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1981年3月
司機將出租車停在路邊,好讓一大隊蘇聯吉普和裝甲車通過。坐在前排的塔里克向司機那邊靠過去,趴在他身上,用俄語大聲喊道:“請啊!請啊!”
有一輛吉普撳響了喇叭,塔里克報以一聲口哨,容光煥發的他高興地揮舞手臂。“多漂亮的槍啊!”他高聲說,“多麼棒的吉普啊!多麼了不起的軍隊啊!可惜你們連一群拿着彈弓的農民都打不過!”
車隊已經過去。汽車猛地向前一衝,重新上路了。
“還有多遠?”萊拉問。
“頂多一個小時,”司機說,“如果沒有更多的車隊和關卡的話。”
他們——萊拉,爸爸和塔里克——在這一天外出旅遊。哈西娜本來也想去,求了她父親,但他不肯答應。是爸爸提議出來玩的。儘管他薪水微薄,出來玩又需要很多錢,但他還是在這一天請了個司機。至於他們要去哪裏,他半點都沒跟萊拉透露,只說要去的那個地方很有教育意義。
那天早上,他們五點就出發了。萊拉坐在窗邊,看着車外的景色從峰頂覆蓋著白雪的山脈變成沙漠、峽谷,再變成被太陽烤得乾裂的、盤踞在地面上的大岩石。一路上,他們經過一些用茅草搭成屋頂的泥屋和散落着一捆捆小麥的田地。萊拉時不時還能見到游牧部落的黑色帳篷,安扎在塵土飛揚的泥地上。更為常見的是被燒毀的蘇聯坦克和墜毀的直升飛機的殘骸。她心裏想,這就是艾哈邁德和努爾的阿富汗了。原來真的發生過一場戰爭,就在這兒,在這些鄉下地方。喀布爾沒有戰爭。喀布爾大體上平安無事。在喀布爾,如果不是那些時不時爆發的槍聲,如果不是行人路上總是有蘇聯的士兵在吸煙,街道上總是能見到蘇聯的吉普搖搖晃晃地前進,戰爭可能也只是一段傳聞而已。
他們又通過兩個關卡,來到一座峽谷,這時早晨已經過半。爸爸讓萊拉從座位上趴過來,指着遠處幾堵看上去年代久遠的紅磚牆。
“那個叫紅城。原來是一座堡壘。九百年前,人們蓋了它,用來保護峽谷免遭外來的侵略。13世紀的時候,成吉思汗的孫子向它發起進攻,但他陣亡了。然後成吉思汗親自出馬,把它給毀了。”
“兩位小朋友,這就是我們國家的歷史啦,絡繹不絕的侵略者,”司機把煙灰彈出窗外,說,“馬其頓人。薩珊人。阿拉伯人。蒙古人。現在是蘇聯人。不過我們就像那邊聳立的城牆。傷痕纍纍,看上去一點都不漂亮,但依然屹立着。我說的沒錯吧,老兄?”
“確實沒錯。”爸爸說。
半個小時后,司機讓車停了下來。
“走吧,你們兩個,”爸爸說,“到外面來看看。”
他們下了車。爸爸指着遠處,“在那邊。快看。”
塔里克張大了嘴巴。萊拉也一樣。當時她覺得自己就算再活一百歲,也不可能再看到這麼壯觀的東西了。
她見過這兩尊大佛的照片,但它們極其龐大,高高聳起,規模之宏偉遠遠超出她先前的想像。大佛是在一片被陽光曬得發白的石壁上被開鑿出來的,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們;萊拉想像將近兩千年之前,它們也是這樣俯視着路過這座峽谷的絲綢之路上的商旅。兩尊大佛的兩旁,峭壁上還有無數個洞穴。
“我覺得自己很渺小。”塔里克說。
“你們想爬上去嗎?”爸爸說。
“爬上那兩尊佛像?”萊拉問,“我們可以爬上去嗎?”
爸爸笑了起來,伸出他的手。“走吧。”
塔里克爬得很吃力,他只能一邊扶着萊拉,一邊扶着爸爸,三個人沿着蜿蜒而狹窄的昏暗樓梯一點點向上爬。一路上,他們看到很多陰影憧憧的洞穴,還有向四面八方伸出的隧道,蜂巢似的分佈在峭壁上。
“當心你們的腳下,”爸爸說。他的聲音產生了很大的回聲。“地面很崎嶇。”
在有些地方,這條樓梯通向大佛藏身的洞穴。
“別往下看,孩子們。一直往前看就好了。”
向上爬的時候,爸爸告訴他們,巴米揚曾經是昌盛繁榮的佛教中心,後來在九世紀的時候,它落進了信奉伊斯蘭教的阿拉伯人手裏。這兒的砂岩峭壁過去是很多和尚的家園,他們在峭壁上鑿開洞穴,當成自己的住所,也供過往的香客暫住。爸爸說,這些和尚在洞穴的牆壁和洞頂上繪了很多美麗的畫。
“有一段時間,”他說,“有五千個和尚在這些洞穴中隱居修行。”
他們登頂的時候,塔里克幾乎喘不過氣來。爸爸也在喘息。但他眼裏閃爍着興奮的光芒。
“我們站在他的頭頂,”他邊說,邊用手帕擦額頭。“那邊有一個神龕,我們可以站在那邊瞭望。”
他們沿着那條崎嶇的懸道走過去,並排站着,爸爸在中間,俯視着下方的峽谷。
“快看這個!”萊拉說。
爸爸笑了起來。
下方的巴米揚峽谷遍佈着長勢繁茂的農田。爸爸說它們是綠色的冬小麥和紫花苜蓿,也有一些是土豆。田地四周是高聳的白楊樹,中間縱橫交錯的是溪流和溝渠,幾個細小的女性身影蹲在岸邊洗衣服。爸爸指着一片水稻田和幾乎沒有種植什麼作物的山坡。已是入秋天氣,萊拉能夠看見一些人穿着顏色鮮艷的束腰外衣,站在泥磚屋的屋頂上晾曬穀物。通往城裏的大路兩旁也種着白楊樹。路的兩邊有小店鋪、茶館和在路邊給人剪頭髮的理髮師。萊拉的眼光越過小山村,越過河流和溝渠,看到一片低矮的褐色土丘,光禿禿的;而在這片土丘之外,在阿富汗的一切之外,是白雪覆頂的興都庫什山脈。
所有這一切上方,是一碧如洗、萬里無雲的天空。
“真安靜。”萊拉吸着氣說。她看得見細小的綿羊和馬匹,但聽不到它們的咩咩聲和哞哞聲。
“在我的記憶中,這裏一直是這樣的,”爸爸說,“寂靜。祥和。我希望你們來感受一下。但我也希望你們來看看祖國的遺產,孩子們,來了解它豐富的過去。你們知道的,有些東西我可以教你們。有些東西你們可以從書本上學到。但有些東西,怎麼說呢,得你們親自去見識和體會。”
“看。”塔里克說。
他們看見一隻老鷹在村莊上空翱翔。
“你帶媽媽來過這裏嗎?”萊拉問。
“哎,來過很多次。在你兩個哥哥出生之前。後來也來過。你媽媽當時很喜歡外出探險,也很……活潑。她以前簡直是我見過最活潑、最快樂的人。我告訴你,萊拉,我跟她結婚,就是因為她笑口常開。我被她的笑聲虜獲了。毫無抵抗之力。”
萊拉心中泛起一陣溫情。從那時候起,她將會永遠記得爸爸的這副樣子:手肘放在岩石上,雙手托着下巴,頭髮被風吹得零亂,眼睛在陽光下眯成一條縫,一往情深地回憶着媽媽。
“我想去看看那些洞穴。”塔里克說。
“當心點。”爸爸說。
“我會的,親愛的叔叔。”塔里克的聲音回蕩着。
萊拉看到下方遠處有三個男人,在一頭系在籬笆上的耕牛旁邊聊天。他們身邊的樹已經開始換顏色了,樹葉是赭色的、鮮黃色的、猩紅色的。
“你知道嗎,我也想那兩個男孩。”爸爸說。他的眼睛泛起了淚花。他的下巴在顫抖。“我也許……說到你媽媽,她的歡樂和悲傷都很極端。她掩飾不了。她向來是個真情流露的人。至於我,我想我不一樣。我傾向於……但它也讓我心碎,那兩個男孩的死。我也懷念他們。我沒有一天不……真難過,萊拉。真的很難過。”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鼻樑。等到試圖再次開口時,他已經泣不成聲。他咬緊嘴唇,等待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看着她。“但我還有你,這讓我很高興。每一天,我為了你而感謝真主。每一天。有時候,在你媽媽心情最糟糕的那些日子裏,萊拉,我覺得你就是我的一切。”
萊拉將爸爸拉過來,靠在他的胸膛上。他好像有點吃驚——跟媽媽不同,他很少用肢體語言表達感情。他匆匆在她額頭上印了一個吻,然後尷尬地把她推開。他們就這樣站了一會兒,俯視着巴米揚峽谷。
“我雖然深愛這片土地,但我想終究有一天,我會離開它的。”爸爸說。
“去哪呢?”
“哪都行,只要能夠擺脫過去。我想最先考慮的是巴基斯坦。再過一年吧,也許兩年。等我們的手續辦好。”
“然後呢?”
“然後,嗯,外面的世界可大了。也許去美國吧。靠近海邊的某個地方。比如加利福尼亞。”
爸爸說美國人是慷慨的民族。他們會用錢和食物幫助他們度過難關,直到他們能夠自立。
“我會找工作,幹上幾年,等存夠錢了,我們就開一家阿富汗餐廳。不是什麼高級餐廳,我跟你說,就是一個小地方,幾張桌子,一些地毯。也許可以掛幾幅喀布爾的照片。我們將會讓美國人嘗到阿富汗的美味。就憑你媽媽的手藝,我看他們排隊會排到馬路上去。
“還有你,你當然要繼續上學了。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讓你得到良好的教育,絕對是我們的頭等大事,先上高中,然後上大學。不過在你空閑的時候,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幫忙打打雜,寫菜單啦,給客人倒茶水啦,諸如此類的事情。”
爸爸說他們的餐廳將會承辦生日宴會、訂婚儀式和新年聚會。它將會變成一個供那些和他們一樣逃離戰爭的阿富汗人聚會的地方。每到深夜,當所有客人走了、做完清掃工作之後,他們會坐在空桌子旁邊喝茶,他們三個人,他們會很累,但為他們的好運氣而心懷感激。
爸爸說完之後,他安靜了下來。他們兩人都不再說話。他們知道媽媽哪兒都不願意去。當艾哈邁德和努爾還活着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想到要離開阿富汗。如今他們殉難了,收拾細軟逃難變成了更加糟糕的行為,那是背叛,是對他們的兒子作出的犧牲的否定。
你怎麼可以這樣想呢?萊拉彷彿聽到她在說,他們的死對你來說什麼也不是嗎,表哥?惟一能讓我覺得安慰的是,我知道自己走在這片他們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土地上。不。你別想了。
而她不走,爸爸也不會離開,這一點萊拉很清楚,即使媽媽現在既不像是她的母親,也不像是他的妻子。為了媽媽,他會像他下班回家之後彈開外套上的麵粉一樣,把自己的白日夢拋開。所以他們會留下來。他們會留下來,直到戰爭結束。而且不管戰爭結束之後發生什麼事情,他們都會留下來。
萊拉記得媽媽有一次對爸爸說,說她嫁了一個沒有信念的男人。媽媽不明白。她並不明白,其實她自己就是他生命中最為堅定不移的信念。中午到了,他們吃了水煮蛋、土豆和麵包;午飯後,他們來到一條水聲潺潺的溝渠旁邊,塔里克在岸上的一棵樹下面打盹。他把外套整整齊齊地疊成枕頭,雙手交叉在胸口,呼呼睡去。司機到村裡去買杏仁。爸爸坐在一株粗壯的金合歡樹下面看着一本平裝書。萊拉知道那本書,他曾經讀給她聽。它講的是一個叫聖地亞哥的老人抓住一條大魚的故事。等到他安然返航時,他獲得的那條大魚已經沒什麼剩下的了,鯊魚已經把它撕成碎片。
萊拉坐在小河邊,雙腳浸泡在冰冷的河水中。在她頭頂,蚊子嗡嗡叫,三葉楊的花絮飄來飄去。一隻蜻蜓在旁邊飛舞。萊拉看見它的翅膀上閃耀着太陽的光芒,嗡嗡地從一片草葉飛向另一片草葉。蜻蜓的翅膀反射出紫色、綠色、橙色的光線。小河彼岸,一群本地的哈扎拉男孩從地面上拾起晒乾的小塊牛糞,將牛糞丟進系在他們背上的粗麻袋。不知道從哪兒傳來一聲驢叫。發動機突突開動的聲音。
萊拉又想起了爸爸的小小夢想。靠近海邊的某個地方。
在大佛上面,她有些話沒跟爸爸說: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讓她為他們走不成而高興。她會懷念吉提和她那張緊繃的、真誠的臉龐,是的,她也會想起哈西娜,懷念她那肆無忌憚的笑聲和到處尋人開心的作風。但是,最重要的是,萊拉非常清楚地記得,在塔里克離開她去加茲尼的那四個星期中她的日子變得多麼難熬。她非常清楚地記得在沒有他的日子裏,時間過得有多麼慢,她自己有多麼心煩意亂。她如何能夠忍受永遠和他分離?
在這個自己的哥哥被炮彈炸得粉身碎骨的國家,也許像她這樣如此渴望和某個人相處是毫無意義的。但萊拉總是忍不住想起塔里克扛着他的假腿向卡迪姆走去的畫面,然後,世界上再也沒有能讓她覺得更有意義的事情了。
六個月後,1988年4月,爸爸帶着一個驚人的消息回家。
“他們簽署了協定!”他說,“在日內瓦。官方簽署的!他們要走了。再過九個月,阿富汗再也看不到蘇聯人了!”
媽媽在床上坐起來。她聳聳肩。
“可是蘇聯的政權還在,”她說,“納吉布拉是蘇聯的傀儡總統。他又不會倒台。不,戰爭將會繼續。這不是戰爭的結束。”
“納吉布拉的日子不會長久的,”爸爸說。
“他們要走了,媽媽!他們真的走了!”
“你們兩個如果想慶祝就慶祝吧。但我的心將不會安寧,直到*****在喀布爾這裏舉辦勝利的遊行。”
說完之後,她又躺下了,蓋上了毛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