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者引導我們
死者引導我們
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醒來,尋求着一種熱切的“期待”的感覺,摸索着噩夢殘破的意識。一如咽下一口要以燒着你五臟六腑的威士忌,這種“期待”的感覺熱辣辣的。我心中忐忑,摸索着,企望它能切實重返體內。然而這種摸索卻永遠都是徒勞枉然。手指已沒了氣力,我只好將它們併攏起來。分明覺出自己全身的骨肉都已分離。迎着光亮,我的意識畏葸不前,這種感覺也正轉化成一種鈍痛。對於這樣的一個肉體,儘管它沉重、零落、全身各處都在隱隱作痛,但出於達觀和無奈,我卻重又接受了它。我全然無意去想這究竟是什麼東西在什麼時候所採取的姿勢,只是蜷曲着身體睡着的。
每次醒來,都要去搜尋這業已失去了的、熱切的“期待”的感覺。它不是什麼失落的感覺,它本身便是一個實體,且性質積極。我知道它無法尋覓得見了,便試圖誘導自己重回再度睡眠的斜坡。睡吧、睡吧,世界不復存在。然而今天早晨,卻有一種異常的巨毒滲進我的全身,疼痛難受,妨礙我重返睡眠。一種恐懼正噴涌欲出。至少還要有一個小時,太陽才會升起來。在此之前,我無從把握今天會是個怎樣的日子。我渾然無知地躺卧在黑暗當中,恍若一個胎兒。以往的這種時候,性慾惡習便來得方便了。然而現在,我已時年二十又七,既成家室,甚至還有個住進保育院的孩子,只要一想到自己還要手淫,便會生出羞恥之心,轉瞬間將慾望的胚芽捻得粉碎。睡吧、睡吧,睡不着就模仿一下熟睡的人也好!不想,昨天民工們為安裝污水凈化槽而挖掘的長方體洞穴卻在黑暗中變得清晰可見起來。荒蕪凄苦的毒素在隱痛的體內繁殖開來,筒裝果凍一般,似要從耳眼鼻口、從肛門尿道緩緩溢出。
我依舊模仿着熟睡的人,站起身,在黑暗中踽踽前行。我閉着眼,任身體各處撞在門上牆上傢具上,發出譫語般痛苦的呻吟。說是閉着眼,可實際上,我的右眼,它即便在大白天睜得大大的,也是什麼都看不見。致使我右眼至此的根結,我幾時才能搞得清!那完全是一次事故,可憎可厭而又毫無意義。一日,早晨,我走在街上,一群陷入驚懼和憤怒恐慌的小學生投來石塊兒,正打中我的一隻眼睛,我摔倒在地。對於這次事故,我一直也沒摸着頭腦。我的右眼從眼白到眼仁橫向撕裂,喪失了視力。直到現在,我還覺得自己仍未理解這次事故的真正含義,而且還有一種懼怕對此有所理解的心理。如果你用手捂住右眼走路,你肯定會碰上埋伏在右前方的許多東西。你會突然撞上它們。你會一次又一次地碰着頭、磕着臉。於是,我的頭和右半邊臉便是這樣新傷不斷,使我醜陋難看。記得早在我眼睛受傷之前,母親曾經拿我與也許會出落得很英俊的弟弟相比較,預測過我成年後的容貌。母親的話我倒是時常記得起,但我也漸漸明了了自己的醜陋特性。那隻失明的眼睛不過是日日更新着醜陋、時時強調着醜陋罷了。與生俱來的醜陋意欲躲進背陰處沉默起來,可這隻盲眼,卻總要將它生拽出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是我卻給了這隻面對黑暗的眼睛一個任務。它雖然已喪失了機能,可我卻把它比作面向頭蓋骨里側的黑暗而開啟的眼睛。我的這隻眼睛時時注視着鮮血鬱積、高出體溫的黑暗。我雇傭了一個哨兵,讓他伺視我心中的夜下森林,於是我也承受起了反觀自己內心的訓練。
穿過餐廳,摸索着打開房門,我這才睜開眼睛。這深秋時節的拂曉,到處是一片漆黑,只有在大氣層高處,才現出些許微白。一條通體黝黑的狗跑跳着要撲奔過來。但它立即領會了我的拒絕,默不作聲地緊縮了身子,把它那蘑菇似的小鼻子頭兒從黑暗中挺起,朝向我。我把它抱在身側,慢慢往前走。那狗身上散出臊臭氣。它一動不動地叫我抱着,呼吸急促,弄得我腋下有些發熱。這狗別是染上了熱病吧。我赤裸的足尖觸到了木框上。我暫且放下那狗,摸索着確認一下梯子的位置,再朝在黑暗中放下它的地方一抱,發現它還呆在那兒。我不能不微微笑了笑,可這微笑卻不能持久。它一準是生病了。我吃力地下了梯子。坑底到處是深及腳踝的積水,水不很多,像絞肉時流出的汁液。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便覺得水通過睡褲和內衣弄髒了臀部,並且我還發現自己對此竟是順從接受,彷彿它無法抗拒。然而那狗卻自然會抗拒這水污。它不做一聲,好似能夠講話卻又故作沉默一般,在我膝上找着平衡,將顫抖發熱的身體貼近我的前胸。為了保持平衡,它把帶鉤的爪子抓進我膝上的肌肉,而我,覺得自己對這種痛苦也依舊無法抗拒,於是五分鐘之後,便不再介意了。地下的污水弄髒了屁股,滲進睾丸與大腿之間,然而這也無所謂了。我可以感覺到,我這172厘米高、70公斤重的肉體,與昨天民工們從這裏挖走並遠遠地丟到河裏的泥土總量大致相當。我的肉體同化成泥土。只剩下那狗的熱度和如同兩隻腔腸類動物內側一樣的鼻孔,只有它們,是我的肉體以及身邊的土壤、陰濕的空氣這個整體中一息尚存的東西。鼻孔變得驚人地敏感,貪婪地嗅着坑底貧乏的氣味,如同嗅着什麼極其豐饒的東西。想必它的機能已開發到了極限,因而它非但不能一一辨別收集到的無數種氣味,而且,在我幾乎失去知覺、將後腦(我感覺是直接將後腦的頭蓋骨)撞在坑壁上之後,它也只能吸入那各種氣味和微量氧氣。那荒蕪凄苦的毒素仍滯留在我體內,卻已全然沒有向外滲出的跡象。熱辣辣的“期待”的感覺還沒有迴轉來,但恐懼卻已消除。我對一切都覺得無所謂了,眼下,對具有肉體的自身也是如此。唯一讓人頗感遺憾的是,任何東西的眼睛都不去看全然無謂的自身。那條狗?狗有什麼眼睛。滿不在乎的我,也沒什麼眼睛。自從下了梯子,我就又一直閉着眼睛。
我靜觀起我那友人來,我參加了他的火葬儀式。這個夏末,我的友人用硃紅色塗料塗了一頭一臉,全身赤裸,肛門插上黃瓜,自縊身亡了。他的妻子參加一處持續到深夜的聚會,當她病兔一樣疲弱地回到家裏時,發現了她丈夫那怪異的屍體。友人為什麼沒和妻子同去參加聚會呢?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總是讓妻子一個人去參加聚會,自己則留在書齋里搞他的翻譯(他和我在合作翻譯)。這已是司空見慣,沒人會覺得奇怪。
友人的妻子從屍體前兩米處徑直跑回到聚會上,她驚慌失措,毛髮倒豎,亂掄雙臂,欲喊無聲,拖着雙稚氣的綠鞋子,在月冷人稀的夜半,踏着自己的身影一路狂奔,活像倒轉的膠捲。向警察報了案以後,她便開始靜靜地啜泣,直到她娘家來人接她。警方調查結束后,是我和友人剛毅的祖母,為我那塗紅了頭臉、一絲不掛、大腿上沾滿一生最後的精液、確已無可救藥的友人料理了後事。死者的母親幾成痴獃,幫不上半點忙。只是在我們要洗掉死者的裝扮時,才突然回過神來,予以反對。我和老婦們謝絕所有前來弔唁的客人,只有我們三個人為死者守了夜。他具有個性的眾多細胞,正不斷被隱蔽而迅速地破壞着。那些變得稀奇古怪、粘稠酸甜的薔薇色細胞,被乾涸的皮膚攔河壩一般截住了去路。頭呈紅色的友人的肉體躺倒在簡易行軍床上,傲慢地腐爛着。友人這一生彷彿是在奮力穿越一條狹窄的暗渠,就要從另一端鑽出來的時候卻突然死去。眼下,他的肉體比他這二十七年生涯中的任何時候都更具實在感,緊張且又危險。皮膚的河堤被迫決口。發酵的細胞群釀酒般釀造着肉體自身的死亡,真實而具體。活着的人們則必須將其飲下。友人的肉體和有股百合味的腐蝕菌一同刻下的時間,迷惑着我。友人的屍體在其存在的整個期間進行了僅只一次的飛行,在守望這種進行飛行的純粹的時間圈時,我不得不承認另一種時間的脆弱,它柔和溫暖得像幼兒的頭頂,並且可以反覆。
我無法不嫉妒。我也將不久於人世,最終閉上雙眼,可我的肉體在體驗腐敗之時,卻不會有友人的眼睛去關注它、了解它了。
“他從療養院回來那會兒,我應該勸他再回去就好了。”
“這話說哪兒去了。這孩子再也不能上那兒去了。”友人的祖母答道。“這孩子在療養院表現不錯,還挺受其他精神病患者尊敬的。所以也就不能再在那兒呆下去了。快把這茬兒忘了吧,你可不能這麼怪罪自己。要是回去了,是能治好,可這孩子從那兒出來,過上了自由的生活,還真挺不錯!要是在那兒自殺,怕是不能染紅臉光着身子上吊什麼的吧?敬重他的那些精神病人會攔着他的。”
“你能這麼堅強,我也就放心了。”
“誰都有一死。大多數人在百年以後,都沒有人會探討他們的死法。能造一個自己最滿意的死法去死,是再好不過了。”友人的母親坐在床腳,不停地摩挲着死者的腿和腳。她像只受了驚嚇的龜,脖子深縮進肩頭,不理會我們的對話。她那扁平的小臉,酷似她慘死的兒子,表情如同融化的飴糖般鬆弛無力。我感到我以前從未見過如此寫實地表現徹底絕望的面孔。
“像個猿田彥。”友人的祖母說了這麼一句不着邊際的話。猿田彥,用詞真滑稽。我似要被它喚起一些不很明確的意識。但是我腦髓的脂肪質已經因疲勞而變成了肉凍,儘管稍有震動,可這震動卻不足以理清這團亂麻。我無益地搖搖頭,猿田彥這個詞像秤砣一樣,帶着封條墜入我記憶的深處去了。
現在,我抱着那條狗坐在稍有積水的坑底,猿田彥這個詞又浮現在腦海之中了,猶如令人懷念的記憶礦脈的鮮明露頭。那日以來一直凍結着的有關這個詞的腦髓脂肪質的肉凍也已融化。猿田彥,猿田彥殿下在天界岔口迎戰下凡諸神。猿女氏之祖作為闖入方的代表與猿田彥進行外交談判,糾集新世界的魚類原住民,試圖確立統治權,並將默默抵抗的海參的嘴巴用刀子豁開,說是此口無言語之能。我們那塗紅了頭臉、心地善良的二十世紀猿田彥,毋寧說是被豁開了嘴巴的海參的同類更合適。如此一想,便不覺淚如泉湧。淚水從臉頰滾到唇邊,又滴落在狗背上。
在去世一年前,友人中斷了在哥倫比亞大學的留學生活,一回國,便住進了治療輕度精神異常的療養院。至於療養院之所在,以及友人在那裏的生活狀況,我們只能從友人的自述中略知一二,其他的便無從知曉了。他的妻子、母親、祖母也從未實地查訪過那個據說位於湘南地區的療養院——友人不准他身邊的任何人去那裏探訪。現在看來,是不是真有這麼一個療養院,怕也未可知。
即便如此,我們不妨暫且相信友人的話:那療養院叫做微笑訓練中心,也被稱作“微笑練兵場”,被收容進去的人每餐都要服用大量鎮靜劑,於是,他們不論白天黑夜,就都能笑容可掬、心平氣和地過日子。據說那是一幢海濱別墅式平房建築,這種建築在湘南地區比比皆是。一間日光室佔了建築物的一半。草坪上設了很多鞦韆,白天,大多數患者便坐在鞦韆上聊天。被收容進去的患者嚴格說來不能稱之為患者,而應該是所謂長期滯留的旅客。這些旅客服用了鎮靜劑以後,便成了這個世界上最馴順的家畜一樣的生物,互相間交流着溫和的微笑,在日光室里、在草坪上渡過時光。外出是自由的,沒有誰會覺得自己是在監禁當中,於是也便無人出逃。
住進微笑訓練中心后的第一周,友人回來取新書和換洗衣物時,就說似乎比任何一個先於他住院且已經能很好微笑的患者更迅速更愉快地適應那怪地方了。然而,三周以後,再次返回東京的友人雖也依舊微笑着,卻隱隱現出些憂傷的樣子。他向他妻子和我告白說,為他們這些患者分發鎮靜劑和食物的看護人員是個粗野男子,儘管患者們服鎮靜劑服得好像連氣都不會生了,已全然沒了抵抗能力,可那人卻還是常常撒野、動輒施暴,諸如突如其來毫無動機地在你與他擦肩而過時猛擊你腹部之類。我曾建議友人向中心負責人提出抗議,可他卻說:要是那樣的話,院長準會以為我們不是吃飽了撐的胡說八道,就是得了迫害妄想症,再不就是兩樣都佔了,因為像我們這麼無聊的人至少湘南海岸一帶是不會再有了,而且我們也多少都有點不正常嘛。鎮靜劑弄得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地生氣了。
然而,時隔僅僅兩三天,友人便開始拒服分給他的鎮靜劑了,那是應該在早飯時服用的。白天和晚上的份兒也都讓他倒進了沖水廁所。第二天早上,他發現自己真的生氣了,就伏擊了粗暴的看護,結果,他自己傷得不輕,看護也給他弄了個半死。友人雖然因此而贏得了那些溫和微笑着的病友們深深的尊敬,但是和院長談過話以後,他卻不得不走人了。離開微笑訓練中心的時候,那些一如既往傻笑友善的精神病患者們前來相送,友人向他們揮手告別,心中生起有生以來頭一次的深切的悲哀。
“亨利·米勒這麼說過,我體會了和他的悲哀同樣的悲哀。其實,在那以前我還懷疑過米勒這句話的真實性呢。——我也想一起笑笑,卻笑不出來。我很悲哀,我一生中從沒這麼悲哀過——,這可不是單純的語言表達的問題。對了,還有一句,也是米勒的話,打那以後一直抓住我不放——什麼都一樣,還不是想讓自己快活起來——!”
在微笑訓練中心呆過一段時間之後,米勒的話就一直纏着友人,直到他染紅腦袋赤裸着縊死。——什麼都一樣,還不是想讓自己快活起來!——友人絕對快活地、也過早地渡過了他短暫的晚年。他陷入性的偏激,甚至鑽進那種不正常的興奮中難以自拔,在火葬了友人之後,我疲勞困頓地回到家裏,和妻子談起來,才使這段往事重被我想起。妻子一邊等我回來,一邊拿着威士忌自斟自飲。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見妻子醉酒。
我一回到家,就直奔妻子和兒子的房間。當時兒子還住在家裏。時近黃昏,孩子躺在床上,用空洞無神的茶色眼睛鎮定自若地(如果植物有眼睛,那便是植物回視偷看它的東西時那種鎮定自若)仰視着我。妻子不在孩子身旁。我是由書庫的一個暗角里發現她的。她靜坐在那兒,一聲不響,爛醉如泥。妻子坐在放置於書架間的梯凳上找着平衡的樣子很滑稽,彷彿小鳥落在搖曳的枝頭。找到她的時候,困惑之餘,我更感到了自己的羞恥。她是拿出我藏在腳凳側面空檔里的威士忌酒瓶后,就那麼坐在上面,對着瓶嘴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慢慢醉起來的。妻子鼻子、上唇油津津的,微微有些出汗,機械娃娃一般仰着臉朝向我,卻站不起身來。眼睛李子似地又紅又熱,可透過衣服可以看見她頸上肩上都起了雞皮疙瘩。她整個身體給人的印象,就像是一條腸胃異常的狗,亂吃一通青草,又開始反胃嘔吐。
“你該不是病了罷。”我戲謔道。
“我可沒病。”妻子敏感地覺察到我的困惑,答話的語氣中明顯帶有譏諷的味道。
——“那就是你真的喝醉了。”
我向妻子俯下身子,她正疑惑地看着我,我看見粘在她唇邊的汗珠隨着上唇的起伏滾落到旁邊。迎面撲來她那因酒精而變得潮濕骯髒的嘆息。一種我從死去的友人身旁帶回來的生者的疲憊重新染黑了我身體的各個角落,弄得我只是想哭。
“你徹底醉了。”
“沒醉那麼厲害。出汗了,那是嚇的。”
“怕什麼呀?你是擔心孩子的將來?”
“我怕有人染紅了腦袋光着身子自殺。”我只向妻子說了這些,黃瓜的事兒讓我刪了。
“恐怕這還不是你最怕的吧。”
“沒準兒你也會染紅了腦袋一絲不掛地自殺的,所以我才怕嘛。”妻子說著,垂下頭,赤棵裸地顯露出怯意。
剎時間,我顫抖着從妻子焦茶色的發間,看見死去了的自己的模型。甚至可以看見死去的根所蜜三郎那硃紅色的頭,沒溶好的水彩顏料粉粒粘在耳垂后,形同血滴。我的屍體也和友人的一樣,來不及塗完雙耳,這表明,在想出這種怪異的方式自殺之後,缺乏足夠的實施時間。
“我可不會自殺。我沒有理由自殺。”
“那人是色情受虐狂?”
“是他死後第二天就跟我打聽!打聽這幹嗎!是好奇?”
“要是,”妻子從我嘶啞的聲音里聽出了只是我本人並不十分明了的憤怒的徵兆,顯得有些悲痛欲絕。“要是那人真是性變態,我不就不用擔心你了么。”
妻子像是要求諒解一般,再次仰起身子,盯視着我。那血紅的眼睛裏流露出直截了當、充滿絕望的疲憊,嚇了我一跳。可是妻子立刻閉上眼睛,抄起威士忌酒瓶,又灌了一口。她圓鼓鼓的上眼皮有些發黑,像是弄髒了的手指肚。妻子一聲接一聲地咳,流出了淚,混和着唾液的威士忌也從唇邊溢了出來。我本該操心一下滴在妻子那件剛買來的灰白色的柞絲衣服上的污痕,可我卻從妻子瘦如猿爪、青筋暴露的手裏奪過酒瓶,無聊之至地自己也灌了一口。
友人確實曾經在性的偏激中途、也就是說在偏激的斜坡的某一處,半快樂半憂鬱地講過,他有色情受虐的體驗。這種偏激,既非誰都有可能偶然體驗到的那種淺度偏激,亦非絕不可與人明言的那種深度偏激,而是雖尚屬曖昧但當事人卻很明了的一種偏激。友人去過那些凶暴瘋狂、能滿足色情受虐狂們的女人的秘密居所。頭一天,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可三周以後當他第二次去那兒的時候,一個肥碩的蠢女人記住了友人的嗜好,教訓道:沒我你是不行的。還把一捆兒麻繩撲地一下扔到了裸身俯卧的友人耳旁。這時他才明白過來,那蠢鈍肥胖的女人真正作為一個確切的存在,進入了自己的世界。
“我體會到這樣一種心情,彷彿自己的肉體四分五裂,每個角落都綿軟無力,就像一小截兒毫無知覺的臘腸。而我的精神卻完全脫離了肉體,浮遊在遼遠的高處。”
友人這麼說著,還莫名其妙地浮起病弱般無力的笑容,盯着我。我又喝了口威士忌,和妻子一樣咳個不止,讓微溫的威士忌透過襯衣傳到胸部腹部的皮膚上去。我心裏湧起一股向妻子撒撒野的衝動。這時她正閉着眼睛,把那發黑的像蛾子翅膀的偽裝似的上眼皮伸給另一雙眼睛看。
“即便他是色情受虐狂,也不見得你就可以不用怕了呀。就憑那點兒理由,就把他和我嚴格分開,斷言我決不會染紅腦袋赤身裸體地自殺,這還不夠充分。因為性的偏激終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真正可怕怪異的東西盤踞在人心深處,而性的偏激,不過是它所帶來的一種不良後果而已。一種巨大而難以抵禦的瘋狂的原動力橫躺在靈魂深處,不時地誘發一種叫做色情虐待的怪癖。這種怪癖的深化,並沒有使友人產生自殺的瘋狂,而是恰恰相反。再說,我身上也有這種難以治癒的瘋狂的種子……”
然而這些話我一概沒有跟妻子說起,這想法本身也沒有在我大腦那疲勞遲鈍的溝回里紮下它細若水草的根須。它宛如杯中的氣泡,是轉瞬即逝的幻想。這種幻想一閃而過,不會給人以半點經驗。特別是在他沉默的時候,就更是這樣。我們只消等待着那並不可人的幻想不傷大腦的溝回、一掠而過便是了。如若成功,至少作為經驗來接受,就能在大舉反攻之前免遭毒害。於是我管住舌頭,從背後抱住妻子兩肋,站起身來。我的手抱過死去的友人的屍體,我覺得用這樣一雙污手,去支撐活着的妻子的、即在危急緊張之中出生的人的、那神秘而脆弱的身體,這是一種褒瀆,然而,自己腕上同等沉重的這兩個肉體中,死去的友人的肉體卻更令我覺得親近。我們向嬰兒的卧室緩慢行進,妻子卻在洗手間門口拋了錨似地不肯往前走了,她划水一般撥開夏日黃昏室內那微暗微溫的空氣,進了廁所。妻子在那裏呆了很久。我費了好大的勁兒,好不容易才彷彿逆着更濃更暗的水把妻子帶回到卧室,放棄了讓她脫掉衣服的念頭,讓她就那麼和衣躺在床上。妻子長出了一口氣,彷彿把魂兒都吐出了一般,就睡去了。唇邊粘着嘔出來的黃色纖維質,像花瓣的細毛,纖細而顯眼地閃着光。
嬰兒一如既往地大睜着眼睛仰視着我,可我卻不知道他是渴了還是餓了,或者感到了其他的不快。他彷彿是灰暗水中的水栽植物,睜着毫無表情的眼睛,躺着,只是靜靜地存在着。他一無所求,而且絕無感情需要表達,甚至從來不哭。我有時候都要懷疑他是不是還活着。如果妻子在我早晨早早出門之後,今天白天一直醉着,置嬰兒於不顧的話,這可如何是好!妻子現在只是一個熟睡的醉女人。災難的預感籠罩着我。然而,我縮回了手,因為伸出我那污手去觸摸嬰兒,我同樣感到褻瀆。而且同樣,比起嬰兒來,我覺得死去的友人跟自己更親近。只要我俯視嬰兒,他就永遠用木然的眼睛盯着我。不多久,那茶色的眼睛裏就有一股睡意襲來,宛若海嘯引力一般難以抗拒。我甚至沒有為他拿來一瓶牛奶,想就此蜷身躺下,昏睡過去。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卻有一種清晰的認識悄然而至:唯一的一個朋友把頭塗得通紅自縊而死,妻子又出人意料地突然醉倒,兒子則是個白痴!然而我,卻不閉門戶、不解領帶,欲將觸過屍體的不祥之軀躺進妻兒床間的窄空中昏然睡去。停止對所有事物的判斷,在這一瞬間,我如同被大頭針別住的昆蟲,軟弱、無力。我感到自己正被確實危險卻又來路不明的東西侵蝕着。我戰慄着睡去。而且翌日清晨,我已經無法將前一天夜裏剛剛切實感受過的東西充分復原了,也就是說,那已構不成經驗了。
去年夏季里的一天,我的友人在紐約的一家藥店裏遇見了我的弟弟。關於在美國的弟弟的生活,友人為我提供了一些信息。
弟弟鷹四,是作為學生劇團的成員之一赴美的。這個劇團隸屬革新政黨右翼婦女議員領導,是由參加了1960年6月政治行動的學生們自己組成的“轉向劇”的劇團之一,他們演完一出名為《我們自身的恥辱》的懺悔劇之後,以悔過學運領袖的名義,為妨礙總統訪日一事向美國市民謝罪。鷹四在告訴我他要加入劇團奔赴美國的時候,就說他打算一到美國,就隻身一人立即逃離劇團,自由地旅行。然而,通過日本報界駐美特派員半是嘲諷半是羞辱地送來的有關《我們自身的恥辱》的報道,我注意到鷹四並未逃離劇團,而且接連參加了演出,《我們自身的恥辱》一劇,以華盛頓為起點,在波士頓、紐約等各大城市均有上演。我曾試圖做一下推理,分析一下弟弟為什麼會一改初衷、扮演一個悔過學運領袖的角色,但這卻是遠非我的想像力所能及的。於是我寫信請求我那在紐約一所大學裏攜妻一同留學的友人去弟弟他們劇團看看。然而友人無法與劇團取得聯繫,所以他此番能遇見弟弟實屬偶然。友人一進到百老匯的一家藥店,就看見身材矮小的鷹四正倚着高高的櫃枱,聚精會神地喝着檸檬汁。友人從背後悄不做聲地湊過去、冷丁抓住弟弟的肩膀的時候,弟弟猛一回身,就像彈起的彈簧,反倒把友人嚇了一跳。鷹四一身污汗,臉色蒼白,神情緊張,彷彿剛剛策劃單槍匹馬搶劫銀行,正想膩了的時候遭到突然襲擊了一樣。
“呀!阿鷹!”友人認出他來。“我是從阿蜜的信里,知道你來美國了的。阿蜜好像一結婚就讓新娘懷了孕了。”
“我也沒結婚,也沒讓誰懷孕。”聽鷹四的聲音,好像他還沒從驚懼中回過神來。
“哈哈!”友人大笑,彷彿聽了絕妙的笑話。“下個禮拜我就回日本了,不給阿蜜捎個話兒?”
“你不是應該和夫人一起在哥倫比亞大學呆上幾年嗎?”
“事情有變哪!這回不是外傷了,是腦子裏面出了問題了。雖說到不了住精神病院的地步,可也得進一般的療養院住段時間。”
友人說完,看到鷹四臉上正有一種極大的恥辱感如墨水點一般蔓延開來,便感到似乎理解了鷹四剛才受到偷襲時突然痙攣的意味。心地善良的他不能不內心懊悔了。他刺痛了悔過的學運領袖的最柔弱的傷口。友人和鷹四陷入沉默,望着櫃枱對面貨架上一排排擺得滿滿當當的廣口瓶,那些廣口瓶里裝着內臟般甜膩鮮活的桃紅色液體。他們兩個人的影像映到瓶子歪扭的玻璃上,只要人身子一動,那桃紅色的妖怪就誇張地搖搖擺擺,彷彿要唱出“美國!美國!”來。
那年6月,鷹四作為尚未悔過的學運領袖,參加過國會議事堂前的集會。那天夜半時分,友人也來到了這裏。這與其說是出於他自身的政治意識,還不如說他是為了跟隨他新婚妻子參加其所屬的小型新劇團的示威而來。發生混亂時,友人因為要從武裝警察的襲擊下保護妻子而被警棍擊中了頭部。單就外科含義來講,這並不是什麼特別嚴重的裂傷,然而自從受了那晚的一擊之後,友人的腦子裏就彷彿出現了一個缺漏,隱蔽的躁狂抑鬱症成了他的新個性。這種人肯定正是悔過學運領袖絕對不願意見到的人。
友人對鷹四的沉默越發困惑不解,卻又繼續盯着桃紅色的廣口瓶,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困惑給燒化了,要變成同瓶中一樣的桃紅色粘液,濕淋淋地從頭頂蓋流將出來。友人眼前出現了這樣的幻影:南歐血統、盎格魯撒克遜血統的及猶太血統的各色美國人把他們汗津津的赤裸的胳膊緊壓在櫃枱上,自己那融化成桃紅色的眼球啪嗒一聲正落在這銀色的櫃枱上,活像被倒進平底煎鍋的雞蛋,不可收拾無法挽回。在紐約的盛夏時節,在他身旁,鷹四正噴噴有聲地把檸檬渣也吸進吸管,蹙着眉,揩掉額上的汗。
“要是有話跟阿蜜說”,友人以此代替了告別的寒暄。
“就說,我要從一個劇團里逃出來,要是逃不成的話,也許會被強行遣返的,所以不管怎麼著,我也不會再在那個劇團呆下去了。就這麼說吧。”
什麼時候往出逃啊?”
“今天,”鷹四決然說道。
在這種近乎狼狽的緊迫感當中,友人察覺到弟弟眼下正在藥店等待着什麼。彈簧般彈起來的弟弟所表現出來的驚愕的全部含義和突然沉默下去的含義,以及被他焦慮地嘖嘖吸進的檸檬渣的含義,都明確地相互牽連着,套成一個環,活靈活現地動了起來。弟弟的眼睛遲鈍厚重,給人一種摔跤手的印象,友人正是從這雙眼睛裏時隱時現的感情起伏中,重新找到了對他傲慢的憐憫,這與源自冤家路窄的窘迫拘束完全不同,友人於是心情平靜下來。
“這兒是不是來了個援助逃亡的秘密聯絡員?”友人半開玩笑地說道。
“說出真相吧。”鷹四也做開玩笑狀,威脅似地應道。“那個葯架隔斷對面,藥劑師正往小瓶里裝膠囊吧?(友人學着弟弟的模樣扭轉過身去,確實看見背後擺滿無數藥瓶的貨架對面有一個禿頂的男子,背朝他們,站在紐約盛夏那照片底版樣的日蔭里,一直專心致志地進行他那細緻的操作。)那可是為我準備的葯啊。是為我那發炎苦惱的的佩尼斯(陰莖——譯者注)準備的!那瓶葯平安到手以後,我就能從《我們自身的恥辱》裏逃出來,一個人出發啦!”
在他們那別人無法聽懂的日語會話里,突然冒出“佩尼斯”這麼個英語詞兒來,友人感覺到鑲嵌在他們談話里的這個詞着實令周圍的美國人緊張了一番。他們身在異國,周圍龐大的外部力量此時開始復蘇了。
“那種葯不是很容易弄到手的么?”友人說。為抵抗開始監視他們的外部力量,友人語氣中帶着略顯一本正經的威嚴。
“要是走正規手續去醫院的話吧,還行。”鷹四則對友人心理上的變化不理不睬,“可有時候不能那麼辦,那可就麻煩了,在美國。我剛才交給藥劑師的,是求旅館醫務室的護士給偽造的處方箋。要是這事兒露了陷兒,那個黑人小護士就得丟了飯碗,我也得被強制遣返。”
鷹四幹嘛不走正常手續?他尿道的異常確是淋病,可也是他獨自溜出宿舍和一個黑人娼婦發生關係以後才染上的。那是他到美國以後的第一個晚上的事,從年齡上講,那黑人娼婦完全可以作他的母親。這種事如果曝了光,統率他們劇團那個徐娘半老的女議員,準會把鷹四直接送回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日本去,這是明擺着的。而鷹四,老是擔心自己既已得了淋病,就有可能染上梅毒,便害上了憂鬱症,自然也便沒有心思為別出心裁開始新行動而進行積極的努力了。去過黑人居住區與白人居住區亂影般交錯的那一街區之後,過了五個星期,也沒見有梅毒的第一期癥狀出現。他借口喉痛,從劇團的劇務那裏一點一點弄來了抗菌素,由於抗菌素的作用,一直跟他較勁的尿道異常也感覺不那麼厲害了。鷹四這才從全面的萎縮里解脫出來。鷹四在紐約長期滯留時(劇團是以紐約為基地,去地方城市做短期旅行的),認識了旅館醫務室的護士,他便是從她那裏把醫師寫給藥劑師的處方箋用紙弄到了手。極富奉獻精神的黑人姑娘不光在處方箋上給弟弟開足了最適合尿道異常的藥品種類和數量,還吩咐弟弟要到繁華街區的藥店裏去——那裏事情敗露的可能性要小一些。
“我起初是想用比較抽象、無機的語言跟護士講陰莖不快的癥狀的,就是說,想敘述一下客觀所見。”鷹四道:“也沒什麼特別的根據,但我覺得gonorrhoea(淋病——譯者注)這個詞似乎很誇張又很嚇人,所以就先試着說,我懷疑自己有urethritis(尿道炎——譯者注)。可那姑娘聽不懂這個詞,我就又試探着說自己得了inflammationoftheurethra(尿道的炎症——譯者注)。當時那姑娘眼裏浮現出來的理解的光芒豈止是抽象、無機的!是它使我重新領會到了我那疼痛的尿道的黏乎乎的肉體性的!那姑娘還說,你的陰莖burning(灼熱難受——譯者注)嗎?這話太富於實感了,我渾身一激靈,心裏着了火似地感到羞恥,感到它真的burning了。哈哈!”友人也跟着鷹四放聲笑起來。周圍那些豎著耳朵聽鷹四頻頻使用特殊詞彙的異邦人,越發疑惑地望着大笑的他們。藥品架對面出現了藥劑師,他汗流浹背,表情痛苦。鷹四那晒黑的鳥兒似的臉上立刻失去了笑容,渴望和不安也都勾畫在了臉上。見此情形,友人的心情也緊張起來。可是,那位似是愛爾蘭血統的禿頭藥劑師卻現出一副親密的樣子,說:
“這麼多的膠囊,可是非常expensive(昂貴、奢侈——譯者注)的噢!三分之一罷,怎麼樣?”
“哈哈!我和那煩人的尿道一起生活了好幾個禮拜,拿這個來比,什麼都不expensive!”鷹四立即恢復了鎮靜,從容說道。
“為慶祝阿鷹在美國的新生活的開始,今兒這錢我付了!”友人也乘勢說。
鷹四興高采烈。瓶里乖巧女孩一般柔順待命的膠囊也色彩耀眼。鷹四盯着它們看了一會兒,說馬上就把行李從宿舍拿出來,踏上他獨自流浪美國的旅途。友人和鷹四快速逃離了犯罪現場,出了藥店,一起走到附近的汽車站。
“問題一旦真的解決了,才覺得你一直煩心的事兒有多愚蠢多無聊啊!”友人說。鷹四顯得極其幸福,對他和瓶中膠囊的邂逅,友人似乎很是嫉妒。
“差不多所有的煩惱都是這樣,一旦解決了,就覺着它愚蠢無聊了,不是么?”鷹四反駁道。“要是你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扣兒都解開了的話,你特意回國進療養院,最後不也還是愚蠢無聊的白忙活。”
“要是解開的話!”友人懷着純樸的期待說。“可要是解決不了,那些愚蠢無聊的事,就是我的全部人生了。”
“你腦子裏的扣兒,到底都是什麼呀?”
“不清楚。當初清楚的時候,我要克服它們,和這些愚蠢無聊的事糾纏在一起,停滯了好幾年!我開始後悔了。反過來要是我向它們低頭,像把它們當成我全部人生那樣去面對自我毀滅的話,也許就能漸漸看清那些扣兒的真面目了呢。只是,到那時候,即便明白過來,對我也沒什麼意義了。另外我也不想把一個瘋子在極限狀態下明白過來的事情告訴別人。”友人突然湧起悲憤的熱情,訴說道。
鷹四看上去對友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同時,他也做出一種想儘早離開友人的舉止。於是友人曉得了,他未完的訴說觸動了鷹四的要害。這時候汽車來了。鷹四上去后,從車窗遞給友人一本小冊子,說是抗菌素藥費的謝禮,然後便隨車消失在廣袤遼闊的美利堅大陸彼岸了。那以後,別說友人,就是我也再沒聽到弟弟的確切消息。他的的確確是像他對友人說的那樣,立即離開了劇團,踏上了獨自流浪的旅途。友人一坐上出租車,就打開了鷹四給他的那本小冊子。那是公民權運動的記錄。在最前面的對開的兩頁上,登着照片。照片上,黑人因被燒爛膨脹而使得細微部分已模糊難辨,就像是稚拙的木雕偶人;白人們則圍在他們周圍,衣着簡慢。這照片滑稽、悲慘,令人作嘔,非常赤裸裸地展示着暴力,像一個可怕的魔影,震懾着讀者的心。這不能不讓人重新想起,在那魔影之下,自己要經常卑賤地屈從於恐怖的壓力。在友人的感情世界中,這魔影立即就和他腦子裏那些不明正體的煩悶聯結到了一起,猶如兩個水滴互相牽拉着,自然、圓滑。他還想,鷹四是十分清楚把那本將照片收在卷首的小冊子送給他的用意,才把它留給他的。鷹四也觸動了友人的要害。
“你是不是有時候回過頭來才注意到,意識這架相機像是無意識似地,拍下了很多互相重疊的最外層,那些模糊不清意想不到的東西?我現在就想起來了,我要找一個記憶畫面的明暗色調比較模糊的角落,從背後接近阿鷹時,他就是一邊盯着那張照片一邊喝檸檬汁的。”友人說。“阿鷹當時真像是為麻煩透頂的事發愁來着。但那不像是阿鷹把來龍去脈一五一十說出來的那個抗菌素處方箋的事兒,他像是正為更嚴重的事苦思冥想呢。你覺得阿鷹是那種為了點兒性病就想不開的人么?他說‘說出真相吧’的時候,我受到一種特別的刺激,我想,阿鷹的所謂實情肯定和我實際聽到的東西不是一回事。到底是什麼呢?”
對於暮秋的黎明前膝上抱着條狗坐在坑底的我來說,我知道友人腦子裏有[[某種東西]]在日漸膨脹,並最終導致了他扮相怪異的死亡,可我搞不清它究竟是什麼,我也同樣搞不清至少友人只是能夠感覺到其存在的弟弟腦子裏的[[某種東西]]是什麼。死亡,切斷了理解關係的經線。而對於生者來說,卻有着絕對不可言傳的東西。而且,也許正是因為有了對生者無法言傳的[[某種東西]],死者才選擇了死吧。這種疑惑越發深重。雖然有時候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會引導生者去往災難之處,但到那時,當事者明了的,只是一種被引導而致的實感。如果我的友人不是塗紅了頭、肛門裏插上黃瓜、一絲不掛地自縊而死,取而代之的是比如在電話里留下一聲尖叫之後再死去的話,也許就會有點線索。但是,如果把塗紅頭、赤身裸體、肛門裏插上黃瓜縊死這種行為當作是沉默之中的叫喊的一種形式,那麼對於生者來說,光有喊聲是不夠的。我無法將這過於模糊的線索發展下去。而位於理解這位死去的友人最有利位置上的生存者,大概只有我了。我和友人自大學一年級以來,在任何事情上差不多都是偕行同想,同學們曾經評論我們說我們像一對雙胞胎。
現在,即便是容貌上,和鷹四比起來,我也更像友人。弟弟沒有一點像我。我甚至覺得比起存在於流浪美國的弟弟腦子裏的[[某種東西]],反倒是死去的友人腦子裏曾經實際存在的[[某種東西]]是我更容易觸到的。1945年秋天的一個黃昏,奔赴戰場的兩個哥哥,只有二哥一人生還了,他剛出我們村的山谷,就在像長着瘤子一樣的朝鮮人部落里被打死了。那天黃昏生病的母親跟妹妹評論起我和弟弟——從那天起,我和弟弟便是我們家剩下來的全體男人了——,她說:
“他倆還是孩子,容貌上雖沒有什麼明顯的特徵,但是過不了多久,蜜之郎可能要越長越丑,鷹四倒可能好看起來、招人喜歡、生活得順利。你現在就要跟鷹四親近些,長大以後也要和他齊心協力呀!”
母親死後,妹妹和弟弟兩人被伯父家收養。她這麼做是遵從了母親的忠告,可她卻還沒長到大人的年齡就自殺了。妹妹雖然不是像我兒子一樣癥狀惡劣的白痴,但她卻是一個弱智姑娘,她正像母親說的那樣,不依靠誰就活不下去,除了對音樂、確切地說是對聲音本身很敏感之外,對一切都很遲鈍、木然。
狗在叫了。外界漸漸復蘇,從兩個側面逼近坐在坑底的我。我右手團成鏟形,撓着對面的土牆,被關東壚坶質土壤層的土壤壓埋着的瓦屑已經讓我撓下了五、六塊,落在膝上,那狗為躲閃它們越發貼近我的胸口。我的右手還在忙亂地撓着,一下、兩下。有人在坑穴頂上往裏窺探。我左手緊抱住狗,向坑頂仰望。狗的恐懼傳染給我,我也本能地恐懼起來。晨光青白渾濁,彷彿患了白內障的眼球一般。黎明時高遠、微白的天空現在變得陰暗、低垂下來。如果我的雙眼都有視力,晨光也許會更加豐富地充實風景(關於光學的這種錯誤成見時時纏着我),但在我只剩下的一隻單眼裏,只有粗陋和殘暴的黑暗的早晨赤裸在眼裏。這個早晨,我身體骯髒地坐在這城市裏低於任何一個正常人的位置——坑底,徒手摳着牆面。來自外部的凜冽的陰寒之氣、源自內心的灼人的羞恥之心,對我大加申斥。比天空還要黝黑的粗短墩實的人影再度出現,蓋住坑穴出口,好似黑暗的天空中即將倒下來的巨塔,也彷彿是站立起來的黑蟹。狗開始狂亂,我則恐懼而羞愧。數不清的玻璃實體的碰撞聲霰粒般吹進坑底。我拚命瞪眼凝視,試圖識別這天神般的向下窺視的巨人的臉,卻又不好意思地浮起茫然且愚蠢的淺笑。
“那狗叫什麼名字?”巨人說。
這是一個與我所戒備的各種詞語毫不相干的問題,我一下子被救上日常的陸地,精疲力竭、疲軟無力地放下心來。以這個人為媒介,關於我的傳聞很快就會在附近散開,可那終歸是日常性的傳聞。它不是瞬間之前我懼怕而且引以為恥的那種絕對的醜聞,也不是那種如果卷進去就會因恐怖和恥辱而致使全身毛孔里長出可惡的硬毛的醜聞,更不是用粗暴的反撥力排斥所有人性的那種醜聞。那是一種現實的傳聞,如同在和老女傭發生關係時被人發現一般。膝上的狗也敏感地覺察到,它的保護者擺脫了有些奇怪的[[某種東西]]的危機,便馴服如兔、默不做聲了。
“你是喝醉了掉進去的吧?”那個人把我那天黎明的行動更加徹底地埋進日常性里。“今兒早上霧太大了。”
我沖那男子謹慎地點點頭(他的全身如此黝黑,我的臉便可謂昏暗的晨光,應該浮起),抱着狗站起身來。從大腿內側眼淚般滴落了幾滴污水,弄髒了一直乾爽的膝蓋附近的皮膚。那男子不由得打個趔趄,向後退了一步,於是我得以從他腳踝處的視點仰視他的全身。他是個送奶的,很年輕,穿着一件很特別的搬運服,好像是在救生衣的空氣筒里各插了一個奶瓶。年輕人每呼吸一次,玻璃的碰撞聲就在他身邊響起。他的呼吸也太重了。他有着一張比目魚般扁平的驗,幾乎沒有鼻樑隆起,他的眼睛像類人猿,沒有眼白。他正用茶褐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我,深深地呼吸着。他呼出的氣息飄在短下巴四周,看上去像白鬍子。我不去看他臉上湧起的有所意味的表情,把視線移到他那圓腦瓜後面黃了葉子的山茱萸樹上。從高出地面5厘米處仰視,才發現山茱萸的葉背映着光線,紅晃晃的。那色彩是燒着了一般的鮮紅,咄咄逼人且令人懷念,很像每次浴佛會時我在山谷村落的寺院裏見到的地獄圖(那是曾祖父在萬延元年的那起不幸事件之後捐贈的)的火焰的顏色。我從山茱萸樹上得到一個意思並不十分明確的暗示,在心裏說,好罷。然後,我把狗放回黑泥地面,地上攙雜着綠草,也夾雜着枯草。那狗好像忍耐了很久,輕輕地逃走了。我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至少有三種鳥鳴和汽車的輪胎聲涌將過來。一不留神,腳又踩空了梯子,雙腿在寒風中抖得太厲害了。當我裹着髒兮兮的藍條紋睡衣、全身顫抖着出現在地面上時,送奶人又打了個趔趄,向後退了一步。我感到一種想嚇嚇他的誘感。我當然沒這麼做。進了廚房,我隨手把房門關在了背後。
“發現你在坑裏的時候,我以為你肯定是死了呢!”送奶人見我無視他的存在就進了屋子,彷彿是感到無緣無故受了騙,委屈地對我喊道。
我在妻子房門前窺視了一會兒,看看她是不是還在睡。然後我脫掉睡衣,擦洗身體。倒也想過燒點熱水,洗去污垢,卻終歸沒有動手。不知不覺之中,我已無心要保持身體的清潔。身體的顫抖越發劇烈。毛巾都染黑了。開了燈一看,才發現是抓撓過土牆的手指指甲剝落出的血。我用毛巾纏住手指,哆嗦着回到兼作工作室的我自己的房間,卻不是為了找消毒藥品。身體始終在抖,很快就發起燒來。負傷的手指像針扎一樣地疼,我的全身都在隱隱作痛,它比那種經常在黎明時分感覺到的痛感更加劇烈。我發現,自己那無意識的手扒出土裏的磚瓦塊,又抓撓土牆,原來是要把我自己活埋。顫抖和鈍痛已讓我難以忍受。這些天黎明時分醒來以後,就能感到那種身體四分五裂般的鈍痛,現在,我也多少理解了一些這其中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