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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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時候——今晚可以算一次——喬·佩特羅尼慶幸自己是在航空業的維修部門,而不是在營業部門工作。
他在觀察人們忙着在飛機底下和四周挖土的時候,忽然起了這個念頭。
這時,陷在泥淖里的墨航噴氣機還堵塞着三○號跑道。
在佩特羅尼看來,航空公司的營業人員——他把所有第一線職員和行政人員統統歸在這一類里——都是些一吹就鼓起來的橡皮人,他們象賭氣的孩子一樣總是擠別人。可是,佩特羅尼深信工程和維修部門的人的舉止則是象個很有見地的成年人。維修人員(喬常常說)即使受雇於相互競爭的航空公司,為了大家的好處,工作時總是密切合作,非常融洽,互通情報、經驗,甚至秘密。
喬·佩特羅尼有時私下對朋友透露說,這種非正式的合作的一個例子就是彙集情報,非正式地供大家參考。這種情報是通過各航空公司召開的會議定期傳達給維修人員的。
佩特羅尼的老闆,同大多數有定期航班的大航空公司一樣,每天舉行電話會議,或者叫做“情況通報”。開會時,通過遍及大陸的閉路電話網把各地區總部、基地和場站聯結起來。情況通報由總辦事處的一個副總裁主持,實際上是對過去二十四小時內航空公司運行情況進行檢查和交流情報。整個航空公司的高級人員自由坦率地交換意見。場區和營業部每天各自通報情況;維修部門也一樣。佩特羅尼認為後者是至為重要的。
維修工作期間(佩特羅尼每周只參加五天),場站逐一彙報工作。如果前一天的維修工作因機械上的原因而耽誤了,管事的就要對此負責。誰也不會去找什麼搪塞的借口。佩特羅尼常說,“如果你出了漏子,直說就是了。”
設備出了事故或故障,再小也得彙報;其目的在於集思廣益,防止再發生這種情況。下星期一的會上,佩特羅尼將報告今晚處理墨航707型客機的經驗,並根據其最後結果,談談他成功或失敗的地方。每天的討論會是嚴肅認真的,因為一般來說維修人員都是精明能幹的強手,他們知道誰也唬不了誰。
每次正式會議結束之後,就開始非正式會議。這種會議一般不讓高級管理人員知道。佩特羅尼等人會同與之競爭的航空公司的維修部門的夥伴們互通電話,就有關每天的會議情況交換意見,互通看來有用的情報。他們對情報是極少保密的。
如遇緊急情況——特別是影響安全的情況——也用同樣的辦法在航空公司之間挨個傳下去,而且不得過夜。譬如說,如果但爾泰航空公司的DC-9型飛機在飛行中轉子葉片出了故障,使用DC-9型飛機的東方航空公司、環球航空公司、大陸航空公司和其他公司在幾小時之內就得到通知;這種情報有助於防止其他飛機出現類似的故障。事後還能拿到解體的發動機照片和技術報告。如果他們要求的話,其他航空公司的領班和機械師可以去看一看出故障的部件和發動機的任何其他損壞情況,以增長他們的見識。
象佩特羅尼這樣的有來有往的人往往說,如果互相競爭的航空公司的營業和管理部門要商量什麼事情的話,它們的人很少到對方的總部去,而只在中立地點會面。相形之下,維修人員到競爭者的地盤去的時候,總是確保互相提供方便和互相幫忙的。平時,如果一個航空公司的維修部門出了事,其他公司的維修部門一定儘力相助。
今晚,佩特羅尼得到了這第二種形式的幫忙。
自從設法把陷在泥里的噴氣機從三○號跑道旁邊挪走的最近一次嘗試開始后的一個半小時裏,佩特羅尼的幫手幾乎多了一倍。開始時只有墨航那幾個地勤人員,加上環美他自己手下的一些人。眼下同他們一起不停地挖掘的有勃拉尼夫、泛美、美國和東方航空公司的地勤人員。
各路新來的人馬乘坐五花八門的航空公司汽車陸續到達,這說明佩特羅尼正在處理的問題已經通過空港的非正式渠道迅速傳開了,其他航空公司的維修部門不等人家來叫就紛紛出動。這使佩特羅尼得到安慰,心裏很是感激。
儘管又來了幫手,佩特羅尼原來估計一小時的準備工作早已超過。在客機主起落架前面挖兩條溝,鋪上厚木板,這個工作在不斷地進展——不過,進展得很慢,因為幹活的人不時要去躲躲風雪,暖和一下身子。湊合用來躲雪和取暖的地方是兩輛地勤人員的大轎車。人們邊上車,邊搓手揉臉。由於刺骨的寒風還一個勁地橫掃覆蓋著雪的機場,他們的手和臉都凍得麻木了。
大轎車和其他車輛,包括卡車、掃雪設備、一輛燃料槽車、五花八門的後勤小汽車和一輛轟鳴的電源車仍然擠在附近的滑行道上,它們大都裝有車頂信號燈,燈在一閃一閃地發亮。整個現場燈火通明,在四周一片漆黑之中,雪地反射出來的亮光,形成一片白色。
各六英尺寬的兩條溝已經從巨型噴氣機的主起落架處朝前上方伸展到更堅實的地面,佩特羅尼估計飛機可以依靠自己的動力開上去。溝的最深處的積雪下面是一攤爛泥,原先那架客機就是因為一時飛偏而陷在這裏頭的。眼下,爛泥和雪水混在一起,但由於兩條溝朝上延伸,不那麼粘了。比這兩條溝淺一些和窄一些的第三條溝已經挖好,供前輪通過時用。飛機一開上比較堅實的地面,就可離開三○號跑道,而眼下飛機的一扇機翼正好伸到跑道上方。到時,也就可以輕易地把飛機弄到旁邊的滑行道堅實的路面上了。
現在準備工作已接近完成,下一步的成敗就全看飛機駕駛員的本領了。
他們還在“波音707”的駕駛艙里等着,居高臨下地看着下面種種活動。他們要弄准需要用多少馬力才能安全地推動飛機往前走,而不致讓飛機機頭向下,而機身翹了起來。
佩特羅尼來到現場后,大部分時間都同其他人一起揮鏟挖溝。對他來說,不活動是難受的。他有時也希望有機會把身體練練好;雖然他離開業餘拳擊場已有二十多年,但體力要較大多數比他年輕好幾歲的人都好。航空公司的地勤人員見到驕傲自大、身體結實的佩特羅尼同他們一起幹活都很高興。他一邊領着大家干,一邊哄着別人干……“加油,小夥子,不然的話,我們就成了掘墓人,你就是個死屍。”……“瞧你們這些傢伙老往那大轎車跑,倒是象你們在車裏藏了個女人似的。”……“如果你再支着鏟子休息,傑克,你准象羅得的老婆那樣凍得硬邦邦的(據《舊約·創世記》記載,羅得是亞伯拉罕的侄子,他同妻子一起逃離覆滅的所多瑪城,可是當她回首一看,自己卻變成了鹽柱。譯者注)。”……“夥計們,我們一定要趁這架飛機還沒有過時之前把它弄走。”
喬·佩特羅尼一直還沒有同機長和第一駕駛員講過話,他把這事交給他來到之前負責指揮的墨航領班英格蘭姆去做。英格蘭姆已經用飛機上的內部電話,把下面進行的情況告訴了駕駛員。
這會兒,那個維修部主任直起腰,把鏟子塞給英格蘭姆,並吩咐道,“再有五分鐘就得幹完。你們準備好后,人和卡車都離開現場。”他指了指那架全被雪覆蓋的飛機。“這傢伙一出來,准象開香檳酒的塞子一樣。”
英格蘭姆點了點頭。他縮在派克大衣里,還象早先那樣凍成一團。
“這件事你辦,”佩特羅尼說,“我去同飛上天的小夥子們談談。”
幾個小時以前從候機樓那邊推過來讓受困的乘客下機的老式舷梯還靠在機頭附近。喬·佩特羅尼登上舷梯,踩着深深的積雪,鑽進了乘客前艙,朝前面的駕駛艙走去——他鬆了一口氣,邊走邊點着他那形影不離的雪茄煙。
駕駛員的座艙舒適安靜,同外面風雪交加的嚴寒竟是兩個天地。一台通訊用的無線電播送着商業電台的輕音樂。身穿襯衫的墨航第一駕駛員看見佩特羅尼進來,就把無線電關掉,音樂頓時停了下來。
“不用關嘛!”身材魁梧的維修部主任象只公狼狗那樣抖動着全身,雪片從他衣服上紛紛落下來。“逍遙自在一下也沒有什麼錯。反正我們沒指望你們下來動鏟子。”
座艙里只有第一駕駛員和機長。佩特羅尼記得有人說過隨機工程師已經同女乘務員和乘客一起到候機樓去了。
機長是個身材結實、膚色黝黑的人,很象安東尼·奎恩(常演印第安人的電影明星。譯者注)。他坐在右側的座椅上轉過身來,態度生硬地說,“我們有我們的工作,你有你的工作。”
他的英語講得很地道。
“是啊!”佩特羅尼承認。“不過問題是我們的工作不但給打亂了,而且加重了。全是別人造成的。”
“如果你指的是這兒出的事,”那個機長說,“老天爺!你不是說我故意把飛機開到爛泥里吧!”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佩特羅尼扔掉嚼壞了的雪茄煙,又叼起一支,把它點着。“可是飛機還陷在泥里。我們再試一次,我看這次我們非得把它弄出來不可。要是弄不出來,飛機就會陷得更深;我們大家,連你也在內,也就陷得更深了。”他朝機長的座位點了點頭。“可不可以讓我坐在那兒,把飛機開出去?”
機長的臉一陣通紅。不管哪家航空公司,沒有一個人會象喬·佩特羅尼那樣對四條杠杠的機長說話那麼隨便的。
“不行,謝謝,”機長冷冷地說。他本可以回答得更狠一點,只是這時他因自己竟然陷入如此困境而感到十分尷尬。他估計明天到了墨西哥城,他還得挨他的航空公司總駕駛員一頓難堪的臭罵。他火冒三丈,心想:
JesucristoyporlaamordeDios.(西班牙文:看在上帝的份上,饒了你。譯者注)
“外面那麼多人拚死拚活地干,凍得半死,”佩特羅尼還是堅持己見。
“現在要把飛機弄出來可不那麼容易。這事我以前干過。也許你還是讓我來。”
墨航的機長這下可發火了。“我知道你是誰,佩特羅尼先生,我聽說別的人都沒辦法,而你可能有辦法幫我們脫離這個地方。所以我完全相信你持有滑行飛機的執照。不過,我得提醒你,我們這兒有兩個人持有飛行執照。我們領工資就是干這份差事的。因此,我們一定要堅守駕駛崗位。”
“那隨你的便!”喬·佩特羅尼聳了聳肩膀,接着用雪茄煙指了指方向舵踏板。“不過,我一發令,你就得把油門完全開着。我是說一直開着,可別害怕。”
他離開座艙時,兩個駕駛員都氣鼓鼓地瞪着他,可是他正眼也不瞧一下。
外面的挖溝工作已經停了,剛才一直在幹活的人,有些又到地勤人員的大轎車裏取暖去了。除了要用來起動發動機的電源車外,轎車和其他車輛都開走了,同飛機保持一定的距離。
喬·佩特羅尼隨手關上身後的前艙門,下了舷梯。那個領班把派克大衣裹得更緊了,他報告說:“一切準備完畢。”
佩特羅尼想起他的雪茄煙還點着,於是猛抽了幾口,把雪茄扔到雪地里,任它熄滅。他朝那些無聲無息的噴氣發動機比劃了一下。“好了,把四台引擎都發動起來。”
好幾個人開始從地勤人員的大轎車裏回來。四個人用肩膀頂着飛機旁邊的舷梯,把它推開。那個領班迎着大風喊道,“準備發動!”另外兩個人隨即按他的命令開始工作。
其中一個人跑到停在飛機前面的電源車旁。他戴一副電話耳機,插頭插在機身上。另外一個人拿着閃光信號棒,朝前走到駕駛員從上面可以看得見的地方。
喬·佩特羅尼戴着一頂借來的安全帽,同那個戴耳機的地勤人員在一起,其他的地勤人員紛紛從躲風雪的大轎車裏跑下來,想看看下一步該怎麼辦。
在座艙里駕駛員做完了檢查工作。
在他們的下方,地上那個戴耳機的地勤人員開始按噴氣發動機的發動程序進行操作。“可以發動!”
停了一會兒,傳來機長的聲音:“準備發動,加壓送風!”電源車上的鼓風機送出一般壓縮空氣,推動了第三號發動機內氣輪機的起動器。空氣壓縮機的葉片轉了起來,越轉越快,發出呼呼的響聲。速度達到百分之十五時,第一駕駛員加進航空汽油。燃料一點着,朝後噴出一股濃煙,發動機保持運轉,發出一陣低沉的轟鳴聲。
“可以發動第四號。”
第四號發動機跟着第三號發動。這兩台發動機的發電機不斷充電。
接着又傳來機長的聲音。“改用發電機。切斷地面電源。”電線從電源車上方落下。“斷電完畢。可以發動第二號。”第二號發動機保持運轉。這時已經發動了三台發動機,四周一片轟隆隆的聲音。發動機後面揚起一股股雪花。第一號發動機點火,保持運轉。
“斷風。”
“斷風完畢。”
接着壓縮空氣管道滑落,領班把電源車開走了。飛機前面的強光燈移向一側。
維修部主任佩特羅尼同呆在機身前部附近的地勤人員換了耳機。他戴上電話耳機同駕駛員通話。
“我是佩特羅尼。你們上面準備好了,就把飛機開出來。”
機頭前方的那個地勤人員舉起信號棒,準備引導飛機出溝后,沿一條弧形的路滑動,這條路正對着喬·佩特羅尼的方向,也已經準備好,可供使用。
地勤人員都隨時準備跑開,以防那架707型飛機以出乎預料的高速度衝出泥淖。
佩特羅尼蹲在前輪附近。如果飛機動得快,他也有被撞倒的危險。所以他把一隻手靠近對講電話的插銷處,隨時準備拔掉。他緊盯着主輪,注意它是否向前滾動。
電話里傳來機長的聲音。“我這就加大油門。”
噴氣發動機的速度頓時加快。飛機在一陣滾雷般的轟鳴聲中晃動,連機身下的地面都顫動起來。可是輪子依然紋絲未動。
佩特羅尼雙手護着對講電話的話筒說,“加大馬力!開足油門!”
發動機的聲音只稍為大了一點。可以看到輪子向上動了一動,但還沒有向前滾動。
“他媽的!開足!”
發動機保持着原來的速度達幾秒鐘之久,接着驟然降低。對講電話里傳來機長的聲音,他用挖苦的語氣說,“佩特羅尼,對不起,要是我開足油門,這架飛機非倒立不可。那可就不是陷在泥里的707,而是一堆廢銅爛鐵了。”
維修部主任一直在觀察着現在又一動不動的起落架的輪子和周圍的地面。“出得來,聽我的就是了。只要有膽量開足馬力就行了。”
“你有膽量是你的事!”機長頂了回來。“我這就關掉發動機。”
佩特羅尼朝對講電話大聲嚷道,“讓發動機急速運轉!我就上去!”他在機頭下面邊往前走,邊着急地打手勢讓人把舷梯重新擺好。可是沒等舷梯推過來,四台發動機一下子都停了。
他走進座艙時,兩個駕駛員都在解開座椅上的安全帶。
佩特羅尼責備道,“你們害怕了!”
機長的反應異乎尋常地溫和。“可能是吧!也許這是我今晚所乾的最聰明的一件事。”他正式提出:“你的維修部收不收這架飛機。”
“收!”佩特羅尼點了點頭。“我們接過來了。”
第一駕駛員看了看錶,在飛行日誌上作了記錄。
“不管你用什麼辦法把這架飛機弄出來,”那個墨航的機長說,“你的公司一定會同我的公司聯繫的。Buenasnoches。(西班牙語:晚安。譯者注)”
那兩個駕駛員把厚大衣的領子扣緊後走了。喬·佩特羅尼迅速對儀錶和操縱數據作了一次例行檢查。過了一分多鐘,他跟在駕駛員後面下了舷梯。
墨航的領班英格蘭姆在下面等着。兩個駕駛員正快步走向一輛地勤人員的大轎車。領班朝那個方向點了點頭,“他們對我也是這樣,不開足馬力。”
他喪氣地朝飛機的主起落架比劃了一下。“所以上回飛機陷得很深;而這次卻還要深。”
佩特羅尼擔心的正是這種情況。
英格蘭姆拿着電燈,佩特羅尼鑽到機身底下察看起落架的輪子;它們又回到爛泥和雪水裏,比先前又陷進了幾乎一英尺深。他拿過電燈,往機翼下面照了照,四個發動機的罩子離地面更近了,令人擔心。
“現在除了用龍門吊外,沒有什麼別的辦法。”英格蘭姆說。
那個維修部主任斟酌了一下情況,搖了搖頭。“我們還有最後一次機會。再挖一點,把溝通到輪子現在的位置上,然後再開動發動機。不過這一次一定要由我來開。”
四周依然狂風怒吼,大雪紛飛。
英格蘭姆冷得一個勁地發抖,他半信半疑地承認,“我看你是大夫,還是你來比我強。”
喬·佩特羅尼笑了笑。“要是我弄不動它,我也許就得把它毀了。”
英格蘭姆朝留下的那輛地勤人員的大轎車走去,把人叫出來;另一輛車已把墨航的駕駛員送到候機樓去了。
佩特羅尼盤算一下:他們還得再干一個小時,才能再試一次,看能不能把飛機弄動。所以三○號跑道還不能使用,至少還要等那麼長的時間。
他走到他那輛裝有無線電的座車,向空中交通指揮塔作了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