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們選了“讓·皮耶”這個名字。這個名字既不太聳動,也不會冒犯到人,聽起來就像黑港島一樣,稀鬆平常。
不久,馬賽那邊還寄了六本書過來,有大有小,厚度也不同。那六本書中,四本英文的,兩本法文的,都是醫學教科書,內容都涉及腦部及心理損傷。那些書裏面有大腦的剖面圖,還有成千上萬條從沒見過的醫學術語,必須慢慢消化才能理解。例如大腦的“枕葉”和“顳葉”;例如“大腦皮層”和連接“胼胝體”纖維組織;例如“腦邊緣系統”——特別是“海馬回”和“乳頭體”。這兩個區域,再加上“穹窿”,人類大腦中掌管記憶和回憶的區域,它們的功能是無可取代的。要是這三個區域受到損傷,就會導致失憶症。
心理學上有一種研究發現,情緒壓力會導致獃滯性的歇斯底里症或失語症,進而引發片面或全面的失憶症。
失憶症。
“這種毛病無規律可循。”那個黑頭髮的陌生人說。昏暗的枱燈令他不斷地揉眼睛,“那就像魔術方塊,有無數種組合方式。有可能是生理因素,也有可能是心理因素——或者兩種都有一點。失憶症可能是永久性的,也可能是暫時的,可能是全面的,也可能是片面的。毫無規律可循。”
“沒錯,”華斯本說。他坐在房間另一頭的椅子上,一邊啜飲着威士忌,一邊說,“不過,我們已經快要拼湊出真相了。你究竟發生過什麼事?過程是怎麼樣的?我們已經快要有答案了。至少,我認為答案就是那樣。”
“哦?那你認為答案是什麼?”那個人意味深長地問。
“你剛才已經說出來了:‘兩種都有一點。’不過,不是只有一點點的打擊,而是非常劇烈的。你遭受到非常劇烈的打擊。”
“劇烈的打擊?什麼劇烈的打擊?”
“你的身體遭受過劇烈的傷害,你的心理遭受過嚴重的驚嚇。這兩者是有關聯的,混雜交錯——你正好同時經歷了生理和心理上的雙重打擊,兩者交織在一起。或者說是雙重刺激,結果你腦子就打結了。”
“你到底加了多少油,添了多少醋?”
“沒你想的那麼多。不要跟我扯這些沒用的了。”說著,醫生拿起一個寫字板,板上面夾了好幾張紙,“這是你的病歷——也可以說是你新的人生。自從他們把你送到這裏來的那一天起,我就開始記錄。我大概說一下重點。從你身上的傷口,看得出來你當時遭遇了多麼可怕的事情,所以才會造成那麼大的心理壓力。後來,你又在海里泡了至少九個小時,導致心理創傷更加惡化,所以你才會陷入嚴重的歇斯底里。海上一片漆黑,波浪擺盪太猛烈,再加上你的肺部幾乎吸不到空氣,這些都是導致你陷入歇斯底里的原因。為了適應這種歇斯底里的心理狀態,為了讓自己生存下去,你的大腦會自動抹滅之前的某些記憶,也就是那些導致你陷入歇斯底里的一切事物。你聽得懂嗎?”
“大概吧。你的意思就是說,我的腦袋會自我保護。”
“不是說腦袋,是你的心理,這很重要,你一定要分清楚。腦袋我們等一下回頭說,不過現在先給它定個名字,它叫‘大腦’。”
“好吧,心理,不是腦袋……腦袋其實就是大腦。”
“很好,”說著,華斯本用拇指大概翻了一下寫字板上的那幾張紙,“我在你的病歷表上寫了好幾百條觀察記錄——包括劑量、時間、反應之類的——不過這些記錄主要還是觀察病人本身的狀態,也就是,你的狀態。例如,你說話的時候,用的是哪些字眼、哪些詞彙;你對哪些字眼有反應。只要我聽得懂,我就會把它們記下來。這些話,有些是你清醒的時候說的,有些是你睡覺時的夢話,有些是你陷入昏迷時的囈語。我甚至還記錄了你走路的姿態,講話的口氣。還有,當你受驚嚇、或是被什麼東西吸引的時候,你會全身緊繃。你整個人會呈現出一種強烈矛盾的現象。你似乎潛藏着一種暴力傾向,雖然你的自制力很強,沒有表現出來,但那種暴力的潛能非常旺盛。此外,你還會給人一種深沉憂鬱的感覺。那種壓抑着的憂鬱似乎令你很痛苦,而痛苦必然會激起憤怒。然而,你卻沒有給自己留一個宣洩的出口,發泄你心中的憤怒。”
“這就是你現在正在做的事。你惹我發怒,”那個人突然插嘴了,“我們一直在討論那些字眼、那些詞彙,沒完沒了,不知道討論多少次了……”
華斯本忽然打斷他:“既然我們已經有進展了,我們還是得繼續討論下去。”
“怪了,我們有什麼進展?我怎麼看不出來?”
“雖然我們現在還查不出你的身份,也不知道你從前是做什麼的,不過,至少我已經發現了你潛在的本能傾向,也發現了你最擅長什麼。只不過,有點嚇人。”
“怎麼說?”
“我舉個例子。”醫生放下寫字板,站起身來。他走到牆邊那一張簡陋的茶几前面,打開抽屜,拿出一把很大的自動手槍。那個失去記憶的男人忽然全身緊繃起來。醫生注意到他的反應。“我從來沒用過這玩意兒,而且,我也沒把握自己是不是真的會用。不過,因為我住在港口,所以你應該明白。”說著,他笑了一下,然後冷不防地突然把槍丟給那個人。那個人伸手一撈,在半空中攔下那把槍,動作乾淨利落,迅如閃電,一副得心應手的架式。醫生說:“現在,我要你分解那把槍。行話叫分解,應該沒錯。”
“你說什麼?”
“分解那把槍。現在。”
那人看着那把槍,愣了一下子,然後雙手抓住槍,十指飛快地動起來,他的動作看起來很熟練,十分內行。不到三十秒,那把槍已經被徹底拆掉了。他抬頭看看醫生。
“你看到了吧,”華斯本說,“你通曉武器的程度,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這是你超人的技能之一。”
“也許我是軍官隨扈特種部隊……”那個人說,他的聲音有點激動,似乎又開始不安了。
“完全不像,”醫生回答說,“先前,你剛從昏迷中蘇醒的時候,我和你提過你的牙齒。我向你保證,那種補牙的技術絕對不可能是軍方的。當然,還有你從前動過的手術。我敢說,我們可以排除軍方的可能性。軍隊絕對不可能動那樣的手術。”
“那你認為是什麼?”
“我們現在不要討論這個。我們還是先回頭說說你究竟出了什麼事吧。還記得嗎?我們剛才談到你的心理,談到心理壓力,談到歇斯底里症。我們談的不是大腦的本體,而是心理上的壓力。這樣說你清楚嗎?”
“繼續說吧。”
“先前,你受到極大的驚嚇,後來,那種驚嚇感慢慢消退了,而心理上的壓力也就跟着解除了。於是,那種心理防衛的基本需求也就消失了。當你的心理壓力開始慢慢解除的時候,你從前的技藝和能力就開始逐漸恢復。你會開始回想起某些行為模式,然後自然而然地表現出來,那是一種本能反應。只可惜,你的記憶有斷裂的現象。從病歷表上的記錄看來,那些被磨滅的記憶已經無法再恢復了。”說到這裏,華斯本忽然停下來,走回椅子邊,坐下來,拿起酒杯繼續喝。他閉上眼睛,看起來好像有點疲倦。
“然後呢?”那個人低聲問。
這時候,醫生忽然張開眼睛,凝視他的病人,“我們再回頭談談你的腦袋。說得精確一點,應該是談談你的腦子。人類的大腦是由數以千億計的細胞組合而成的,而這無數的組成分子彼此聯繫,互動交流。你在書上應該讀到過,‘穹窿’,‘腦邊緣系統’,‘海馬回纖維’,‘丘腦’,‘胼胝體’,還有,最重要的,‘腦白質切離術’。這種手術,只要有一丁點的偏差,就足以造成極其劇烈的變化。這就是你面臨的問題。你的大腦本體已經受到傷害,就好比一大堆重新排列過的積木,物質上的結構已經改變了。”說到這裏,華斯本又停住了。
“然後呢?”那個人催他繼續說。
“心理壓力解除之後,你從前的技能就會恢復。其實,你現在已經恢復了。可是,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本事,為什麼會具備這種能力?你從前究竟是什麼身份?我想,這兩者之間的關係,恐怕你已經連貫不起來了。”
“為什麼?為什麼會連貫不起來?”
“因為,你腦子裏負責傳輸記憶的連線結構已經改變了。你腦子的本體結構改變的幅度太大,所以你的記憶功能已經和從前完全不同了。事實上,你從前的記憶結構已經被摧毀了。”
那個人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所以,答案就在蘇黎世。”他說。
“還不行,你現在還不能去。你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
“我一定會恢復的。”
“是的,你一定會恢復的。”
又過了好幾個星期。那段時間裏,醫生還是不斷地觀察記錄,幾個療程下來,那個人的體力也漸漸恢復。自從他被送到醫生家之後,已經過去十九個星期了。這一天,風和日麗,蔚藍的地中海風平浪靜,波光粼粼,時間是早上九點左右,那個人剛才跑步回來。他跑了大約一個小時,沿着海岸一路跑到山上。這一陣子,他每天都是這樣跑,而且跑的距離越來越長,到現在,他一天就要跑將近二十公里。他跑的速度越來越快,休息的時間越來越短。此刻,他坐在房間窗戶旁邊的椅子上,猛喘着氣,汗流浹背,內衣都濕透了。他剛才從後門進來,經過黑漆漆的走廊,走進房間。從後門進出更加方便,不會驚動到別人。走廊再過去就是客廳,那裏平常都被華斯本用來當作候診室。此刻,客廳里還有好幾個病人,多半是被什麼東西割傷了,皮開肉綻的,等着醫生幫他們處理。他們坐在椅子上,表情看起來很緊張,大概心裏一直犯着嘀咕,不知道“大夫”今天早上的情況怎麼樣。其實,今天醫生還不壞。酒,喬福瑞·華斯本還是照喝不誤,他喝起酒來彷彿一個瘋狂的哥薩克人,只不過,這幾天,他至少還能夠好端端地騎在馬背上不掉下來。彷彿他對自己未來的命運不再那麼悲觀消極,彷彿他的人生已經出現了一絲新的希望。事實上,那個失去記憶的人也明白醫生在想什麼。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蘇黎世車站前的班霍夫大道,寄托在那家銀行。奇怪的是,他很快就記起那條大街的名字,幾乎毫不費力。
這時候,房間的門突然開了,醫生飛快地閃身進來,咧嘴笑着,白色的醫袍上還沾着病人的血。
“我搞定了!”他得意洋洋地說。不過,他並沒有把事情說清楚,反而更像是炫耀,“我實在應該改行開一家職業介紹所,光是賺傭金就可以活了。說不定日子還更加安定。”
“你到底在說什麼?”
“那就是你目前最需要的。我們先前討論過,你也同意了。你必須去外面適應一下,試試看身體功能的狀況如何。親愛的讓·皮耶無名氏先生!兩分鐘前,已經有人答應要花錢雇你了,至少僱用你一個星期。”
“你是怎麼辦到的?他們不都不缺人嗎?”
“那位克洛德·拉莫奇先生的腿已經感染髮炎了,我必須幫他動手術,不過,我告訴他,我這裏的麻醉劑所剩不多,而且我特彆強調,只剩下最後一點了。所以,要是他不缺人,我恐怕就沒有麻醉劑可以給他用了。於是,我們就談了一筆交易,而你就是我的籌碼。”
“你是說一個星期?”
“很難說,要是你抓魚的功夫好,也許他還會繼續留你。”說到這裏,華斯本遲疑了一下,“話說回來,究竟他會讓你做多久,其實根本就不重要,不是嗎?”
“有必要跟他們出海做實驗嗎?要是一個月前,或許還有必要,但現在,我覺得已經不必了。我已經告訴過你,我現在隨時都可以出發,而且,這不正是你希望的嗎?蘇黎世正等着我去。”
“不過,我寧願等你身體達到巔峰狀態時,再讓你去。坦白說,就是純粹的私心,我無法忍受有半點差錯,眼看着煮熟的鴨子飛掉。”
“告訴你,我已經好了。”
“表面上,你看起來像是好了。不過,你最好還是聽我的,到海上去適應一下,那很重要。時間盡量久一點,而且,必須有一部分時間是在晚上。你必須在夜晚體驗一下海上的感覺。而且,你要弄清楚,我要的不是正常狀態,不是叫你坐船出去兜風。我要把你丟在險惡的環境裏——而且,越險惡越好。”
“所以說,你又要拿我做實驗品了?”
“在黑港島這個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只要有什麼東西能派上用場,我絕對不會放過。要是我有本事呼風喚雨,製造一場風暴,幫你模擬出一場小型船難,相信我,我一定不會猶豫。不過,話說回來,拉莫奇這個人可怕的程度,也不下於一場暴風雨了。他是個很難纏的傢伙。等哪一天他的腿消腫了,就會開始找你泄憤了,而且,船上其他人也會跟着他一個鼻孔出氣。為了安排你上船,他們有個同伴硬是被擠掉了。”
“這都要感謝你。”
“哪裏?不用客氣。我要幫你製造兩種壓力。如果拉莫奇預定的行程順利的話,你至少要在海上待一兩個晚上。在這段航程里,你會面臨一個充滿敵意的環境,周圍人對你滿懷怨恨,疑神疑鬼。當初就是這樣的環境引發你的歇斯底里症的。我要模擬的就是你當初所承受的壓力。”
“多謝你了。不過,萬一他們受不了,決定把我丟到海里去怎麼辦?我想,大概那就是最徹底的考驗了,不過萬一我真的淹死了,就真的白費工夫了。”
“噢,諒他們也不敢。”華斯本用一種輕蔑嘲諷的口氣說。
“看你這麼有把握,還真令人欣慰,只不過我可沒你這麼有信心。”
“你放一萬個心吧。我就是你的護身符。雖然我不是巴納德那種營養學專家,也不是德巴基那種循環系統的權威,不過,我是這個島上惟一救得了他們命的醫生。他們需要我。他們不敢得罪我,所以他們絕不會亂來。”
“可是,你不是打算要離開這裏了嗎?你不是已經把我當成你離開這裏的通行證了嗎?”
“我親愛的病人,我的確要離開了。好了,跟我來吧,拉莫奇叫你現在跟他到碼頭那裏去,熟悉一下打魚的裝備。明天一早四點,船就要出海了。想像一下,到海上去漫遊一個星期,多麼心曠神怡啊。你就把它當作海上度假吧。”
只不過,真不知道這是哪門子的海上度假。搭乘的是艘髒兮兮滿是油污的漁船,船長是個滿嘴髒話、面容猥瑣的傢伙,簡直就像是電影《叛艦喋血記》裏那個殘暴的威廉姆·布萊斯船長。船上的四個船員看起來也不像是打魚的。整個黑港島上,鐵定只剩下那四個人願意忍受克洛德·拉莫奇。船剛離開碼頭不到幾分鐘,船上的人立刻不懷好意地告訴那個名叫讓·皮耶的男人:船上本來還有另外一個固定船員,是首席操網手的弟弟。
“你搶了我老弟的飯碗!”那個操網手叼着一根煙,一口接一口地噴着,忿忿不平地叨念着,“都是你害的,他家的孩子恐怕要餓肚子了。”
“放心,我只干一個星期。”讓·皮耶連忙解釋。其實要消除他們的敵意是很容易的,太容易了。只要告訴他,華斯本會從每個月漁港村民付給他的醫療津貼里拿出一部分補償給他弟弟,事情就解決了。用這種和平友好的方式來解套是很誘人的,只可惜,他和醫生兩個人已經說好了,必須抗拒那種誘惑。
“你最好對搞漁網很有一套,要不然……”
問題是,他根本一竅不通。
接下來的三天裏,那個讓·皮耶有好幾次都快忍不住了,很想提出那個補償方案來緩和他們的敵意。他們一直騷擾他,就連晚上也不放過他——尤其是晚上。一到晚上,大家都擠在甲板上睡覺。每當他躺到床墊上,就感覺到每一雙充滿敵意的眼睛都死盯着他,等着他快要睡着的那一剎那。
“喂!你!輪到你守夜了!大副生病了,你來替補。”
“還不趕快起來!菲力浦正在寫航海日誌,不能吵他。”
“你給我站起來!今天下午你把漁網扯破了。我們幾個商量好了,我們不會幫你收拾爛攤子的,你現在就去把漁網補好!”
漁網。
拉網的時候,一邊需要兩個人,但這樣一來,他兩隻手就得做四隻手的工作。每次他站到某個人旁邊去拉網,那個人就突然用力扯一下,然後迅速地放手,於是漁網一邊的重量就全部落在了他手上。他整個人被漁網猛力一扯,旁邊那個人還乘機用肩膀頂他一下,讓他整個人都撞上了舷緣,差一點就翻到海里去了。
接下來換拉莫奇上場了。他走路一跛一跛的,整個人像發瘋了一樣,居然在計算船跑一公里損失了多少漁獲。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吹牛角的刺耳噪音,又像是靜電雜訊。無論他要叫誰的名字,一定會先罵上一大串三字經。他這種習慣把讓·皮耶惹得越來越火。不過,拉莫奇並沒有動手修理這位華斯本的病人,他只是想傳一個信號,讓醫生明白:以後絕對絕對別干這種勾當。只要是跟船隻或漁獲有關的,一切免談。
拉莫奇原先預計的行程,是在第三天的黃昏回到黑港島,卸下魚貨。船員們必須忙到第四天凌晨四點,才能回家睡覺,或者找女人,或者喝個爛醉;又或者運氣好的話,三樣一起來。沒想到,就在他們已經看到陸地的時候,出事了。
操網手和他的頭號助理正在收網,他們把網子摺疊好,擺在船中央的甲板上。這時候,那位不受歡迎、被取了個綽號叫“水蛭讓·皮耶”的船員也在那裏,手上拿着一根長柄刷子,正刷洗着甲板。另外兩名船員提着水桶走在他前面,沿着甲板把水潑在刷子前。與其說他們要把水潑在甲板上,還不如說他們真正的目標是那隻“水蛭”。好幾次,他們把那隻“水蛭”澆得全身濕透。
有一次,他們把一桶水潑得太高了,衝到那個人的眼睛。一時之間,那個人看不見東西了,身體忽然失去平衡,搖晃起來,手上那支沉重的刷子脫手而飛,尖銳的金屬毛刷頭往上翹了起來,刺到那個蹲在地上的操網手的大腿上。
“幹什麼!你這個該死的東西!”
“對不起。”那個人一邊伸手擦掉眼睛上的水,一邊隨口跟他道了個歉。
“你完全是故意的!”
“我已經和你說對不起了,”那個叫讓·皮耶的人回答說,“叫你的朋友把水潑到甲板上,不要潑在我身上。”
“我的朋友不會幹那種蠢事,讓我遭殃。”
“可剛才就是你的朋友讓我不小心出錯的。”
那個操網手一把抓住刷子的把柄,站起來,把刷子像刺刀一樣舉在前面。“臭水蛭!你想單挑嗎?”
“算了吧,把刷子還給我。”
“非常樂意,臭水蛭!拿去!”操網手把刷子往前一推,刷頭往下一壓,尖銳的金屬刷毛劃過那個人的胸口,把他的襯衫劃破了。
那個人終於爆發了。或許是因為先前胸口的傷疤被刺痛了,也或許是因為連續三天被人騷擾,忍耐到了極限,一肚子的火氣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什麼原因,不過,他知道自己必須有所反應。可是,他沒想到自己的反應竟是這麼激烈,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右手突然抓住把柄,把刷子伸向操網手的肚子。刷子一碰觸到操網手的身體,他忽然用力一推,那一瞬間,他的左腳也同時抬起來,用力踢在操網手的喉嚨上。
“Tao!”他喉嚨不自覺地擠出一聲低吼,但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個聲音是什麼意思。
那一剎那,他根本都沒有思考,左腳一着地,身體立刻飛快地迴旋了一圈,右腳橫掃,快如閃電,彷彿打樁機的撞錘一樣,重重地掃在操網手的左腰上。
“Chesah!”他嘴裏又發出一聲低吼。
操網手露出痛苦的表情,退縮了一下,然後伸出鋼爪般的十指,發狂似地撲向那個人,嘴裏狂吼着:“你這隻豬!”
那個人彎腰往下一蹲,飛快地伸出右手,抓住操網手的左小臂,猛力往下一扯,然後又往上抬,沿着順時針方向畫了一個大圓弧,把對手的手臂扭到半空中,然後又往下扭。最後,他終於放開他的手,但那一瞬間,他的腳跟又猛力踢在操網手后腰。那個法國佬整個人往前一倒,摔在漁網上,腦袋撞在船舷的邊緣處。
“Meesah!”那個人又發出一聲低吼,只不過,他還是不知道這聲音是什麼意思。
另一位船員從背後勒住他的脖子。他頭也不回,左手反手一拳打在那個船員的骨盆腔部位,然後身體往前一彎,一把抓住那個人勒着他脖子的手肘。接着,他身體往左邊一歪,把那個船員的身體抬起來,過肩摔向前面。那個船員整個人飛了出去,飛得老遠,兩條腿在半空中亂踢,最後摔在絞盤上,臉被夾在絞盤的兩個輪板中間。
剩下的兩個船員把他團團圍住,拳打腳踢,用膝蓋撞他。漁船的船長在旁邊大聲喊個不停,叫他們趕快停手。
“醫生!你們忘了他是醫生的人嗎?冷靜一點!”
只不過,船長話說得太快了,整個情況的轉變出乎他意料。那個人一把抓住其中一個船員的手腕,往下一折,然後順着逆時針方向猛力一扭。那人痛得慘叫了一聲,手腕已經斷了。
接着,他兩手十指交握,兩條手臂像大鐵鎚一樣舉起來,朝着那個手腕斷掉的船員揮了過去,打在他喉嚨上。那個人被打得翻了個筋斗,重重地摔在甲板上。
“Kwasah!”他又低吼了一聲,聲音在自己的耳朵里回蕩着。
第四個船員嚇得往後退,瞪大眼睛看着那個發了瘋似的男人。那個人也死盯着他。
一切終於結束了。拉莫奇的四個船員,已經有三個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為他們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明天一大早四點鐘,還有哪一個有辦法上得了碼頭呢?相當值得懷疑。
最後,拉莫奇終於開口了。他說話的口氣,一半是驚訝,一半是輕蔑,“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麼來頭,不過,我知道你快要滾下船了。”
船長說那句話是無心的,不過,聽在那個失去記憶的人的耳朵里,卻充滿了諷刺意味。他心裏想: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來頭。
“這裏你已經混不下去了,”喬福瑞·華斯本一邊走進黑漆漆的房間,一邊說,“本來我很有信心,不會讓你遭受任何嚴重的攻擊。可是現在,你闖了那麼大的禍,我已經保護不了你了。”
“是他們逼我的。”
“你被他們逼到喪失理智了嗎?有一個人手腕斷了,喉嚨和臉上的傷口得縫好幾針。還有另外一個人,不但要縫腦袋上的傷口,還有嚴重的腦震蕩。另外,你是不是也踢到他的腎臟?他的腎臟傷到什麼程度,現在還很難說。還有個傢伙被打到鼠蹊部位,睾丸都腫起來了。你的殺傷力好像也太大了點,是吧?”
“提到殺傷力,要是我當時不出手,死掉的人就是我,”說到這裏,那個人遲疑了一下,不過,沒等醫生插嘴,他又繼續說,“我想,我們必須好好談一談了。出了很多事情,而且我又說了一些很奇怪的話。我得跟你討論一下。”
“我們是該好好討論一下,可是沒辦法。沒時間了。你現在必須馬上離開,我已經安排好了。”
“你是說現在?”
“沒錯。我跟他們說,你到村子裏去了,大概是跑去喝酒。他們那好幾家子一定會去找你算賬的,兄弟、表兄弟、小叔子小舅子,一窩彪形大漢。他們會帶着刀子、魚鉤,搞不好還有一兩個人會帶上槍。要是他們在村子裏找不到你,一定會跑到這裏來。沒找到你,他們不會善罷甘休的。”
“為什麼?又不是我先動手的。”
“因為你一口氣傷了三個人,他們至少一整個月沒辦法工作賺錢。不過,這還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那是什麼原因?”
“因為他們很沒面子。你是一個外地人,結果,你竟然還有辦法對付黑港島上備受尊崇的漁夫,而且還不止一個。你一口氣就擺平了三個。”
“你說他們備受尊崇,那是什麼意思?”
“那是指他們的體格。拉莫奇那幾個手下,是整個港口公認的最剽悍的人。”
“這實在太可笑了。”
“他們可不覺得好笑。這是面子問題……好了,廢話不說,動作快,趕快收拾你的東西。等一下有一艘馬賽那邊來的船會進港,我跟船長說好了,他會把你帶走,載到馬賽東邊的拉喬塔,然後讓你在距離北海岸八百公里左右的外海下船。”
那個失去記憶的人忽然屏住氣,“所以,時候到了。”他平靜地說。
“沒錯,時候到了,”華斯本回答說,“我想,我大概猜得到你心裏有什麼感覺。應該是一種茫然無助的感覺,好像一艘沒有方向舵的船,在茫茫的大海上漂流,不知道自己會飄到哪裏。過去這段時間,我勉強可以算是你的方向舵,不過這次我沒辦法再跟你去了。我已經幫不了你什麼了。不過相信我,你絕對不是一個會讓自己陷入孤立無援的人。你一定會想出辦法的。”
“到蘇黎世去。”那個人說。
“沒錯,到蘇黎世去,”醫生也這麼認為,他說,“這是一個油布包,我在裏麵包了些東西。拿去吧,把它綁在腰上。”
“那是什麼東西?”
“我身上所有的錢。沒多少,大概是兩千法郎左右。還有我的護照,也許你可以派得上用處。我們兩個人年紀差不多,而且那本護照上的照片是八年前的。時間久了,人的長相會變的,你可以拿這個理由來搪塞。不過,千萬不要讓人仔細檢查那本護照。那玩意兒只能拿來充當臨時通行證矇混過關。”
“那你自己要怎麼辦?”
“要是過些時候你沒有再跟我聯絡,這輩子我大概也用不着那本護照了。”
“你這個人還不錯。”
“我感覺你也是個好人……就我自己的認識。不過,我沒見過從前的你,所以,我也不敢擔保從前的你是什麼樣的人。但願你從前是個好人,只不過,我現在沒法判斷。”
那個人靠在船邊的欄杆上,看着遠處海面上的黑港島漸漸隱沒。漁船航向黑漆漆的大海。將近五個月前,他就曾經掉進那一片無邊的黑暗中。
而此刻,他即將闖進另一片無邊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