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復 審
複審
陰濕沉重的空氣打着旋兒整夜吹進森林的窪地,在地下室不斷激起小小的旋渦。我蹲踞在這裏,從倏忽凄苦的昏睡中蘇醒過來,只覺得喉嚨腫得老高,隱隱作痛。然而,醉意已經消退,滿腦子全是昏睡之前的灼熱脹大,以及無孔不入的悲哀消沉。腦海里是一片分明,幾乎清晰到可悲的程度。在夢裏,防衛本能還在行動:我的一隻手兀自抓着從肩膀圍住身體的那條毛毯,另一隻手則伸向膝蓋對面的黑暗,想把那瓶攙水的威士忌拿過來喝上一口。肺部和抑鬱的肝臟,都給我一種冷水浸泡過的感覺。夢中,鷹四的上半身像石榴一樣皮開肉綻,活像尊紅色的石膏人像,他雙眼灼灼,滿眼是閃亮的霰彈,恰似一個鐵眼怪人,佇立在我的右前方五米處的大霧之中。另外一處,站立着個滿臉土色、蒼老傴僂的男人,與我跟弟弟構成一個等腰三角形,他正一聲不響地盯着我們。我身體蜷縮着蹲在那兒,把頭埋在膝蓋下面,從我的角度看去,他們兩人彷彿高居於舞台之上。原來這是一個劇場,房間很小,天棚卻高得驚人,我坐在頭排的中央,陪伴着舞台上的兩個亡靈。台上的一面鏡子,正把最後面的高台樓座照了個分明:在兩人頭上高高的暗處,一群老人戴着高帽,穿着黑衣,像泥沼里的一堆蘑菇一樣,俯瞰着下邊的我們。我那滿臉塗得通紅、縊死的友人,還有植物一般毫無反應的嬰兒,他們儼然也轉世做了老人,加入了他們的一夥。
“對我們的複審就是對你的審判!”鷹四在舞台上大張着嘴,帶着憎惡地叫道。他的嘴唇早不見了肌肉,只剩了個黑紅色的大窟窿。
於是,高台樓座的老人們(他們大概是鷹四召集的陪審員吧)脫下帽子,轉臉朝向頭頂的櫸木大梁,意味深長地搖晃着那房梁嚇唬我。我便在一陣衰弱的絕望中驚醒過來。
去年秋天的一個黎明,我曾在後院那個準備安放凈水池的洞裏,兩手抱膝,耽了很長時間。現在,我同是用這樣的姿勢,久久地坐着。這是個石造的房間,超級市場天皇和他的下屬來調查倉房的拆除事宜時發現了它,就讓人們住在這裏面。鄰近我住的裏間,外面附有一間廁所,還有一眼井,顯然,這裏適合一個人過自我封閉的生活,只是那眼井已經坍塌,打不出水來,廁所也因為側牆剝落,被人關掉了。這兩間方形的洞穴,瀰漫著無數黴菌的異味,說不定這裏還有盤尼西林黴菌呢。而今,我坐在這裏,嚼熏肉三明治,飲威士忌,不時還坐着睡上一覺。要是我在睡夢中躺倒下去,埋在地下室里的那些樹林般密匝匝的撐柱一定會把我的腦袋撞傷。它們依然是稜角鋒利、堅硬無比。
還是半夜。超級市場的天皇自“暴動”以來第一次親臨山腳。從今天一早這個情報傳出開始,第一場南風已經吹進了森林和窪地,並且呼嘯着直吹到深夜,預示了冬天的結束。本想透過頭上地板的裂縫看一下倉房一樓洞穿的牆壁外面的空間,可那烏黑的森林卻遮住了我的視線。到了早晨,天空萬里無雲,可大陸刮來的塵埃形成了一片黃褐色的濃重陰霾,在天空裏盤踞不散,使目光變得稀薄晦暗。風颳得更加猛烈,直到夜幕降臨,那天空仍然是灰濛濛一片。森林隨着越發強勁的風勢,變成了波濤洶湧的大海,從底里迸發出轟鳴,讓人覺得甚至森林中的大地也在鳴叫不已。突然間,林海的每個方向發出一種奇異的聲響,猶如湧起的水泡。在森林和山腳之間,有幾棵高高的大樹,它們曾與我童年的回憶緊密相連。而今,它們依然聳立,在狂風中發出人吼一般獨特的叫聲。聽到這種叫聲,我又想起了過去的這片樹叢。正如童年時至多約略交談過一兩次,卻絕對無法忘懷的那些山腳老人,這片喬木叢。縱然我不曾有複雜深刻的印象,但它們充滿個性的“面孔”卻喚回了我的記憶。那醬油店的老店員,從前我絕不曾同他搭話,我在山腳的生活圈子也與他全然不同。在醬油釀造庫旁邊通往河邊的路上,我不小心打着了他,他便抓住我反剪起雙手,把對我母親的瘋癲的卑下而激烈的嘲諷,劈頭灌進我同樣狂怒然而卻軟弱乏力的耳畔。我還記得那老人碩大的腦袋活像大紅狗。而今,這令我想起對面山坡上的老椋樹。這些椋樹面對狂風高喊,這一印象鮮明地浮現在我的腦海里。
到早晨,風勢已經開始減弱。我仍然躺在微明的爐邊,諦聽喬木叢在風中的呻吟。我想在離開窪地以前,總該去看一下那些樹吧,於是就又昏昏沉沉地陷入了沉思。一旦離開窪地便絕無機會再見到它們了,想到這裏,我覺得在最後與它們道別時,自己的眼力是何等的迷離,同時,我又分明地感到,那伺視着我的死亡實在已經不遠。我想到的是兩封信,它們分別來自東京一所大學過去的一位主任教授,以及為籌建自然動物保護公園,派往非洲的動物採集隊的辦事處,信中都說給我準備了新的工作。教授說,他曾給我和我縊死的友人爭得了兩所私立大學英文講師的工作,現在他願意提供給我。接受這項工作,前途是較為安定的。至於訪非動物採集隊辦事處的那封信,則緣於一位與S兄年紀相仿的學者,他為組建動物公園,不惜辭去了動物學培訓班副教授的職務。我翻譯的動物採集記曾被他在一份大報的書評欄里大加讚賞了一翻,現在他急如星火地要召我就職。我曾與這學者見過幾次。在我的眼裏,他活像艘翻沉在即、乘客鼠竄的船上臨危受命的初出茅廬的船長。他邀請我以訪非動物採集隊翻譯負責人的身份隨隊旅行。就第一封信來說,友人死時,我與自己母校的研究室不辭而別,放棄了那裏的講師職位,所以對我來說,這第一封信不啻是重操舊業的最後一次機會。另一方面,鷹四既變賣了房產和土地,又未給我留下錢,那麼可以肯定,我遲早非得選定一個職業不可。毋寧說,講師的職位是最為理想的。因此,我一直猶豫不決。妻子是從對方的催促電報上知道這兩件事的,也便再不同我談起新職位了。
“要是你喜歡去非洲,不妨就去吧,阿蜜。”聽了她這輕鬆的話,我立刻預感到這新工作會有大量令人不快的困難,隨即把她頂了回去。
“做翻譯負責人?那可不光管些文件,還免不了要指揮土著的力工和建築工人吧。我用我會的那點兒可憐的斯瓦希里語叫:“快走!快走!”我一面有氣無力地說話,一面鬱郁地幻想:那非洲的樹木堅如鋼鐵,岩石硬得超過了鑽石,它們會砸在我的太陽穴上、顴骨上、甚至失明的眼睛上,讓我血流如注,再染上重度瘧疾。於是,我發著高燒,疲憊地橫躺在潮濕的地上,對不屈不撓的動物學家的激勵深惡痛絕,還得用斯瓦希里語大叫:明天就得出發!
“可是,比起在大學裏教英語,這或許能讓你發現一種新生活呢,阿蜜。”
“若是阿鷹的話,他準會馬上就去,並且能得到一種新生活。阿桃說,阿鷹還特意把人道主義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些非洲捕象的人身上。一旦所有城市的動物園叫核戰爭毀滅乾淨,最先去非洲腹地抓象的那個人,恐怕就是阿鷹幻想的人類先生吧!”
“真的,換了阿鷹,他倒會馬上把這工作接下來的。這樣看來,阿蜜,像你這種人,遇到一種可能需要冒險一試的工作,真的連積極點的選擇都做不來。只好等人家接受那份工作,克服了危險,消除了疲勞,寫出書來,由你翻譯,這才是你的工作吧!”
妻子兀自把對局外人品頭論足的冷靜觀察力,發揮在自己的丈夫身上。聽了她的話,我很覺得沮喪:沒準真是這樣呢。我要放棄自己的新生活和草廬,去選擇哪個學生也不想聽、若不是隔幾周停一次課就會遭學生痛恨的英文課講師!而且和鷹四在紐約見過的那個研究杜威的門徒們的學問家一樣孑然一身(我們已經沒有什麼理由把婚姻繼續下去了),滿身稀臟、被學生冠以“耗子”的綽號受到嘲弄。我就要開始這樣一種一成不變的生活去面對衰老和死亡了。
鷹四在自殺時,把口袋裏剩下的紙幣和硬幣全部放在了一個信封里。他把信封收進桌子的抽屜,怕自己的血弄髒它,還寫明留給星男和桃子。鷹四的葬禮一過(把他葬入我家墓地的最後一塊空地時,S兄的遺骨也一併入了葬),星男就拒絕了山腳青年們的幫助,獨自開起那輛雪鐵龍,讓桃子坐在助手席上,逕自沿着泥濘的道路,小心翼翼地向便橋的對面開走了。臨行之前,星男向我和妻子餞行,桃子站在他的身邊,一片柔順恬靜,不斷點着頭附和星男的話。
“阿鷹不在了,我只好和阿桃兩個人生活下去了。我要和阿桃結婚。我們倆都到了法定的結婚年齡了吧?我想到哪兒找個汽車修理廠,阿桃可以到咖啡店做招待,我們兩人會生活下去的。以後,我還想開個加油站呢。大故障也能排除,還能提供吃飯的地方。阿鷹在美國見過這種加油站,他勸我也開這麼一個。現在阿鷹死了,要是我和阿桃不一起乾的話,我們就靠不上別人了!”
我和妻子沒有搭乘他們的雪鐵龍離開窪地到海濱小城。說起來,那時我正在感冒發燒,整整三個星期,手心上如同長了一層熱乎乎軟塌塌的海綿,疲乏得一張紙怕都拿不起來。等我恢復了健康,妻子卻已經受不了長時間的旅行了。實際上,她經常感覺到噁心和貧血。我自然猜出了她在心理上準備、在肉體上期待的東西。然而,我已無意與她談這件事了。無論對我來說,還是對妻子來說,這都關係到已經決定了的事情。
於是,在我陷入了對新職位的思慮之時,妻子像腳上繫着重鎚的木偶一般獃獃地坐在爐旁,在晦暗之中,除了妻子和我之外,在上房裏,再也沒有人能和我們講上幾句話了。這些天,妻子也會常常突然落進深深的沉默里,從與我對話的圈子裏逃得遠遠的,對我的話睬也不睬。鷹四死後,妻子一時間重新陷人了酩酊大醉之中。然而沒過多久,她卻自己努力把剩下的酒瓶全都收拾到了世田和里去了,然後,除了吃飯睡覺,她便正襟危坐,雙手護住小腹,眼睛半開半閉,一聲不響地捱時度日。妻子倒是勸過我去非洲,可那也不過是對一個陌生人的選擇所進行的一種客觀評價罷了。而今,在妻子的意識當中,我已經引不起任何鮮明的影像。誠然,在我的意識里妻子的形象也全然相同。
下午,阿仁的大兒子躲着默不作聲的妻子,悄悄站到土間裏來。他報告道:
“超級市場的天皇,帶着五個小夥子,走到橋這邊來了!”
山腳的村民全然沒有想到,超級市場的天皇竟會帶一群暴徒闖進山腳。還在積雪初融的時候,那超級市場的天皇便通過他的代理人,把“暴動”引發的一切複雜問題用最為簡捷的方式解決掉了。他讓最先開到山腳的大卡車裝滿貨物,把市場重新運營了起來。至於遭搶的商品,他不要求賠償,也未向警察報告。而年輕的住持和海膽一樣的青年推進的那項由山腳富人共同出資連帶損失一同收買超級市場的計劃則被一腳踢開了。還有傳言說,還沒有正式地向超級市場的天皇提出過這項要求。鷹四剛死,推進“暴動”的中堅力量便已經土崩瓦解。而今,任何能夠再度掀起“暴動”、迫使超級市場天皇甘拜下風的力量都已不復存在。山腳的主婦,“鄉下”的眾人,都對天皇不追回搶掠品的決定感激涕零、心滿意足,儘管食品和日用百貨的價格比“暴動”之前足足上漲了兩、三倍,她們卻都毫無怨言,照買不誤。至於搶得的電器之類的大件物品,已陸續有人偷偷送回超級市場去了,其中有所損壞的物品以特價出售,也立刻被搶購一空。那些在“暴動”中搶走了廉價衣料的“鄉下”女人們實際上擁有龐大的現金,可謂潛在購買層,這些女人對這一場特價銷售格外踴躍。山林地主們隔岸觀火,安心安神,重又縮回到了利己自私的外殼中。
狂風捲起裸露的田野上厚厚的塵埃,吹得人眼睛發疼。我跟着阿仁的兒子,趕往山腳那邊去。積雪已經消融,地面一片乾爽,且不說暗褐色的枯草地,甚至落葉喬木林對面的那一片暗暗的常綠樹林高處,那催發萌芽的力量都帶了一種欠缺,如同破損的人體一般。環視窪地,令我覺得一陣微微的畏縮。阿仁的兒子正走在我的前面。低頭看去,他的脖子髒得很,現出了斑駁的花紋。這少年原來是窺伺超級市場天皇來山谷的哨兵哩。他頂着把塵土揚起老高的狂風,就蹲在那個可憐的性感小妞送了命的那塊大石頭上,久久地盯視着橋的那邊。從他那低垂着頭趕忙上路的背影,可以看出他正承受着不應該是小孩子承受的巨大疲勞。我想,這便是屈服了的人們的共同感覺。現在,山腳的所有村民正要去恭迎超級市場天皇及其屬下,他們做出的一定是與他同樣的表情。窪地已經屈服了。
這少年如此熱心地放哨,是因為我去山腳的目的與他母親有關係。他的母親幾乎不吃東西,正開始迅速消瘦下去,而我去山腳正是為了和超級市場天皇會面。如若不然,他今天恐怕不會為我做什麼事情。鷹四的死,使得我重新與窪地百姓的日常生活隔絕了開來。現在,山腳的孩子們竟然不會嘲笑我了呢。
走到村公所前面的廣場,我立刻便把超級市場的天皇一行人認出來了。他們正經過超級市場,在石子路上走着呢。超級市場的天皇是個大塊頭,黑色外套長達腳跟,下擺甩來甩去,正邁着軍人一樣正規的步伐走將過來。他的那張圓臉上扣了頂大口袋似的鴨舌帽,離得很遠,也看得出他臉上氣色不錯,肌肉豐滿。身前身後的幾個小夥子,也一律膀大腰圓,大步流星地走着。他們穿着粗劣的外套,光着腦袋,學着頭兒的模樣,挺胸昂頭地只管徑直往前走。一時間,我清楚地記起了佔領軍坐着吉普車第一次開進山腳那天的情形。超級市場天皇的一群人馬,與那個夏日的清晨沉穩地炫示勝利的外國人何其相似啊。那天早晨,山腳的大人們第一次親眼認證了國家的戰敗,他們無法習慣被佔領的感覺,故意不理睬外國的大兵,只顧忙於自己日常的勞作。然而那“恥辱”,卻已經滲入了他們整個的身體當中。只有孩子們迅速適應了新的情況,他們跟在吉普車後面瘋跑,在國民學校接受臨時教育時哈啰、哈啰地叫個不停,也不憚於把外國兵遞來的罐頭餅乾接到手中。
今天,在石子路上倒霉遇見超級市場天皇一行的大人們,也是把頭埋得低低的,或者乾脆背過臉去,活像群一心找個窟窿爬進去的恥辱難當的螃蟹。“暴動”那天,他們直面這“恥辱”,於是才獲得了一種破壞力量,彼此團結在一起了。而今,山腳的村民已經屈服,他們對這“恥辱”懊惱不已,這再也無法成為仇恨迸發的契機。這“恥辱”現在變得陰濕可厭,疲弱無力。超級市場天皇和他的屬下,便是踩着山腳村民“恥辱”的踏石,傲然顯示着威風。那個不穿襯衫、只穿件晨禮服的陰慘“亡靈”,與現實的超級市場天皇反差竟如此巨大,這使我徒然地幻想,真該讓那個扮成“亡靈”的山腳青年來迎候正走在石板路上的超級市場天皇。於是,我自己幾乎也驟然覺得了那尖銳的“羞恥”。山腳的那群孩子遠遠跟隨着這一隊人,然而他們也全部默不作聲,彷彿森林高處打着旋兒怪叫着沖將下來的狂風,攝走了他們的精神。像我們在童年的時候一樣,他們雖然一定能最先適應山腳下的新情況,可是他們也曾經投身於“暴動”當中。因此,他們童稚的頭腦所能包容的“恥辱”,一定同樣令他們懊惱難言。
超級市場天皇很快把目光投到我的這邊來。想來這是因為我是山腳唯一一個毫無懼色地直面着他的人吧。超級市場天皇,在長相明顯與他種族相同的那群青年的簇擁下,迎着我站住,他豐滿的臉上,一雙悠然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眉頭皺着,彷彿只是要表示集中了注意力。他一聲不響,下屬們也都一聲不響地盯視着我,嘴裏吐出粗重的白氣。
“我姓根所。我就是和你做過交易的那個鷹四的哥哥。”我講話的聲音嘶啞,這絕對非我所願。
“我嘛,叫白升基。”超級市場的天皇說。“就是白色的升再加個基礎的基。令弟的事,真夠遺憾的。我很痛心,他真是個獨特的青年哩!”
我不禁帶着感動和疑惑,端詳着白先生定定地盯住我的那一雙憂傷的眼睛,以及那從上到下肌肉飽綻,神采奕奕的臉。鷹四從沒與我和妻子講起過這超級市場天皇到底是怎樣的人,而通過裝扮超級市場天皇卑微的“亡靈”,他不僅把我們,也把山腳的村民誆騙了一場。其實,他對這朝鮮人倒是印象很深,也許還要朝着他說,你真是個獨特的人!眼下,超級市場的天皇也用上同一個詞來形容,我覺得他這是在暗中對死去的鷹四給他的稱讚所做的回報。那白先生眉毛粗重,鼻樑挺直,潮紅的薄嘴唇纖細得像女人,耳朵鮮嫩得如同鮮草。他的整個臉,都洋溢着青春的生機。見我默默地打量着他,他純真善良地泛出一陣微笑,露出了一口白牙。
“我這次來,是有事要求您的。”
“我正要到倉房去看看呢。算是弔唁一下令弟吧!”白先生皺着眉頭,只顧微笑。
“那間獨間兒,就是這孩子一家住的。現在他媽媽病了,先生能不能緩一緩再讓他們從獨間兒里搬出來?”
“病人入夏之前就一天天地瘦下去,怕是就要死了啊!”阿仁的兒子補充着我的解釋。“吃罐頭把肝也吃壞了,瘦得沒有從前的一半大呢!現在,她什麼也不吃了!怕是活不長了!”白先生收起微笑,注意地觀察阿仁的兒子。少年不像我是個外來戶,在山腳呆不長久。於是,他一改與我講話時的那種社交口吻,對少年表現出一種道地的關心。然而,他立刻像責備自己似地皺了皺眉,重新換上了一絲寬宏的微笑。
“要是礙不着拆除倉房和搬遷的話,獨間兒的人就先住下去好了。施工的時候,麻煩怕是少不了,你們只好多克服點了。”說到這裏,那白先生稍稍停了一下,像是要阿仁的兒子記得清楚些。然後接著說:“可倉房的施工結束以後,要是你們還想留下,我可不給你們動遷費的!”
聽了這話,阿仁的兒子怒火頓生,像公雞一樣昂着頭,轉身跑走了。他在心裏恐怕又想與超級市場天皇幹上一場了。我沒有反駁白先生的話,阿仁兒子的背影便是在向我炫示最後一點友誼的結束罷。
“倉房的一部分牆壁已經壞了,得察看一下拆除的事。”白先生和我一起目送着少年遠去,一面道:“我帶來了幾個建築系的學生。”
我們一同走上去倉房的石子路。那幾個學生壯實得活像摔跤選手,腦袋硬得像炮彈一般,滿臉雀斑,一聲不響,甚至不曾彼此竊竊私語。走進前院,白先生道:
“倉房裏要是還有什麼重要物品,請搬出來。”
我純粹形式地把約翰·萬次郎留下的那個字跡已經模糊不清的扇面拿了出來。一個小夥子把扛在肩上的麻袋裏邊的工具往倉房前面的地上一倒,看熱鬧的孩子們立刻往後退,彷彿那麻袋裏裝着什麼武器一樣。剛一開始,青年們卸下房門,把屋裏的草席之類的東西搬出來的時候,他們的神情舉止,近乎虔敬。然而干到一半兒,白先生用朝鮮語下達了命令之後,他們的作派中便立即充滿了破壞性作業的氣氛。他們砸坍了一樓面朝山腳那邊的牆壁,弄得這百年老牆牆基的干土和爛掉的椽頭板條飛揚起來,落到旁邊山腳的孩子和我的頭上。他們輪番揮着鎯頭,毫不留意拆除了倉房的支架和牆壁后的平衡問題。白先生全然不顧揚起的灰塵,兀立着指揮他們,對這些問題他也是不屑一顧。我覺得,這對山腳村民來說無異於一次使用暴力的積極挑戰。這倉房的牆壁,是山腳現存的日常生活最為古老的表現,而今它叫白先生這夥人用鎯頭破壞無遺。在我的眼裏,他們毋寧是在炫示:如果願意,他們盡可以把山腳村民整個的生活破壞凈盡。孩子們屏住呼吸盯着他們幹活,也分明能感覺到這一點;而大人們,儘管塵土像洪水一樣湧向山腳,他們竟沒有人過來提一點抗議。這百年高齡的倉房搖搖欲墜,房頂上依然殘留着瓦片,可牆卻已被掏空,那殘垣斷壁顯然無法負重,彷彿一陣狂風就足以將它吹塌。我突然覺出了一種不安。我懷疑白先生甚至無意將倉房房梁等重木結構運將出去,到城裏再建房子,他只是為了在山腳的村民面前拆房取樂,才把倉房買下來的。過了不久,面朝山腳那邊牆壁的三分之一,便從天棚到地板統統給拆除了,那一堆風吹不掉的牆土,也用鐵鍬給清理得一乾二淨。我站在白先生身後,和孩子們一起盯着那照得通明耀眼的倉房內部。我覺得,它簡直像朝向山腳的一部舞台佈景。這種印象,很快就在我的夢裏獲得再生。它顯得異常狹窄,整個內部歪斜不堪,卻分外鮮明。業已消失的百年來微明的印象連同對僵直地躺在房裏的S兄的記憶,如今都已經淡漠下去。那拆去的牆面,竟從一個奇特的角度展現了一幅山腳遠眺的畫面,那是鷹四教山腳的青年訓練足球的操場,以及積雪消融之後重現冬日旱情的褐色河床。
“沒有鐵棒嗎?”白先生同那幫剛乾完活的建築系學生用朝鮮語講完話,便朝我走了過來,逼得圍觀的孩子們怯怯地向後退。他粘着灰塵的眉宇依然皺着,同時露出了一個微笑。
“我想把地板取下一點,看看地下室的情況。這種地下室牆面和地面都是石頭鋪的,要運出來還得加人手呢。”
“哪兒有什麼地下室。”
“地板修得這麼高,就是因為有地下室嘛。”一個臉色蒼白的建築系學生肯定地說。他一下打消了我的自信。
於是,我帶着他去倉庫,取些山腳人傾巢出動修理石板路時用過的修路鐵棒。在倉庫的門口,還放着一堆鷹嘴樣的武器。那是鷹四自殺后的第二天早晨,離他而去的少年們扔到前院被我拾起來堆在這裏的。我們從倉庫的地板下面,把生滿紅銹的鐵棒拽將出來。直到這時,我仍不相信會有地下室,便和白先生站在一起站在倉房的門口,看那伙青年把地板橇下來。那地板已經朽腐不堪,很快就破裂了。我們這些在旁邊圍觀的人為躲開新騰起的灰塵,只好把身體轉來轉去。突然,一股潮濕纖細的黑灰,猶如水下攝影的電影裏烏賊的墨汁噴出了墨囊一樣,登時從倉房裏面涌將出來,朝着我們緩緩地移動。就在我們躲閃不迭的時候,青年們還在繼續橇動地板裂縫,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響。過了一會兒,等灰塵散盡,我和白先生走進倉房的時候,看見從門口橫框到房裏的地板已經開出了一長條裂縫,縫裏面露出了黑暗的空間。一個青年帶着天真的微笑,從里探出頭來,明快地用朝鮮語向白先生喊着什麼,還把一張朽黃的書籍封面遞給了他。
“他說,地板底下真是一個挺不錯的石砌倉室!你真的不知道?”白先生興高采烈地說。“說是有好多立柱,簡直轉不過身來。可是裏屋外屋都是通着的,外屋還有便所和井哩。他還說,這樣的書籍廢紙堆了不少呢。難道這裏住過什麼瘋子或者逃兵不成?”
我從他拿的那張污損的書籍封面上看到《三醉人經論問答大全》和東京集成社發行的字樣。我茫然失措,頓感自己在一股強烈的衝擊波中飄搖沉浮。這衝擊使我的內心扭曲失衡,而且迅速擴大,隨即化成了一個啟示。這個啟示直接關涉着眼下在地下室里過夜的我腦海里的一切。
“石牆那邊開了幾個窗子照明用,可從外邊看不見。”白先生把鑽到地板下面的另一個青年的話翻譯給我聽。“不想下去看一看?”
那分明具體起來的啟示令我心旌搖動。我說不出話,只是搖了搖頭。那啟示的中心,便是曾祖父的弟弟在萬延元年的暴動之後,並沒有丟開同志,穿過森林跑到新世界去,這個發現,立刻變得鐵證如山。他沒能阻止同志們慘遭屠戮的悲劇,卻自行懲罰了自身。從暴動潰敗的那一天起,他便把自己關在地下室里。儘管他採取了這種消極的姿態,卻矢志不渝地終其一生,保持他一貫的暴動領袖身份。他遺留下來的那幾封信札,想來一定是他在地下室里耽讀之餘,追思自己青年時期冒險的幻想和現實凄苦的夢境,想像在別處生活時可能會寄出這樣的信件,才把它們寫下來交給來地下室送飯的人們。在地下室發現的那頁書籍的封面,正表明了曾祖父的弟弟在信中所引有關憲法文章的出處。所有的信札都沒有註明發信地點,是因為信札的作者就在這地下室里,他不曾離開這裏半步。同樣,曾祖父與他的聯繫,想來也是全靠書信進行的。在地下室里,他只能夠熟讀送進去的書報,他把自己幽閉起來,只能展開想像的翅膀,編出些橫濱報上的赴美留學廣告、小笠原島附近的捕鯨作業之類的故事來打發日子。對這樣的一個人來說,一旦涉及現實問題,哪怕是確認一下他藏身之處的近旁發生着一些怎樣的事情,都是艱難至極。在地下室里,他徒然地豎起耳朵,企圖了解一些情況,對於那近在咫尺卻無法見面的侄子,他又急切地耽心其在戰場上的安危,於是才會在與地面的聯繫信札里寫上:“乞復帖速告其安否借帖有達乞速致仆以觀焉。”
這些水落石出的新情況令我頭腦熱脹。我正要轉身回上房,白先生卻突然談起1945年夏天的事情來。他一定是以為,如果單單是因為找到地下室而緊張兮兮,則未免過於沉重偏激,所以才一面窺察我沉默和緊張的緣由,一面想重新拉起話來的罷。
“關於令兄複員后在部落里死掉那件事,好像還鬧不清楚是我們殺了他,還是日本人殺了他。兩方的人亂成一團,拿棒子亂打一氣,就他一個人毫不武裝、毫無裝備,垂着胳膊站到中間去,還能不給打死嗎。說起來,是我們和日本人一起把他打死了!那個青年,也真是個很特別的人呢!”
白先生停下嘴來,等我的反應。我依舊沉默着,點着頭——彷彿在說:沒錯,真的,哥哥他真是那樣——轉回上房,關上身後的木門,把尾隨而來的塵土截到了門外。而後,我轉身朝向爐邊的暗影,聽到自己顫抖地叫道:
“阿鷹!”然而我立刻記起,鷹四已經死了,於是,心裏產生了一種自從他自殺以來最為分明的痛惜。鷹四,他才是該“真正”了解倉房裏這樁新事實的人啊。我的眼睛漸漸習慣了黑暗,便看出妻子木然浮腫的圓臉正現出驚詫的神情。
“倉房還有地下室呢!八成曾祖父的弟弟一直關在那裏,作失敗的暴動領袖,承擔責任!阿鷹是因為他為自己和曾祖父的弟弟感到恥辱才自殺的。可是,我們現在才知道,至少曾祖父的弟弟,他的一生和我們認識的完全不同!阿鷹不該為曾祖父的弟弟感到恥辱!”我彷彿也要重新向自己證實一遍,便向妻子傾述道。然而,她卻衝著我叫起來:
“阿蜜,是你在阿鷹臨死以前,讓他感到了恥辱。是你把阿鷹丟在恥辱感當中。現在你說這些,已經太晚了!”
我茫然地企圖在這新的發現當中尋求一種超越邏輯的親昵慰藉,然而在那時,我卻未曾料到,妻子會向我反戈一擊,大張撻伐。地下室的發現所帶來的衝擊,以及妻子公然的敵意,它們對着我前後夾攻,令我登時驚得呆住了。
“阿蜜,我不認為是你讓阿鷹自殺的。可你卻對阿鷹窮追不捨,讓他的自殺成了一場最凄慘恥辱的死。你不斷把阿鷹置於恥辱的輪下,以至他只能這樣凄慘地死去。”妻子越發激動地說,“我不清楚阿鷹在臨死以前,是怎樣可憐地懷抱着克服恐懼的那一點點希望。可是阿蜜,你在阿鷹請求把眼睛獻給你時,你竟然也要拒絕!還有,阿鷹有多謙卑,他問你,阿蜜,你幹嘛要恨我。可是你,甚至不肯說一句,不,我不恨你!阿鷹到了這個份兒上,你還要對他冷笑,又給他增加了一層恥辱!就這樣,阿鷹懷着最慘酷凄切的心情,把自己炸得滿面血肉模糊。是你把阿鷹逼上絕路的!現在,阿鷹死了,一切都無可挽回了,你卻要說什麼,阿鷹不該將曾祖父的弟弟引為恥辱!在阿鷹臨終以前,你們曾祖父弟弟的經歷,即使不能幫他延長生命,但至少能慰藉一下那顆就要自殺的心吧。現在你倒興高采烈地叫着阿鷹要告訴他這些了,要是他活着時你把這些事情告訴他,阿鷹怎麼能那樣凄慘地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剛才說的,是超級市場天皇在調查倉房時才發現的嘛。那天晚上,我怎麼能想到這些。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曾祖父的兄弟把自己關到了倉房的地下,過了一輩子自我幽閉的生活。”
“阿蜜,阿鷹已經死了,你以前不知道什麼,現在又已經知道了什麼,這些對他還有什麼意義嗎!面對叫你拋到一邊絕望而死的人,你只好一邊在夢裏流着自我安慰的眼淚,一邊喊上一聲:我把你們拋棄掉了!從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將來還是這樣,永遠都會是這樣!可是即便如此,對那慘酷絕望而死的人也沒有絲毫補償,不管你加上多少新發現,補上多少眼淚!”
我無言以對,只是盯着妻子硬質皺膠般充滿憎惡的眼睛。我未曾向妻子提及鷹四那份關於亂倫的坦白。其實即使我告訴她,她也只會卓有成效地反駁我,說我聽了鷹四的坦白以後,我只會說,你這麼些年一直生活在這件事投下的陰影里,你也受到報應了什麼的,鷹四的死多少也會明白一些的。她的眼睛睥睨着我動也不動,那憤激的雲翳漸漸消退,只剩下一層尖銳的憎惡和悲哀的黑暈。然後她說:
“就算有了新的發現,可以讓阿鷹不至於那樣可憐地自殺,可是事到如今沒有比這再殘酷的了!”說著,她淚如泉湧,猶如打碎了憎惡的蛋殼之後,擠出了柔弱悲嘆的蛋黃。過了一會兒,妻子止住了淚水,雖然誤以為我已經覺察了一切,便毫不畏縮地說道:“兩個星期以來,我總是在考慮要不要去墮胎,現在,我想把阿鷹的孩子生下來。我不想給阿鷹的事情再添上一層殘酷!”
然後,妻子擺出一副明知我反對卻又拒絕我做出任何反應的態度,退回昏暗的深處,躲進自己的天地不理我了。我端詳着這孕婦安然危坐的紡綞形背影,這令我想起在懷上我的孩子時,妻子的肉體和意識共同表現出來的絕對的平衡感覺。對妻子決定生下鷹四的孩子這件事情的一切本質意義,我已理解得非常具體,就像見到一個石塊以後要去了解它一樣。這理解安然存在於我的心中,激不起任何情緒性的混亂。我重新來到前院,但見超級市場天皇叉着兩腳,正兀立在倉房的門口,用朝鮮語大聲向屋裏發號施令,圍觀的孩子們在他的身後聚成一團,看得出神。沒有人注意到我。我想去一趟寺院,向那年輕的住持講一下地下室里的發現及其給予我的啟示,便頂着裹着塵土的狂風,急急地往山腳走去。在閱讀住持給我的那本《大窪村農民騷動始末》時,我看到過一樁令人莫名奇妙的記述,現在地下室里的發現,使這樁記述立即生出了逼人的光彩,同時,它也成了我之確信曾祖父的弟弟曾在倉房自我幽閉這一啟示的核心。
《大窪村農民騷動始末》是祖父就明治四年的一起騷擾事件寫的一本小冊子。他搜集了官府和民眾雙方的記錄,還附加了解題和註釋。
一、此騷擾通稱大窪騷動。
二、盡伐大窪村之竹林,多制竹槍以持之。
三、騷擾之原因,有雲起自厭於新政,尤忌種痘,且於告示中血稅雲者有所誤解,流言絞取人民生血鬻於西洋人,故人心洶洶,遂及此舉者。
四、騷擾之首魁及關係人等無所鞠問,亦無人處刑。官方記錄騷動經過的文章內容如下:
“明治四年七月頒廢藩置縣令。是年八月初,報××郡大窪村頑民既生物議,募集徒眾。乃疾遣官吏說諭,然未易承服。遂煽動諸村,於同日晚嘯集大浜城北(距縣廳十五丁余)之磧中,其勢次第相增,波及七十餘村。同月十二日,頑民殆至四萬,頻放空槍,兼以毆鬥,傳播無端流言,乃至持竹槍鐵銃直入大浜,橫行市街。其流言舉其大端,則有舊知事歸京之大參事所為系之者,又有戶籍調查即為絞取生血,種痘乃為植以毒素等,荒謬無謂,不一而足,無遑枚舉之。而其橫暴無狀益甚矣,群集彌日,無所請願,然竊屬望官廳。官吏紛出,百方鎮撫;遂見頑民總代,其所主張,一曰止舊知事之歸京,二曰復維新前之政體,黜今俱職之吏員,三曰願執政以下毋予擢用。同月十三日,頑民將迫縣廳,兵威壓制議決一時;而兇徒為之逡巡,未敢造次,紛紜廳議乃至一變,無行壓制,遂成上風。故命若干維新前舊吏員出而執事。至十五日,舊知事親臨懇諭,猶未解散。此日薄暮,大參事遂而退廳,乃歸自宅,遂至自裁,傳諸頑民。
“兇徒聞知此報,盡頗悲哀,竟至瓦解,順次退歸。迄十六日午後,甫告鎮定,派出官員悉皆歸廳雲。”
至於民眾角度的文章,敘述騷動所用的風格不似記錄,倒像是一篇故事。其中描寫的一個領袖,亦即作為“頑民總代”與官方交涉的人,或稱其“不知何人,修六尺有餘,長發大漢”,或提及“彼長發怪漢,本編屢見。蓋此大漢誠堪怪異,修丈六有餘,面白龜背。而其雄辯滔滔,尤稱絕倫,莫之能及,人皆嘆服。”這樣小型的地方社會,其暴動領袖竟然不為所有參加者所知。對此,祖父只是附上了一條不甚可信的註釋:“校者云:暴動同道多以鍋灰塗面,其狀奇黑,不辨身分”,而他固然問及“此怪漢抑為何人?”的問題,卻到底未曾給出明確的回答。最後提及的文章稱,這個怪漢永遠消失了蹤影:“十六日,大窪村口強訴徒黨既告解散,彼暴徒巨魁乃匿跡潛形,不知所之。”
這面白弓背的大漢,他出類拔萃的領導能力,在此處證引的部分裏面已經十分清晰。舉例說罷,他所用的戰術,是既逼近官府,造成威脅,又不激起軍人出動,將民眾和官府雙方微妙的力量均衡,一直維持到官府的討論觀點改變的那一刻。對此,祖父做了這樣的評論:“且反觀騷動遺迹,其未蒙微傷,堪稱獨絕。想斯驚動天地之大騷動而竟無傷者出,則其指揮奧妙,誠堪特書矣。”
於是,給予我的啟示,而今已經展開成形。這面白弓背的大漢,無疑便是曾祖父的弟弟。他在倉房的地下足足關了十年,反思萬延元年的暴動。然後,他突然又出現在地上,把十餘年自我批判的歲月里獲得的一切心得都用來推進這第二次暴動。既然前次暴動鮮血淋漓的成果已經大打折扣,他便致力於不讓暴動的參加者和旁觀者出現一例死傷,有效地迫使攻擊目標大參事自殺,同時又不使暴動的參加者遭到處罰。寺院東堂的牆面上,依然是我與鷹四、妻子一起看過的地獄圖。我便在這裏,向年輕的住持講述了這一切。在講述的過程中,我依然對其真實性深信不疑。
“萬延元年暴動時深受其害、疑心重重的那些轉變時期的農民為什麼把暴動的領導權交給一個不知來歷的奇怪大漢?這是不可能的。只是,正因為傳說中萬延元年暴動的領袖,以一個暴動專家的身分在農民們面前復活,他們才情願聚集到他的領導之下。明治四年的暴動,從其結束的實際情形推測,騷動的中心目的乃是一個政治性的計劃:迫使大參事下台。或許這對於農民生活的改善,是至關重要的。然而,這樣的口號激發不起農民的衝勁來,所以,這個關在地下室里研讀新近刊物的自我幽閉者,儘管他自己與這樣的迷妄無緣,但他利用種痘、血稅之類詞語語意的含糊,煽動民眾,組織暴動,最終搞掉熱衷於新型強權的大參事。在這以後,他重又回到地下生活中去,不放任何人再見到他,把自我幽閉的生活再過上足有二十年。我相信是這樣。從前我和弟弟都在探求萬延元年的暴動以後曾祖父的弟弟到底變成了怎樣的人,卻都不得要領,沒摸到實處。我們只顧探求那個穿過森林跑掉的子虛烏有的人了嘛。”
住持善良的小臉泛起紅暈,一直微笑着傾聽我的這番宏論,然而卻不置可否。在“暴動”的日子裏,他曾表現出明顯的興奮;因此,直到現在,他還對我顯得憂心忡忡,刻意用一種過分的平靜,來沖淡我心中的興奮。然而過了一會兒,他還是給我提了個旁證。
“明治四年騷動中那個駝背領袖的傳說,在山腳很是出名哩。但縱然如此,他卻未在誦經舞的“亡靈”裏面出現過啊。阿蜜,這怕是因為它會和您曾祖父弟弟的“亡靈”發生重複,所以人們才沒去造出另外一個“亡靈”罷。當然,這個證據實在太消極了。”
“誦經舞嗎?演員們進倉房裏落了座之後,便在那裏大吃大喝,莫非這也是因為,有一個代表性的‘亡靈’曾經在那裏的地下室度過長期的幽閉生活?這樣的話,這證據可算積極了。我想,祖父在註釋這本書時,其實明知道這駝背怪人就是他的叔父,他暗中表達一種敬愛之情呢。”
對我的這種空想連篇的大肆假設,住持彷彿覺得無法苟同。他不直接回答我的話,倒是轉向了那幅地獄圖,說道:
“要是您的推測正確的話,這幅畫八成也是您的曾祖父,給還活在地下室里的弟弟畫的呢。”
我展眼望着那幅畫。我發現,還是與鷹四、妻子共同欣賞時那種深切安謐的情感。而今,它卻不單單是作為被我的情緒喚起的一種被動的印象,而是作為一種獨立於我的實在的繪畫實體而存在於此。它能動地存在於畫面上,一言以蔽之,乃是一種濃重的“溫存”。定做這幅畫的人,也許要求畫師一定要描繪出“溫存”的實質。當然,還必須是畫地獄。因為他的弟弟雖生猶死,正在自我幽閉當中孤獨地面對自己的地獄,他要這幅畫給弟弟安魂。然而那火焰之河,一定要塗得一片鮮紅,猶如陽光映照下山茱萸樹那紅彤彤的葉背;那火焰的線條,一定要畫得平穩柔和,猶如女性裙裾的皺褶。那
“溫存”也要體現在火焰河中。既然這幅畫意在給既為亡者又為鬼怪的狂烈的兄弟安魂,便必得將亡靈的蹉跌和鬼怪的殘酷暴露無餘。然而這鬼怪和亡靈,縱然各自表現着殘虐和苦悶,但必須有一條寧謐的“溫存”紐帶,把他們的心聯結起來。在地獄圖中所畫的亡靈中——諸如那些披頭散髮的人,他們攤開四肢,癱倒在灼熱的石塊上面,或如那些火焰之河裏的人,他們的臀部瘦成了三角形,正伸向火雨淋漓的虛空之中——或許這些亡靈中的某一個,便是用曾祖父的弟弟做了原型。這樣想來,我不禁要把所有亡靈的形象,都在我意識的最深處細細回憶一番,彷彿能尋到一個可稱為血親的固有面容。
“阿鷹見了這畫,挺不高興來着吧。”住持提起了往事。
“小時候他就一直害怕地獄圖罷。”
“莫非阿鷹並不是怕這畫,倒是不喜歡畫上畫的地獄的那種‘溫存’?現在來看一下,我真要這樣想了。”我說,“阿鷹有一種懲罰自己的慾望,覺得他應該活在更為慘酷的地獄當中。或許正是這種慾望的驅使,才讓他拒絕了如此寧謐平和、安詳‘溫存’的假地獄吧。我想,為保證自己地獄的慘酷不遭到削弱,阿鷹一定做過不少的努力呢。”
年輕的住持漸漸收起了毫無意義的微笑,在他的小臉上面分明現出了一種懷疑的神情。於是我發現,他那對懷疑之事佯裝不知的表情里反倒現出一種目中無人的閉鎖。面對着這個對於山腳人的生活全無興趣的住持,我實在無意把自己心中的問題再講出來。對我來說,那地獄圖毋寧是另一個積極的證據。如果需要重新考察對曾祖父的弟弟和鷹四做出的判斷,這些新的證據已經足夠充分。住持送我到山門的途中,向我講了“暴動”以後山腳青年們的情況。
“聽說,與阿鷹一起做事的那個衣着單薄的青年,合併以後第一次選舉,他就選上了城裏的議員哩。看上去阿鷹的‘暴動’完全失敗了,可是至少,它倒把從前山腳里已固定下來的人員構成撼動了一下。說到底,既然阿鷹集團里有一個小夥子選上了城裏的議員,可見對那些頑固的大人們的頭頭兒,也是有了點影響力的。‘暴動’對整個山腳的未來都會是卓有實效的,阿蜜!其實,這‘暴動’將山腳人縱向的社會渠道掃除掉,又將年輕人橫向的渠道牢牢地鞏固了起來。阿蜜,我想,在山腳做長遠展望的基礎已經建起來了!S弟和阿鷹,他們悲慘地死了,可他們盡了職責!”
我回到家時,超級市場的天皇已經離開了倉房。那群孩子們,本來一直在欣賞那斷壁殘垣以及地下室上面地板的裂縫,一俟黃昏降臨,他們也立刻作鳥獸散,急急地沿着石子路跑走了。我在孩子的時候,山腳的孩子們便是如此,除去祭祀之類特殊的日子,只要黃昏一到,便立刻氣喘吁吁地各回各家,全然不像“鄉下”的孩子,到了夜裏,還要貪玩不止。今天的孩子們是否是因為害怕樹林裏來的長曾我部還不得而知,但他們仍舊不曾改掉這一習慣。
妻子用從超級市場買來后攢起的麵包和熏肉給我作了些三明治當晚飯,放在爐邊的盤裏,自己卻橫躺到裏間,儼然一副專心保護腹內胎兒的模樣。我用油紙包起三明治,塞到外套的口袋裏面,繞到世田和,摸出一瓶滿滿的威士忌和一個空酒瓶。我洗了洗空瓶,盛滿熱水,然而那水卻很快就冷卻下來,像滲入牙齦的冰水一般。我早該想到,半夜裏的寒風是相當地厲害,於是我打算除了自己正用的那條毛毯外,再從壁櫃裏把預備的拿幾條出來。我正躡手躡腳地從妻子的旁邊走過的時候,發現她原來並沒有睡着。
“我想一個人考慮一會兒,阿蜜,”她厲聲說,好像我要找機會偷進她的毛毯裏面一樣。“重新回想一下我們夫妻生活的許多細節,我看我受你的影響很多,也經常在你替我分擔責任的前提下做決斷。如果你要拋棄誰,我總站在你這邊,附和你支持你。可現在,我覺得很不安呢,阿蜜。保育院的那個孩子,還有我就要生下的這個孩子,我都想自己承擔起責任,不再靠你了。現在我就是這樣想的。”
“是嘛,我的判斷靠不住指不上嘛!”我畏縮地說了這一句,再也不說話了。我也想關到倉房的地下室里考慮一下。既然發現了新的證據,那麼我必須打破自己的成見,對曾祖父的弟弟和鷹四進行複審,這樣,我才能夠真正地理解他們。縱然這對於死人已無任何意義,但這卻是我所需要的。
於是,我鑽到地下室里,像一百年前的那位自我幽閉者一樣,背靠正面的石牆蹲將下來,把三條毛毯牢牢裹在外套上面,吃三明治,一口一口輪流喝威士忌和早已變涼的白開水(幸好從南方吹進山腳的狂風,還沒有讓它凍成冰),陷入了沉思。這地下室長年人跡不至,到處都是讓蟲子咬壞的書頁。凌亂的碎紙,朽壞的書桌,腐爛散破而又乾巴巴的草席子,叫強風一吹,它們全堆到屋角,散發著霉味。牆上的石頭略有些潮濕,彷彿冷汗津津的皮膚一般,長久的磨損使得它摸起來柔和可人,卻也散發著同樣的霉味。濕重纖細的灰塵,粘得鼻孔唇邊眼角到處都是,我不禁想起了二十五年前得上了小兒氣喘病那時的痛苦感覺:這灰塵可不會把毛孔全都堵住,讓皮膚無法呼吸罷?聞一聞指尖,發出的也是同樣的氣味,分明已經叫灰塵給傳上了。我把指尖用力往膝頭上擦,可是趕不走那種氣味。在我把自己關在這黑暗當中的這段時間裏,也許會有螃蟹般大小的蜘蛛,從塵垢堆的深處爬將出來,在我的耳朵後面咬個不停。想到這裏,便有一種厭惡感彷彿直吞噬到我生理的中心,眼前的黑暗當中,便充滿了朝着我虎視耽耽的各種怪物:大如烏賊的蠹魚,比得上草鞋的潮蟲,以及像狗一般大小的不合節令的蟋蟀。
複審。然而,在這地下室里,如果曾祖父的弟弟關在這裏,把他暴動領袖的identity終生堅持下去,那末,我過去深信不疑的判決就要被推翻。鷹四的一生,一直刻意仿效着曾祖父的弟弟,他最後的自殺,也便是用我所發現的曾祖父兄弟的identity之光,給他的“真相”染上了新的色彩。換言之,便是向苟生的我炫示的最後一場壯麗的冒險,於是,我給鷹四的判決,也只好脆弱地土崩瓦解。鷹四還要把它舉將起來,像旗子一般搖來擺去;而曾祖父弟弟的形象,雖曾挨過我不少的嘲笑,然而卻絕不是幻影,於是,鷹四反倒站到了相當有利的位置上去。從上學時開始,直到結婚以後妻子懷孕,我一直養了一隻虎斑的雌貓。然而有一天,它被軋到了車輪下面,全身血肉模糊,扁得活像只攤開的手掌。而今,罡風在黑暗裏盤旋激蕩,我從這黑暗裏面,分明看到了那不幸的日子裏垂死的貓的眼睛。那老貓的眼睛絕對平靜,瞳孔清澈有光,猶如纖細的菊花。在痛苦的靜電猛然流遍它那顆小腦袋的感覺器官時,那貓的眼睛卻將全部的痛苦緊緊地關閉起來,留給外面的只有平靜和麻木。我不僅從未讓自己想像過有人在以這種眼神忍受着自己心中的地獄,而且,在鷹四作為這樣的人尋找一條通向新生的坦途時,我對他所做的努力也始終持批判態度。我甚至拒絕了面臨死亡時弟弟那凄涼的請求。於是,鷹四用自己的力量超越了他的地獄。在黑暗當中,我永久的朋友——那貓的眼睛便與鷹四的眼睛,曾祖父弟弟陌生的眼睛,妻子紅得像李子一樣的眼睛都聯結在一起,組成一個明晰的連環,切實地開始附着在我的經歷當中。在我後半生的所有歲月里,這連環將不斷增加下去,很快便會聯結上百種的眼睛,並且變成裝飾我的經驗世界之夜的星星。在這星光的照耀下,恥辱的痛苦會折磨着我,而我將用唯一的那隻眼睛,像老鼠一樣小心翼翼地窺伺着模糊晦暗的外部世界,苟延殘喘下去……
“對我們的複審就是對你的審判!”
還有房樑上搖晃帽子的那群老人。
我彷彿真的隻身蹲在夢中的法官和陪審員面前,躲開所有人的視線,在黑暗裏閉上眼睛,屏着呼吸把像是一個球形異物的頭放在外套和毛毯裹着的胳膊上。
那些超越了自己的地獄的人,確實有着一種切實的實在感。相形之下,我卻沒有任何積極的意志。難道我只能在模糊不定、頹唐消沉的歲月里這樣苟活下去了嗎?難道我就無法放棄這一切,逃到更加輕鬆的黑暗中了嗎?我的肩膀沉甸甸的,動也不能動,活像棺木中的一具木乃伊。我看見一系列分解照片似的場面:從這肩膀的周邊,另一個我分明脫身站了起來,從地板的裂縫爬將出去,讓山腳徑直吹來的疾風吹着衣着臃腫的身體,迅速攀上了台階。及至看到自己的幻影爬到台階上面,俯瞰砸塌的牆壁下方那廣闊的山腳時,我不得不立刻蹲在地下室的深處,面對罡風逞狂、暗淡深遂的空間,體驗那種毫無防備佇立在台階中央時令人作嘔的恐高症感覺,然後用雙手的指頭按住太陽穴,忍受着頭內隱隱的痛楚。然而,那幻影已經走到櫸木屋樑的下面,於是,我驚愕地恍然大悟了——縊首之際應該向苟延殘喘的人們喊叫的“真相”,我實在還沒有看穿!幻影立刻便消失了。我並未與我那塗紅了臉,全身赤裸,肛門裏塞着黃瓜自殺的人共同佔有着他心中的某種東西。我的那隻單眼,本該一直盯着頭腦里鮮血鬱積的黑暗,然而事實上,它卻不曾履行完任何義務。既然那“真相”我不得面見,那麼,我也全然沒有向死亡進行最後一搏的意志。曾祖父的弟弟和鷹四,他們面臨死亡時卻不曾這樣,他們是確知自己的地獄,喊叫着“真相”超越了死亡的。
在那時,我的胸中熱血澎湃,一種具體的失敗頹唐,使得心裏灼灼疼痛。我才發現,原來正如鷹四兒時起就對我懷有抵觸情緒一樣,我也對鷹四及其追求的影象——曾祖父的弟弟同樣懷有敵意,而且竭力去走一種與他們的行動方式截然相反的、穩健的生活道路。而且,正因為我像個冒險家一樣給人打壞了一隻眼睛,我才感覺到了雙重的憤懣,才要打殺蒼蠅更加痛苦地渡過住院生活。然而我的抵抗毫無結果,倒是孱弱的鷹四歷經騙子般的冒險,在最後面對着即將把他赤裸的上身打成石榴狀的槍孔的那一瞬間,確知了自己在仿效曾祖父弟弟時充滿熱望的identity,完成了自我的統一。事實上,我對他最後呼籲的拒絕,已經無關緊要了。鷹四一定可以聽到,關在倉房裏的曾祖父弟弟以後所有家人的亡靈承認、接受他的聲音。靠這聲音的幫助,他為超越自己的地獄勇敢地戰勝了對死亡固有的極端的恐懼。
“不錯,你說出了真相。”而今,我已分明覺出,在那些凝視過鷹四死亡的那無數家人亡靈的眼睛的盯視之下,我已經完全偃旗息鼓,整個身心都變得慘不可言。我感覺到一種異樣的疲憊無力,這種無力和寒冷一起不斷加深,深不見底。我可憐巴巴地吹了幾聲口哨,心情遭透了。我便是懷着這種近乎受虐狂的心情,試圖召喚長曾我部,可是,他當然不肯來破壞倉房、把我活埋。我只好像一隻虛脫透濕的狗一樣,全身顫抖着過了幾個小時。一會兒,頭上地板的裂縫和身邊半開的暗窗,都已經泛出了白色。風也平靜了下來。我被尿憋得難受,便在寒風中挺起麻木的下肢,從地板上把頭探將出去。那斷壁殘垣外面的空間,大部分都是沉沉的森林。現在,森林仍然是漆黑一團,濃霧瀰漫,只有一抹紫色的光暈反照着黎明的蒼穹,而其右邊頂端的一角,卻現出了一片熊熊的紅色天空。我在洞穴里迎來了黎明。這時,我見到了同樣熊熊的山茱萸樹葉背,想起窪地的那幅地獄圖,覺得接受了一個信號。這信號的意義曾經曖昧不明,現在,我卻輕而易舉地解釋出來。地獄圖上面紅色的“溫存”,根本講來,乃是努力要忘卻直面並超越自己地獄的這些人駭人的威脅,在更加晦暗動蕩的現實生活中馴順苟活的人們安慰自己使用的色彩。概而言之,曾祖父叫人畫這幅地獄圖,實在只是給他自己安魂。只有那些繼他之後像祖父及我這樣的子孫——我們不希望強行飛躍的[[某種東西]]在自己的心中生長發育,也不希望與它對簿是非,唯願冷漠不安地苟活下去——只有這樣的子孫,才能從那幅畫裏得到慰藉。
房間入口的幾層門板,都已經取走了。在入口的外邊,有一個人站在昏暗當中,定定地俯視着我。從那個角度看,我的頭准像個在地板上滾動的西瓜。是妻子。面前的這個人只從地板縫裏露出個腦袋,眺望着那一抹紅色的朝霞。對於這樣一個人,可有什麼平靜的問候,可有什麼尋常的態度?我便像化成了西瓜的人一樣,窘迫地縮將回去,只是盯着她看。
“呀,是阿蜜!”妻子帶着緊張和拘謹,彷彿要安慰我蒙受的不幸,壓低聲音喊了起來。
“喲,嚇着了罷。我可沒發瘋啊!”
“阿蜜,以前我就知道,你習慣在洞穴裏面考慮問題的。在東京那會兒,你不就有過一回嘛。”“那天早晨?我還以為你一直在呼呼大睡哩!”我留戀地想着往事,全身覺得懶懶的。
“我可一直從廚房的窗子看着你呢,直到送牛奶的來了,這可算是個把你拉回地上這個社會的預兆!我一直挺害怕的,怕出什麼嚇人的事。”妻子也沉浸到了回憶的氛圍裏面。像是要打破我的沉默,又像是要鼓勵她自己,妻子竭力粗聲地說道:
“阿蜜,我們重新一起生活下去,好不好?我們怎麼就不能一起養孩子,一起生活下去,養好保育院的那個孩子,還有我就要生出來的孩子?我想了很久,我要來問你,靠一個人的意志做出選擇,是不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既然你鑽到那裏面去思考去了,我就想,該等你靠自己的意志從那裏面鑽出來,所以我就一直站在這裏。我都嚇壞了,這次比在里院的洞穴那次更可怕,倉房的牆壁被拆得東搖西晃,好像一陣風就能把它吹塌,我還從底下聽到口哨聲!那時候真是都要嚇死我了。可是我覺得,我沒有權利把你從裏面叫出來,我就一直等下去了!”
我瞧着妻子。她一面慢慢地講話,一面小心地把兩手護住下腹的兩側,活脫一個稱職的孕婦。這樣一來,她站在那裏,便像一隻直立不動的紡綞。她身上披着一層黑色,由於劇烈的緊張,正禁不住抖個不停。講完話以後,她靜靜地啜泣了一會兒。
“試試看吧。我想把英語教師的工作接下來。”我吐出了一口粗氣,用肺里剩下的那一點空氣擠出了一種若無其事的聲音。然而我立刻兩耳火燒火燎地聽出了自己話里的猶疑。
“不要吧,阿蜜。你到非洲工作期間,我可以帶着兩個孩子回娘家啊。去給動物採集隊辦事處發封電報吧。為了跟阿鷹作對,你不總要故意把自己心中有關阿鷹的成份都排除掉么?阿蜜,阿鷹已經死了,你對自己也該公正一點才是吧。你既然已經知道,你曾祖父的弟弟與阿鷹之間的聯繫絕對不是阿鷹臆造的幻影,那你就應該確信,在你自己的心裏,也有一些與他們共同的東西,對不對?要是你真想正當地把死去的阿鷹記在心裏,你就得把這一點弄個清清楚楚!”
在非洲只做個翻譯,這怎麼可能呢。我痛苦而自嘲地想。然而,我沒有堅強的意志,向妻子如此反駁。
“把那孩子從保育院接回來,能讓他適應我們的生活嗎?”我的聲音里滲出心中的不安。
“昨晚我一直在想。我覺得只要我們有這個勇氣,就會有一個新的開始的,阿蜜。”妻子用一種疲憊無力的痛苦聲音說道。我怕她會貧血摔倒下去,就扭身頓足,想儘快爬到地板上面來。然而我費了半天勁好不容易才爬上地面,走到她面前時,心中卻響起了一聲單純的話語——現在鷹四死了,我們也只好一起生活下去了!在鷹四的親兵們申明自己的結婚計劃時,他們用的也是同樣單純的話語。我不想把這要求拒絕了之。
“你平安地從那裏出來,對我的提議又表示接受,這是我對自己的一場賭博啊,從夜裏開始,多可怕的賭博啊,阿蜜。”妻子的話裏帶着不安的淚水,又是一陣顫抖。
妻子怕對胎兒造成影響,對旅行十分小心。在她下定決心穿過剛剛開始改修的橋樑,離開窪地那一天的早晨,山腳有一個男人帶了個新的木製面具來向我們道別。那面具的人臉活像石榴,閉着的兩隻眼睛上釘了無數的釘子。這男人是那個草席店老闆,他曾經趁夜逃出,離開了窪地,今年夏天起為重開誦經舞,便從城裏把他召了回來。在盂蘭盆會之前,山腳的集會場所已用合併時特批的預算修葺一新,於是便有許多地方等他裝配草席。在那裏,他可以一邊工作,一邊推敲所有“亡靈”的裝扮。我們便把鷹四從美國回來時穿的上衣和褲子給了他,以供那戴鷹四“亡靈”面具的演員穿用。
“有好幾個小夥子說想帶這個面具從森林下來呢,現在還在爭着哩!”草席店老闆好不得意地說。
我,妻子和胎兒穿過森林出發了。恐怕我們不會再回到這窪地來了。鷹四的回憶既然已經化做“亡靈”被山腳的人們所共有,我們也便沒有必要把他的墳墓守護下去。離開窪地以後,我所要做的,是努力使妻子從保育院接回的兒子重新回到我們的世界。同時,在等待另一個嬰兒降生的日子裏,戴上頭盔大喊斯瓦希里語,沒日沒夜地擊打英文打字機,無暇反思自己心中出現的一切,過那種汗垢泥污的非洲生活。我要到伺伏草原的動物採集隊做個翻譯負責人,在我的眼前,想來不會有一頭大象,它龐大的灰色腹部用油漆寫着“期待”兩字,慢慢地踱將出來。然而,只要接受了這項工作,就總會有一個瞬間,讓我覺得自己正在開始一種新的生活。至少,在那裏蓋上一間草房,還是輕而易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