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第二天早晨炮隊開炮的巨響聲吵醒了我。炮隊每天開炮兩次,振聾發聵,令人膽戰心驚。這時我聽見一輛卡車的開動聲,便穿上衣服,隨便喝了點咖啡,向汽車間走去。

汽車間裏有十輛被漆成灰色的救護車,機師們正忙着修理一部得換鋼環的車子。我走到車棚底下,開始我例行的工作,給每一部車子作一番檢查。一切都很好,我回到飯堂又喝了一杯咖啡,在這春意濃濃的早晨,心情不錯。因為少校給我的任務就是與這些救護車打交道。

我渾身髒兮兮地回屋洗刷。只見同屋雷那蒂已穿戴整齊,正等着我回來陪他去見他的心儀對象嘉芙蓮巴克萊小姐。我本來不打算去,經不住他的三寸不爛之舌之勸,答應梳洗一番后同去。出發之前,雷那蒂建議先喝幾杯格拉巴壯壯膽。兩杯下肚,方覺酒性很烈。

太陽開始下山,我們並肩穿鎮而行,沒多久便到了巴克萊小姐醫院所在地——一座德國人戰前蓋的大別墅里。老遠就看見巴克萊小姐與她的女伴在閑聊。彼此打過招呼后,巴克萊小姐與我攀談起來,雷那蒂與另一位護士邊說邊笑。

我倆的交談剛開始時很不融洽,相互較真。但當她談及男友在索姆戰役中犧牲的往事,不禁黯然神傷,我表示了同情。她,英格蘭人,是位身材高挑的姑娘,金黃色的頭髮,黃褐色的皮膚,灰色的眼睛,長得很迷人,也很有氣質。她有一位青梅竹馬的男朋友,他們彼此愛着對方,已訂婚八年。後來男友要為國去參軍,雖然她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仍支持着他,她成了一名軍隊護士,曾想像着有一天他的男友受了傷,她親自為他包紮的場景。天有不測風雲之時,男友在戰場上被敵軍的炮火炸得粉碎。男友給她留下了一根外邊包了皮的細藤條,而她總覺得沒能給他留下些什麼,哪怕是剪掉她一頭美麗的長發給他,抑或把自己的身體獻給他,只要是他想要的,她都願意給。

巴克萊小姐對戰爭抱着徹底的悲觀主義態度,總覺得哪兒都會垮的。我安慰她這兒不會垮,因為今年夏天打得不錯。為了避開這個令她傷心的話題,我們向雷那蒂和那位護士小姐弗格遜走去。

雷那蒂正問海倫,弗格遜小姐喜不喜歡意大利,身為蘇格蘭人的弗格遜,愛意大利甚於蘇格蘭。在四人的相互逗樂中結束了與巴克萊小姐的第一次會面。

回家途中,雷那蒂坦率地道出了他的心裏話,巴克萊小姐更喜歡我,我的心為之一動。

第二天下午,我隻身一人前去拜訪巴克萊小姐。但護士長告訴我巴克萊小姐正在上班,七點才下班。我們就用意大利軍隊,意大利語言聊了一會兒,行禮后,我轉身告辭,向軍事要地普拉伐橋頭堡走去。

這個地點原先被奧軍佔領,是奧軍的重點保護基地。後來意軍經過一番鏖戰奪了過來。

我把車留在山下,徒步走過浮橋。進了戰壕,只見戰壕里擠滿了人,一側放着作為求救信號的火箭。隔着鐵絲網看奧軍的陣地里沒有異樣動靜,我按原路返回。當車子行駛在一條窄路上時,兩個士兵攔住了車子,說敵軍正向我軍動用炮彈。正說著,一顆炮彈又落了下來,雖沒打中目標,但聞到了一股濃烈的炸藥味。

我開車回到了歇腳地,后又去了一趟巴克萊小姐那兒,她還在那兒上班。

匆匆吃過晚飯,我趕往英軍醫院所在地的別墅去。這時巴克萊小姐已下班,她正和弗格遜小姐坐在花園裏的一條長椅上開懷暢談。弗格遜小姐一見我來人,推說要去回幾封信,便知趣地走開了。

巴克萊小姐向我述說了她在軍隊裏生活的一些切身感受。她覺得作為一句志願救護隊隊員,她很難得別人的信任,他們總以一種不平等的眼光對待她。而且意大利人不允許女人挨近前線,她們都不出門,她感到很壓抑。我寬慰她說我可以經常去看她。我盡量避免談及戰爭這一話題,努力說一些愉快的事情,博得她一笑。

月景籠罩中的她更顯嫵媚,我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手,並順勢把她攬入懷中。她掙扎着,我想去吻她,被她狠狠地抽了一下嘴巴子。我知道我傷害了她,她在不停地抽泣。此時的我已徹底地清醒,誠心誠意地向她道歉,以求得她的原諒。她說她受不了不當班護士被人調情的感覺。

我知道,其實她的內心很脆弱,需要有個人去呵護她。而且,與如此嬌弱的女子調情,實在是一件出盡風頭的好事。我努力逗她開心,她的心也逐漸解凍,終於接受了我的吻,她哭着要我以後一定好好地待她,我雖在心裏罵了聲見鬼,但嘴巴卻連連應允。

把她送回別墅后,我也回到了住處。雷那蒂似乎讀懂了我臉上的笑容,酸溜溜地損我。我沒有去理會她,上了床。他仍然秉燭夜讀。

這兩天上前線救護站忙活,晚上回來時已很晚,直到第三天晚上才有機會脫身去看望巴克萊小姐。她在樓上,於是我便在醫院辦公室里耐心地等她下來。白天無聊,我觀賞起室內精緻的雕像來,但沒能從中體驗到絲毫的藝術快感。我便坐下,開始擺弄帽子以消磨時光,而後看見身上佩的槍,又勾起我練習槍法的一段滑稽回憶。時間悄然流逝,我時而看着地板,時而看看牆上的壁畫,等待着巴克萊小姐的出現。

當嘉芙蓮巴克萊小姐的身影出現在樓梯口時,我起身迎了上去。一聲淡淡的“晚安,亨利”,我感覺得到巴克萊小姐心情並不燦爛。我建議到外邊花園裏溜溜,巴克萊小姐沒有拒絕,在我之前出了門。

原來她一直在擔心我的安全。她不停地追問我這幾天都去哪兒了,為什麼不給她捎個口信。我推說時間緊迫。她問我是否還愛她,我違心地回答當然還愛着她。她開始隱入瘋瘋癲癲的狀態,讓我學着她的口吻說“我夜晚回來找嘉芙蓮”這句話。她說她是那麼的疼我,生怕我一去就永遠不回來。

看她這麼傷心,我親吻她。雖然我知道我內心並不愛她,只不過是一場遊戲而已,因為她總比妓女純潔,純真。

當兩個人都不知道該去哪兒時,我們在一張石凳上坐了下來。我握着她的手,但她不讓我用胳膊摟她。她顯得異常平靜,目不轉睛地看着地上的草。忽然她抬頭直望我的眼睛,並說該結束這場戀愛遊戲了。我頓時愣在那裏,被人一語說中心思的感覺真不好受。但我仍偽裝着自己,一遍遍地說著“我可是真心地愛你的啊。”

但今天晚上她似乎相當的理智,她的聲音也是冷冰冰的。她不允許我再稱呼她為嘉芙蓮小姐,她說聽着覺得滑稽。但她仍然覺得我是個不錯的孩子,並允許我以後可以繼續去看她,但不必再對她說愛她,她不想得一一份虛偽的愛。當我再一次想與她親密時,被她斷然地拒絕了。

看她順着門廊進屋后,我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別墅。我正脫衣服打算睡覺,雷那蒂從號稱玫瑰別墅的妓院回來了。他帶着一副慵懶的腔調問我上哪兒去了,我實話實說。他用一種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口吻向我宣佈,他犯不着跟英國人糾纏在一起。

第二天下午,我和一個叫阿爾多的司機接了一項按病歷卡把病人送往不同醫院的任務。天很熱,道路上滿是灰塵。我開車,每到一站,由阿爾多負責送卡片。

我坐在大卡車的高座上等候阿爾多。這時有一團兵從車身經過。他們一個個汗流浹背,有的還戴着鋼盔,由於鋼盔太大,幾乎遮住了整個耳朵。這團兵過去好久之後,又斷斷續續地迎來一些掉隊的散兵。他們全身沾着灰塵,一副疲憊的樣子。等掉隊的人都走完后,又來了一個士兵,他跛着腳走路。到我的車旁后索必靠路邊席地而坐。我下車跟他搭話。

原來他的腳有疝氣病。我問他為什麼不搭運輸車去醫院,他便開始大罵戰爭給他帶來的苦痛。他說中尉會罵他故意把疝帶弄丟。我雖然非常同情他,但不能讓他跟其他病人一樣被分配到不同的醫院接受治療,因為他沒有病歷卡。

送完了病人,我讓阿爾多開車,扶着那個發疝氣的士兵上了車。一路上,他問我對這場該死的戰爭有何看法,我強烈地表示了我對這場戰爭的不滿情緒。

一看我們要把他送回團隊裏去,他用幾近哀求的口氣要我們想法子把他送到別的地方去,因為他害怕上尉級醫官會責備他故意丟掉疝帶,他企圖希望病狀惡化一點,可以不用再上前線。

看着他一副對戰爭,對前線充滿厭惡的神情,我也開始幫他出謀劃策,如何才能避開前線。最後,我給他出了主意,讓他自己設法在路邊撞出個疙瘩,然後等我用完車子回來時送他上醫院。

於是他在中途便下了車。我們繼續上路完成使命。直至把最後一個傷員安全送到目的地。

我們開着空車返回,我沒有忘記曾對那位患疝氣的病人許下的諾言,把他帶到遠離前線的醫院療傷。但當我再一次碰見他時,場景很是讓人心酸,他正被兩個人抬一輛救護馬車。他無助地對我搖搖頭。他頭上的鋼盔已掉到地上,額邊的頭髮邊沿在流血,鼻子也擦破了一層皮,傷口上沾滿了灰塵。他大聲地告訴我他作出的犧牲沒用,他最終還是被部隊派來的人給接走了。

等我們回到別墅已是五點鐘了,我在洗車子的地方洗了個澡后便回房寫報告。忽然想起已經有好長時間沒給美國的親人寫信了。提起筆時地不知從何說起,最後給他們寄了幾張戰區的明信片以報平安。

在我看來,這場戰爭與我毫無關係,所以我堅信我不會死於這場戰爭。但我非常希望這場戰爭能早日結束,不論是勝還是敗。我還想像着有朝一日我能去奧地利周遊一趟,去西班牙飽覽名勝古迹,與嘉芙蓮相約在米蘭。那是多麼浪漫的事:在咖啡館吃完晚飯後,踏着夕陽的餘暉散步,然後一起去旅館共度良宵。想到這裏,我快速地直奔館堂,想吃完飯的早一點去找嘉芙蓮-巴克萊小姐。

飯堂里人聲鼎沸,大家邊吃飯邊說話。一位教士向我談起了他在美國受冤的一段往事。作為一個美國人,我只能裝作知道的樣子應付着,因為教士畢竟是個好人,雖然很不識趣。後來圍繞這個話題說話的人越來越多,最後才知是一個笑話而已。他們給我倒了一些酒,我喝了點,因為如果我不喝的話,大家會說我不夠親熱友善。隨後,我講了一些故事以饗眾人。大家拚命用酒灌我,教士也在一邊起鬨,非要我與巴錫一比高下。無奈之下,我倆開始以酒角逐。比賽到一半,我忽然想起要去找嘉芙蓮,便自認不如巴錫。這時雷那蒂也幫我圓場,說我確實有重要約會,這才擺脫了那群人。

雷那蒂知道我要去那裏,他勸我喝多了最好別去,我執意要去。他便回屋拿了一把烘焙過的咖啡豆給我解酒。我邀請他同去,他拒絕了。我告別他后,只身前往嘉芙蓮所在的別墅。

我在會客廳里等待嘉芙蓮下來,但令我失望的是,來人不是嘉芙蓮,而是弗格遜小姐。她說嘉芙蓮今晚不太舒服,不能下樓見我。我讓她轉告我對嘉芙蓮的關心,並許諾明天再來看她。

告別弗格遜后,我的心頭忽然浮上了空虛落寞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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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別了,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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