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都在這裏了,”瑪莉說。她已經把不同面額的債券分開清點過了,眼下桌上擺着好幾疊債券和一疊法郎紙幣,“我早就告訴過你沒問題的。”
“差一點就出問題了。”
“怎麼說?”
“那個叫約翰的人,從蘇黎世來的那個。他死了,被我殺了。”
“傑森,出了什麼事?”
他把整個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她。“他們本來準備在新橋動手,”他說,“我猜,後援部隊的車遇上塞車,被困在車陣里,他們切換到信差車上的無線電頻率,叫他們拖延時間。事情一定是這樣的。”
“噢,老天,他們簡直無孔不入。”
“不過他們不知道我躲在哪裏,”傑森說,他一邊看着梳妝枱上的鏡子,打量着自己的金髮,一邊戴上那副玳瑁框眼鏡。“此刻他們絕對想不到我會去一個地方。如果他們知道我已經知道了那個地方的話,他們一定認為那是我最不可能去的地方。我要去聖·奧諾雷大道的那家店。”
“你要去經典服飾店?”瑪莉問。她嚇了一跳。
“對。你打電話問過了嗎?”
“打過了,可是這實在太荒唐了!”
“為什麼?”傑森本來在看鏡子,這時忽然轉過去看她。“想想看,二十分鐘前,他們設下陷阱要對付我,卻讓我逃掉了。現在他們一定亂成一團,上頭指責底下的人無能,底下的人拚命解釋,也許情況還更糟糕。現在,就是現在這一刻,他們全副心思正忙着互相咬來咬去,沒時間去想我的問題。他們都怕喉嚨里多一顆子彈。不過混亂不會持續太久,他們很快就會重新集結起來。卡洛斯一定會立刻重整旗鼓的。不過,接下來這一個小時裏,他們一定正忙着拼湊所有細節,想弄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們不可能會想到我知道那個中轉站,絕對不會想到要去那個地方找我。”
“有人認得出你!”
“誰?他們把那個人從蘇黎世叫過來指認我,可是現在他死了。他們根本無法確定我長什麼樣子。”
“那個信差。他們會去找他。他見過你。”
“現在他一定已經被警察帶走了。他還要在警察局裏耗上好幾個小時呢。”
“還有達馬庫爾,還有那個律師。”
“我猜他們現在已經到諾曼第或是馬賽去了,說不定已經在路上了,或者,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已經出國了。”
“萬一他們被攔下來,被逮捕,怎麼辦?”
“萬一?你以為卡洛斯會隨便暴露他的聯絡人嗎?他都是靠他們收集情報的。你這輩子絕對看不到他會幹這種傻事。”
“傑森,我好怕。”
“我也很怕,不過不是怕被認出來。”傑森又轉過頭,看着鏡子,“如果要談人類臉部的類型,我大概可以寫一本長長的博士論文,只可惜我沒興趣寫這種東西。”
“你是說你身上那些整容手術的痕迹嗎?黑港島那個醫生說的?你跟我提起過。”
“我並沒有說得很完整,”傑森彎腰湊近梳妝枱的鏡子,仔細端詳自己的臉,“你知道我的眼睛是什麼顏色嗎?”
“你說什麼?”
“不,不要看我。你現在就告訴我,我的眼睛是什麼顏色?你是棕色的眼睛,戴綠色的隱形眼鏡。那我呢?”
“藍色……有點藍。或者,其實好像有點灰灰的……”瑪莉頓了一下,“我不太確定。我覺得你的眼睛有點嚇人。”
“那純粹是天生的。基本上是淡褐色,不過不永遠是淡褐色。我還注意到,當我穿着藍襯衫或是打着藍領帶的時候,我的眼睛會變得更藍。當我穿着棕色大衣或西裝時,眼睛就會變成灰色。當我沒穿衣服時,眼睛就很難說得出來是什麼顏色。”
“那倒沒什麼特別,我相信至少有幾百萬人和你一樣。”
“我也相信。不過他們當中有多少人會像我這樣,明明視力很正常,卻戴着隱形眼鏡?”
“隱形眼鏡……?”
“沒錯,”傑森突然打斷她,“某種用來改變眼睛的顏色的隱形眼鏡。如果你的眼睛是灰色的,那麼這種眼鏡的效果就會特別好……華斯本第一次幫我做檢查時,他就發現我有長期配戴隱形眼鏡的跡象。這也是一條線索,不是嗎?”
“那只是因為你想從那個角度去解釋,”瑪莉說,“只不過,不知道是否真是如此。”
“如果不是真的,那是為什麼?”
“因為你告訴過我,那個醫生整天喝得爛醉如泥,清醒的時候不多。他只是根據推測出來的結果再繼續推測,天知道他的推測有多少是酒精作祟的結果呢。他從來就沒有講得很明確。他也不可能講得明確。”
“但至少有件事他講得很明確。他說我就像只變色龍,可以隨着環境的需要變換成各種不同的面貌。我想查清楚這個面貌是誰給我的。也許我現在已經可以查清楚了。多虧了你,我現在手上掌握了一個地址。也許那個地方有人知道真相。我要找一個人,只要找到一個人就夠了。我需要一個可以正面對質的人,必要的話我會……”
“我沒辦法阻止你,可是,看在老天的分上,求求你小心一點。要是他們認出是你,他們會殺了你。”
“他們不會在那裏動手的。地方弄髒了,生意就難做了。這裏可是巴黎哦。”
“傑森,我沒心情說笑。”
“我不是說笑。我很正經的,我有把握他們不敢。”
“那你打算做什麼?我是說,怎麼做?”
“等我到了那裏,我就知道該怎麼做了。我會看看那裏的人有誰看起來不自在、迫不及待,或是急着等電話,彷彿那通電話可以決定他的生死。”
“然後呢?”
“我會再把我對付達馬庫爾那一套搬出來。我會在外面等,看看有誰出來,我就盯住他。我只差一點點就能夠查出真相了,我一定會成功的。而且,我一定會很小心。”
“你會打電話給我吧?”
“我會想辦法打給你。”
“不要讓我那樣傻等,不知道你是否平安無事。我會發瘋的。”
“不要等我。你可以找個地方把那些債券收好嗎?”
“銀行離這裏不遠。”
“找一家大飯店吧,一家有金庫的飯店。”
“可是必須先訂個房間。”
“那就訂一間。‘莫里斯飯店’,或是‘喬治五世飯店’。把公文包交給櫃枱保管,你人要回來。”
瑪莉點點頭,“這樣我就有點事情可以做了。”
“然後你再打電話去渥太華,打聽一下究竟出了什麼事。”
“我會的。”
傑森走到床頭的小桌邊,拿了一疊五千法郎的鈔票。“花點錢打通關節,事情會比較好辦,”他說,“我不確定事情能不能成,但至少好辦點。”
“是的,”緊接着她又說,“你自己聽到了嗎?你剛才又隨口說出兩家飯店的名字。”
“我知道,”他轉過來看着她,“我來過巴黎,來過好幾次。我住在這裏,但不是住那些飯店。我猜,我住的地方應該是那種偏僻怪異的小路,不容易找到的地方。”
接着,他們陷入了一陣沉默,恐懼彷彿電流般在他們心中蔓延。
“我愛你,傑森。”
“我也愛你。”傑森說。
“你一定要回來。無論發生什麼事,你一定要回來。”
深咖啡色的天花板裝着微型聚光燈,散發出柔和迷人的黃色光暈,籠罩住那些穿着名貴衣服的人體模型。珠寶首飾的展示櫃裏鋪着黑色絨布,色澤鮮艷的紅綠絲綢在夜色般黝黑的絨布上如波浪起伏,煥發出高貴典雅的氣息。展示櫃裏隱藏着嵌壁式的照明燈,金銀首飾在燈光的照耀下,迸射出璀璨耀眼的黃白光澤。彎彎的走道劃出一弧優雅的半圓,恍惚中給人一種遼闊的幻覺。事實上,經典服飾店雖然規模不小,但也不是什麼大型購物中心。這家陳設裝潢美輪美奐的商店雖然門面不大,坐落的地點卻是全巴黎最昂貴的黃金地段。最裏面是一整排試衣間,裝着顏色深暗的玻璃門。試衣間上方是一座樓廳,裏面是辦公室。樓廳右邊有一座鋪着地毯的樓梯直通一樓,旁邊是一座架高的電話總機台,一位中年人坐在總機台前,身上穿着老式的西裝,正操作着控制面板,感覺很不協調。他頭上戴着一副耳機話筒,正對着話筒講話。
裏面的店員多半是女人,身材高挑修長,臉型削瘦,瘦骨嶙峋,就像沒有生命的時裝模特兒,一群僵硬的屍體到處走動,彷彿是品味和智慧引導她們提升到了更高的境界,揮別模特圈子的姊妹,脫離了走秀生涯。店裏的男人寥寥無幾,身材也同樣高挑修長,身上穿着剪裁合身的衣服,越發襯托出竹竿般的體型。他們行動敏捷,儀態如芭蕾舞般優雅,散發出倨傲輕蔑的神氣。
黝黑的天花板飄揚着輕柔浪漫的旋律,微型聚光燈的細小光點彷彿輕柔旋律的斷音符。傑森沿着走道漫步閑逛,沿途打量着一具具人體模型,他摸摸模型身上的衣服質料,一副讚嘆不已的模樣。但這些動作只是為了掩飾他的茫然。這裏是卡洛斯情報中心的重鎮,是他內心困惑與焦慮的來源,他要從什麼地方開始找起呢?他抬頭看看上面樓廳的辦公室。辦公室的門開着,中央有條走道把辦公室分成兩半。裏面也有幾個男男女女不經意地走來走去,就像樓下的那些人一樣。他們會忽然停下腳步,和迎面碰上的同事開個玩笑,或是聊個幾句。都是些閑聊鬼扯,整個店裏感覺不到一絲緊張的氣氛,在那些人的臉上也看不出半點虎視眈眈的神情。他們似乎完全感覺不到,不久之前,一個外地來的殺手的腦袋上中了兩槍,死在拉佩河濱大道上,死在一輛裝甲運鈔車的後車廂里,而卡洛斯在部署巴黎的全體手下當中,只有他能指認獵殺的目標。
整個店的氣氛和他所預期的完全相反,光是這點就令他感覺很不尋常了。他倒並沒有預期在這裏看到什麼混亂場面。他完全沒有這種念頭,卡洛斯手下的殺手有強大的自制力,只是,他隱隱約約覺得至少應該有些異樣。但整個店裏上上下下看不到一個緊張的表情,也沒有一個人目露凶光,或有任何突兀的動作,他感覺不到任何戒備森嚴的氣氛,或不尋常的跡象。這個名牌設計時裝的世界依然散發著它獨特的高雅氣息,彷彿完全無視於那個足以讓這裏天翻地覆的驚人事件。
然而,某個角落裏,有個人正在用那私人電話聯絡。那個人不但提到卡洛斯這個名字,並且還受命派出三個殺手繼續追捕。那是個女人……
他看到她了。一定是她。她正從那座鋪着地毯的樓梯上走下來。她身材高大,渾身散發出一股飛揚跋扈的氣質,年華老去的臉上鋪着濃妝,使她的表情更顯冷漠。有個竹竿般瘦長的男店員走到她面前,拿了張售貨單請她簽名批准。她停下腳步,看看那張售貨單,然後瞄向底下的樓面,瞄向珠寶展示櫃旁那個緊張兮兮的中年人。她雖然只飛快地瞄了一眼,但她的眼神傳達出的信息卻很清楚。好吧,美國佬,把你要的玩意兒拿走,不過付錢快一點,要不然,下次再來就讓你難堪了,或者,更要命一點,我會打電話給你老婆。轉瞬間,她已經通過眼神給那男人一點顏色了,冷漠僵硬的臉上擠出一絲職業化的笑容,輕輕點個頭,然後做了個誇張的動作,她把男店員手上的鉛筆拿過來,大筆一揮簽了名。接着,她繼續往樓下走,男店員跟在她後面,彎腰湊到前面繼續跟她說話,顯然是副拍馬屁的模樣。走到最底下,她轉了個身,伸手捋了捋頭上的幾縷黑髮,然後拍拍男店員的手腕,比了個手勢表示感謝。
那女人的眼神並不平靜。他見過那種世故老練的眼神,見過一模一樣的一雙眼睛,也許只差現在並非在蘇黎世,只差那雙眼睛前面沒有一副金絲框眼鏡。
直覺。他的直覺告訴他,她正是他要找的人。接下來的問題是,要怎麼接近她。接近她的第一個行動必須非常巧妙,就像邀請一位女士跳舞一樣,必須恰到好處地創造一個充分的理由,引起她的注意。必須讓她自己過來找他。
在接下來的幾分鐘裏,傑森嚇了一跳,或者應該說,被自己嚇了一跳。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角色扮演”,這本身並沒什麼好驚訝的。讓他驚訝的是,他發現自己竟可以如此輕易地投入另一個角色,一個跟原來的自己截然不同的角色。幾分鐘前,他還摸着人體模型上的衣料,露出讚歎的表情,但此刻,他忽然搖身一變,眼神也變得挑剔起來。他把一件件衣服從衣架上取下來,對着光源看看布料。他凝神專註地看着布料上的針織紋路,檢查紐扣和紐扣孔,再用手指劃過衣領,把衣領翻立起來,然後又立刻放掉,那副模樣就像是一個名牌服飾行家、一個門檻很精的買家,很清楚自己要什麼,一看到不符合自己品味的東西,很快就把它撇到一邊。他惟一不看的是價格標籤,顯然對價錢毫不在意。
那個趾高氣揚的女人正看着他的方向,可是他的動作似乎並沒有引起她的興趣。這時候,一個女店員朝他走去,直挺挺的身軀彷彿在地毯上飄浮,衣服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上顯得鬆鬆垮垮。他禮貌性地笑了一下,嘴裏卻說他寧願自己慢慢看。過了一會兒,他走到三具人體衣架旁邊。那三具模型身上的,是全店最貴的名牌設計。他揚起眉毛,輕輕噘了一下嘴唇,一副讚歎的模樣。他從兩具模型中間斜眼瞄了一下櫃枱後面的女店員。她正和剛才過來找他的那位女店員嘀咕些什麼,而對方卻搖搖頭,聳了聳肩。
傑森站在那裏,雙手交叉在胸前,鼓起臉頰,慢慢吁了口氣,眼睛在兩具模型身上輪流瞄來瞄去,好像正在猶豫不決,不知道該選哪一件,而且,他根本沒有看過價錢。看起來,這個人需要店裏最內行的人來幫幫他了。沒有任何一個老闆抗拒得了這種顧客的吸引。那位女王般的女人撥撥她的頭髮,姿態優雅地繞過彎曲的走道,朝他走來。他的第一個行動成功了,邀舞的對象點頭了,準備進舞池了。
“先生,本店較好的產品似乎得到了您的青睞。”那個女人用英語對他說。這樣的判斷顯然來自她那雙閱人無數的眼睛。
“可以這麼說,”傑森回答,“你們這裏倒是有些挺有意思的東西,不過,多少還得花上點時間才找得到,是吧?”
“先生,有眼光的顧客永遠都會掂掂斤兩,這是必然。當然,本店的設計都是獨一無二的。”
“我同意。”
“啊,你會說法語?”
“一點點。還過得去。”
“您是美國人吧?”
“我很少去那裏,”傑森說,“你剛才說,你們這些衣服都是獨家設計的嗎?”
“噢,是的。我們有位專屬設計師。我想您一定聽說過他。勒內·貝熱龍。”
傑森皺了皺眉頭,“沒錯,我知道他。在圈子裏很有名望,只可惜他好像一直沒有真正大紅大紫過,對不對?”
“他會紅的,先生。有一天一定會。每過一季時裝秀,他的知名度都會與日俱增。幾年前,他曾經給聖羅蘭做過設計,後來換到紀梵希。有人說,他可不是那種只會剪紙樣的三流貨色,您懂我的意思嗎?”
“好像不難懂。”
“看看那些沒品味的女人是怎麼糟蹋他的!太丟臉了!他是最懂得尊重女性、欣賞女性的人。他懂得如何讓女人變得更漂亮,而不是把她們塑造成醜醜的小男生,您了解嗎?”
“非常了解。”
“有一天他一定會名揚四海,而他的創造力,那些人連邊都摸不到。先生,您可以把這幾件衣服當成未來的大師傑作。”
“說得真好,這三件我都要了。我猜尺寸應該是十二號左右吧?”
“沒錯,先生。當然,我們會為您修改到完全合身。”
“我想不用了。我想,費拉角CapFerrat,法國沿海一旅遊勝地。那邊應該可以找得到不錯的裁縫。”
“那是一定。”那個女人很快就附和上。
“還有……”傑森遲疑了一下,忽然又皺起眉頭,“既然來了,為了節省時間,也許我應該再多挑幾件相同款式、不同花色的衣服,但是要同一個系列,你覺得呢?”
“先生,您真是太明智了。”
“謝謝,你太客氣了。我是從巴哈馬Bahamas,位於西印度群島北部巴哈馬群島上的島國,距離美國佛羅里達半島東岸96公里。來的,飛機坐了很久,真夠累人的。”
“要不要到我們裏面坐一下?”
“老實說,我還想喝個一杯。”
“那有什麼問題……對了,先生,不知道您打算怎麼付款……?”
“現金吧,”傑森心裏明白,經典服飾店的這位老闆一定巴不得馬上把店裏所有的商品都換成白花花的鈔票,“用支票和銀行賬戶,大概就像在森林裏留下腳印一樣,很麻煩。”
“您不但眼光高人一等,而且智慧過人,”她那張冷漠的臉上又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眼神還是一樣世故老練,“對了,說到酒,麻煩您移駕到我的辦公室去好嗎?那邊很安靜,不會被打擾,您可以好好放鬆一下,等我拿幾件衣服上去給您評鑒。”
“那太好了。”
“先生,您預計的價位是多少?”
“小姐,我要最好的。”
“那當然,”說著,她伸出蒼白的手,“我叫雅克利娜·拉維耶,經典服飾店的合伙人兼經理。”
“謝謝你。”傑森跟她握了手,卻沒有說出自己的姓名。他的表情在暗示她,等待會兒到了隱秘一點的地方,他就會好好介紹一下自己了,但不是現在。現在,錢就是他的身份。“到你的辦公室去嗎?我的辦公室在好幾千公裡外,好像遠了點。”
“先生,請跟我來。”僵硬的笑容又出現了,彷彿覆蓋在她臉上的那層冰裂開了一樣。拉維耶小姐朝樓梯那邊比了個手勢。這個名牌服飾的世界一切如常,完全沒有受到拉佩河濱大道的失敗行動與死亡的干擾。
這種現象令傑森隱隱地不安、困惑。他認定走在他旁邊的這個女人就是執行格殺令的人。有一個隱藏在幕後的人對她下達命令,不服從命令,下場就是死亡,而一個小時前,她的行動被傑森的兩顆子彈瓦解了。只是,完全看不出來她有任何緊張的跡象,看不出她那精心梳理的髮型有任何被手抓亂的跡象,看不出她那張雕像般的臉上有害怕到血色全無的跡象。然而,這個地方沒有比她地位更高的人了。沒有人像她一樣有隱秘的辦公室,有私人電話。等號的兩邊並不相等,看不出那種關聯,好像少了什麼東西……然而,另一個等號兩邊卻完全相等,這令他十分不安。
他自己的等號。他真的就像變色龍一樣。他的計謀奏效了。他現在已經深入敵營,而且,他很確定自己並沒有被認出來。他的表演完美無缺,找不到破綻。他知道,他從前一定做過這種事,體驗過類似的成就感。他彷彿正在穿越一座陌生的叢林,但奇怪的是,他似乎單憑直覺就能找到方向,知道哪裏有陷阱、知道該如何閃避。這隻變色龍是個真正的行家。
他們走到樓梯口,開始往上爬。右下方就是那個滿頭灰發的中年接線生。他穿着正式西裝,頭上戴着耳機,正朝着話筒悄悄講話,一邊說一邊疲倦地點着頭,彷彿想讓電話那頭的人安心,他們這個世界和平日一樣,風平浪靜一切平安。
走到第七格台階的時候,傑森突然停下來,不自覺地停了下來。那個人的背影彷彿似曾相識。後腦勺,顴骨的輪廓,一頭稀疏的灰發稍微遮住了耳朵。他見過這個人!好像在哪裏見過!那是從前,他遺忘的過去。現在,他想起來了,他記得一片漆黑……還有閃光,爆炸,煙霧,狂風吹襲,然後是一片寂靜,令人緊張的寂靜。那是什麼?那是什麼地方?為什麼他又開始頭痛起來?那個灰發的中年人坐在一張旋轉椅上,這時候,他開始慢慢轉過身來。傑森趕快把臉撇開,避免和他正面相對。
“先生,您好像注意到我們的總機台很特別,”拉維耶小姐說,“這是我們經典與眾不同的地方,和聖·奧諾雷大道的其他店家都不一樣。”
“怎麼說?”傑森問。他們繼續上樓,傑森痛得猛眨眼睛。
“如果有客人打電話到我們店來,他不會聽到女孩子的聲音,那種一聽就讓人覺得沒什麼大腦的聲音。相反,他會聽到跟他講話的是一個很有教養的男士在,而且這位男士對我們店裏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了如指掌。”
“好點子。”
“許多男士都很喜歡我們這樣的安排,”她說,“尤其是,當他們不想讓別人知道是他們打電話來訂購的時候。先生,在我們這座叢林裏是不會留下腳印的。”
他們來到雅克利娜·拉維耶寬敞的辦公室里。看得出來,這間辦公室的主人是位很有效率的主管,辦公桌上堆着好幾疊文件,牆上掛着一塊黑板,黑板上貼着幾張水彩畫速寫,其中幾張上有又粗又黑的簽名,有的則沒有。牆上還掛着幾幅裱了框的年度美女照片。那些美女最大的缺點就是那些張咧開的大嘴,冷漠的臉上掛着職業化的笑容,就跟這間辦公室的女主人一樣。辦公室里還瀰漫著香水味,一種屬於剽悍女人的氣味,彷彿出沒在這個角落裏的是只年紀越來越大的母老虎。老虎在裏面慢慢踱步,如果有人侵犯到它的地盤,或是它肚子餓了想飽餐一頓,它就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動攻擊。不過,這女人很有紀律,思慮細密周延,她是深受卡洛斯器重的聯絡人。
坐在總機台旁邊那個人究竟是誰?他究竟在哪裏見過他?
辦公室里擺了好幾種酒,她問他要喝什麼。他選了白蘭地。
“請先坐一下,先生。等一下我會去找勒內來親自為您服務,如果我找得到他的話。”
“你真是太周到了,不過,我相信不管你選什麼,我都會滿意的。我對品味有種直覺,我從這間辦公室就可以感受到你的品味。辦公室的氣氛讓我很自在。”
“您真是太客氣了。”
“我客氣一定是有原因的,”傑森說,他還是站着,沒有坐下的意思,“不用坐了,我想看看這些照片。我看到好幾張熟面孔,但也算不上是朋友。照片上有幾個人,我在巴哈馬銀行里見過好幾次。”
“那是必然的,”拉維耶說,她的口氣顯示出她也很熟悉這種流通金錢的渠道,“我不會去太久的,馬上就回來,先生。”
當這位經典服飾店的合伙人飛快地走出辦公室時,傑森心想,她當然也不願意去太久。拉維耶小姐當然不會給這位疲憊又多金的豪客留有太多考慮的時間,她一定會用最快的速度把全店最貴的衣服都集中起來,搬到辦公室來任君挑選。換句話說,如果這間辦公室里有任何東西足以證明她就是卡洛斯的聯絡人,或是有任何殺手活動的蛛絲馬跡,那麼,他就必須趕快找到。而且,如果真有這些東西,那應該就在辦公桌上,或是辦公桌附近。
牆前有張豪華的辦公椅,他在椅子後面晃來晃去,假裝在看牆上的照片,但眼睛卻緊盯着辦公桌。桌上擺了些發票、收據和過期賬單,還有語氣強烈的催款函件,等着拉維耶簽名。一本電話簿攤開在桌面上,那一頁上面有四個名字。他走過去仔細看了看。那四個名字都是公司名稱,後面的括號里是聯絡人的姓名,職務頭銜底下還划著線。他心裏想,也許應該把那些公司的名稱和聯絡人都背下來。他正打算再仔細看的時候,忽然瞥到一張編目卡的邊緣。那張編目卡壓在電話機下面,只露出邊緣。再仔細一看,上面好像還有別的東西——看起來很不明顯,幾乎無法辨認。那是一條透明膠帶,貼在卡片邊緣,以把卡片固定在桌面上。那條膠帶看起來很新,應該是不久之前才被人貼上去的,就貼在那張厚厚的卡片和發亮的木頭桌面上。膠帶很乾凈,沒有臟污斑點,邊緣也沒有捲曲,不像貼了很久的樣子。
直覺。
傑森拿起電話機,移到旁邊,這時候,電話忽然響了,他的手感覺到鈴聲的震動,刺耳的聲音嚇了他一跳。他看到一個穿着短袖襯衫的男人從走道那邊跑過來,衝進辦公室的門,於是他趕快把電話放回桌上。那個人忽然停住了,瞪着傑森露出狐疑的眼神,卻沒有什麼反應。這時候,電話又響了,那個人快步走到辦公桌前面,拿起話筒。
“喂?”那個人問了一聲,然後聽着話筒沒有出聲,低頭看着電話機上的來電顯示。他是個中年人,深棕色的皮膚,體型壯碩。從他那被太陽曬得黝黑的皮膚就可以判斷出他的年紀。他臉型瘦削,嘴唇很薄,一頭茂密的深棕色頭髮,剪得很短,梳理得非常整齊。當他把電話換到另一隻手上時,手臂肌肉下的肌腱扭動了一下。他講話時的口氣很嚴厲。“她不在這兒,我也不知道。待會再打吧。”說完,他掛斷電話,看着傑森,“雅克利娜呢?”
“麻煩你說慢一點,”傑森用英語說,假裝不太會說法語,“我的法語不太靈光。”
“抱歉,”那個皮膚黝黑的人回答說,“我要找拉維耶小姐。”
“你是說老闆嗎?”
“可以算是老闆吧。她人在哪裏?”
“她去想辦法讓我多花點錢了。”傑森一邊笑着說,一邊把酒杯湊到嘴邊。
“哦,那麼,先生,請問您是哪位?”
“我想先請教你是哪位?”
那個人打量了傑森一眼,“勒內·貝熱龍。”
“噢,老天!”傑森驚訝地大喊起來,“她跑出去就是為了要去找你。貝熱龍先生,你實在太棒了。她說我應該把你設計的衣服當成是未來的大師傑作,”傑森又笑了一下,“就是因為你的關係,我可能得發電報去巴哈馬銀行,請他們匯一大筆錢過來。”
“先生,真是非常感激。很抱歉剛才這麼粗魯地闖進來。”
“讓你來接電話總比讓我來接好。之前去學法語,老師們都認為我無可救藥。”
“顧客,廠商,全是一些鬼叫的白痴。先生,我有那個榮幸可以跟您聊聊嗎?”
“我叫布里格斯,”傑森說,他也不清楚嘴巴里怎麼會突然冒出這個名字,只是覺得有點驚訝,自己怎麼這麼快就想到了這個名字,還是不自覺脫口而出的,“查爾斯·布里格斯。”
“很高興認識你,”貝熱龍伸出手來跟他握手,他的手勁很大,“你剛才說雅克利娜跑去找我了嗎?”
“恐怕是因為我的關係。”
“我去找她回來。”那位設計師快步走出辦公室。
傑森迅速跑到辦公桌旁,眼睛盯着門口,手抓着電話。他把電話移到旁邊,露出那張編目卡。上面有兩個電話號碼,看得出來一個是蘇黎世的號碼,另一個顯然是巴黎的號碼。
本能。他猜對了。他只需要一小條透明膠帶就可以察覺到蛛絲馬跡。他盯着那兩個號碼,暗中背了下來,然後把電話移回原來的地方,從辦公桌旁走開。
他還沒來得及遠離辦公桌,拉維耶小姐就已經一陣風似的飄進了辦公室,手上抱着六件衣服。“我剛才在樓梯上碰到勒內,他很興奮地告訴我,這些衣服選得太好了。他還告訴我,應該稱呼您布里格斯先生。”
“我本來要親自跟你自我介紹的,”傑森說,他也對她笑了一下,對她剛才話里的責難之意做了回應,“不過,你好像沒問我。”
“名字就像‘叢林裏的腳印’,布里格斯先生。對了,我帶了些好東西給你看!”她把衣服分開,小心翼翼一套一套分別放在幾張椅子上。“我有把握,這些都是勒內先生帶給我們的作品中最精彩的。”
“帶給你們?”傑森問,“他不就在這裏工作嗎?”
“哦,這只是一種比喻。他的工作室就在這條走道的最裏面,只不過,那裏就像聖堂一樣,每次一走進去我都會發抖。”
“這些衣服實在太棒了。”傑森繼續說,一邊說一邊走,依次看看椅子上的每一件衣服,“不過,我可不想害他興奮過度,我只想安慰他一下,所以,我拿這三件吧。”
“選得好,布里格斯先生!”
“能不能麻煩你,把這三件跟剛才在樓下挑的那幾件裝在一起?”
“沒問題。她真是個幸福的女人。”
“有她陪我是不錯,但她跟小孩一樣,一個被寵壞的小孩。不管怎樣,我常常不在家,有點冷落她了,所以我覺得我應該彌補一下。之所以送她去費拉角,這就是原因之一,”他笑了一下,拿出他的LV皮夾,“可以給我發票嗎?”
“這些事有個女孩子在幫我打點。”拉維耶小姐在電話機旁邊的室內對講機上按了個按鍵。傑森仔細看着她的反應,心裏盤算着要怎麼應付她。要是她發現電話機有動過的痕迹,他就可以告訴她,剛才貝熱龍幫她接了電話,“要雅尼娜把五號櫃枱上的衣服,順便連發票一起帶過來。”說完,她站起來又說:“布里格斯先生,再來杯白蘭地嗎?”
“好的,謝謝。”傑森把酒杯拿給她,她接過酒杯,走到吧枱邊。傑森心裏盤算着一件事,但他知道時機還沒到。時機很快就會到的——等到他付了錢之後——但現在還不行。不過,他現在倒可以繼續建立關係,從經典服飾店這位合伙人經理身上多套出一點情報。“那位老兄,貝熱龍,”他說,“你說他是你的專屬設計師?”
拉維耶轉過來,手上端着酒杯,“噢,沒錯。我們幾乎就像一家人。”
傑森從她手上接過白蘭地,點點頭表示謝謝,然後走過去,坐在辦公桌前面的那張扶手椅上。“那倒是一個很有建設性的部署。”他隨口漫無目的地說。
這時候,那個高高瘦瘦的女店員走進辦公室,手上拿着那本發票。剛才在樓下時,就是她最先過來招呼他的。她按照拉維耶的指示,很快把金額填進去。接着,她把發票交給拉維耶,然後走過去取那些衣服,按照順序整理好。拉維耶把發票捧起來請傑森過目。“這是發票。”她說。
傑森搖搖頭,表示懶得看了。“總共多少?”他問。
“總共是兩萬六千法郎,先生。”這位合伙人兼經理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似乎也想看看他還有什麼反應。她臉上的表情小心翼翼,就像一隻大兀鷹。
只不過,傑森完全無動於衷。他迅速從皮夾里抽出六張五千法郎的鈔票,遞給拉維耶。她點點頭,然後把錢交給那個高高瘦瘦的女店員。那位女店員手上抱着衣服,臉色蒼白地走出了辦公室。
“她們會把所有衣服都包裝好,然後連同找錢一起送上來交給您,”說著,拉維耶走回她的辦公桌,坐了下來,“這麼說來,接下來您就要出發去費拉角了,是嗎?相信您一定會玩得很愉快。”
他已經付過錢了,時機到了,“我還要在巴黎待最後一晚,然後就回幼兒園去,”傑森一邊說,一邊舉起酒杯,做個敬酒的動作,充滿自嘲的意味。
“是的,我好像聽您提起過,您的朋友還相當年輕。”
“我說的是,她像小孩一樣。真的就像小孩一樣。有她陪伴,感覺還不錯,不過,我還是更喜歡和成熟的女性在一起。”
“您一定很喜歡她吧?”拉維耶嘴巴里反駁着,手卻不自覺地摸摸燙得很有型的頭髮,顯然被傑森恭維得有點飄飄然了,“看看您幫她買了這麼漂亮——老實說——這麼貴的東西。”
“和她自己挑的東西比起來,這算是小兒科了。”
“真的?”
“她是我太太。說得更準確一點,我的第三任太太。在我們巴哈馬那個地方,穿着打扮是不能馬虎的。不過,不管在哪,我太太永遠都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
“我想也是,先生。”
“談到巴哈馬,幾分鐘前我突然想到一個點子。這就是為什麼我剛才會問你貝熱龍的事情。”
“什麼樣的點子?”
“也許你會覺得我這個人太魯莽了,可是我向你保證,我絕對不是。不過,心裏有事情的時候,我喜歡說出來,既然貝熱龍是你的專屬設計師,那麼,你有沒有想過去我們那幾個島上開分店?”
“你是說巴哈馬群島?”
“還有南邊的幾個點,也許可以擴展到加勒比海沿岸。”
“先生,光是聖·奧諾雷的這家店,我們就快要忙不過來了!俗話說得好,沒人照料的田地長不出麥子。”
“根本不需要你親自照料。跟你想像的不一樣。這裏找家特約店,那裏找家特約店,獨家專利設計,當地的店家可以擁有部分的經銷權。只要找一兩家流行女裝店,慢慢擴展。當然,要很小心。”
“那恐怕需要相當龐大的資金了,布里格斯先生。”
“一開始需要花點錢,那是關鍵。你可以稱為入場券。價錢是高了點,但還不至於高不可攀。想打進那些高級飯店和俱樂部,就要看你跟他們的管理高層關係有多好了。”
“所以說,你認識那些人?”
“關係好得很。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只是提出一種可能,不過,我認為這個點子很有潛力。你的品牌很有特色。經典服飾巴黎店,大巴哈馬店……說不定還可以弄一家克尼爾灣CaneelBay.店。”傑森把杯子裏剩下的白蘭地一口喝乾。“也許你會認為我瘋了,所以,你就當我們是閑聊吧,隨便聽聽就好……只不過,從前我也曾經心血來潮,想到一兩個點子。我放手一搏,倒是賺了點錢。”
“放手一搏?”雅克利娜·拉維耶又伸手撥了撥頭髮。
“我不隨便把自己的點子告訴別人的,小姐,有什麼好處我通常只留給自己。”
“是的,這我懂。就像你說的,這個點子確實有潛力。”
“確實有潛力。當然,我倒是想聽聽,你和貝熱龍之間有怎樣的協定。”
“我會跟你說明的,布里格斯先生。”
“這樣吧,”傑森說,“要是你有空,我們出去喝杯酒,吃個飯,好好聊一聊。今天是我在巴黎的最後一夜了。”
“而且你更喜歡和成熟的女性在一起。”雅克利娜·拉維耶說,冷冷的臉上又露出笑容,眼睛下面兩塊雪白的妝像冰一樣同時裂開。
“沒錯,女士。”
“我來安排。”她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抓電話。
電話。卡洛斯。
他會消滅她,傑森想。必要的時候殺了她。他會查出真相的。
瑪莉已經到了沃吉亞街的電信中心。她在擁擠的人群中穿梭,朝電話亭擠去。她剛才已經在莫里斯飯店定了一個房間,把公文包交給櫃枱保管。然後自己一個人在房間裏坐了整整二十二分鐘。後來,她實在熬不下去了。她坐在一張椅子上,面對空蕩蕩的牆壁,心裏一直想着傑森,她回想過去那瘋狂的八天,回想自己被卷進一個她無法理解的、異常的內心世界。傑森的世界。傑森·伯恩,心思細膩,滿懷恐懼,茫然迷惑。這個人內心潛藏着無窮的暴力,然而,卻又那麼悲天憫人。此外,他還擁有一種可怕的能力,足以和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抗衡搏鬥。她深愛的這個男人究竟是什麼來歷?他在哪裏學到這一身本事,有辦法在這個黑暗的地下世界掙扎求生?巴黎,馬塞,蘇黎世……甚至在那遙遠的東方。他和遠東地區到底有什麼關聯?他為什麼會懂那裏的語言?那究竟是哪些國家的語言?或者,哪一國的語言?
Tao。
Chesah。
TamQuan。
對她來說,那是另一個世界,一個她全然陌生的世界。然而,她了解傑森·伯恩,或者應該說,她了解那個名叫傑森·伯恩的男人。她知道他有一顆高貴正直的心,她絕對信得過他。噢,老天,她是多麼愛他!
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卡洛斯。這個人和傑森·伯恩之間究竟有什麼關聯?
夠了!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那個房間裏對自己大吼。接着,她做了一件事,一件她看着傑森做了無數次的事。她從椅子上彈起來,彷彿這樣的肢體動作可以驅散腦海中的迷霧——或者,能夠讓她穿透那重重迷霧。
加拿大。她得趕快跟渥太華那邊聯絡。彼得死了——被人謀殺了。她要弄清楚他們為什麼會這麼齷齪,竟然還要隱匿他的死訊。這樣做實在沒道理,她堅決反對,因為彼得也是個高貴正直的人,而且,他被一群邪惡的人殺害了。如果他們不告訴她為什麼,那麼,她就要親自揭露他的死訊,揭露那件謀殺案。她會對着全世界大喊,她知道!我們要採取行動!
於是,她走出莫里斯飯店,坐出租車來到沃吉亞街,她要打電話去渥太華。此刻,她站在電話亭外,心中的怒火越來越旺,手上那根沒有點燃的香煙被她扭成一團。電話鈴響的時候,她根本來不及把手上揉爛的香煙甩掉。
電話響了。她迅速打開玻璃門,沖了進去。
“艾倫,是你嗎?”
“是我。”他回答得簡單幹脆。
“艾倫,究竟怎麼回事?彼得被謀殺了,可是報紙上卻一點消息也沒有,電視也沒報道!恐怕連大使館也完全不知情!好像根本沒有人在乎!你們這些人到底在幹什麼?”
“我們只是奉命行事。你也一樣。”
“什麼?那是彼得啊!他不是你的朋友嗎?你聽着,艾倫……”
“不!”他粗暴地打斷她,“該聽清楚的人是你。趕快離開巴黎,現在馬上走!你馬上搭下一班直航班機回來。如果有什麼問題,大使館會幫你解決,不過你只能找大使本人,聽懂了嗎?”
“不!”瑪莉·聖雅各大吼,“我搞不懂!彼得被殺了,竟然沒有人在乎!你們只會跟我打官腔!不要被牽扯進去。老天,不要被牽扯進去!”
“瑪莉,不要管這件事!”
“不要管什麼事?你根本就沒有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是嗎?我看你最好……”
“我不能說!”艾倫忽然壓低聲音,“我也不知道。上頭交代叫我這麼跟你說。”
“誰交代的?”
“不要問這個。”
“我就是要問!”
“瑪莉,你聽我說。我已經二十四個小時沒有回家了。我已經在這裏等了十二個小時,等你打電話來。你要弄清楚,叫你回來可不是建議,這是加拿大政府的命令!你馬上回來。”
“命令?難道你不用跟我解釋嗎?”
“命令就是命令……我只能說這麼多。他們要你離開那個地方,他們要把他孤立起來……就這麼回事。”
“很抱歉,艾倫!恐怕不是這麼回事!再見!”她用力把話筒一掛,然後抓住自己的手,想止住顫抖。噢!老天!她實在太愛他了……可是,他們竟然要殺他。傑森,我的傑森,他們要殺你。為什麼?
那個穿着老式西裝的中年人坐在總機台旁。他把紅色的開關切掉,把所有線路切斷,這樣一來,如果有人打電話進來就只能聽見忙音了。他每隔一兩個小時就會把線路切斷,讓自己的頭腦清醒一下,把腦海中那些空洞虛假的客套話清一清。在前面那幾十分鐘裏,他一直重複着那些無聊的話。每次他接到那種討厭的電話之後,他就覺得必須把線路切斷一下,不再跟任何人講話。他剛才又接了一通那種電話,是個國會議員的太太打來的。她在店裏買了一批東西,金額非常嚇人,於是,她要求店裏把那筆消費拆成幾筆賬,以免被她先生髮現。真受夠了!他需要休息個幾分鐘,讓自己喘口氣。
他忽然覺得很諷刺。也不過就幾年前,曾經有人坐在這樣的總機台里幫他接電話。當時,他在西貢有家公司,在湄公河三角洲有一大片農場,裏頭還有聯絡室。有人就在辦公室和聯絡室里幫他接電話。然而,現在他卻在聖·奧諾雷大道上,在一個瀰漫著香水味的地方,坐在別人的總機台里接電話。有位英國詩人說得好:滄海桑田人世無常,沒有一種哲學思想可以將其囊括其中。
這時候,他聽到樓梯那邊有人在笑,於是抬頭看看。雅克利娜今天要提早走了,顯然又是哪個和她熟悉的大人物或大財主上門找她來了。毫無疑問,雅克利娜天生就有這種本事,能把黃金從警衛森嚴的金礦里偷出來,甚至把鑽石從戴比爾斯集團里偷出來。他看不到她旁邊那個人。那個人走在雅克利娜的另一邊,頭轉向別處,樣子有點奇怪。
然而,有那麼短短的一剎那,他看見他了。他們四目相對的那一剎那,那種震撼彷彿驚天動地的爆炸。這位灰發的接線生突然喘不過氣來。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個人,那一剎那,時間彷彿靜止了。他已經多少年沒看到那張臉,沒看到那個人的頭了。當時,他們幾乎總是置身黑暗中,在黑夜裏行動……在黑夜裏死亡。
噢!我的天!是他!那是千里之外生死存亡邊界的一場噩夢。就是他!
那個灰發人立刻從總機台後面跳起來,彷彿中邪了一般。他飛快地拔掉頭上的耳機話筒,摔到地板上,話筒發出喀喇一聲巨響。這時候,總機控制面板上的燈突然亮起來,有人打電話進來,接不上線,耳機里傳出一陣尖銳刺耳的嗡嗡聲。那個中年人從總機台上跑下來,一路飛快地閃過店裏的客人,朝走道那邊跑過去,他想看清楚一點。他要仔細看看雅克利娜·拉維耶旁邊那個魔鬼護花使者。那個魔鬼是殺手——據他所知,舉世無雙的殺手。他們說過他總有一天會找上門來,可是他從來都不相信。現在他相信了!就是那個人。
他終於看清楚他們兩個人了。看見他了。他們正沿着中央走道走向門口。他必須把他們攔下來,把她攔下來!可是,如果就這樣衝出去大喊大叫,是必死無疑的。轉瞬間就會有顆子彈射穿他的腦袋。
他們已經走到門口了。他把門拉開,很有禮貌地請女士先走,走到行人路上。灰發人從他藏身的地方衝出來,跨過橫向走道,衝到前面的窗口。他在街上招招手,攔下一輛出租車。此刻,他正打開車門,比了個手勢要雅克利娜先上車。噢,老天!她要走了!
那個中年人猛一轉身,飛快地沖向樓梯,一路上不小心撞到了兩個顧客和一個女店員,把客人嚇了一跳。他粗暴地把他們推開,衝上樓梯,沿着走道穿越整間辦公室,沖向工作室開着的門。
“勒內!勒內!”他闖進工作室里大喊。
貝熱龍坐在繪圖桌前面抬起頭來看他,嚇了一跳。“怎麼回事?”
“那個和雅克利娜在一起的人!他是誰?他來這裏多久了?”
“哦?他可能是美國人,”設計師說,“他叫布里格斯,一頭大肥羊。今天他讓我們進賬不少。”
“他們去哪裏?”
“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們出去了。”
“她和他一起走了!”
“我們的雅克利娜又在施展她的外交手腕籠絡客戶了,不是嗎?她眼光好得很。”
“趕快把他們找出來!趕快找到她人!”
“為什麼?”
“他已經知道了!他會殺她!”
“你說什麼?”
“是他!我敢發誓!那個人就是肯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