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法國航空公司飛往蘇黎世的班機是一架卡拉維爾型客機,經濟艙已經客滿。本來座位就夠狹小的了,偏偏又碰上氣流,機身劇烈地震動搖晃着,坐起來就更不舒服了。有個媽媽懷裏抱着一個嬰兒,嬰兒哭得聲嘶力竭。還有幾個小孩子害怕得一直啜泣,忍着不敢哭出聲來,爸媽自己也不安心,只能強作笑容安慰他們。其他的乘客多半都靜悄悄的,有人默默喝着手上的威士忌,喝得很快,顯然和平常不太一樣。另外還有少數幾個人裝模作樣地談笑風生,但他們那種乾笑,那種裝出來的英雄氣概,不但掩飾不了他們的緊張不安,反而更突顯出內心的恐懼。對大多數人在可怕的飛行經驗中,不同的人感受都不同,這其中都少不了恐懼。在海拔將近一萬米的高空,被封閉在一個金屬筒子裏,連他也是脆弱無助的。只要飛機往下一墜,他就會跟着飛機一起砸下地面。伴隨着無可避免的恐懼,他的腦海中浮現出許多問題。在這樣的時刻,人會有什麼樣的思緒?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他想要把這些問題弄清楚。這對他來說很重要。他坐在靠窗的位子,眼睛盯着窗外的機翼,看着那片寬闊的金屬板在狂風的吹襲下彎曲顫動。四面八方的氣流互相衝撞匯聚,呼嘯翻騰,猛烈吹襲着金屬筒般的機身,彷彿在逼迫飛機向大自然屈服,彷彿在警告這個微不足道、野心勃勃的人造飛行器,不要妄想與浩瀚遼闊的大自然抗衡了。只要再多一絲絲的壓力,超過它的彈性的極限,機翼就會斷裂,脫離筒狀的機身,被卷進狂風中,絞成碎片。當支撐整架飛機重量的機翼斷裂之後,脫落的鉚釘萬一擦出火花,整架飛機就會爆炸起火,像團火球般直直墜向地面。

他會做什麼?他在想什麼?除了那剋制不了的死亡恐懼、除了腦海中的一片空白,此刻,他還感覺到什麼?他必須全神貫注,讓自己徹底融入眼前的情境。當初還在黑港島上時,華斯本醫生就一再強調,全神貫注、融入情境的想像很重要。這時候,他腦海中又回想起醫生當時的話。

每當你面對那種充滿壓力的處境時,如果時間允許,你必須集中精神,讓自己徹底融入那種情境裏,然後放開想像,讓自己天馬行空地聯想,捕捉腦海中浮現出來的任何言語、任何影像。透過那些言語和影像,也許你就能找到線索。

他不斷地盯着機窗外面,刻意去探索自己的潛意識,眼睛隔着玻璃,死盯着外面大自然的狂暴景觀,想從那種猛烈的氣流振蕩中尋找啟示。他靜靜地沉思冥想,竭盡全力地把自己的本能反應逼出來,看看那些反應會讓自己聯想到哪些話、哪些影像。

沒多久,那些言語和影像慢慢浮現了。他腦海中再度浮現出一片無邊的黑暗,他聽到狂風怒吼,持續不斷的呼嘯聲越來越驚人,彷彿要刺穿耳膜,彷彿腦袋快要爆裂了。他的頭……狂暴的風猛烈吹襲着他左半邊的頭和臉,刺痛了他的皮膚,逼得他不得不聳起左邊的肩膀,護住自己的臉……左邊的肩膀,左手臂。他彷彿看到自己舉着左手,手指緊緊抓住一片金屬板平整的邊緣,右手抓着……一條皮帶。他右手緊緊抓住一條皮帶,好像在等待什麼。信號……他好像是在等待閃光燈的信號,或是等人拍拍他的肩膀,或者兩樣都有。突然,他看到燈號了。他看到了。接着,他奮力往前一撲,撲向那片空洞的黑暗,身體在高空翻滾,被狂風卷進那片黑漆漆的夜空中。他在……他在跳傘!

“你不舒服嗎?”

這時候,他瘋狂的白日夢突然驚醒了。鄰座的乘客有點緊張,伸出手碰碰他的左手臂——原來,他的左手臂不知不覺舉得高高的,一動也不動,手指張得很開,也綳得很緊,彷彿在抵抗什麼。他右手橫在胸前,壓在西裝外套上,手指緊緊掐住衣領,衣領被他抓得皺成了一團。他額頭上全是汗水。剛才看到的影像都是真的。剛才那短暫的一剎那,除了恐懼,他感覺到某些別的東西——某種瘋狂的東西。

“不好意思,”說著,他把手臂放下來,然後又隨口補了一句,“剛才在做噩夢。”

這時候,外面的氣流忽然消失了,這架卡拉維爾型飛機終於恢復了平穩。剛才忙於應付乘客的空中小姐,她們臉上僵硬做作的笑容又恢復了自然。各項服務全面展開。乘客都顯得有點不好意思,你看我我看你的。

那個人打量了一下四周,並沒有什麼不尋常的。所以,剛才那些栩栩如生的影像,如臨現場的聲音,顯然只是他腦海中的想像。剛才,他看到自己縱身一躍,跳出飛機……在黑漆漆的夜裏……跳下去的動作,伴隨着燈號、金屬的碰撞、還有皮帶拉環。他剛才在跳傘。在哪裏跳傘?為什麼要跳傘?

別再想了!別再折磨自己了!

他把手伸進胸前的口袋,掏出那本改造的護照,然後把它翻開。這個動作,彷彿就是為了要把自己的思緒從瘋狂的想像中拉出來。不出他所料,護照上面,華斯本這個姓還保留着,這姓很稀鬆平常。華斯本醫生說過,他的姓不會引人側目。然而,他的名字喬福瑞卻已經被改成喬治原文是由GeoffreyR.改成了GeorgeP。,塗改的部分完全看不到痕迹,字和字中間的間隔也處理得乾淨利落,非常專業。照片的轉印也做得很漂亮,頂級水準,已經完全不像那種廉價的大頭照了。當初,那張照片是他用電動遊樂場裏的自助快照機拍的。

當然,護照號碼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新號碼在海關的電腦系統中是查不出異樣的——至少可以保證到移民官首次檢查護照之前,在此之後,就是買家的責任了原文有諷刺的意味,保證到移民官首次檢查護照之前,就等於沒有保證……如果他要買保險,還得再多付一倍的價錢,因為這得和官方機構的電腦系統連線,包括國際刑警組織的系統,移民局的移民人數結算系統。為了獲取這些關鍵資料,他們必須定期打點相關人員,包括海關關員、電腦專家,還有整個歐洲國家邊境體系的工作人員。像這樣整套的系統操作,不太可能出什麼問題的。不過,萬一真出了什麼事,收紅包的人免不了就要缺鼻子少眼睛、斷手斷腳了。因為買賣證件就是這麼一回事。

喬治·華斯本。這個姓名讓他有點不自在。因為醫生嚴格訓練過他,教他怎麼融入情境,發揮聯想。喬治和喬福瑞只差一點點,少掉的那個字,讓他聯想到那個人有一部分被吞噬了,被一種逃避的強迫衝動吞噬了——對身份的逃避。然而,逃避正是他最不想要的。他寧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弄清楚自己究竟是誰。

真的是這樣嗎?

沒關係。答案就在蘇黎世市。蘇黎世有……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我們即將降落在蘇黎世機場。”

他居然知道那家飯店的名字。鐘樓大飯店。他告訴出租車司機的時候,連想都沒想,飯店的名字就脫口而出。他在哪裏見過這個名字嗎?剛才飛機上前座椅背的置物袋裏塞着一本蘇黎世的觀光宣傳夾頁,上面列了一大串飯店的名字。他是在那看到的嗎?

不對。他還記得飯店的大廳是什麼樣子,沉甸甸的深色木頭油光發亮,看起來很眼熟……不知道為什麼。大廳里有好幾扇巨大無比的窗戶,隔着厚厚的玻璃,放眼望去,外面就是碧波蕩漾的蘇黎世湖。他從前一定來過這家飯店,而且,很久以前,他就曾經站在此刻的位置——大理石桌面的櫃枱前。

櫃枱后那個接待人員的話可以證明這點。他的話聽在耳里,那種震撼有如驚天動地的爆炸。

“先生,真高興又見到您了。您已經很久不曾再度光臨了。”

很久了嗎?多久了?真要命,你為什麼不稱呼我的姓,叫我某某先生呢?我不認識你!我連自己都不認識!幫幫我!拜託你幫幫我!

“大概真的很久了吧,”他說,“你能幫我一個忙嗎?我不小心扭到手,寫字很吃力,你能不能先幫我把登記表填好,然後我再想辦法簽名?”說著,他緊張地屏住氣。萬一櫃枱后那個彬彬有禮的接待員問他叫什麼名字,或者他名字的字母要怎麼拼的話,該怎麼辦?

“當然沒問題,”接待員把那張卡片倒轉了一百八十度,開始寫起來,“你想去看看我們飯店的醫生嗎?”

“也許吧,等一下再說,現在沒空。”接待員還是埋頭繼續寫,之後把卡片拿起來,翻轉了一百八十度,等他簽名。

J伯恩。紐約市,紐約州,美國。

他仔細盯着那張卡片,一動也不動,彷彿被那幾個字催眠了。他終於知道自己的名字了——雖然只知道一半。而且,他也知道自己是哪國人,住在哪個城市了。

J伯恩。J這個字母究竟代表什麼呢?約翰?詹姆斯?約瑟夫?

“怎麼了,伯恩先生?哪裏不對勁嗎?”接待員緊張地問。

“不對勁?沒有沒有,完全沒有。”他拿筆的時候,沒有忘記要裝出手痛的樣子。接待員會要他寫出完整的名字嗎?不,他決定按照接待員寫出來的名字簽名。

J伯恩。

他儘可能無誤自然地簽下這個名字,敞開自己的內心,讓任何可能的思緒和影像從腦海中自然浮現。然而,什麼都沒有。他就只是簽了一個陌生的名字而已,感受不到任何東西。

“親愛的先生,您嚇了我一跳,”接待員說,“我還以為是不是我寫錯了什麼。這個星期實在太忙了,今天更忙。不過,我有把握應該不會寫錯的。”

萬一他真的錯了呢?真的寫錯了呢?就算錯了,這位美國紐約市來的J伯恩先生也懶得去操那個心了,“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的記性……施托塞爾先生。”

他一邊回答,一邊看着櫃枱左後方牆壁上值班人員的名牌,眼前這位就是鐘樓大飯店的襄理。

“謝謝您的好意,”這位襄理身體湊向前說,“我猜,您要交代的特別服務應該還都照舊吧?”

“這次可能會有點變動,”J伯恩說,“你還記得我的習慣是什麼嗎?”

“如果有人打電話或是到櫃枱來打聽您,我們都答覆您不在飯店,並且立刻通知您。不過,只要是紐約公司打來的電話,我們就會立刻為您轉接。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您的公司叫‘踏腳石七一公司’。”

又知道一個名字了!有了這個名字,他就能夠追蹤到海外的電話號碼。現在,散落的碎片已經一塊一塊拼湊起來了。心情也開始愉快了。

“就照這樣。你的效率實在令人印象深刻。”

“這是應該的,畢竟這裏是蘇黎世,”那個彬彬有禮的人聳聳肩說,“伯恩先生,您一直都這麼客氣。”接着,他朝着提行李的小弟大喊:“過來!快點!”

他跟在小弟後面,走進電梯。現在,他又知道了更多的事情。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了,而且知道為什麼鐘樓大飯店的襄理這麼快就會想起他的名字。此外,他也知道自己是哪一國的人,住在哪個城市,在哪家公司上班——或者,曾經在哪家公司上班了。管他的,這不重要。還有,每次他到蘇黎世來,一定會交代飯店的人,如果有任何人要找他,只要不是事先約好、或是他不想見的,一概都說他不在。然而,這就是他弄不懂的地方。如果你想保護自己,就要保護得徹底一點,否則還不如乾脆不要算了。這種過濾訪客的方式實在太鬆散、太脆弱、太容易被突破了,真的會有什麼效果嗎?感覺上這只是二流手法,毫無意義,彷彿小孩子玩捉迷藏。知道我躲在哪裏嗎?想辦法來找我呀。仔細聽哦,我會大聲一點,給你一點暗示的。

這不是行家的做法。在過去的四十八小時裏,如果說他對自己有什麼了解的話,那就是,他是個真正的行家。不過,是哪一行的行家呢?他沒有半點頭緒,不過,他可以百分之百確定,自己絕對是個行家。

他打電話到紐約,線路里,接線生的聲音斷斷續續。但她的結論卻很明確,雖然令人心煩,卻是斬釘截鐵的結論。

“先生,系統的資料里查不到這家公司。我已經查過最最新的電話列表,也查了私人住宅號碼,都沒有‘踏腳石公司’——而且,列表裏甚至沒有和‘腳踏石’相近的單詞。”

“也許那個公司名是簡稱……”

“這位先生,沒有任何一家公司用那個名字。我再說一次,如果你知道公司負責人的姓或名,或是知道那家公司屬於哪一個行業,也許我還可以查到。”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們公司的名字,踏腳石七一,地點在紐約市。”

“先生,這個名字很特殊,如果系統資料庫里有的話,一定很容易就能查到。很抱歉。”

“不管怎麼樣,很感謝你,真是太麻煩你了。”J伯恩說完,就掛了電話。再問下去也問不出個所以然。這個名稱可能是密碼之類的。他住在飯店裏,請櫃枱幫忙過濾電話,想找到他並不容易。如果有人打電話進來找他,說得出那個公司名稱,櫃枱的人才會立刻幫他轉接。而且,電話不見得是從紐約打來的。不管在哪裏打電話,只要說得出那個密碼,就找得到他。所以,紐約這個地點也只是個空殼子,這一點,剛才那個八千公裡外的紐約接線生已經證明了。

他走到梳妝枱前面,LV皮夾和精工電子錶就擺在台上。他把皮夾塞進口袋,戴上手錶,然後看着鏡子,悄悄地自言自語。

“你叫J伯恩,美國人,住在紐約市。07—1712—014—260,這串號碼很可能就是你這輩子最重要的東西了。”

這一天,風和日麗,陽光普照,班霍夫大道寧靜幽雅,兩旁綠樹成蔭,陽光穿透扶疏的枝葉,映照在路邊商店的櫥窗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沿着大道,兩旁有好幾棟宏偉的銀行建築,巍然矗立,陽光照在高聳的建築上,在地上拉出長長的陰影。這裏是全球金融財富的象徵,它擁有堅若磐石的信譽,安全可靠,高不可攀,煥發出一種穩重堅定的氣度,卻又帶着一絲輕佻浮浪的氣息。繁複多樣的特點混雜交織,匯聚在這條大道上。他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曾經走過這條大道。

他慢慢逛到比爾克利廣場。站在這裏,一望無際的蘇黎世湖盡收眼底。無數的小碼頭遍佈湖岸,碼頭與碼頭之間隔着許多花園,在夏日的艷陽下,盛開的花朵環繞成無數的圓圈,萬紫千紅。他腦海中隱約浮現出一幕幕的畫面,彷彿他曾見過眼前的景象。然而,這些景象卻並沒有勾起任何思緒,也沒有喚醒任何記憶。

接着,他又循着原來的路線,折回了班霍夫大道。憑着直覺,他立刻就知道,附近那棟灰白色的石頭建築就是共同社區銀行。銀行的位置就在馬路對面,他剛才才從前面路過。他感覺自己是有意的。此刻,他走向那扇沉甸甸的玻璃大門,伸手去推門中央的板式門把。右邊的門板輕而易舉地被他推開了,裏頭的地面是棕色的大理石。他隱隱約約有點印象,自己曾經站在這個地方,但印象並不像別的事情那麼深刻。他心中浮出一絲不祥,彷彿自己不應該到共同社區銀行來。

不過,此刻他非來不可。

“先生,有什麼我能為您效勞的嗎?”一個穿着長禮服的男人用法語問他。他衣服上的紅紐扣顯示出他的職務級別。那人之所以用法語招呼他,是因為他的穿着打扮品味不凡。在蘇黎世,就算是初級的銀行人員也懂得察言觀色。

“我有一件很機密的個人案子要跟你們談一談。”J伯恩用英語對他說。他有點驚訝,這些話怎麼講得這麼順口。他為什麼刻意要說英語呢?有兩個理由。第一,他想看看那個銀行職員發現自己犯了錯之後,臉上有什麼表情反應;第二,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裏,他不希望有任何語言理解上的失誤。

“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職員打量着他身上那件名貴的大衣,略微揚起眉毛,似乎有點驚訝,“麻煩您搭乘左邊那座電梯,在二樓。會有接待人員為您服務。”

他所說的接待人員是個中年男子,頭髮剪得短短的,戴着一副黃褐色的邊框眼鏡。他面無表情,嚴厲的眼神中閃着一絲狐疑。“這位先生,聽我的同事說,您有很機密的個人案子要跟我們談,是嗎?”他詢問伯恩,一字不漏地引述伯恩剛才說的話。

“是的。”

“麻煩您簽一下名。”那個職員一邊說,一邊給伯恩拿了一張共同社區銀行的信箋。信箋正中央有兩條欄線。

伯恩明白他要做什麼。根本用不着填寫姓名。他腦海里忽然浮現出華斯本醫生的話:那個空格本來應該是要簽名的,上面卻只有幾個手寫的數字。不過,既然是手寫的,它也就具備了賬戶持有人簽名的功能。這是銀行標準的操作程序。

伯恩在欄線上填下那一串數字。他盡量放鬆自己的手,讓自己寫得順手。填好之後,他把信箋還給那位職員。職員打量了一下信箋,站起來,比了個手勢,指指那排窄窄的霧面玻璃門。“先生,麻煩您到那邊第四個房間稍候一下,很快就會有人來為您服務了。”

“第四個房間嗎?”

“左邊過去第四扇門。你進去之後,門會自動上鎖。”

“有必要嗎?”

那個職員瞥了他一眼,似乎有點意外。“先生,這正是您親自提出的要求,”那個職員客氣地回答,口氣很禮貌,但隱約聽得出有點意外,“這是三個零的賬號,本行通常都會請賬戶持有人事先打電話來預約,以便我們特別安排客戶從私人入口進來。”

“這個我知道,”伯恩撒謊的時候,那種從容不迫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只不過我時間太趕了。”

“好的,先生,這個我會轉告驗證部門。”

“驗證什麼?”聽到這句話,伯恩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先生,我們必須驗證您的簽名,”那個人推了推眼鏡,藉由這個動作,讓人並沒有察覺出他悄悄往書桌挪近了一步,伸手摸向桌面操控板上的按鍵,“先生,麻煩您到房間裏稍候一下好嗎?”他露出銳利的眼神,口氣不像在徵求伯恩的同意,而是命令。

“當然好。不過,麻煩你請他們快一點,好嗎?”說著,伯恩朝第四個房間走過去,打開門,然後走進去。門在他背後自動關上了,他聽見門喀嚓一聲自動上了鎖。J伯恩打量着門上的霧面玻璃,那不是普通的玻璃。玻璃內層植入了細細的電線,形成一片線路網。可想而知,要是把玻璃打破,整間銀行一定警鈴大作。此刻,他彷彿被關進了一間牢房裏,等候傳喚。

那個房間很小,四面牆壁都裝着鑲板,裝潢也挺有格調,有張小沙發,兩邊各擺了一張古董茶几,沙發對面並排着兩張扶手皮椅。正門對面的牆壁有另外一扇門,造型和正門截然不同,看了令人驚心。那是一扇灰撲撲的鐵門。茶几上擺着當天的報紙和當期的雜誌,有三種語言版本。伯恩坐下來,拿起一份巴黎版的《國際先驅論壇報》,漫不經心地看着,心不在焉。隨時都會有人進來找他,他滿腦子都在盤算待會兒要怎麼應付。他已經完全不記得從前是怎麼做的,只能靠直覺反應了。

後來,那扇鐵門終於打開了,一個高高瘦瘦的人走了進來。那個人長得很像只老鷹,一頭鐵灰色的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他的神情看起來很像古羅馬時代的行政長官,當同階級的貴族需要動用他的權力時,他就迫不及待地任憑差遣。他攤開手,他的英語字正腔圓,優雅悅耳,雖然還是有點瑞士腔。

“很榮幸見到您,不好意思耽誤了您的時間。其實,說起來有點可笑。”

“哪裏可笑?”

“我們那位柯尼希先生好像被您嚇到了。三個零的賬號客戶光臨本行時,絕大多數都會預先通知。您應該不難想像,他那個人就是這樣一板一眼的,要是有什麼突發情況,他那一整天就會很沮喪。反過來說,我這個人就很喜歡意外驚喜,突發情況反而會讓我心情愉快。我叫瓦爾特·阿普費爾,麻煩請跟我進來。”

這位銀行主管和伯恩握過手后,朝那扇鐵門做了個手勢。鐵門裏是一個V字形的房間,裝飾的鑲板顏色更深些,擺設也看起來很穩重,很舒服。有一扇窗戶特別寬,外面正對着班霍夫大道,窗前放着一張寬寬的書桌。

“那真是不好意思,讓他心情不好,”J伯恩說,“時間實在太緊了。”

“我知道,他跟我提過了,”阿普費爾繞到書桌後面,並朝着桌子前面那張真皮扶手椅點點頭說,“請坐,請坐。再過一兩個手續,我們就可以辦正事了。”於是,兩個人都坐下來。才剛坐定,銀行主管就立刻拿出一個白色的檔案夾,彎身向前,手伸過桌面,把檔案夾交給他的客戶。夾子裏是另外一張信箋,不過,這次的信箋不僅只有兩條欄線,而是十條,從銀行抬頭下方一直排列到距離底端兩三厘米的地方。“麻煩您簽個名。至少簽五次,大概就夠了。”

“我不懂。我不是已經簽過了嗎?”

“您的簽名毫無問題,驗證部門已經確認過了。”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再簽一次?”

“仿冒簽名是可以訓練的,訓練到一定的程度,可以矇混得過去,不過,也只有一次。如果您是仿冒別人簽名,連續簽好幾次,就會出現漏洞。筆跡掃描器就會立刻抓出來。不過我相信,您根本不需要擔心,”阿普費爾露出笑容,把一支筆放在桌邊,“至於我,我也不擔心。老實說,是柯尼希堅持要您再簽一次的。”

“他的警惕性很高。”說著,伯恩拿起筆開始簽名。簽到第四次的時候,那位主管就叫他停下。

“這樣就夠了,再簽下去就是浪費時間了,”阿普費爾把手伸出來,意思是要取回伯恩的檔案夾,“驗證部門告訴我,你的簽名根本沒有仿冒的嫌疑。有了這份簽名,您就可以動用您的賬戶了。”他的書桌旁有個鐵盒子,上面有條細縫般的投入孔。他把那張信箋塞進投入孔,然後壓下按鈕。盒子上的燈號閃了一下,很快又熄了。“這個盒子會把您的簽名直接傳送到掃描器,”主管繼續說,“當然,這都是例行公事。老實說,這些手續實在有點蠢。假設今天來的人是冒名頂替的,而且知道我們有這樣的預防措施,他根本就不會接受第二次簽名。”

“為什麼不簽?既然都已經快要混過去了,幹嗎不賭一下?”

“這間辦公室只有一個入口,換句話說,也就是只有一個出口。你剛才在前面那間等候室,一定聽到門啪地上鎖的聲音。”

“而且我還看到玻璃里的線路網。”伯恩又加了一句。

“那您一定不難想像,冒名頂替的人一旦被逮到,就被困在辦公室里。”

“萬一他有槍呢?”

“您沒有槍。”

“剛才進來的時候可沒人搜身。”

“您剛才搭電梯的時候,已經被儀器從各個角度掃描過了。要是您身上有槍,電梯就會自動停在一樓和二樓中間。”

“你們真謹慎。”

“我們只是希望服務盡善盡美。”這時候,電話響了,阿普費爾立刻接起來。“喂?……請進來。”主管瞄了伯恩一眼,“您的保險箱已經送來了。”

“你們動作真快。”

“其實,幾分鐘之前,柯尼希先生已經簽發了,他只是在等掃描的結果,”阿普費爾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串鑰匙,“我想他一定大失所望了。他很確定有些地方不太對勁。”

鐵門開了,那位接待他的柯尼希先生走進來,手上抱着一個鐵盒子。他把鐵盒子放在書桌上,旁邊還有一個托盤,上面擺着一瓶“巴黎水”Perrier,法國知名的氣泡礦泉水品牌。和兩個杯子。

“在蘇黎世住得還愉快嗎?”那位主管問,顯然他只是想打破此刻尷尬的沉默。

“非常愉快。從我住的房間可以看到整片蘇黎世湖,風景漂亮得很,平靜,安詳。”

“太好了。”阿普費爾一邊說,一邊幫他倒了一杯“巴黎水”。接着,柯尼希先生走出房間,把門關上,這時候,阿普費爾又轉過來,繼續談正事。

“先生,這是您的保險箱,”他一邊說,一邊從那串鑰匙里挑出一把,“需要我幫您打開保險箱的鎖嗎?或者,你想自己開?”

“請便。你幫我打開好了。”

阿普費爾抬起頭看看他說:“我的意思是幫您開鎖,不是把箱子打開。我沒有這樣的權力,而且,我也不想承擔這樣的責任。”

“為什麼?”

“因為箱子裏可能註明了您的身份,而這超越了我的職務範圍。”

“可是,萬一我需要你幫我處理一些業務呢?比如說,如果我想轉賬到別人的戶頭,要怎麼處理?”

“只要在取款單上籤下您的賬號數字就可以了。”

“可是,要是我想轉賬到其他銀行——瑞士境外的銀行,我的賬戶,要怎麼處理?”

“那就需要填寫姓名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就有這個義務,也很榮幸可以為您服務了。”

“那你就把保險箱打開吧。”

於是,那位銀行主管照着他的話把箱子打開了。伯恩緊張得屏住呼吸,胃裏突然一陣悶痛。阿普費爾從箱子裏取出一大捆銀行結算單。那些結算單用一支特大號的回形針夾着。阿普費爾的眼睛飛快地翻看最上面的幾頁,瀏覽着右邊的欄位。伯恩注意到他的表情並沒什麼明顯的變化,不過,還是有些微小的異樣。他的下唇略微收縮,使得嘴角皺了起來。他彎腰向前,把那疊結算單遞給伯恩。

結算單頂端是共同社區銀行的抬頭,底下有幾行英文的打字。顯然英語就是伯恩的母語。

賬號:07—1712—014—260

戶名:若無賬戶持有人許可,或法律命令調閱,不得告知他人

賬戶資料:分開封存

存款餘額:11,850,000法郎

伯恩盯着那個數字,慢慢吁了口氣。他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有足夠的心理準備,足以應付一切打擊,但他顯然高估了自己。過去這五個月來,他受到過不少驚嚇,但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麼震驚。大略估算一下,他的賬戶里有四百多萬美金。

四百萬美金!

這些錢是哪兒來的?他怎麼會有這麼多錢?

他的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但他努力剋制住了,飛快地翻了翻手上那疊結算單,看看裏面的賬目。有好多筆賬,總數驚人,每一筆至少都有三十萬法郎,而且每隔五到八個星期就有一筆錢入賬,從二十三個月前就開始了。他翻到最後一頁,也就是第一筆賬。那筆錢是從一家新加坡的銀行匯進來的,金額也最龐大。兩百七十萬馬來幣,相當於五百一十七萬五千瑞士法郎。

那疊結算單最底下好像附着什麼東西,摸起形狀來像是一個信封,尺寸沒有結算單那麼大。他把結算單掀開,露出底下的信封。信封的邊緣是黑色的,正面打了幾個字。

內容:賬戶持有人資料

調閱規定:調閱資格——特定主管

踏腳石七一公司

保管人將會出示

持有人的書面說明

驗證部門負責管制

“我想看看裏面的東西。”伯恩說。

“這本來就是您的東西,”阿普費爾回答說,“我敢擔保,裏面的東西原封未動。”

伯恩拿起那個信封,翻轉過來。信封口邊緣蓋着共同社區銀行的封印,封印上凸起的字母完整無缺。

他把信封拆開,取出裏面的卡片,上面寫着:

賬戶持有人:傑森·查爾斯·伯恩

住址:未登記

國籍:美國

傑森·查爾斯·伯恩。

傑森。

原來,那個字母J就是代表傑森!他的名字就叫傑森·伯恩。他想不起來伯恩這個姓跟他有什麼關聯,同樣的,J伯恩也無法讓他想起過去。不過,當傑森和伯恩湊在一起的時候,他隱隱約約感覺到,這個姓名和他腦海中的記憶產生了某種聯繫。他可以接受這個姓名,而且,它已經是他的姓名了。現在,他已經是美國人傑森·查爾斯·伯恩了。然而,他還是覺得自己的胸口怦怦跳,耳朵里回蕩着震耳欲聾的嗡嗡聲,胃也越來越痛。究竟怎麼回事?為什麼他會有這種感覺,好像自己再度沖向那一片無邊的黑暗,掉進那一片黝黑的狂濤巨浪中?

“您哪裏不舒服嗎?”瓦爾特·阿普費爾問。

伯恩先生,你哪裏不舒服嗎?

“沒事,我很好。我姓伯恩,傑森·伯恩。”

他是在大喊嗎?還是在自言自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很榮幸認識您,伯恩先生。您的身份我還是會保密的。我以共同社區銀行高級主管的身份向您保證。”

“謝謝你。現在我必須轉一大筆錢出去,我需要你幫忙。”

“那當然,這是我的榮幸。只要在我能力範圍內,我很樂於為您提供任何協助和建議。”

伯恩伸手去拿那杯礦泉水。

伯恩從阿普費爾的辦公室走出來,鐵門砰一聲關上了。再過片刻,他就要走出那間牢房般高品味的等候室,走到前面的接待廳,走進電梯。再過幾分鐘,他就會走出銀行,走到外面的班霍夫大道。現在,他已經是一個有名有姓的人了,而且還有一大筆錢,雖然內心還是蕩漾着一絲恐懼和困惑。

他成功了。喬福瑞·華斯本醫生救了他的命,但他所獲得的報酬,遠遠超過他救的這條命的價值。他電匯了一筆錢到一家馬賽的銀行,把三百萬瑞士法郎存進一個密碼賬戶。銀行會派人到黑港島去,找到島上惟一的醫生,而且,那個賬戶不是華斯本醫生的名字,銀行的人也不知道醫生叫什麼名字。華斯本只要到馬賽的那家銀行去,說出那個密碼,那筆錢就是他的了。

伯恩不自覺地露出笑容,想像着當銀行把賬戶里的錢交給華斯本的時候,他臉上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就算他只匯了一萬或一萬五千英鎊,這位性情古怪、嗜酒如命的醫生恐怕就已經喜出望外了。這下子,他拿到的可是一百萬英鎊。他拿到這筆錢之後,會振作起來重新做人嗎?或者,他會變本加厲沉淪酒瓶,加速自我毀滅嗎?伯恩也不知道。這是醫生自己的問題、自己的選擇了。

第二筆錢轉到了巴黎馬德萊娜街的一家銀行,戶名是傑森·查爾斯·伯恩,總額是四百萬法郎。共同社區銀行每個星期都會派人送匯款文件去巴黎,一星期兩趟。一式三份的簽名卡會連同文件一起送去。等文件送到之後,那筆轉賬就算完成了。柯尼希先生向他的上司和伯恩保證,這些文件三天內就會送到巴黎。

相形之下,第三筆錢的金額就小多了。阿普費爾請人到他的辦公室送了十萬法郎的大鈔,另外還附帶一張提款單。伯恩在提款單上籤下他賬號的數字簽名。

最後,共同社區銀行賬戶里的餘額只剩下三千兩百一十五瑞士法郎,一個微不足道的數字。

他怎麼會有這麼多錢?為什麼會有這麼多錢?這些錢是哪兒來的?

全部辦妥這些轉賬的事情,只花了一小時二十分鐘,整個過程十分順暢,中間只受了一點小小的干擾。有人送來一份通知。送通知來的就是柯尼希先生,這倒很符合他的作風。他臉上的表情一本正經,卻又掩飾不住一絲得意。他先給阿普費爾打了個電話,然後走進阿普費爾的辦公室,手上拿了一個小小的黑色邊緣的信封,把它交給他的上司阿普費爾。

“一張卡片。”他用法語說。

阿普費爾打開信封,抽出那張卡片,仔細看了一下卡片的內容,然後又還給柯尼希。“我會按照程序做。”他說。

接着,柯尼希就走出辦公室。

“和我有關係嗎?”伯恩問他。

“這筆放款的金額太龐大了,如此而已。這次是本行內部的操作程序。”阿普費爾笑着安慰他。

這時候,門鎖喀嚓一聲打開了。伯恩推開那扇霧面玻璃門,走到柯尼希先生管轄範圍的接待廳。這時候,另外兩個男人也來到接待廳,坐在另一頭的椅子上。由於他們並沒有被請到獨立的等候室,伯恩猜測,這兩個都不是三個零的賬戶持有人。他有點好奇,這兩個人簽名的時候,寫的是自己的名字呢,還是一串數字?當他走到電梯前,按下按鈕之後,就不再去想那些事了。

這時候,他眼角的餘光突然瞥見四周有異常舉動。柯尼希迅速轉頭,並朝那兩個人點了一下。電梯的門一開,那兩個人就立刻站起來。伯恩連忙轉身,看到右邊那個人把手伸進了外套的口袋,掏出一支小型的無線電對講機,說了一兩句——說得很快、很簡短。

左邊那個人右手抱着一件風衣,看不見他的手。後來,當他把手抽出來時,手上拿着一把點三八口徑的自動手槍,槍口套着一個長長的圓筒,上面有孔。那是滅音器。

伯恩退進空蕩蕩的電梯,那兩個人立刻沖了上來。

一場瘋狂的混戰展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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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恩的身份(諜影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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