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誰都不是一座島嶼,自成一體;每個人都是那廣袤大陸的一部分。如果海浪沖刷掉一個圖塊,歐洲就少一點;如果一個海角,如果你朋友或你自己的莊園被衝掉,也是如此。任何人的死亡使我受到損失,因為我包孕在人類之中。所以別去打聽喪鐘為誰而鳴,它為你敲響。①

約翰堂恩

①引自英國玄學派詩人約翰堂恩(JohnDonne1571或1572-1631)於一六二三年寫的《祈禱文集》第十七篇。

第一章

美國青年羅伯特·喬丹在大學裏教授西班牙語,對西班牙有深切的感情。他志願參加西班牙政府軍,在敵後搞爆破活動。為配合反攻,他奉命和地方游擊隊聯繫,完成炸大橋任務。

他匍匐在樹林裏褐色的、積着一層松針的地上,交叉的手臂支着下顎;在高高的上空,風在松樹梢上呼嘯而過。他俯躺着的山坡坡度不大,再往下卻很陡峭,他看得到黑色的柏油路蜿蜒穿過山口。沿柏油路有條小河,山口遠處的河邊有家鋸木廠,攔水壩的泄水災夏天的陽光下泛着白光。

“那就是鋸木廠么?”他問。

“就是。”

“我記不得了。”

“那是你離開這兒以後造的。老鋸木廠還在前面,離山口很遠。”

他在地上攤開影印的軍用地圖,仔細端詳。老頭兒從他肩后看着。他是個結實的矮老頭兒,身穿農民的黑罩衣和硬邦邦的灰褲子,叫上是一雙繩底鞋。他爬山剛停下來,還在喘氣,一手擱在他們帶來的兩隻沉重的背包的一隻上面。

“這麼說從這裏是望不到那座橋了。”

“望不到,”老頭兒說。“這山口一帶地勢比較平坦,水流不急。再往前,公路拐進林子不見了蹤影,那裏地勢突然低下去,有個挺深的峽谷---”

“我記得。”

“峽谷上面就是那座橋。”

“他們的哨所在哪兒?”

“你看到的鋸木廠那邊有個哨所。”

這個正在研究地形的年輕人從他褐色的黃褐色法蘭絨襯衫口袋裏掏出望遠鏡,用手帕擦擦鏡片,調整焦距,目鏡中的景象突然清晰,連鋸木廠的木板都看到了,他還看到了門邊的一條長板凳,敞棚里的圓鋸,後面有一大堆木屑;他還看到一段把小河對岸山坡上的木材運下來的滑槽。小河在望遠鏡里顯得清澈而平靜,打着漩渦的水從攔水壩瀉下來,底下的水花在風中飛濺。

“沒有崗哨。”

“鋸木房裏在冒煙,”老頭兒說。“還有晒衣服上掛着衣服。”

“這些我見到了,但看不到崗哨。”

“說不定他在背陰處,”老頭兒解釋說。“那兒現在挺熱。他也許在我們看不到的背陰那頭。”

“可能。另一個哨所在哪裏?”

“在橋下方。在養路工的小屋邊,里山口五公里的里程碑那裏。”

“這裏有多少士兵?”他指指鋸木廠。

“也許有四個加上一個班長。”

“下面呢?”

“要多些。我能探聽明白。”

“那麼橋頭呢?”

“總是兩個。每邊一個。”

“我們需要一批人手,”他說。“你能召集多少?”

“你要多少,我就能召集多少,”老頭兒說。“這一帶山裡現在就有不少人。”

“多少?”

“一百多個。不過他們三三五五分散開了。你需要多少人?”

“等我們勘察了橋以後再跟你說。”

“你想現在就去勘察橋嗎?”

“不。現在我想去找個地方把炸藥藏起來,要用的時候再去取。我希望把它藏在最安全的地方,假如可能的話,離橋不能超過半個小時的路程。”

“那簡單,”老頭兒說。“從我們現在要去的地方到橋頭全都是下坡路。不過,我們現在要去那兒倒得很認真地爬一會山哪。你餓嗎?”

“餓,”年輕人說。“不過,我們過後再吃吧。你叫什麼名字?我忘了。”他竟把名字都忘了,這對他來說是個不祥之兆。

“安塞爾莫,”老頭兒說。“我叫安塞爾莫,老家在阿維拉省的巴爾科城。我來幫你拿那隻背包。”

這年輕人是個瘦高個兒,張着閃亮的金髮和一張飽經風霜日晒的臉,他穿着一件曬得褪了色的法蘭絨襯衫,一條農民的褲子和一雙繩底鞋。他彎下腰去,一條胳膊伸進背包皮帶圈裏,把那沉重的背包甩上肩頭。他把另一條胳膊伸進另一條皮帶圈裏,使背包的重量全壓在背上。他襯衫上原先被背包壓住的地方還是汗濕的。

“我把它背上啦,”他說。“我們怎麼走?”

“咱倆爬山。”安塞爾莫說。

他們被背包壓得彎下了腰,在山坡上的松樹林裏一步步向上爬,身上淌着汗。年輕人發現林中並沒有路徑,但是他們繼續向上攀登,繞到了前山,這時跨過了一條小溪,老頭兒踩着溪邊石塊穩健地向前走去。這時,山路更陡峭,爬山更艱難了,到後來,溪水似乎是從他們頭頂上一個平滑的花崗石懸崖邊上直瀉下來,於是老頭兒在懸崖下停了步,等着年輕人趕上來。

“你行嗎?”

“行,”年輕人說。他大汗淋漓,因為爬了陡峭的山路,大腿的肌肉抽搐起來。

“在這裏等我。我先去通知他們。你帶了這玩意總不希望人家朝你開槍吧。”

“當然不希望,”年輕人說。“路遠嗎?”

“很近。怎麼稱呼你?”

“羅伯托(這是本書主人公羅伯托喬丹的名字的西班牙語讀法的音譯。),”年輕人回答。他卸下背包,輕輕地放在溪邊兩塊大圓石之間。

“那麼就在這兒等着,羅伯托,我回來接你。”

“好,”年輕人說。“難道你打算以後走這條路到下面橋頭嗎?”

“不。我們到橋頭去得走另一條路。那條路近一些,比較容易走。”

“我不想把這東西藏得離橋太遠。”

“你瞧着辦吧。要是你不滿意,我們另找地方。”

“我們瞧着辦吧,”年輕人說。

他坐在背包旁邊,看着老頭兒攀登懸崖。這懸崖不難攀登,而且這年輕人發現,從老頭兒不用摸索就找到攀手地方的利落樣子看來,這地方他已經爬過好多次了。然而,待在上面的人們一向小心翼翼地不讓留下任何痕迹來。

這年輕人名叫羅伯特·喬丹,他餓極了,並且心事重重。挨餓是常有的事,但擔心卻不常有,因為他對自己出的處境一向並不在意,並且他憑經驗知道,在這一帶開展敵後活動是多麼容易。假如你有個好嚮導的話,在敵後活動也好,在他們防線中間穿插也好,都不是難事。問題只在於如果被敵人抓住,事情就不好辦了;此外,就是判斷可以信任誰的問題。你要麼完全信任和你一起工作的人,要麼絲毫也不信任,在這方面你必須作出決定。這些都不使他發愁。但是還有別的問題呢。

這個安塞爾莫一直是個好嚮導,他走山路的本領真了不起。羅伯特·喬丹自己也是走山路的能手,但是,他從黎明前跟着他走到現在,他知道這老傢伙能夠使他走得累死。除了判斷力,羅伯特·喬丹事事都信得過這個安塞爾莫。他還沒機會考驗這老頭兒的判斷力,不過,反正這一回應該由他自己來負責作出判斷。不,他不愁安塞爾莫,而炸橋的事也見不得比許多別的事更難辦。隨便什麼樣的橋,只要你叫得出名稱他都會炸,各種大小和結構的橋,他都炸過。即使這座橋比安塞爾莫所介紹的大兩倍,這兩隻背包里的炸藥和裝置也足夠把它全炸掉。他記得一九三三年徒步旅行到拉格蘭哈去的時候曾走過這座橋,戈爾茲①前晚在埃斯科里亞爾城外一幢房子的樓上曾給他念過關於這座橋的資料。

“炸橋本身沒有什麼了不起,”戈爾茲當時說,用鉛筆在一張大地圖上指着。燈光照在他那有傷疤的光頭上。“你懂嗎?”

“是,我懂。”

“根本不算一回事。僅僅把橋炸掉只能算是一種失敗。”

“是,將軍同志。”

“應該做到的是根據發動進攻的時間,在指定的時刻炸橋。你當然明白這一點。這就是你的權利,這就是你的任務。”

戈爾茲看看鉛筆,然後用它輕輕地敲敲牙齒。

羅伯特·喬丹什麼也沒說。

“你明白,這就是你的權利和你的任務,”戈爾茲接著說,對他點點頭。他這時用鉛筆敲敲地圖。“那就是我的責任。那也正是我們無法做到的。”

“為什麼,將軍同志?”

“為什麼?”戈爾茲氣憤地說。“你經歷過好多次進攻,還問我為什麼?有什麼能保證我的命令不被變動?有什麼能保證這次進攻不被取消?有什麼能保證這次進攻不被推遲?有什麼能保證實際發動進攻的時間和預定時間相差不超過六個小時?有過一次按計劃進行的進攻嗎?”

“如果指揮進攻的是你,就會準時發動,”羅伯特·喬丹說。

“我從來也指揮不了,”戈爾茲說。“我只是發動而已。但我就是指揮不了。炮隊不是我的。我必須提出申請。即使他們有的東西也從沒按照我要求的給我。那還是最小的事情。還有別的呢。你知道這些人的作風。沒必要詳談。總是出問題。總有人干擾。你得了解這一點。”

“那麼什麼時候炸橋呢?”羅伯特·喬丹問。

“在進攻開始之後。進攻一開始就炸,不能提前。這樣,增援部隊就不能從那條路上開上來。”他用鉛筆指着。“我必須肯定那條路上來不了援兵。”

“什麼時候進攻?”

“我會告訴你的。但是你只能把日期和時間當作一種可能性的參考。你必須在那之前準備就緒。進攻開始后就炸橋。明白嗎?”他用鉛筆指着。“他們增援兵力只能進攻那條路。他們只能從那條路把坦克、大炮一直卡車開到我發動攻擊的山口。我必須肯定橋要炸掉。不能提前,不然的話,如果進攻推遲,他們就可以把橋修好。那可不行。進攻開始的時候,就必須炸掉,我必須有充分把握。崗哨只有兩個。跟你一起去的那人剛從那裏來。據說他非常可靠。你就會明白的。他在山裏有人。你需要多少人,就要多少。儘可能少用人,但要夠用。我不必對你說這些事情了。”

“怎樣才能斷定進攻已經開始了呢?”

“進攻將由整整一師兵力發動。現有飛機轟炸作為準備。你耳朵不聾吧?”

“那麼,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當飛機礽炸彈的時候,進攻就開始了?”

“你不能老是這樣理解,”戈爾茲說,還搖搖頭。“但是這一次,你可以這樣看待。這是我佈置的進攻。”

“我不懂了,”羅伯特·喬丹說,“老實說我不喜歡這個任務。”

“我也不是分喜歡。你要是不願承擔,現在就說。要是你認為自己幹不了,現在就說。”

“我干,”羅伯特·喬丹說。“我去干,沒問題。”

“我要知道的就是這一點。”戈爾茲說。“那就是橋上不能有任何東西通過。那一點要絕對保證。”

“我懂。”

“我不喜歡要求人做這種事情,並且用這種方式做,”戈爾茲接著說。“我不能命令你幹這種事。我明白猶豫我提出的條件,你將被迫幹些什麼。我已經仔細解釋過了,為的是要你明白,要你明白種種可能遇到的困難和任務的重要性。”

“如果橋炸了,你們怎樣向拉格蘭哈推進?”

“等我們攻佔山口,就着手把橋修起來。這是一次十分複雜而漂亮的軍事行動,象以往一切軍事行動那樣複雜而漂亮。這計劃是在馬德里制訂的。這是維森特羅霍,那位失意的教授的又一傑作。我佈置這次進攻,象歷來那樣是在兵力不足的情況下進行的。儘管如此,這是一次大有可為的軍事行動。我為這次行動比往常感到更為樂觀。把橋炸掉之後,這一仗是可能大勝的。我們能拿下塞哥維亞。看,我來指給你看這是怎麼回事。你看到嗎?我們的目標可不是這次進攻的山口的頂端。我們要守住它。我們的目標在遠遠的那邊。看-在這裏-象這樣-”

“我還是不知道的好,”羅伯特·喬丹說。

“好,”戈爾茲說。“這樣,你到那邊就可以少一點思想負擔,是嗎?”

“我即使不去那邊也不想知道。那樣,不管發生什麼事,泄露情況的不會是我。”

“確實是不知道的好,”戈爾茲用鉛筆敲敲前額。“有好多次我也希望自己不知道。但是你必須知道的有關橋的是,你知道了嗎?”

“是。那我知道。”

“我相信你知道了,”戈爾茲說。“我不再向你發表講話啦。我們現在來喝點酒吧。話說得不少,我很口渴了,霍丹同志。你的姓氏用西班牙語念起來很有趣,霍丹同志。”

“‘戈爾茲’用西班牙語是怎麼念的,將軍同志?”

“‘霍茨’,”戈爾茲露齒笑了,從喉嚨深處發出這聲音,就像患了重感冒咳痰似的。“‘霍茨’,”他聲音嘶啞地說。“‘霍茨將軍同志’。假使我早知道‘戈爾茲’在西班牙語裏是這樣念的,我來這裏打仗以前就給自己另外取個好一點的名字了。我明知道要來指揮一個師,隨便取什麼名字都可以,可是竟取了‘霍茨’。‘霍茨將軍’,現在要改已經太遲了,你喜歡partizan工作嗎?”

“有時候。”

“你炸這座橋,可最好不要說什麼‘有時候’啊。得,咱們別再嘮叨這座橋啦。關於這座橋,你現在相當清楚了。我們非常認真,所以才能開些大玩笑。聽着,你在火線另一邊有很多姑娘嗎?”

“沒有,沒時間花在姑娘身上。”

"我不同意。任務越不正規,生活也就越不正規。你的任務太不正規。還有,你得把頭髮理一理。”

“我的頭髮理得很合適,”羅伯特·喬丹說。要他象戈爾茲那樣把頭髮剃光才見鬼呢。“沒有姑娘,我該思考的事情已經夠多啦,”他陰鬱地說。

“我該穿什麼樣的制服?”羅伯特·喬丹問。

“什麼制服都不用穿,”戈爾茲說。“你的頭髮理得很不錯。我是在逗你。你跟我很不一樣,”戈爾茲說著有斟滿了兩人的酒杯。

“你思考的事情從來不僅僅是姑娘。我根本不思考。幹嗎要思考呢?我是將軍。我從來不思考。別引誘我去思考吧。”

有個師部的人員坐在椅子上,正在研究製圖板上的一張地圖,這時用一種羅伯特·喬丹聽不懂的語言對戈爾茲大聲地說了些什麼。

“閉嘴,”戈爾茲用英語說。“我想開玩笑就開。正因為我很認真,才能開玩笑。現在把酒喝了就走吧。你懂了嗎,呃?”

“是,”羅伯特·喬丹說。“我懂了。”

他倆握了手,他敬了禮,出來上了師部的汽車,老頭兒等在裏面,已經睡著了。他們乘這輛車一路經過瓜達拉馬鎮,老頭兒仍在睡覺,再順着上納瓦塞拉達的公路,來到登山俱樂部的小屋,羅伯特·喬丹在那兒睡了三小時才出發。

那是他最後一次會見戈爾茲的情景,戈爾茲有着一張永遠曬不黑的白得出奇的臉,鷹一樣的眼睛,大鼻子,薄嘴唇,剃光的頭上有着一條條皺紋和傷疤。明天晚上,部隊將集合在埃斯科里亞爾城外黑魅魅的公路上,長長兩行車在夜色中裝載着步兵;配備沉重的士兵爬上卡車;機槍排把他們的槍支抬上卡車;坦克順着墊木開上裝坦克的長平板車;在深夜把一師兵力拉出去,調動佈置,準備進攻山口。他不願想這些事。那不是他的事。那是戈爾茲的事。他只有一件事要做,那才是他應該考慮的,而且必須把它計劃得清清楚楚,把所有的情況都估計到,不能發愁。發愁和恐懼一樣糟糕。這隻會使事情更難辦。

這是,他坐在小溪邊,望着山石間清澈的水流。他發現溪水對面有一簇稠密的水田芥。他涉過小溪,拔了兩把,在水流中把根上的泥洗凈,然後返身坐在背包旁,吃着那乾淨而涼爽的綠葉和鮮嫩爾帶辣味的莖梗。他跪在溪邊,把系在腰帶上的自動手槍挪到背後,免得弄潮。他兩手各撐在一塊岩石上,附身去和溪水。溪水冷徹骨髓。

他撐起身體,轉過頭來,看見老頭兒正在懸崖上爬下來。和他一起的還有一個人,也穿着這地區幾乎成為制服的農民黑罩衣和深灰色褲子,腳上是一雙繩底鞋,還背着一支卡賓槍。這人光着腦袋。兩人象山羊般靈活地從懸崖上爬上來。

他們向他走來,羅伯特·喬丹站起身。”你好,同志,“他對背卡賓槍的人說,並且微微一笑。”你好,“對方勉強地說。羅伯特·喬丹望着這個人滿是鬍子茬的大臉。這張臉盤差不多是滾圓的,腦袋也是圓圓的,緊挨在肩膀上。兩隻眼睛小而分得很開,一雙耳朵小而緊貼在腦袋上。他身子粗壯,高五英尺十英寸左右,大手大腳,鼻子破裂過,嘴角一邊被刀砍過,橫過上唇和小頜的刀疤在叢生的鬍子中露了出來。

老頭兒對這個人點點頭,微微一笑。”他是這裏的頭兒,“他露齒笑着說,然後屈起雙臂,彷彿要使肌肉鼓起來似的。他以一種半帶嘲弄的欽佩神情望着這個背卡賓槍的人。”一條好漢。“

“我看得出來,”羅伯特·喬丹說,又笑了笑。他不喜歡這個人的神情,心裏沒有一丁點兒笑意。

“你有什麼可以證明你的身份?”背卡賓槍的人問。

羅伯特·喬丹把別住衣帶蓋的安全別針解開,從法蘭絨襯衫的左胸袋裏掏出一張折好的紙,交給這個人,這個人攤開證件,懷疑地看看,在手裏翻弄着。

羅伯特·喬丹看出他原來不識字。

“看這公章,”他說。

老頭兒指指印鑒,背卡賓槍的人端詳着,把證件夾在手指間翻來翻去。

“這是啥公章?”

“你以前從沒見過?”

“沒有。”

“有兩個,”羅伯特·喬丹說。“一個是S.I.M-軍事情報部。另一個是總參謀部的。”

“對,那個公章我以前見過。不過在這裏要我說了才算數,”對方陰鬱地說。“你包里藏的什麼?”

“炸藥,”老頭兒神氣地說。“昨晚我們摸黑越過了火線,今天一整天,背着這炸藥走山路。”

“我用得着炸藥,”背卡賓槍的人說。他把證件還給羅伯特·喬丹,上下打量着他。“對。炸藥對我很有用。你給我帶來了多少?”

“我帶來的炸藥不是給你的,”羅伯特·喬丹平靜地對他說。“炸藥另有用處。你叫什麼名字?”

“這跟你有什麼相干?”

“他叫巴勃羅,”老頭兒說。背卡賓槍的人陰鬱地望着他們倆。

“好。我聽到過很多誇你的話,”羅伯特·喬丹說。

“你聽到關於我的什麼話?”巴勃羅問。

“我聽說你是個了不起的游擊隊長,你忠於共和國,並用行動證實了你的忠誠,你這個人既嚴肅又勇敢。我給你帶來了總參謀部的問候。”

“你這些話是從哪裏聽來的?”巴勃羅問。羅伯特·喬丹注意到這個人一點也不吃馬屁。

“從布伊特拉戈到埃斯科里亞爾,我都聽說,”他說,提到了火線另一邊的整個地區。

“布伊特拉戈也好,埃斯科里亞爾也好,我都沒熟人,”巴勃羅對他說。

“山脈的另一邊有很多人從前都不是住在哪裏的②。你是哪裏人?”

“阿維拉省人。你打算用炸藥幹什麼?”

“炸毀一座橋。”

“什麼橋?”

①西班牙於一九三一年四月十四日推翻君主制,成立共和國。一九三六年二月十六日的國會選舉中,以共產黨、共和黨左派等為中堅力量的人民陣線取得了壓倒多數,成立聯合政府。在德國和意大利的公開武裝支持下,佛朗哥將軍於七月十八日在西屬摩洛哥發動叛亂,西班牙法西斯組織長槍黨等右派集團及各地駐軍紛起響應,很快就佔領了西班牙西北及西南部。八月十四日,叛軍攻陷西部邊境重鎮巴達霍斯,南北部隊在此會師,整個西部都落入叛軍之手,就集中兵力進攻首都馬德里。十一月初,四支縱隊兵臨城下。這時形勢非常危急,共和國政府被迫於十一月九日遷東部地中海邊的瓦倫西亞。內戰爆發后,德意源源不絕地提供飛機、大炮、坦克等軍需及武裝人員直接介入,英法卻在“不干涉政策”的名義下對西班牙實行封鎖。國際進步力量在各國共產黨的領導下積極支援西班牙政府,在法國成立由志願人員組成的國際縱隊,於十月正式西班牙參戰,和英雄的首都人民一起,在馬德里保衛戰中起了積極的作用,馬德里巍然不動。本書故事發生在第二年五月,地點是馬德里西北的瓜達拉馬山區,改山脈為西南-東北向,叛軍佔領着各山口,並在山頂有一道防線,但防線后深山中有幾個游擊小組在展開敵後活動。這是政府軍司令戈爾茲將軍正計劃向該山區發動強攻,目的在突破敵人防線,收復山後重鎮塞哥維亞。本書主人公美國志願軍羅伯特·喬丹奉命進山,和游擊隊取得聯繫,配合此次進攻,完成炸橋任務。

②由於國內戰爭,很多擁護共和國政府的人從敵占區投奔到瓜達拉馬山脈東南政府軍控制的地區去。

“那是我的事。”

“如果橋在這個地區,那就是我的事。你不能在緊挨你住的地方炸橋。你住在一個地方,就只能到另一個地方去活動。我這兒的事我了解。在這兒能帶上y8inian沒死掉的人了解自己的事。”

“這是我的事,”羅伯特喬丹說。“我們可以一起商量,你願意幫我們拿背包嗎?”

“不,”巴勃羅說,搖搖頭。

老頭兒突然轉過身,用一種羅伯特喬丹勉強能聽懂的方言,迅速而憤怒地對巴勃羅說話。彷彿是在朗誦克維多的詩篇。安塞爾莫這時是在說古卡斯迪語①,大意是這樣的:“你是野獸嗎?是呀。你是畜生嗎?一點不錯。你有頭腦嗎?不,沒有。我們這次來,要乾的是重要透頂的事,可你呢,只求不驚動你自家住的地方,把你自己的狐狸洞看得比人類的利益海中。比你同胞的利益還要緊。我操你的祖宗。把背包提起來。”

巴勃羅把頭低了下去。

“人人都得根據實際情況干他力所能及的事,”他說。“我住在這裏,就到塞哥維亞以外活動。你要是在這一帶山裡搞什麼名堂,我們就會被敵人從這裏趕出去。我們只有在這一帶山裡按兵不動,才待得下去。這是狐狸的原則。”

“是啊,”安塞爾莫尖刻地說。“這是狐狸的原則,可是我們需要的是狼。”

“我比你更像狼啊,”巴勃羅說,羅伯特喬丹看出他會拿起那個背包的。

①克維多(1580-1645):西班牙作家,著有諷刺文、流浪漢小說及詩歌等。阿維拉省及塞哥維亞省屬古卡斯蒂爾地區,其方言至今帶有古風。

“唏,嗬,”安塞爾莫衝著他說,“你居然跟我比誰更象狼,我六十八啦。”

他往地上唾了一口,搖搖頭。

“你有那麼大年紀嗎?”羅伯特喬丹問,看到暫時不會鬧騰了,就想法使氣氛放鬆些。

“到七月份滿六十八歲。”

“我們能活到七月份就好了,”巴勃羅說。“我來替你背這個包,”他對羅伯特喬丹說。“另一個讓老頭子背。”他現在的口氣不是陰鬱的,而幾乎是傷心的。“這老頭子力氣大着哪。”

“我來背一個,”羅伯特喬丹說。

“不,”老頭兒說。“讓這另一個大力氣的傢伙背吧。”

“我來背,”巴勃羅對他說,在他的憂鬱神情中間包含着一份憂傷,使羅伯特喬丹忐忑不安。他理解這種憂傷,在這裏看到使他發愁。

“那麼把卡賓槍給我,”他說。巴勃羅遞給了他,他把槍被宰背上。兩人在他前面帶路,他們笨重地用雙手雙腳攀登那花崗石懸崖,翻過山脊,來到樹林中一片綠色的空地。

他們沿着這片小草地的邊緣走去,羅伯特喬丹如今不帶背包,輕鬆地邁開了大步;卸下了沉甸甸的、使人出汗的重荷,肩上換上硬邦邦的卡賓槍,令人愉快。他注意到這裏有幾處地方的草被牲口啃掉了,地上還有釘過系馬樁的痕迹。他看得出草地上有一條牽馬到小河邊去飲水時踩出來的小徑,和幾匹馬的新鮮糞便。他想:他們是晚上把馬兒栓在這裏吃草、白天把它們隱藏在樹林裏的。我不知道這個巴勃羅有多少匹馬兒。

他現在想起了無意間看到過巴勃羅的褲子在膝蓋和大腿部分被磨得油光鋥亮。他想:我不知道他有沒有馬靴,還是穿了那種麻鞋騎馬的。他一定有一大套裝備。他想:可是我不喜歡他那份憂傷。那種憂傷不是好兆。那是人們在撒手不幹或者背叛前所表現出的憂傷。那是一種出賣別人之前流露出來的憂傷。

在他們前面的樹林裏,有匹馬在嘶叫,那時只有些許陽光從那稠密得幾乎不見天日的樹頂灑下來,他看到了用繩子繞在褐色的松樹樹榦上圍成的馬欄。他們走近去,馬兒都吧腦袋朝着他們,馬欄外一棵樹下放着一堆馬鞍,用油布遮蓋着。

他們走前去,背包的兩個人停下了腳步,羅伯特喬丹知道他應當把馬兒讚美一番。

“不錯,”他說,“這些馬兒真漂亮。”他轉身向巴勃羅。“你還有一支配備齊全的騎兵隊哪。”

繩欄里有五匹馬:三匹栗色馬,一匹白鬃栗色馬和一匹鹿斑馬。羅伯特喬丹先把他們通盤掃了一眼,然後一匹馬加以區分,仔細打量。巴勃羅和安塞爾莫都知道它們有多少優點。巴勃羅這時驕傲地站着,臉上的憂傷消失了幾分,親切地注視着馬兒,而老頭兒的神態彷彿表示這些馬都是他親手突然創造出來的奇迹。

“你看這些馬怎麼樣?”他問。

“都是好馬呀,”巴勃羅說。“你識馬嗎?”

“識。”

“那可不壞,”巴勃羅說。“你看得出其中有一匹有點毛病嗎?”

羅伯特喬丹明白這個不識字的人現在才真的在檢查他的證件啦。

這些馬兒仍舊都抬起了頭望着這個人。羅伯特喬丹從馬欄的兩道繩子之間鑽進去,拍拍鹿斑馬的屁股。他往後靠在繩欄上看着馬屁在裏面兜圈子,又挺直了身子對他們打量了一回,等它們站停了,他彎下腰,從繩子之間鑽出來。

“白鬃栗色馬靠那邊的一條後腿有點瘸,”他告訴巴勃羅,眼睛並不瞧着他。“有隻蹄裂了,如果蹄鐵釘的合適,不會馬上出毛病,可是在硬地上多走路,就會垮掉。”

“我們弄到它的時候,馬蹄就是這個樣子,”巴勃羅說。

“你最好的馬兒,那匹白額栗色種馬的炮骨上部有個腫塊,我可不喜歡。”

“那沒關係,”巴勃羅說。“那是三天前它撞出來的。要是礙事,早就出毛病了。”

他揭開油布,露出了馬鞍。有兩幅普通的牧人馬鞍,類似美國西部牧牛郎用的馬鞍;一副十分華麗的牧人馬鞍,皮面上有手工精印的花紋,配着一副厚實的有腳背蓋的馬鐙;還有兩幅是軍用的黑皮馬鞍。”我們殺了兩個民防軍,“他解釋軍用馬鞍的來歷。”那是大收穫哪。“”他們在塞哥維亞到聖瑪利亞德爾雷亞爾的那段路上從馬上下來。他們下馬來查看一個趕車人的身份證。我們相伴法殺了他們,沒有損傷馬兒。“”你們殺了很多民防軍嗎?“羅伯特喬丹問。”殺過幾個,“巴勃羅說。”殺了人而不上嗎的只有這兩個。“”在阿雷瓦洛炸火車的是巴勃羅,“安塞爾莫說。”那是巴勃羅趕得。“”有個外國人參加了我們,是他動手炸的,“巴勃羅說。”你認識他嗎?“”他叫什麼名字?“”我記不得了。名字古怪得很。“”他相貌是怎麼樣的?“”金頭髮白皮膚,向你一樣,不過個子沒你高,張着一雙大手和一個斷鼻樑。“”卡希金,“羅伯特喬丹說。”興許是卡希金。“”對,“巴勃羅說。”那個名字古怪得很。大概是這個名字。他後來怎麼樣了?“”他在四月里死了。“”誰都免不了一死,“巴勃羅沮喪地說。”我們大家的收場都是這樣。“”那是大家的結局,“安塞爾莫說。”人總是這樣結局的。你這是怎麼啦,夥計?你肚子不舒服嗎?“”他們十分強大,“巴勃羅說。他好像在自言自語。他沮喪地望着那些馬兒。”你們不明白他們有多強大。我發現他們越來越強大,裝備越來越好。物資越來越充裕。我這裏呢,卻只有這些馬兒。我能盼望什麼呢?被人追捕,死去,沒別的啦。“”人家追你,可你也在追人家呀。“安塞爾莫說。”不,“巴勃羅說。”再也不是這樣了。要是我們離開這山區,我們又能去哪裏?能回答我這個問題嗎?現在能去哪裏?“”西班牙有的是山地。離開了這裏,還有格雷多斯山②可去哪。“”我才不去呢,“巴勃羅說。”我被人追乏啦。我們在這裏不錯。如果你在這裏炸了橋,我們就要被人追捕。如果他們知道我們在這裏,用飛機來搜索,就會發現我們。如果他們派摩爾人③來搜索,就會找到我們,我們就得走,這一切叫我厭煩了。你聽見了嗎?“他轉向羅伯特喬丹。”你,一個外國人,有什麼權利到我這裏來吩咐我得做什麼?“”我沒有吩咐你非做什麼不可,“羅伯特喬丹對他說。”你以後會的,“巴勃羅說。”瞧那兒。那就是禍根子。“

他指指他們剛才看馬時卸在地方的那兩個沉重的背包。看到了馬爾似乎勾起了他這滿腹的心事,爾看到了羅伯特喬丹識馬,似乎使他健談了。他們三人這時站在繩欄邊,斑斑陽光落在那匹栗色種馬的皮毛上。巴勃羅望望它,接着用腳碰碰沉重的背包。”這就是禍根。“”我只是來執行任務的,“羅伯特喬丹對他說。”我是奉那些指揮戰爭的人的命令前來。如果我要求你幫助我,你可以拒絕,那我就去找願意幫我忙的人。實在我還沒開口請你幫忙呢。我必須按照命令辦事,我還可以向你保證這件任務的重要性。我是外國人可不是我的錯。我寧願是個本地人。“”對我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不要人家來找我們的麻煩,“巴勃羅說。”對我來說,我現在要對我手下的那些人和我自己負責。“

②格雷多斯山脈在瓜達拉馬山脈西南,與之差不多聯成一直線,一起構成斜貫西班牙中西部的中央山脈。

③佛朗哥在當時屬於西班牙的摩洛哥招募了大批摩爾人,運到西班牙充當叛軍。

“對你自己。是呀,”安塞爾莫說。“你早就對自己負責啦。對你自己和你的馬兒。在有馬之前,你是和我們一條心的。現在你卻成了一個資本家啦。”

“這句話不公平,”巴勃羅說。“為了我們的事業,我一直把馬兒亮出去的。”

“不見得,”安塞爾莫輕蔑地說。“我看不見得。用來偷,是的,吃得好,是的。殺人,是的。打仗,可不幹了。”

“你這個老頭貧嘴貧舌,要自找苦吃啦。”

“我這個老頭見誰也不怕,”安塞爾莫對他說。“我這個老頭可沒有馬。”

“你這個老頭看來活膩了。”

“我這個老頭會活到老死的,”安塞爾莫說。“而且我可不怕狐狸。”

巴勃羅沒說什麼,但拿起了背吧。

“也不怕狼,”安塞爾莫,拿起了另一個背包。“假使你是狼的話。”

“閉嘴,”巴勃羅對他說。“你這個老頭老是太嚕囌。”

“可是他說到做到。”安塞爾莫,在背包的重壓下彎了腰。“這個老頭現在餓啦。渴了。走吧,哭喪着臉的游擊隊長,帶我們去找點東西吃吧。”

羅伯特喬丹想,事情一開頭就夠糟的了。但是安塞爾莫是條好漢。他想,他們好的時候真了不起。他們好的時候,誰也比不上他們,他們壞的時候,可誰都不如他們惡毒。安塞爾莫把我們帶到這裏來的時候,一定明白自己乾的是什麼。可是我不喜歡這一切。我一點也不喜歡。

唯一的好跡象是巴勃羅在背背包,還把卡賓槍給了他。羅伯特喬丹想,他也許一向就是這幅樣子。他也許正是那種天生陰鬱的人。

不,他對自己說,別騙自己啦。你不知道他以往的為人;可是你知道他毫不掩飾地迅速地變壞。當他開始掩飾的時候,準是已經拿定主意了。記住這一點,他對自己說。當他作出第一個個友好表示時,準是已經拿定主意了。然而這些馬兒真不賴,他想,漂亮的馬兒呀。我不知道什麼事物才能使我產生那些馬使巴勃羅產生的那種感情。那老頭兒說得對。馬讓他發了財,他發了財就想過好日子。他想:依我看呀,他的心情馬上就會變壞,因為他不能參加賽馬俱樂部。可憐的巴勃羅。輪不上他參加賽馬俱樂部。

他們穿過濃密的樹林,來到這小山谷的杯形的上端,他看到前面樹林裏隆起一座凹形的石壁,下面一定躭是營地,

那兒果真是營地,地形選得不壞。不走近根本看不出,羅伯特喬丹知道,從空中是發現不了的。從上面看什麼痕迹都沒有。營地象熊窩那樣隱蔽。可是,看來也不比熊窩防衛得更好些。他們走上前去的時候,他仔細地打量着,那凹形石壁上有一個大山洞,洞口坐着一個人,背靠山岩,伸着兩腿,一支卡賓槍靠在岩石旁。他正在用刀削一根木棍,他們走近時,他盯了他們一眼,然後繼續削木棍。

“喂,”坐着的人說。“來的是什麼人哪?”〃老頭子和一個爆破手,”巴勃羅告訴他,卸下背包,放在洞口的裏面,安塞爾莫也卸下了背包,羅伯特喬丹解下卡賓槍,把它靠在山石旁。

“別把背包擱得離洞口這麼近,”削木棍的人說,他長着一雙藍眼睛,黝黑、漂亮的吉普賽型的臉上帶着懶洋洋的神情,臉色象熏黑的皮革。“裏面生着火哪。”

“你起來,去把它放好,”巴勃羅說。“把它擱在那棵樹下。”

吉普賽人不動身,說了句粗話,接著說,“讓它擱在那兒得了,把你自己炸死吧,”他懶洋洋地說。“這樣會治好你的毛病。”

“你在做什麼東西?”羅伯特喬丹在吉普賽人身邊坐下。吉普賽人拿給他看。那是一個4字形的捕獸器,他正在削上面的橫檔。

“逮狐狸用的,”他說。“上面支一段樹榦充當打擊的工具。它會把狐狸的背脊砸斷。”他朝羅伯特喬丹露齒笑笑。“是這樣操作的,你瞧。”他做了個捕獸架倒塌、樹榦砸下去的樣子,然後搖搖頭,把手縮回去,張開雙臂,裝出被碾斷脊骨的狐狸的模樣。“挺實用,”他解釋說。

“他喜歡逮兔子,”安塞爾莫說。“他是吉普賽人。所以逮到了兔子說是狐狸。逮到了狐狸就說是象。”

“那麼逮到了象呢?”吉普賽人問,又露出一口白牙齒,對羅伯特喬丹眨眨眼睛。

“你會說是坦克,”安塞爾莫對他說。

“我會俘獲一輛坦克的,”吉普賽人對他說。“我會俘獲一輛坦克。那時候隨你說我逮到的是什麼吧。”

“吉普賽人講得多,做得少,”安塞爾莫對他說。

吉普賽人對羅伯特喬丹眨眨眼睛,繼續削木棍。巴勃羅早走進了山洞,看不見了。羅伯特喬丹希望他是去找吃的東西的。他在吉普賽人身邊地上坐下來,下午的陽光從樹梢上射下,溫暖地照在他伸直的腿上。這時他聞到了山洞裏散發出飯萊的氣味,聞到了食油、洋蔥和煎肉的香昧。他餓得飢腸轆轆。

“我們能俘獲坦克,”他對吉普賽人說。“並不太難。”

“用這玩意兒嗎?”吉普賽人指指那兩個背包。

“對,”羅伯特‘喬丹對他說,“我以後教你。你可以佈置一個陷阱。這不太難。”

“你和我?”

“當然,”羅伯特‘喬丹說。“幹嗎不行?“嗨,”吉普賽人對安塞爾莫說。“把這兩個背包搬到安全的地方去,行嗎?這東西很寶貴。“

安塞爾莫咕噥了一聲。“我去拿酒,”他對羅伯特喬丹說。羅伯特喬丹站起身把背包提離洞口,在一棵樹的兩邊各放一隻。他知道裏面是什麼,決不願意讓這兩隻背包之間的距離挨得太近。

“給我帶一杯來,”吉普賽人對他說。

“有酒嗎?”羅伯特喬丹問,又在吉普賽人身邊坐下來。

“酒?幹嗎沒有?滿滿的一皮袋。反正半皮袋總會有的。”

“有什麼吃的?”

“樣樣都有,夥計,”吉普賽人說。“我們的伙食跟將軍吃的差不多。”

“那麼吉普賽人在戰爭期間幹些什麼?”羅伯特喬丹問他。

“他們還是當他們的吉普賽人。”

“這個行當不壞。”

“最好的啦,”吉普賽人說。“人家叫你什麼名字?”

“羅伯托。你呢?”

〃拉斐爾。坦克的事可當真?”

“當然。幹嗎不當真?”

安塞爾莫從洞口出來,捧着滿滿一瓦缸紅酒,手指鉤着三隻杯子的柄。“瞧,”他說。“杯子呀什麼的,他們全有。”巴勃羅在他們背後出現了。

“吃的馬上就來:他說。“你有煙嗎?”

羅伯特喬丹走到背包邊,打開了一隻,伸手摸到裏面的夾層口袋,掏出一盒他在戈爾茲司令部里弄到的扁盒裝的俄國香煙。他用拇指指甲划幵了煙盒一邊的封口,揭開盒蓋,遞給巴勃羅,巴勃羅拿了五六支。他用一隻大手握住煙捲,揀了一支對光看着。煙捲細長,一頭有硬紙咬嘴。

“卷得松,沒多少煙草,”他說。“這煙我知道。那個名字古怪的人也抽這種煙。”

“卡希金,”羅伯特喬丹說,把煙盒遞給吉普賽人和安塞爾莫,他們每人拿了一支,

“多拿幾支,”他說,於是他們毎人義拿了一支。他再給了他們每人四支。他們手拿煙捲,向他點頭致謝,因此煙捲的頭也上下擺動,就象人們持劍行禮那樣。

“對,”巴勃羅說,“那個名字很古怪。”

“喝酒吧。”安塞爾莫從缸里舀了一杯遞給羅伯特喬丹,然後為自已和吉普賽人舀酒。

“沒我的嗎?”巴勃羅問。他們都坐在洞口,

安塞爾莫把他的一杯遞給他,自己進洞去再拿杯子。他走出洞來,俯身從缸里舀了滴滿的一杯,大家就相互碰杯。

酒不壞,有一點兒皮酒袋的松脂香味,但好極了,他舌頭上只覺得請爽而鮮堉。羅伯特喬丹慢慢兒喝着,覺得一股暖意流遍了疲乏的全身。”吃的馬上就來,”巴勃羅說。“那個名字古怪的外國人,他是怎麼死的?”

“他被抓住后自殺的。“

“那是怎麼回事?””他受了傷,不願當俘虜。“

“詳細經過呢?〃

“我不知道,”他撤謊說。他明明知道詳細佾況,但他知道,這時講這些情況不妥當。

“他要我們保證,萬一炸火車的時候受了傷,逃脫不掉,就槍殺他,”巴勃羅說。“他說話的神氣挺古怪。”

羅伯特喬丹想,早在那時候,他準是已經神經過敏了。可憐的卡希金啊。

“他這人特別反對自殺,”巴勃羅說。“他對我說過。他還特別害怕被俘后受刑。”

“他連這一點也告訴了你嗎?”羅伯特,喬丹問他。“是的,”吉普賽人說。

“他對我們大家都說過類似的話。”

“你也參加了炸火車?”

“是呀。我們大家都參加了。”

“他說話的神氣挺古怪,”巴勃羅說。“不過他非常勇敢。”

可憐的卡希金呀,羅伯特喬丹想。他在這一帶造成的影響準是壞的多於好的。我早知道他那時候已經這麼神經過敏就好了。他們就可以把他抽調回去。你派去執行這種任務的人不能說這種話。絕對不能說這種話。說了這種話,即使他們完成了任務,他們造成的影響也是壞多於好。

“他有點古怪,”羅伯特喬丹說。“我看他神經有點兒不正常。”

“不過他搞爆破挺在行,”吉普賽人說。“並且非常勇敢。“

“不過有點不正常,”羅伯特^喬丹說。“幹這種事,必須要很有頭腦,而且頭腦要特別冷靜。說那種話可不行。”

“那麼你呢:巴勃羅說。“如果你在炸橋這種事情上受了傷,你願意被人撂在後面嗎?”

“聽着,”羅伯特喬丹說,他身體向前湊去,替自己又舀了杯酒,“把我的話聽清楚了。假使我有一天要請哪位幫點兒小忙的話,到那時候我會請求他的。“

“好樣的,”吉普賽人稱讚說。“好漢說話就是這個樣。啊!吃的來啦。”

“你巳經吃過了,”巴勃羅說。

“再來兩份也吃得下,”吉普賽人對他說。“瞧誰拿吃的來了.“

一個姑娘端着一隻大鐵食盤,彎着身體從洞口鑽出來,羅伯特喬丹看到她臉的惻面,同時看到她異樣的地方。她微笑着說,“你好,同志。”羅伯特喬丹也說,“你好,”並且注意着不住她看,但也不掉頭不顧。她把平底鐵盤放在他面前,他注意到了她那雙漂亮的褐色的手。她這時正眼望着他的臉,微微一笑。她那褐色的臉上有一口白牙齒,她的皮膚和眼睛也是這種金褐色的。她長着高顴骨,歡樂的眼睛,和一張豐滿而墒正的嘴。她的頭髮象金黃色的田野,已被陽光曬得黑黝黝的,可是給全部剪短了,只比海狸皮的毛稍長一點,她衝著羅伯特喬丹的臉笑着,舉起褐色的手去撫摩頭髮,手過之處,那撫平的頭髮隨即又翹起來。她的臉很美,羅伯特喬丹想。要是人家沒有把她的頭髮剪短,她一定很美。

“我就是這祥梳頭的,”她笑着對羅伯特喬丹說。“吃你的吧。別盯着我。人家是在瓦利阿多里德①把我的頭髮剃成這副樣子的,現在算是長出來啦。”

她坐在他對面望着他。他也回看她,她微微一笑,合抱着雙手擱在膝頭。她這樣雙手擱在膝上坐在那兒,一雙長腿斜擱着,褲管口露出一截乾淨的腿兒,他能看到她灰色襯衫內聳起的小乳房的輪廓。羅伯特喬丹每次對她望的時候,都感到自己的喉嚨哽塞起來。

“沒有碟子,”安塞爾莫說。“用你自己的刀吧。”姑娘在鐵盤子邊上擱了四把叉,叉尖朝下。

大家直接從大鐵食盤裏拿東西吃,就象西班牙人的習慣那樣,不說話。吃的是洋蔥青椒燒兔肉,加紅酒的調味汁里放着青豆。菜燒得不錯,兔肉爛得從骨頭上掉了下來,調味汁很鮮美。羅伯特喬丹吃着,又喝了杯酒。姑娘一直在看他吃。其餘的人都望着自己的食物,只顧吃着,羅伯特喬丹拿一片麵包擦乾淨自己面前盤裏剩下的調味汁,把兔骨堆在一邊,擦凈底下的調味汁,然後拿麵包擦凈叉和自己的刀,把刀藏起,再把麵包吃掉,他湊身前去,潢滿地舀了一杯酒,那姑娘還在望着他。

羅伯特喬丹喝了半杯,可是等到向姑娘說話時,喉嚨里又哽塞起來了。

“你叫什麼名宇?”他問。巴勃羅聽到他說話的聲調,馬上對他瞥了一眼。接着他站起身走開了。

“瑪麗亞。你呢?〃”羅伯托。你在山裏待了很久嗎?”

“三個月。“

“三個月?”他望着她那又密又短的頭髮,她這時局伲不安地用手一捋,這頭髮就象山坡上的麥田在風中泛起麥浪那樣波動着。“頭髮給剃光了,”她說。“在瓦利阿多里德監獄裏,按規矩都得剃光頭。三個月之後才長成這副樣子。我那時也在火車上。他們打箅把我帶到南方去。火車被炸之後,很多犯人又被逮住了,但我沒有。我跟着這些人來了?”

“我瞅見她躲在山石中閭,”吉普賽人說。“那時我們正要撤退。乖乖,那時她可真難看哪。我們帶着她走,可有好多次,依我看,我們差一點不得不扔下她。”

“還有跟他們一起炸火車的那個人呢?”瑪麗亞問。“也是個金黃頭髮的。那個外國人。他在哪裏?”

“死了,”羅伯特"喬丹說。“四月份死的。”

“四月份?炸火車是四月份嘛。“

“是的,”羅伯待、喬丹說。“他在炸火車十天之後死的。”

“怪可憐的/她說。“他非常勇敢。那你也是幹這一行的?”

“是的。”

“你也炸過火車,“

“是的。三列火車”

“在這裏嗎?“

“在埃斯特雷馬杜拉②,”他說。“我來這裏以前在埃斯特雷馬杜拉。我們在那裏幹了不少事。我們有很多人在那裏活動。”

“那你現在幹嗎到這山裡來?”

“接替那個金黃頭髮的人,還因為革命以前我就熟悉這個地區。“

“你很熟悉這裏?”

“不,其實不很熱。不過我很快能熟悉。我有一張好地圖,還有一位好嚮導。“

“那個老頭子,”她點點頭。“老頭子人很好。“

〃謝謝你,”安塞爾莫對她說。於是羅伯特‘喬丹突然意識到,在場的不只是他和姑娘兩個人,他還意識到,他很難正眼看這姑娘,因為這會使他說話時聲音變樣。他正在違犯和說西班牙話的人搞好關係的兩條紀律中的一條:請男人抽煙,別碰女人。他十分突然地意識到自己顧不得這些了。很多事情他都不在乎了,為什麼要計較這一點呢?

①瓦利阿多里德為西班牙北部一古城,有大教堂、舊王宮等名勝古迹。

②埃斯特雷馬杜拉:西班牙西部一地區,和葡萄牙接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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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鐘為誰而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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