恥辱與懲罰

恥辱與懲罰

上午9點45分

天下着雨。諾斯坐在車裏,透過朦朧的擋風玻璃看着街對面他父母的棕色房子,房子在布魯克林的格蘭地。

我脫身了。他不知道我在這兒。

他不知道?

他在值班,我們有整個晚上,整個晚上。

聲音不斷響着,不肯逝去。整個世界都已經變了,再也不能用原來的眼光看它,人得聰明一點兒了。

撕開她的衣服,扯掉她的文胸,來一口她的酥胸,用牙齒咬咬她的乳頭,握住她饑渴、柔嫩、白皙的皮膚,捏她圓圓的屁股,讓她滿足我的慾望。狂亂、無法扼制的慾望。充斥全身的慾望。

房子的前門開了。

大雨漂泊,一個女人出來站在門廊上,走下台階,走到街的盡頭,雨傘遮住了她的臉。

是他的母親。他看了一下表,知道她要去哪兒。

一千聲的呻吟和尖叫。

一個街區以外,拐角的波蘭麵包房。

苦澀的秘密。

兩塊丹麥奶酪,也可能是一個巴布卡蛋糕。

不可扼制的慾望。

諾斯的筆頓在波特的自然歷史博物館雜誌封面上。封面上的頭骨在他的膝蓋上怒視着他。

是誰的臉讓基恩失常的?

他用另一支手握着電話,博物館的人終於回來了。“我是伯奇博士,”電話里突然傳出一個聲音:“恐怕您要找的東西已經還給收藏者了。”

“是誰?”

“您可能不信,不過有些收藏者不願意透露他們的姓名。”

諾斯不為所動,“我可以拿到搜查證。”

伯奇沒理會繼續說道:“探長,大都會發生的事情使得我們和它剛建立的合作關係終止了,也使得為我們提供展品的一些收藏者不再支持我們。”

那不是我的問題。“破壞犯罪現場的證據,是E級罪刑,要判處三到五年的監禁。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

“我需要找一位律師嗎?我們的保險人給我們的建議,我們和紐約警局你的同事聯絡過,我們完全按規定辦事,沒做錯一件事。”

諾斯沒時間玩兒。他不在意誰允許伯奇從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拿回他們的展品,也沒有人曾經屈尊告訴過他。

“我中午到。”諾斯說,“帶着搜查證。如果引起什麼不便,我想你一定會接受的。或者你往我辦公室發個傳真,告訴我誰擁有那個頭骨,我在哪兒能找到他。”

他聽到博物館館長不情願地拿筆記着,“還有別的嗎?”

是的,基恩看到了什麼?

“你還有什麼情況就都給我發過來吧。謝謝。”

諾斯告訴他傳真號,掛斷了電話。他看了看雨蒙蒙的街道,他母親回來了,拎着裝糕點的膠袋子。

她略顯疲倦,有些上了年紀,但是步履很從容,身材仍然很好,走起路來很端莊,五十二歲了,但穿着顯得年輕許多。諾斯現在才注意到,她是一個很吸引人的女人,他以前可沒注意過。

這使他緊張。

她摸着我的後頸。兩個人共同犯下的罪孽。

他從雜誌的夾頁中抽出那張紙,他生身父親的肖像畫。

我不能再拖了。

他等着她快走到房子跟前,下了車,下決心開始這個不可避免、折磨人的過程。

他大步朝街對面走去,雨很大。

雨似乎越來越大。

她渾身顫抖高聲尖叫。

雨水拍打着他的肩膀,順着後背流下來,敲打着他,似乎每一滴雨里都有天空無法承載的負擔。

他鎮定了一下自己,離她只有幾步遠。

“媽—”他說。

伊麗莎白諾斯聽出她兒子聲音有異,轉過身看着他,感到很害怕。

“吉米—”

一開始諾斯沒動。兩個人就這麼尷尬地看着對方,最後諾斯掏出畫像,雨落在上面,畫像像是一位正在哭泣的神,諾斯讓她看他們兩個都認識的這個人的臉。

“你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嗎?”

上午10點零四分

“我還以為你會去參加葬禮,是在布朗克斯?”

新聖雷蒙公墓在177大街。讓我對曼尼西維里奧的家人說什麼?“沒去,”他說。太尷尬了。

她把糕點放在一個白色碟子上,把膠袋扔進垃圾筐問:“你吃過了嗎?”

諾斯沒吱聲,看到她鞋上帶的雨水弄髒了褪了色的廚房地板。

“我們一直,一直在給你打電話。我們很擔心你。”

你和爸爸,還是你和他?“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她無法看着他,她朝窗外看着,她的丈夫穿着雨衣正在後院裏忙着什麼。

“總是感到時候不對。”

“他知道嗎?”

她想找個隙鑽進去,可是沒有,牆上就只有家庭照片。三代諾斯人都在紐約警局做過事,這一傳統就要完結了。

“他當然知道。”

“我伴隨着謊言長大。”

“兩位愛你的父母陪伴你長大。這是最重要的。”她快步走到後門旁一張小櫻桃木櫥櫃旁,從裏面拿出一個小木盒。

打開木盒,她拿出一包煙,手顫抖着,煙差點掉了。等終於把煙點着后,把煙盒藏在了衣服里說:“別告訴你父親。”

她還藏了什麼其他東西?他從來沒見過她吸煙。

“你以後就這樣看我了?”

“我怎麼看你?”

“你審判我。”

“有什麼好審判的?判我媽媽是他媽個婊子?”

她一個耳光抽過來,他感到臉上火辣辣的。而她也馬上就後悔了,忙不迭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他把她的手打到一邊。

她的聲音很輕,但話很硬。“你並不知道發生的事情,沒有權利看不起我。你不知道想維持住一段婚姻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因為你從來沒經歷過。”

“啊,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想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你做這樣的事,是他們的錯,是嗎,媽媽?”

“難道是我的錯?你父親酗酒,找妓女,他的那些借口—”

她在說謊。

“怎麼了,吉米?破壞了你爸爸在你心目中的英雄形象?他可沒告訴你那些人上門來找他。你不記得你五歲的時候過聖誕節,來了一位吉妮阿姨,給了你一輛紅色的小火車?她是你的那門子阿姨?那個妓女。”

諾斯只感到陣陣寒風吹來,很疼,一切都亂作一團。她似乎在可憐他。

“你不明白……”

“我只是要得到一點安慰,感到正常一些。但是我不怪你父親。你是我犯下的錯誤。”

諾斯忍受着,直視着她說:“那我對於爸爸又是什麼?他的懺悔?”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眼淚流了下來。“你是他的兒子。”

諾斯把畫像擺在她眼前說:“他叫什麼名?”

她拒絕看照片說:“如果他沒告訴你,那也許是他不想讓你知道。”

“太糟了。”

“他從沒出現在你的生活里。我們不能以後再談這個嗎?”她痛苦地說。

“我在抓一個殺人犯!”

他的母親搖搖頭,感到難以置信,把黑頭髮綁在腦後,鬢邊露出絲絲銀髮,頭髮沒全染黑。

她找了一個杯子,拿勺在一個咖啡罐里刮罐里的咖啡渣,不看她的兒子說:“他自稱塞維奇醫生。”

“他的名字是什麼?”

她為自己的無知笑了一下。“他從來沒告訴過我。那是我們之間的小遊戲。‘塞維奇醫生來看你了。’”她走到冰箱旁,一個能裝一夸脫的瓶子裏有牛奶。“他總是開着一輛閃亮的車,身上帶着好些錢來。”

塞維奇。那是我的名字,還是我的天性?(譯註:塞維奇Savage,小寫意為野蠻、兇殘。)

“你們兩個怎麼認識的?”

“我在餐館工作,他說他是外科醫生,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從來沒去過他工作的地方。”

“那他住的地方呢?”

“我不知道,我想是在上西區。我知道他有一張哥倫比亞大學的停車證,所以他經常在那一帶轉。”

哥倫比亞。基恩的母校。

“那他來這兒?”

他母親越來越不舒服,她脫下濕透的外衣,扔到一把餐椅的椅背上。“親愛的,曼哈頓有很多家旅館。”

諾斯幾乎不能自控。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一陣笑聲,殘忍、惡意的笑。他生來就是一個笑話。

“他現在在哪兒?”

他母親搖搖頭說:“自從你出生我就沒再見過他。”

“他知道有我嗎?”

“我想他不知道。”

她筋疲力盡,聲音很底的。她看了看窗外,找勺舀糖,“我得給你爸爸拿葯,他一顆也不能少。”

“我去拿。”

“你知道在哪兒?”

諾斯沒回答。

不過他母親在想着另一個問題,“我不明白,”她說,“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的?”

中午11點21分

葯櫃在衛生間水池上方的鏡櫃裏,一堆藥瓶藥罐,諾斯一眼就看了他父親吃的β-阻滯劑。

諾斯打開萘心安的藥瓶,摸出兩片葯,但是沒有馬上蓋蓋兒。

波特說它們可以扼制幻覺。

但是問題是:他想扼制它們嗎?

難道他能否認它們帶給他的答案嗎?

看到鏡子裏的自己,他後退了幾步,不敢看自己的眼睛。他一臉憔悴,臉色蠟黃,面頰上也不知是汗還是雨水,前額上竟然有兩個鋒利的,閃亮的黑角。

那頭公牛不在他體內了,它已經變成他了。

諾斯雙手顫抖,從瓶里取出幾粒葯,但是沒吃,他不敢吃。把葯放進了口袋裏,對自己說不能軟弱。

可是鏡子裏的他卻分明露出懷疑的神情。

他拿了葯悄悄下樓了,端起他父親的咖啡、丹麥奶酪來到後院。

他父親和藹地笑着,通常笑容總讓諾斯感到舒服,但是今天不行了。他面前鋪着一張報紙,他正在研究賽馬。

“看起來你的野餐要泡湯了,”諾斯說。

“啊,這點兒雨很搗亂。你一直在和你媽聊天?”他的重重的布魯克林語音似乎今天又重了許多。

“是的。”

他父親搖搖頭,打開小收音機。“生活,可真有意思。”

不要再感慨了。

“你知道我昨天看見誰了?比利莫德的小孩。”

諾斯說他不認識。

“你當然認識。艾迪莫德。他爸爸原來就住在聖雅豐修道院旁邊。我們以前總去那兒打棍子球,用掃帚把球揮來揮去,最後球就飛了。我們就對着修女們大喊,嗨,嬤嬤!能把球扔過來嗎?嗯,請您把球扔過來好嗎?”

諾斯想說那會兒還沒有他,但是忍住了。

他爸爸啜了口咖啡,他根本就不該喝咖啡,然後吃下他的β-阻滯劑。

他繼續說:“我們有一伙人,一個小團伙。比利住在鐵路公寓頂層的一個屋子裏。離阿斯特羅一個街區,離東河也很近。切克住在杜邦街。施瓦茲住在京斯朗道,他住那兒真好,我們經常可以去拉爾夫的糖果店。那間小不點糖果店,挨着拿桑道,就在格爾克紡織廠後身。兩分錢的糖棒,一杯杯的迪科西糖,我那會兒的女朋友喜歡撕掉蓋上的塑料糖紙,她還喜歡收集電影明星照片。

諾斯根本不知道他父親在說什麼,不過也沒關係。和他的噩夢比起來,這些是多麼美好的回憶,他母親講了他父親那麼多的劣跡,怎麼現在一點兒看不出?

難道這就是記憶的關鍵所在?一個人可以選擇留住哪些記憶。

“知道嗎?那會兒,港口熱鬧得很。”

那是五十年代。

“有來自全世界的貨輪。我們就跑到香蕉船上去,纏着碼頭工人要香蕉,賣了香蕉就跑到鷹街,那兒有一家自行車商店,兩塊五租一輛車,騎一個小時,隨便選車。我和比利總搶那輛黑色的,因為它跑得最快。

“然後我們就拚命地騎到古斯華特斯家,在德里格道,利奧那多街拐角。二樓,樓下是帕克酒吧餐廳,他媽媽叫它沙龍,還總嘀咕到那兒的女人。當然了,我們就是為了這個才擠在他家窗戶旁的。

他在報紙上又圈出幾項賽馬比賽,掏出打火機,點了一根煙,拔拔收音機換了個台。

諾斯感到這一切都很陌生,這個他叫做父親的人的歷史不是他的歷史。這是借來的。他說:“我一點兒都不知道這些。”

他父親看起來似乎很困惑地說:“你為什麼要知道?我們都過着不同的生活,兒子。”

可有時候不是。

“艾迪他父親還好嗎?”

“嗯,他六個月前死了。真糟糕。”

“是生病?”

“不是,艾迪說一天比利出去遛狗。一個傢伙就盯上了他,要搶他錢包。比利不想有什麼麻煩,他遞給了他。裏面有幾百元,那傢伙說,嗨,謝謝。然後就莫名其妙地用刀捅了他的脖子,當時,割斷了喉嚨,比利沒了。”

諾斯默然,人怎麼會這樣?

“兒子,你知道,我做了二十八年的警察。有些人天生就是那樣,這是他們的本性,沒人教他們。他們雖然活着,但實際上已經死了,他們天生就是邪惡的。”

諾斯點點頭,是這樣。

“但是那不是借口,他們沒權任意胡來,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要記住這一點。”

如果你不知道區別在哪兒,又能做什麼選擇?

他們聽着收音機,看着雨淅淅瀝瀝地下着。他父親咬了一口奶酪,喝幾口不該喝的咖啡。

“這傢伙讓你煩惱了。”

“是的,”諾斯說,“是的。”

“很好,這能讓你時刻精神着。不過,我向你擔保,兒子,不管他是瘋是傻,他都比你要多煩惱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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