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想像力的暴動
想像力的暴動
大鼓、小鼓、銅鑼。誦經舞遊行隊伍奏起的音樂,一大早便開始響個不停。那音樂緩緩流淌,又執拗地持續着。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就是這樣的旋律,整整演奏了四個多小時。我透過倉房的內窗,目送隱士阿義爬上去森林的石子路。他的雪橇上裝的已經不是破布,而是我妻子送給他的新毛毯。他沉思默想般地低垂着頭,兩腳用力踏着地面,穩穩地走上傾斜的雪路。緊跟着,誦經舞蹈的音樂便響了起來。在妻子端着飯糰和未啟蓋的鮭魚罐頭,帶着罐頭啟子到二樓倉房送上午飯時,我開口向她詢問道——我沙啞的嗓音里滿是對這種揮之不去、避之不及的音樂的厭惡,粗魯得十分陌生,令我自己聽着都大吃一驚:“這不合時宜的誦經舞樂,也是你們阿鷹首領的創舉嗎?阿鷹還打算用誦經舞樂喚起山腳人對萬延元年暴動的聯想吧?這樣攪得四鄰不安,簡直拙劣透了!只有阿鷹和你們這幫隨從才會神魂顛倒呢!山腳那些傢伙一個個怕惹是非、循規蹈矩,是用鼓啊鑼呀什麼的就能煽動起來的嗎?”
“可是,這音樂至少叫你阿蜜急不可耐了呀!你可是打算對山腳的一切概不過問哩!”妻子冷靜地反擊道,“超級市場從今天早晨重新正式營業了。那個鮭魚罐頭可是從超級市場搶來的戰利品,阿蜜,你要想完全徹底乾淨利索地跟這事劃清界線,不吃也罷。我再給你找點別的什麼吃。”
我不是想參與鷹四他們的行動,只是不想理睬妻子的挑釁,才兀自打開罐頭。況且,我也不喜歡吃鮭魚。昨天搶劫超級市場,在山腳一般居民的眼裏,不過是一個偶發事件。妻子告訴我,今天早晨,鷹四他們便四處張揚,說昨天的搶劫是違法行為;還說,既然山腳的人們已經參加了這場搶劫,他們便沒有理由不繼續搶下去。
“就沒有人反對阿鷹他們的煽動?沒有人今天早晨尋清了內情,後悔了,把昨天搶來的東西再送回去?”
“在超級市場前面倒是開過村民大會,可是到底沒有人吭聲。在超級市場做會計的那群女孩子把從前市場的利潤率告訴大家了,售貨員們也不諱言商品自身質量低劣,這時候往這樣的地方還東西?這氣氛也起不來呀!就是有人見勢不好有心變卦,這也不是他能自行其事的氣氛哪。”
“騙小孩子呢!”我一面恨恨地嚼着干硬零碎的鮭魚,一面說道:“我都要吐出來了!”
“不管怎麼說,對超級市場的憤恨情緒現在還挺高漲的!好幾個女人被懷疑是小偷,叫人搜過身。她們哭着講她們的遭遇呢,阿蜜!”
“好一幫笨蛋!”我感到很難把自己舌頭上的那塊搶來的鮭魚肉咽下去。
“阿蜜,最好你也到山腳去,瞧瞧那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妻子漫不經心地說著,走下樓去了。我立刻把沾滿唾沫的鮭魚肉和米粒一古腦兒吐到手上。
誦經舞的音樂還是響個不停,攪得我心煩意亂,睏乏無力。我的耳朵不得不去注意正在出現的重大變故。耳鼓深處彷彿聽得到暴亂的聲音。誦經舞樂帶給我的厭惡,恰似病入膏盲的肝臟,不停地遭受着無法治癒的污染。那污染的根源,便是好奇心理的毒素。然而,在找到一個與鷹四他們策劃的大變故沒有直接關係的理由之前,我控制自己不走出倉房;而且在此之前,既不準自己下山去山腳,也不準派偵察兵去。那單調乏味的音樂,全然表現出感情的缺乏。也許正是鷹四為了向我炫耀他的行動仍在繼續才把這音樂奏個沒完吧。如果我對於現在山腳下發生的事情有所反應,那也只是我對鷹四拙劣的心理攻勢的更為拙劣的屈服。我要忍耐。過了一會兒,山腳響起了汽車喇叭聲。大概是鷹四已經把輪胎上纏着鐵鏈的雪鐵龍開到山腳下,正帶着孩子們瘋呢。如果說山腳的人們早已一律變成了暴徒,那麼他們的領袖鷹四則正開着雪鐵龍,對暴徒們進行着大閱兵。
我注意到爐子的火勢有些弱。是油罐里的煤油快用完了,備用的油也消耗殆盡。得找個人去超級市場買些回來,否則只有親自動身往山腳那邊去一趟了。我終於在充滿煩擾的忍耐中從苦役里解放了出來。從早上起來,那誦經舞樂就一直嘲弄着我折磨着我,已經有四個多小時了。
桃子倒是在上房,可她歇斯底里發作之後,還在卧床不起,妻子在照顧她,顯然她倆指望不上。凍傷的年輕人已被送往醫院;足球隊全體成員現在都和鷹四、星男一起,在山腳那邊主持那一派喧騰吵鬧的局面,能夠派得出去的人,只有阿仁的幾個兒子了。我站到緊閉的房門前叫了一聲,但並不指望他們即便叫那音樂搞得入了迷,還能同體胖心悲的母親一起關在冷森林的家裏。我只是希望周圍的一切能夠為我不得不自己下山提供更充足的條件。不見孩子們的回答。我滿意地打算從緊閉的房門前抽身離開,可就在這時,沒想到阿仁卻用一種興高采烈、頗有張力的聲音叫起我來。我打開門往屋裏看,如同不習慣黑暗的鳥兒一樣,目光驚慌彷徨,一邊尋找阿仁——倒不如說尋找她的丈夫,一邊忙不迭地解釋:
“啊,阿仁,要是你兒子在家,我想叫他們到山腳去一趟。爐子沒油了!”
“我兒子呀,他們一大早就到山腳去了。蜜三郎先生!”阿仁像一艘從海霧裏冒出來的巨輪,那碩大的身軀慢慢分明了起來。她的話顯得出奇和氣。圓鼓鼓的臉上兩顆滾燙髮亮磁石般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我這邊。正如她的聲音所顯示的那樣,阿仁在那張將馬鞍倒置而成的坐椅上面振作起來。“鷹四手下的那幫孩子來叫的,連我家金木也到山腳去了!”
“阿鷹他們來叫了?金木先生是老實人,怎麼連他也卷進去了?”我帶着幾分保留,憤憤地表示對阿仁丈夫的同情,我的保留也真是得其所哉。而阿仁卻並不希望我對她的丈夫表示什麼同情。
“那群孩子把村裡每家每戶都叫遍了!蜜三郎先生!尤其是那些沒從超級市場拿回東西的人家,他們肯定要叫到,都傾巢出動了!”阿仁說。她那雙讓肥肉擠得更細的小眼睛咄咄逼人,鋪滿肥厚脂肪的皮膚上慢慢盪起漣漪,努力想擠出一絲微笑來。阿仁從平日裏痛苦的喘息中遊離出來,重又變成了昔日那個充滿好奇的閑話大王。“我們家呀,孩子早早兒就都到山腳去了,可我丈夫還沒呢,有兩個小夥子就到門口來喊‘都去超級市場啰!’聽我兒子中間回來講,要有不上超級市場去拿東西的人家,他們可有的喊呢!管你是有錢還是有勢呢,這群孩子兩個人一組,來回地喊:‘都去超級市場啰!’你瞧,聽說村長的兒媳婦,郵政局長的老婆,也全給哄到超級市場拿了東西呢。校長的閨女哭啊哭的,生生把一大箱沒用的洗衣皂搬到家去了!”阿仁說完突然像含了一口水似的,把嘴緊閉起來,從鼻孔里發出一陣乎乎的聲音。接着,她那滿月一般的胖臉上泛起了紅暈,我知道她這是在笑了,“這真叫平等啊,蜜三郎先生!村裏的所有人都平等地做可羞可恥的事,這有多好!”
“沒有人同情超級市場的天皇嗎?阿仁?”我問道。從這個病態肥胖的婦人用“可羞可恥”一詞佈下的陷阱中,我感到一種不甚分明的危險。可是我姑且避開這個話題,向她詢問與這帶有硝煙氣味的閑話不甚相干的事情。
“同情那個朝鮮人!?”阿仁立刻憤憤地把我頂了回去。直到昨天以前,她還同山腳下多數人一樣,一邊痛斥超級市場給山腳帶來的慘狀,一邊緘口不提那顯赫的超級市場東家竟是一個朝鮮人。可現在,她竟衝口強調地道出“朝鮮人”這個詞兒來。搶劫超級市場彷彿給山腳居民與超級市場的天皇之間的勢力關係一下來了個顛倒,如今阿仁也可以毫不猶豫地宣佈,那個用經濟手段征服了山腳的男人不過是個朝鮮人。
“自打朝鮮人到這窪地來,山腳的人就沒有過好日子!仗一打完,朝鮮人就從這山腳佔地撈錢,一個個全抖起來了!我們不過是把他們搶定的東西拿回來一點兒,他有什麼可同情的?”
“阿仁,朝鮮人當初也不是自己願意來山腳的呀。他們是被他們的國家強行帶來的奴隸勞工。據我所知,山腳的人可沒受過他們主動的坑害。戰爭結束以後,即便是在朝鮮人集結地的土地問題上,不也沒給山腳哪個人造成直接損害嗎?幹嘛要歪曲自己記憶呢?”
“S兄叫朝鮮人殺了!”阿仁立刻對我充滿了戒心,驚詫地說。
“那也是因為在那之前,S兄的同夥殺了朝鮮人,人家報仇嘛,阿仁。這你不是知道嗎?”
“反正朝鮮人一進窪地,就沒幹過好事!大家都這麼說!把那幫朝鮮人全殺盡才好呢!”阿仁蠻橫無理地竭力爭辯道。一時間她眼裏充滿怨恨,暗淡無光。
“阿仁,朝鮮人可是從來沒有單方面地加害窪地的人們啊。戰後的這些紛爭,雙方都有責任。這些你也是知道的,可怎麼還這麼說呢?”聽了我的責問,阿仁黯然地將自己的大腦袋低垂下來,如同放下了什麼沉重的負擔,對我的話不再理睬。我只看得見她海象般的脖頸隨着劇烈的喘息一起一伏。我帶着無法排遣的憤懣長嘆一聲,“鬧起這樣愚蠢的騷亂,最後遭到惡報的還不是山腳的人么,阿仁。超級市場的天皇根本不會因為他的一家連鎖店被搶受到什麼打擊,山腳的大多數人卻要因為搶來了戰利品痛苦地內疚下去。連知道好多的大人們都叫阿鷹這個外來戶煽動起來了,這到底是怎麼了!”
“村裏的所有人都平等地做可羞可恥的事,這有多好!”阿仁頑固地低着頭,重複說。我終於弄清了她所謂“可羞可恥”一詞的獨特含義。
我的眼睛總算適應過來,看得見屋裏微暗的角落了。只見阿仁坐在座椅上,在她手能夠得着的地方,堆滿了各種廉價罐頭瓶。它們侍立在她身旁,猶如阿仁與無法克服的飢餓作戰時足以信賴的援兵。這些正是阿仁的“羞恥”,這些端莊肅穆、令人咋舌地現出本相的小“羞恥”團伙。見我不言聲地打量那一排罐頭瓶,阿仁索性恬然不驚地從高聳的雙膝中間取出一聽罐頭,那罐頭的瓶蓋啟了一半,活像只赫然高揚的半圓形耳朵。於是,阿仁便咕容咕容地嚼起罐頭裏那不知為何物的東西給我看。我想到了動物蛋白對她的肝臟有不良影響這件事,可是話到嘴邊,我卻改了口。“阿仁,我給你打點水來吧?”
“吃着可不像你看着那樣乾巴巴的!”阿仁回了我一句。然而她卻滿懷率直——這只是在我和阿仁少年時代支撐着根所家時才能見到——的情感,繼續說道:“蜜三郎先生,多虧了鷹四先生的暴動,我才有這麼多吃也吃不完的食物了!這些罐頭不值幾個錢,可真是多得吃不完呢!把這些全吃光了,我就再什麼都不吃了,讓自己像從前那麼瘦,然後衰弱而死!”
“哪兒會呢,阿仁。”我以回到山腳以來第一次與阿仁和解的心情安慰她說。
“不會?我這樣的可憐蟲,直覺還挺準的!在紅十字醫院裏,人家對我說,我想多吃東西不是身體的要求,是我心理的要求!只要是心裏不再想吃的話,我馬上就能夠瘦下去,然後一死了事!”
我不由得感覺到一種孩童般無常的悲哀。母親死後,我全仗阿仁的幫助,才克服了無數困難,在山腳度過了少年時代。我默然搖着頭,踏着積雪走出房來,關上門,將這個被埋在也許會致其肝臟於死地的大食物堆里體味着幸福與“羞恥”的“日本第一肥婆”,關在了微暗的安寧之中。
石板路上的積雪被人踩得結結實實的,成了淺黑色,路面也滑溜溜的。我小心翼翼地往下挪動。關於那場對超級市場的搶劫,是對也好,是錯也好,我絲毫無心干預,只是,我已下了決心,絕不卷進鷹四他們的行動。要是超級市場完全陷入了無政府狀態,怕是無法靠正常的手續買到煤油吧。我只是盤算着,如果有幾罐煤油免遭劫難,那我就給阿鷹或是他同夥相應數量的紙幣,把煤油罐提回來。我實在無心參加阿仁所謂山腳所有人都平等的“羞恥”活動。而且煽動這場小型暴動的那些人就沒到我的門口強制性地喊什麼“都去超級市場啰”,這樣一來,我就變成了一個局外人,沒人要求我與他們分享“羞恥”。
我走到村公所前面的廣場時,阿仁的長子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站到我面前來一齊走,就像一條同主人一起散步的家犬。他敏銳地打量着我的臉色,立刻領悟到不便上來搭訕,便只管往上一竄一竄地走路,抒發一下內心的興奮。石板路兩旁的住家往常都是房門緊閉,今天卻一律大敞四開,人們在房檐下踏雪閑站,高聲寒暄。山腳的居民竟全都變得興高采烈。還有一群人從“鄉下”過來,他們幾家湊一堆兒,三三兩兩地聚在石板路上聊個不停,緩緩前行。他們都抱着從超級市場搶來的物品,卻沒有馬上就回“鄉下”去的樣子,倒像是想在山腳再呆上一會兒。有時“鄉下”的母親要借用廁所讓孩子大小便,山腳的主婦就很開通地請她們光顧。即便是祭日裏,我也從沒見過山腳和“鄉下”如此自由寬宏地交往的情景。還在我很小的時候,山腳便早不見了這種熱烈火爆的景象了。孩子們在石板路踩實的雪上打着出溜兒,模仿着沒完沒了還在繼續的誦經舞樂。阿仁的兒子剛跑去加入孩子們的遊戲,就馬上又跑回到我的身邊。站着聊天的大人們也都朝我溫和地微笑,跟我親切地寒暄。他們如此開放地對我,這在我返回山腳后還是頭一遭。對這種不期而至的友好表示,我實在不能夠很快適應下來。於是,我含糊地點着頭,急步走過去,而山腳的這些儼然徹底解放了的人們卻自管酣笑暢談,毫不在意。我心中的驚詫漸漸生根發芽並枝繁葉茂、遮天蔽日起來。只見一個高個子男人正對着圍在他身旁的人群舉起一本打開的帳簿解釋着什麼。這男人在戰時教師不足的時候,作為代課教師教過日本歷史,戰後當過農協文書。因為他的身邊聚集了一些一聲不響的足球隊的少年,所以我想他可能是被新暴動首領們任命為專門委員,正在揭發超級市場的經營狀況吧。一看到我,他臉上立即露出憤慨與得意並存的、扭曲了的微笑(只是這憤慨像裝模作樣的表演,而這得意才是自然的真情流露),停止了對小聽眾們講話,大聲叫道:
“蜜三郎先生!我們揭發了市場的雙重帳簿,把它送到稅務署,天皇立刻就得下台,太可悲了吧!”
這突然的中斷,令聽眾們非但很不滿意,還跟着那男人們回頭瞧着我,將他們嘲笑超級市場偷稅行為的抗議姿態做給我看。他們當中,竟然還夾雜着不少老人。一旦重新意識到這一點,我便發現我走在山腳石板路上見到的人群中,老人的數量多得簡直不敢相信。直到昨天,他們還龜縮在玻璃骯髒不堪的門內暗處打發日子,可是今天,他們也解放了自己,並使自己重新變成了山腳共同社會的真正成員。
突然之間,阿仁的兒子尖着嗓子大叫起來,炫耀着自己的重大發現。這聲音讓我也轉過了臉去。
“那傢伙!那傢伙就是市場的經理!”
我看見一個男人,體態略顯肥胖,四十歲不到,但短頸上扛着的腦袋卻早已謝頂,他身穿皮衣,正蹣跚地從我們身邊溜走。在孩子們的嘲笑和叫罵聲中,他雙臂在空氣中揮來擺去,活像只爬到岸上的海狗,只顧拚命地逃跑。這個超級市場的經理剛剛被解除了軟禁。可由於那座橋一定會被足球隊嚴密監視着,所以這位經理也只能被放養在山腳,其實和禁閉也沒有什麼兩樣。不過,瞧他一邊遭人嘲罵,一邊像郵遞員趕着送報紙一樣在石子路上逃跑的樣子,直覺得滑稽可笑而又不可思議。此公在山腳形影相弔,莫非還有心拿出什麼收拾殘局的招術?有個孩子發明了向他投擲雪團兒的玩法,於是立刻,所有的孩子都湊起熱鬧來。他正跑着,腳踝上挨了一記,便軟軟地跌在地上。他掙扎着爬起來,顧不上撣去滿身滿臉的雪,便朝着那群狂熱難纏的孩童,發出了被逐家畜一般的吼叫嚇唬他們。可孩子們卻越發來勁兒,只管投個不停。我的一隻眼睛被素不相識的孩子們打瞎那天的那種即時的恐懼在乾燥的口腔里復蘇,於是在多年的疑問中——他們為什麼要向我扔石塊——,我得到了一點暗示。那可憐的男人大發雷霆,一邊雙手抵擋着雪團的攻擊,一邊不斷地發出微弱卻又固執的尖叫。阿仁的兒子飛快地投了幾個雪團,重又跑回我的身邊,表情好像蘇打水,翻湧着亢奮的泡沫。我向他問道:
“他喊什麼?”
“說雪一化,超級市場的天皇就要指揮暴力團來找我們!我們要武裝對敵!”少年驕傲地說著,瞥了一眼他一直吃個不停的餅乾盒底,就將紙盒丟在一邊,然後又從鼓鼓囊囊的外衣口袋裏掏出一盒新的,大嚼起來。
“你們覺得能打敗暴力團?那幫人可是些暴力專家呀!”
“阿鷹會教我們怎麼打的!他和右派打過仗,知道應該怎麼打!蜜三郎先生,你打過仗嗎?”阿仁的兒子將滿嘴的東西急不可待地一口咽到肚裏,以不可思議的犀利頂撞起我來。
“幹嘛要讓經理暫時消遙法外?”
“這個……”少年支吾了一句,便抓住了我那含糊提問的核心,答道:“那個傢伙,凈說些無聊沒用的話,山腳的人就是要給那傢伙和超級市場的天皇點顏色看!蜜三郎先生,那傢伙也是個朝鮮人!”
我對這些戰後出生的孩子無緣無故敵視朝鮮人的做法感到十分厭惡。但我要替超級市場的經理講情,這少年馬上就會糾集出一群小暴徒,讓我抱頭鼠竄的。
於是,我只是說道:“別再跟着我了。找你的夥伴玩去吧!”
“阿鷹命令我給蜜三郎先生帶路的!”少年一臉困惑,一本正經地說。然而,由於我的斷然拒絕,最後,少年只好又抓了把餅乾填進嘴裏安撫一下不滿,停住了腳步。自從阿仁食慾異常以來,她的兒子頭一次找到了這麼多食物,這些食物遠遠超過了他日漸縮小了的胃的要求。他的心裏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出於一種對胃的義務感,這瘦削的少年饕餮不已,終會嘔吐狼藉。
超級市場周圍的積雪已被人們踩得凌亂不堪,開始消融。石板路上一派森嚴氣象。這是一個前兆,它告訴人們,冰消雪化之後,整個山腳就要變得泥濘難行,了無生氣。在超級市場門前,還有幾個人三三兩兩地閑散遊盪。有一小伙人將電視機搬到了屋外來看;還有一些人正盯着看人家打開包裝箱搬出些電器並讓它開始工作這一串操作過程。
那幾台電視機正在播映兩家不同電視台的節目。蹲在電視機前面的小孩子們全神貫注,甚至有的孩子為能同時看到兩台節目費盡了心機,欠着身子,站在能看到兩台電視機的地方。而站在孩子們身後的大人們則似乎對電視不是特別在意,一片嗡嗡嚶嚶。在這個城市裏尋常度日的人們的消息,一齊到達戒嚴令尚未解除的山腳,發揮的作用卻是相同的。電視上模糊地映出了一個少女歌手努着大下巴假笑的特寫畫面,給這山腳持續發生的事件增添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從包裝箱裏取出的電器被擺到了濕漉漉的地上,兩個中年男人拿着鑿子和鐵鎚在跟它們較量。他們是山腳的鐵匠,可能他們也是被小夥子們特別起用的專門委員。在他們旁邊圍觀的大半是些婦女。不用說,他們碰到這樣的工作,今天肯定是頭一遭。儘管他們是山腳手藝最好的技工,但干起這活來也不免笨手笨腳,叫人害怕。他們所做的其實全然是一種破壞:從機器上拆除生產廠家的銘牌和產品編號,只要技工的鑿子從電暖爐底座上削去銘牌,將爐身鮮紅的漆面弄出道深深的划痕,蹲在旁邊的女人中間便會颳起一陣嘆息的旋風,技工也便躊躇畏縮下來。他們對已化作自己身體一部分的技術本身充滿自信,可現在他們卻在幹些旁門左道之類的卑微活計。要不了多久,路上的積雪一化,超級市場的天皇就會從城裏來到窪地恢復秩序。有鑒於此,那技工便忙着從這些器具上將能證明其搶自超級市場的證據消除乾淨,於是乎才做出這種幼稚之極的破壞工作。
我離開人群,往超級市場的入口走去。我能夠覺出,足球隊的年輕人正監視着我的一舉一動。他們雖然零星地夾在電視機前以及破壞作業現場周圍的人群里,但與人們歡快的氣氛格格不入。他們鬼鬼祟祟,活像幾條黑乎乎的蛀蟲,板着面孔,眼露凶光。我根本不管他們險惡的目光,徑直去推入口的大門。門紋絲不動。我透過門上的玻璃看着裏面一片狼藉的慘象,怯怯地只管將把手拉來推去。
“今天不許再搶了!明天的份兒,明天再來搶!”
聽到阿仁兒子的聲音,我轉過頭去,見那塞了滿嘴餅乾的少年正在和他的夥伴們一道,聚在我的身後嘲笑我哩。大概是怕我揍他的腦袋,少年往他的夥伴們那邊退了一步。
“我可不是來搶東西的,我來買點煤油。”
“今天不許再搶了!明天的份,明天再來搶!”少年的夥伴們附和着取笑我。這些孩子早已迅速地適應了“暴動”之下嶄新的生活環境,活像一群天生的暴徒。
我有心叫這些漠然地盯視我的足球隊員幫忙喊,喊聲越過孩子們的危險的頭頂:
“我要見阿鷹,帶我去找阿鷹!”
那足球隊的小夥子為難地低下他的奔兒頭,一張難看苦相的方臉冷若冰霜,一聲也不響。我變得急不可耐起來。這時,阿仁的兒子已經恢復了自信。他安慰我似地說:
“奉阿鷹的命令,由我給蜜三郎先生帶路!”說完,不等我反應,便先行繞到通往倉庫的岔路去了。我踏着路上深深的積雪,艱難地跟在後面追趕着他。不知哪兒來的一根冰溜重重地打在我的壞眼旁邊,落到了地上。
在被改成超級市場的酒庫後面,有一個以前晾曬酒樽的方形大院,院裏建有一間木板房,曾經是超級市場的辦公室。而今,這裏是暴徒們的指揮部。房門口有一個年輕人在站崗。阿仁的兒子陪我走到這兒,便在院子一角那乾淨的雪地上蹲下身來等我。我在年輕人的監視中默默地打開房門,跨進充滿熱氣和年輕人特有的獸類體味的房間。
“哦,阿蜜。我以為你不會來呢。安保那會兒,你不也沒來看過遊行么。”鷹四情緒很好。一塊白布嚴嚴實實地直裹到他脖子,他正在理髮。
“和安保那時候比什麼!太誇張了吧。”我反唇相譏。鷹四怪模怪樣地斜坐在簡易爐旁的一張小木凳上,那個孩子氣的山腳理髮師正在他的頭上精心地修剪。理髮師彷彿對這位暴動領袖懷有一種狂熱的敬愛,一心要用自己的勞動做出點貢獻。在鷹四身邊有一個小姑娘,她的脖子圓滾滾的象個圓筒,滿心的躁動不安讓人一目了然,正親昵地將肥嘟嘟的身體湊近前去,用一張打開的報紙接着剪下來的頭髮。在他們後面,房間的里側,星男和三個足球隊員在譽寫印刷。看來,他們是要印刷和散發將襲擊超級市場事件正當化的理論和情報。鷹四全然不睬我話里的鋒芒,倒是他的同志們都停下手來,注意他的反應。或許,鷹四炫耀他在一九六○年六月的經歷,並把它和這場小“暴動”牽強地聯繫起來,是要教育這些年幼無知的暴動參加者吧。
你這個學運領袖不是痛悔什麼“我們自身的恥辱”么?現在怎麼又改弦易轍了?望着因火爐的熱氣和理髮師的修剪而看上去像個年輕單純的農民一樣的弟弟,我好不容易才把這句話咽下去,沒有質問出來。
“我不是來參觀你的足球隊的活躍景象的。我來買煤油,可有搶剩下的煤油罐嗎?”
“有煤油吧?”鷹四問他的同志。
“我去倉庫看看,阿鷹。”星男馬上應了一聲,把一直握在手裏的油墨滾子交給了身邊的年輕人。在臨出屋時,他竟還想到把剛印好的傳單給我和鷹四每人一張。在協助鷹四的指揮工作方面,他無疑是個得力的“暴動”成員。
“為什麼超級市場的天皇只能忍氣吞聲?”
“給連鎖店一個警告!”
“向稅務署做過手腳!”
“再也不能在山腳做生意了!”
“超級市場天皇這類壞蛋會自殺嗎?”
“我這是先把基本的想法推廣到基層,阿蜜,還有更複雜更強有力的舉措和人材呢。就說這個小個子性感姑娘吧,她過去是超級市場天皇的通訊員,可現在,她已是我們的合作者了。她還想早點被解僱好上城裏去。所以攻擊起天皇來真叫勇猛果斷!”鷹四做了個手勢,顯然是要阻止我對傳單上的文字提出批評。
這幾句好話讓姑娘好不感動,她心形的臉龐泛出緋紅,幾乎要嗚嗚咽咽地抽泣起來。她是那種在哪個鄉村裡都能找出一個來的姑娘,肯定自打十二三歲起,便成了周圍村裡所有年輕人慾望的焦點。
“聽說昨天住持要到我這裏談話,也叫你們攔住了?”我轉過臉去,不再看那個不光對鷹四,甚至也對許多人故做媚態的姑娘。
“那可不是我乾的,阿蜜。不過足球隊員們昨天倒是對山腳有知識、有勢力的人的舉動看得挺緊,這不是很自然嘛。他們的影響力實在是不可忽視啊。在爛醉的苦力打先鋒、再次闖進超級市場那會兒,要是村裡哪個有勢力的人,朝跟在後面的山腳村民喊一聲:‘住手,別再搶了’什麼的,恐怕搶劫就是一開始那樣的小事故,中途流產。可現在,山腳大多數人都已經卷進來了。如果村裏的特權階級超然事外,他們只能招人反感罷了。所以戰術變了,沒有人再監視他們了。反倒是我們的同志還要到他們中間去,談談看法,聽聽建議呢。阿蜜,養雞那伙人的核心人物,那位單衣英雄,他正想法兒由村裡將超級市場收買下來呢。他說,要把天皇趕走,由山腳的人們集體經營,把超級市場辦下去,這個計劃多迷人,他的構想更是與眾不同。我們就是專門負責暴力活動的!”少年們揚起了一群被公認的同謀犯的笑聲。看上去他們很是為鷹四的口才傾倒。
“不過在第二次搶劫以後,分配超級市場存貨的工作就由我們管理了。因此,我們的任務相當艱巨。比如說吧,‘鄉下’的一個部落,他們搶來的東西和別的部落比起來相差許多,這就不行了,這類事得杜絕。這是井然有序的搶劫啊,哈哈!明天分配之前,超級市場和倉庫都要由我們的足球隊員嚴密把守起來。今天晚上,這些年輕人就要睡在這兒了。這種井然有序的搶劫你說怎麼樣,阿蜜?”
“阿仁管這叫阿鷹的暴動,可要想讓山腳的人們對暴動的關心盡量長久地持續下去,那就不該把暴動的物質能源迅速浪費掉。管理確實是很必要的。”聽着鷹四自得的饒舌,我不禁坦誠地道出了想法。可他卻毫無怯色,反倒逗趣地用一種挑戰目光盯住我,說道:
“我的暴動,這話我愛聽,當然我也知道這都是奉承話罷了。阿蜜,從山腳到‘鄉下’那麼多人,從大人到孩子,他們一齊熱衷關心的可不單單是物慾填補的缺乏感啊。你沒聽見今天誦經舞樂的鑼鼓一直響個不停?其實那才是最讓他們精神振奮的,那才是他們暴動的情感能源呢!搶劫超級市場實際上算個什麼暴動,不過是場小騷亂就是了,阿蜜,參加的人誰不知道這些啊。可他們通過參加暴動超越百年,體驗到了萬延元年暴動的振奮,這是想像力的暴動!阿蜜,在你這樣無意驅動這種想像力的人看來,今天在山腳發生的這些不也實在算不上什麼暴動嗎?”
“不錯。”
“就是的!”鷹四不覺重又顯出嚴肅抑鬱的神情,閉緊嘴唇不再說話。他好像開始感到現在在自己治下的這間辦公室里讓人理髮都是無聊,便朝面前的椅子俯下身去,對着椅子上的一面小方鏡板著臉照起來。
“找到了一罐煤油,阿蜜。阿仁的兒子帶人給你送到倉房去了。”星男一直站在我的背後等我和鷹四說完,現在他接口說。
“多謝你,阿星。”我轉過臉去,“我不算山腳的人,也沒讓超級市場盤剝過什麼。這是油錢,阿星。要是沒人收,就把它擱到放油罐的貨架上好了。”
星男滿臉為難,正要接我遞過來的紙幣時,兩個年輕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將上來,同時伸出讓油墨弄得黑乎乎的雙拳,猛擊星男的兩肩。星男摔倒在地,後腦重重地撞到板壁上面。我感到慚愧:我那兩隻還攥着紙幣向前伸去的手白嫩細長,竟如此軟弱無力!只見星男猛地跳起身,緊咬牙關,齒縫裏像蛇一樣呼呼作響。他向鷹四看了一眼,以確認鷹四對他出手反擊的認同,可是他心目中的那守護神卻似乎對他摔倒時的嘈雜渾然不覺,皺着眉頭定定地打量自己鏡中的映像,一動也不動。見阿鷹不作聲,旁邊的姑娘尖着嗓子提醒道:
“你違犯規定了,阿星!”
於是,星男意外地木然呆立下來,淚水奪眶而出。
我心情抑鬱難平,憤然走出辦公室。誦經舞樂還在喧鬧,那聲音直逼我飛跳的心臟,我不得不堵起耳朵,忙着趕路。在超級市場前面有個年輕的住持正在等我。我只好從耳朵上移下雙手。
“我到倉房去了,聽金木先生的兒子說你到這兒來了!”住持高聲叫道。我馬上看出,他和我一樣激動,只是方向不同而已——我是抑鬱得呼吸困難,他卻是興高采烈。“在翻寺院裏的倉庫時,我發現一份根所家寄存的文書。”
我從住持手裏接過了那個大號的牛皮紙袋。這紙袋紙質低劣,骯髒陳舊,令人回想起物資匱乏時期。大概是戰爭剛結束時母親將它存到寺里的。可是住持並不是為紙袋裏的東西而感到興奮的。
“阿蜜,這真叫人高興,真叫人高興!”住持放低聲音,一再嘮叨。“真是太叫人高興了!”
我沒想到住持會有這樣的反應,便用懷疑的目光盯住他。咀嚼着他話里的含義,我只好窘然地一聲不響。
“邊走邊說吧,好多人都在豎耳朵聽呢!”住持說罷,擺出與他平日裏城府頗深的模樣全然不同的斷然態度,急急地走到了前面。我隔着外衣按住心臟,跟在他後面。“阿蜜,這消息要是傳出去,恐怕整個日本的超級市場都要開始遭農民的搶啦!這樣的話,日本經濟體制的扭曲馬上就會大白天下,這時代可就要動蕩了!常聽人家說,再過十年,日本的經濟肯定要運轉失靈,可我們這些外行怎麼能看出來究竟從哪裏開始崩潰?可是突然之間,憤怒的農民們襲擊超級市場了!要是接下來有幾萬家超級市場一個一個遭到襲擊,這不等於是日本衰弱荒廢的經濟的問題的焦點被放大了一樣嘛!這挺有趣吧,阿蜜!”
“不過,山腳下對超級市場的襲擊,並沒有引起全國性的連鎖反應啊,不消兩三天,騷亂平息了,山腳的人們還不是重新落個窮困潦倒!”善良的書生住持那亢奮激動的情緒刺激了我,我便帶着幾近悲哀的沮喪反駁他。“我根本無意干預這次騷亂,可是我很清楚,阿鷹根本不是那種策劃有關時代發展進程大事的人!我只希望騷動以後,阿鷹不至於太凄慘孤立才好。但是,我是空懷這樣的希望,看來這一次,阿鷹肯定就會走投無路在劫難逃了!他讓山腳的所有人都分擔了一份‘恥辱’,所以他儘管後悔,但再也不能賴掉他當學運領袖的責任了吧?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麼把阿鷹引到了這步田地,可卻想不出任何站得住腳的理由。我只是覺得,在阿鷹的心裏有一條無法彌補的裂痕,因此我對他的所作所為絕不妄加干涉。可是,到底怎麼產生了這一條裂痕,我卻一直並不清楚。至少和阿鷹一起生活的時候,我們的白痴妹妹——哦,這你也知道——突然自殺以前,好像弟弟的心裏還沒有那條裂痕呢……”
我疲憊不堪,甚至覺得自己也參加了一整天暴動似的。同時,我也感到一種無限的悲哀,便閉口不言了。年輕的住持倒是默默地聽着我的講話,可我分明發現,在他沉靜善良面孔的皮膚下面,隱藏着的是貌似善良,實則冷漠如堅硬鎧甲般的面孔。不管怎麼說,他妻子跑掉以後,他竟然還能在眾口鑠金的山腳泰然處之,足見這男人的意志何其堅強。他根本不會贊同我的觀點,只是見我憂心如焚,便生憐憫,才默然不語的。我忽然想到,我僅僅擔心自己兄弟個人的命運,而住持卻不能不考慮山腳青年們共同的命運。石子路上絡繹不絕的男女老少依舊紛紛和氣地向住持和我微笑致意,我們沐浴在其中則如同彼此全然理解了一樣,並肩沉默地走過去。來到村公所前面的廣場時,住持不同我道別,卻這樣說道:
“山腳的青年們過去總是只盯着眼前無聊的瑣事,鬧得走投無路,無所適從。可是今天,他們要憑自己的力量戰勝更大的困難,要用自己的意志創造出無法收拾的事態,他們毅然將這一切擔在自己肩上,這多令人高興啊,真是太令人高興了!阿蜜,要是你曾祖父的弟弟還活着,我想他也會像阿鷹那樣乾的!”
石板路上的積雪一度被陽光曬得半消融了,現在又重新結冰,走上去越發危險。我耽心着我的心臟,急急地喘着氣低頭踏上石板路。這時,絳紅濃重的光影籠罩了我的周圍。自從降雪以來,這光影已經從山腳一帶全然消失,而今,它又重新返回。風吹散了薄雲,晚霞又出現在天空。這久未出現的光影,使冰壓雪封的灌木叢彷彿重又縫綴在地面上。我在灌木叢間趕路,一陣緊似一陣的冷風吹得我周身顫抖。在超級市場辦公室火爐的熱氣中微微發汗的皮膚現在已開始向寒風低頭。我完全曉得,籠罩在我身邊的絳紅色光影會在我毛骨悚然的臉上刻下怎樣的表情。我即使用雙手揉擦也無法除去凝固在那上面的東西,只好像一輛誤點的北方列車那樣,機械地向上爬行。一時間,一種巨大的徒勞感攫住了我:我永遠也走不到倉房中去了。然而抬起頭來,我看見倉房正在白雪皚皚的黑暗斜坡前面,赫然如同披着紅暈的一塊瀝青塊兒。在上房的門前,黑壓壓地聚集了一小群婦女。她們儼然一致脫卻了從超級市場流出,又一度流遍整個山腳的鮮艷服裝,恢復了舊日窪地的風俗。她們清一色穿上了暗藍色條紋的田間工作服,除了臉部以外,從頭頂到指尖裹了個嚴嚴實實密不透風。我一步到前庭,她們便像一群鴨子一樣一齊迴轉過頭,冷漠陰鬱地看着我,可馬上又轉臉朝向站在土間的我的妻子,開始異口同聲地傾訴起來。原來是她們這些“鄉下”婦女在請求扔掉第一天搶劫時鷹四所拍照片的底片。搶劫以後回到家,她們一跟丈夫或公公說起鷹四拍照的事,便立刻被強令來這兒要求將底片丟掉。她們大概是參加暴動后第一批開始後悔的人。
紫色的夕陽剎那之間便消失得乾乾淨淨。
“這全是阿鷹決定的呀。我沒法讓阿鷹改變主意。我根本沒有力量影響阿鷹的想法。阿鷹一向都是自己決定他要幹些什麼。”妻子用一種不帶抑揚的聲調,似乎有些厭煩但卻又是耐心地一遍遍重複着。
那一直像谷底地下水一樣不斷翻湧上來的誦經舞樂突然停止了。於是,一種尖厲的失落感,同磚紅色的晚霞一起埋到了漆黑森林裏的窪地中間。
“啊呀,啊呀,這可怎麼好喲!”那群年輕的農婦從心底感到困惑,一同嘆息起來,一時打斷了妻子的話。可是妻子卻根本無心改變話題。
“阿鷹定下來的事,我是要服從的!一切都是阿鷹來作主。阿鷹向來就是自己決定他要幹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