吧?西田清美挪了挪屁股。可這位子有點擠啊,沒有人再站起來讓一下嗎?那樣就能坐的更舒服了。唉,真沒眼色,難道都沒看見我擠在這兒?我可正懷着孕哦,就不能照顧照顧嗎?真是的,誰倒是說句話啊。

和孕婦西田清美一樣,阿部菊惠剛才也是搶先衝進車廂,但到現在還沒弄到座位。她抓着吊環,不住四下張望。

唉,鬱悶!沒有空座啊。那孕婦倒是夠機靈的,站到個看起來會給她讓座的女人面前。只怕沒人會給我讓座吧。我胖歸胖,可不像是懷孕的樣子,只是個發福的中年婦女。討厭,袋子真沉,什麼東西這麼重啊?哦,剛買了米,足有五公斤呢,是挺重的。哎呦,就沒人要到站嗎?啊,那個小男孩好像要站起來,是下一站要下車吧?

距離菊惠三米遠的地方,一個看似上完補習班回家的小學生欠身站起。

“借光,借光,麻煩借光。”她用購物袋衝撞着周圍的乘客,奮不顧身地向那邊衝去。一路上頗有人不耐煩地咂舌,但她毫不在乎,終於衝到了目的地。那小男孩空出的位子只有二十厘米寬,但她顧不得多想,這種時候搶到空座才是頭等大事。

令這個位子只有二十厘米寬的,不用說自然是兩旁的乘客。一個是女白領藤本就子,另一個是上班族市原啟介。

看到胖胖的中年婦女朝旁邊的座位奮勇衝來,兩人的想法幾乎如出一轍。

哇,她該不會要坐過來吧?

真不敢相信,那麼肥的屁股怎麼可能擠得下?

別亂來啊!哇!她過來了,她真要坐到這裏!

看她那一臉假笑……啊,屁股擠過來了,這麼肥的屁股,不可能坐下,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阿部菊惠的屁股少說也有五十厘米寬,要擠進只有二十厘米的位子,勢必多出三十厘米的贅肉無處安放。於是她把兩邊相鄰乘客的屁股硬生生分別擠開了十五厘米。市原啟介另一側還有別的乘客,好歹有點騰挪餘地,悲慘的是坐在座椅最邊上的藤本就子,夾在阿部菊惠的屁股和扶桿之間,被擠得夠戧。她忍無可忍,豁然站起,低頭怒視這中年婦女,以為對方至少會道個歉,沒想到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中年婦女只顧樂顛顛地補上空位,又把購物袋擱在剩下的一點空當上,不但沒半分歉意,根本就是滿不在乎。

死老太婆!藤本就子狠狠瞪着中年婦女,刻意拉了拉剛才被她屁股壓皺的外套。女人墮落成她這樣就算完了。恬不知恥,打擾了別人自己還不知道。看她穿得那個窮酸樣,燙了個亂蓬蓬的大媽頭,化妝差勁得還不如不化。最要命的是,她怎麼會胖成這德行?哎,真討厭!我就算年紀大了,也絕對不變成她這種黃臉婆。

阿部菊惠並非沒注意到藤本就子的視線。

這女的怎麼回事,老瞪着我。哼,你們現在年紀輕不懂,女人一旦上了歲數,生活壓力可是很大的。再不會有男人寵着你了,幹家務乾的累死累活,又沒錢,搭電車時哪還有心思要形象不要位子。哼,你們很快就會懂的,反正你早晚都會變成我這樣。

我才不會變成你那鬼樣,死也不會!

會哦會哦,百分之百會哦。你也一樣,所——有人都一樣。

兩人間迸射出無形的火花,自然,其他人都渾然不覺。

“媽媽,我想坐下來——”福島保那幼兒特有的尖銳童聲,讓電車裏的氣氛愈發緊張。

“乖,等一下下,媽媽看看有沒有空位啊。哎呀,好像不行呢阿保,都坐滿了。”福島保的母親洋子環視周圍,語氣遺憾地說。這對母子是上一站上車的,穿着同一款胸口印有大象圖案的運動衫,牛仔褲也是母子裝。

“不管不管,我就是想坐嘛!”福島保啪嗒啪嗒地跺着腳,徑直蹲到地上,“我要坐下來,媽,我想坐!”

“啊呀,阿保,不能坐那兒,會把屁屁弄髒的。你看你看。這邊看得到外面的風景哦。”洋子把兒子拉起來,帶他走到車門旁,一邊走一邊張望有沒有空位。

沒有人起來讓座嗎?這孩子都這麼明白地說出來了,這麼可愛的孩子說想坐下,為什麼誰也不肯騰個位子?讓一讓有什麼關係?真是冷漠無情!

“哇啊!”福島保大叫起來,“我要坐下,我累死啦!”

“噓——”洋子把食指豎到唇前,“安靜點,你看,別人都沒大喊大叫,對吧?乖哦。”迫於周遭眼光的壓力,她不得不出聲教訓兒子,但心裏並不覺得兒子有什麼不對。

幹嗎幹嗎!不就是小孩子聲音大了點嘛,至於個個一臉厭煩的樣子嗎?這麼小的人兒,怎麼怪得了他。我家阿保很纖細的,和其他小孩完全不同。你們看,他這臉蛋多可愛,看到這張小臉,誰還生的了他的氣?下回他就要去報名參加兒童模特甄選,而且穩選的上,因為他長的這麼討人喜歡。很快他就會成為明星,讓所有人大吃一驚。到那時候,他才不會再搭這種爛電車呢!

“我想坐下,我想坐下,我想坐下,我想坐下!嗷嗷——”福島保開始怪聲尖叫。

真想把這小鬼掐死!浜村精一從報告上抬起頭,瞪着旁邊大吼大叫的小孩。為了明天的會議,他必須牢牢記熟手上的報告內容,所以連搭電車時都在抓緊埋頭細看。可自從這對該死的母子上了車,他就再也沒法集中注意力,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小弟弟,要不要坐我這兒呀?”浜村沖小孩開口。小孩看了看他,又扭扭捏捏地抬頭看媽媽。

“啊呀,這怎麼好意思。”女人的語氣帶着幾分歉意,手裏卻早把小孩推了過去,用肉麻的語調對他說:“那你就乖乖去坐吧。”

浜村剛一站起,小孩就像猴子般飛快撲上座位,面朝車窗跪在位子上。

“啊呀,不可以這樣,要把鞋子脫掉。”媽媽替小孩脫掉鞋子。

“這孩子真可愛。”浜村諷刺地說。到底哪裏可愛了?簡直跟猴子沒兩樣。兒子不懂事,當媽的也傻乎乎的,都給我去死吧!

“你過獎啦。”福島洋子得意得鼻孔都張大了。是吧,很可愛吧?再多誇幾句呀。

可惜她的願望落了空,浜村再沒多說就走開了。

藤本就子心想,真是個蠢女人!這種女人要不了多久就會吹氣似的胖起來,最後變得跟這厚臉皮的中年婦女一樣,缺根筋!遲鈍!完全不適應社會!

阿部菊惠心想,這女的又在瞪我了。哼,愛瞪不瞪,我們家庭主婦可是很辛苦的。看那個年輕媽媽,光一個小孩就攪得她手忙腳亂了,這種滋味你很快就會懂啦!

西田清美心想,真叫人看不下去,那個媽媽像什麼樣嘛,我以後才不要變成她那副德行。還有那個小孩,一點都不招人愛,萬一我生出那種小孩可怎麼辦?不,不可能,這可是我和他的孩子,怎麼會呢!擠得真氣悶啊,就沒有人關心一下我?

葛西幸子心想,為什麼總有這麼多女人拖我們後腿?那個媽媽,還有這個孕婦,有沒有想過女人應該獨立自強?哎,討厭死了。就因為你們這樣,女人才會被男人看不起。啊,那個男的,又在看體育日報的下流新聞了,他到底長的什麼神經啊?

山本達三心想,旁邊那大叔還在嘩啦嘩啦地翻經濟日報,煩死人了。還有,那髮蠟的氣味也太臭了吧,就不能替別人想一想?

佐藤敏之心想,對面那小姑娘又在瞪我了,就好像我幹了什麼虧心事似的。我啥都沒做,不過瞄了一眼脹鼓鼓的胸口而已,這有什麼大不了嘛!明明平常都跟各色男人搞、搞、搞過了,而且來者不拒,只要給錢,跟誰都可以上床,電車裏瞟上幾眼算什麼啊?算什麼啊!

中倉亞希美心想,色老頭,盯着我看個沒完。瞧你那腦滿腸肥的模樣,我都快吐了。啊,那個學生也還在偷看我,這些人真是夠了!

前田典男心想,看不到嗎?真的看不到嗎?哪怕就瞥一眼也好,好想看看這姐兒迷你裙底的春光啊……

高須一夫心想,你這老太婆有完沒完,就不能往別的地方挪挪?我是不會讓座的,要一直坐到下車為止。工作了一天我已經筋疲力盡了,今天的日本就是靠我們的辛勞支撐起來的,在電車裏休息一會有什麼不對?一毛錢也不掙的老年人待在家裏就得了,少來妨礙我們這些社會中堅!

田所梅心想,這些傢伙全是人渣,眼看着老人家站在面前,竟然誰也不肯讓座。既然這樣,我反倒非要逼你讓座不可。你不讓座,我絕對不走開!

和田弘美心想,啊,我再也受不了了。好不容易剛躲離那滿嘴蒜味的老頭,又來了桿老煙槍,身上的煙味簡直衝的要命,快的上肺癌死掉吧!

岡本義雄心想,可惡,完全沒有空座,怎麼會這樣?

電車再度靠站,車內廣播報出站名。

直到車門即將關閉時,打盹的河源宏才倏然驚覺,跳下電車。真是驚險萬分。

“呼,好險,差點坐過站。”他正要邁步向前,忽聽公事包里傳來咻咻的聲音,不由得心頭一凜,急忙打開包。裏面放着兩小瓶氣罐,其中一瓶的閥門沒擰緊,氣體正不斷漏出。他不禁暗叫不妙。

這是受警察廳委託研製的自白氣體,人一旦吸入,就會忍不住把內心的想法盡數說出。

他看了看手錶。這種氣體在被人吸入一定時間后才會生效。他回想自己搭上電車的時間,發現差不多快要生效了。

算了,電車裏都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誰也不會有什麼話不吐不快吧?

他望向軌道前方。

電車已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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