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我們回到美國后不久,也寫了其他東西:一封給海倫母親的短訊,向伊娃姨媽問好。海倫在給她媽媽的信中不敢說太多,只告訴她羅西死了,但一直記得她,愛她。海倫帶着絕望的神情封好信封。‘等到有一天我能跟她說悄悄話時,’她說。‘我會告訴她一切的。’
“我滿心打算從此以後過上幸福生活。婚後不久,我對海倫提起,我希望有孩子。起初她搖頭,輕輕摸着脖子上的疤痕。我知道她的意思。不過我指出,她的傷口很小,她健康、強壯。隨着時間的推移,她也漸漸認為自己完全康復了。我們在街上走時,我見她滿懷渴望地望着嬰兒車。
“你是在一家俯瞰哈得遜河的醫院裏出生的。我們用海倫母親的名字給你起名。海倫似乎被你迷住了。這一點,是我最想告訴你的。懷孕時她就辭去工作。一天,我四點鐘就回家了,帶着幾小盒中國飯菜和一些花讓你看。客廳里沒人,你在睡覺,海倫俯在你的嬰兒床上。你的表情非常安靜,可海倫卻是滿面淚痕。第二個星期,她又哭了,沉默不語,翻着羅西的一本書,那是我們開始一起工作時,他簽名送我的。書攤開在她腿上,那一頁是羅西拍的克里特一處祭壇的照片。‘孩子在哪兒?’我說。
“她慢慢抬起頭,瞪着我,似乎不知現在是何年何月。‘她在睡覺。’
“奇怪,我強忍住沒去卧室看你。‘親愛的,怎麼啦?’她搖着頭,什麼也不說。我終於進去看你,你在床上剛醒來,露出了可愛的笑容,翻過身,撐起來看我。
“很快,海倫幾乎每天早上都寡言少語,每天晚上都無來由地哭泣。她不願跟我說,於是我取出一點錢,在早春時節買了去法國的機票。
“海倫雖然一直在了解法國,校園法語說得極好,卻從未去過法國。她快活地看着蒙馬特爾,露出她一貫嘲弄的微笑,評論說聖心比她想像的要丑得多。才九個月大,你已經是個很棒的旅行家了。海倫告訴你,這僅僅是個開始。
“我覺得這次旅行使她開朗了不少。我喜歡看到她趴在我們在佩皮尼昂的旅館房間的床上,嘩嘩翻着我在巴黎買的那本《法國建築史》。她告訴我,這座修道院建於公元一千年,不過她知道我整篇介紹都讀過了。它是歐洲最古老的羅馬式建築。‘幾乎和《聖佐治記》一樣老了,’我調侃一句,可聽到這話,她關上書,臉色陰沉下來,躺在那裏專註地望着在身邊玩耍的你。
“海倫堅持我們像朝聖者那樣步行去修道院。海倫把你裹到燈芯絨襁褓里,掛在胸前。我對海倫說,我們應該請農夫讓我們搭個便車,她沒吱聲。今早她的心情又變糟了,眼裏不時湧上淚水,我既着急又沮喪。我只能一邊爬坡,一邊溫柔地摟着你。
“在那個時候,聖馬太比現在活躍得多,我們看到,在遙遠的山側有片片白沙,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那是瀑布。我們在離懸崖不遠的長凳上坐了一會兒,海倫看上去又高興起來了,她表情愉快,我也高興。儘管她有時顯得悲傷,但這趟旅行是值得的。
“終於,我們的導遊,那位年輕的修士說,我們全都看完了,只剩下地下室。於是我們跟他下去。地下室在迴廊外,一個陰濕的小洞,一個早期的羅馬式拱門,幾根方柱作為支撐,色調暗淡的石棺,這些都是有趣的建築風格。修道院在始建時期已經有了這石棺。我們的導遊說,這是第一任院長的安息之處。石棺旁坐着一位上了年紀的修士,正陷入沉思之中。我們進去時,他抬起頭,神情善良而迷惑,他坐在椅子裏向我們鞠了一躬。‘幾百年來我們一直有這個傳統,即我們中有一個人陪坐在院長身邊,’嚮導這樣解釋。‘通常是一位上了年紀的修士,他終生享有這一榮譽。’
“‘真是不同尋常啊,’我說,也許是地下室的濕冷讓你難受,你在海倫的胸前嗚咽,掙扎。我看到海倫累了,便提出抱你上去透透新鮮空氣。我走出那個陰冷的洞穴,舒了口氣,抱着你去看迴廊上的泉水。
“我以為海倫會馬上跟着我出來,不料她仍在地下徘徊。最後她上來了,但神色大變,我一下警惕起來。她看上去生機勃勃——是的,幾個月來我沒見過她如此充滿活力——可同時臉色蒼白,兩眼圓睜,專註於某樣我看不見的東西。她突然轉向你,把你抱過去,摟着你,吻你的腦袋和臉頰。
“‘我們星期四晚上得返回巴黎啊,’我說。
“‘嗯,’她平靜地說。‘如果你想早走的話,我們明天可以走下去搭公交車。’
“黎明時我醒了過來,感到一陣微風吹過屋裏。屋裏非常安靜,你裹在羊毛嬰兒毯里,躺在我身邊,可海倫的床是空的。我四處張望,到處沒有她的身影,終於,我開始呼喚她的名字,
一個修士走上前來,我馬上認出他是在地下室守棺的那位老者。他看上去寧靜、善良,和我們昨晚在燈光下看到的一樣,也還是那副些微迷惑的表情。‘夫人曾停下來和我說話,’他說。
“‘她說了什麼?’我的心本已怦怦地跳,現在開始了緊張地狂奔。
“‘她問我誰葬在那裏,我解釋說是我們最早的院長之一,我們在緬懷他。她又問,他有什麼功績,我說我們有個傳說’——說到這裏,他瞟了一眼院長,院長點頭示意他繼續——‘我們有個傳說,他生前過着聖人般的生活,但死時不幸遭到詛咒,於是從棺木中出來傷害修士們。他的軀體必須凈化。凈化后,一朵白玫瑰從他心臟中長出來,這表示聖母已經寬恕他。’
“‘這就是為什麼有人守着他?’我激動地問道。
“院長聳聳肩。‘那只是我們的傳統,為紀念他。’
‘這就是您告訴我妻子的故事?’
“‘她問起我們的歷史,先生。我覺得回答她沒有什麼錯。’
“‘對於您的回答,她說了什麼呢?’
“他笑了。‘她感謝我,聲音很悅耳,問我叫什麼名字,我告訴她,叫奇里爾教友。’他雙手合十。
“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這些音節的意思,因為在法語裏,奇里爾這個名字的重音在第二音節,因為‘教友’這個詞陌生的發音,初聽起來是那麼的古怪。接着,我抱緊你,怕你掉下來。‘您說您的名字是奇里爾?您是這麼說的吧?把它拼出來。’
“吃驚的修士照辦了。
“‘這個名字是從哪裏來的?’我質問道。‘這是您的真名嗎?您是誰?’
“院長插了嘴,也許是老修士看上去驚慌不已。‘這不是他的原名,’他解釋道。‘我們起誓入會時都得到一個名字。總有一個叫奇里爾——總有一個人得到這個名字,其他的還有弗雷爾·米歇爾,是這一位,這兒——’
“‘您的意思是不是說,’我摟緊您,說。‘在這一位之前有一位奇里爾修士,在那一位奇里爾修士之前還有一位奇里爾修士?’
“‘哦,是的,’院長說,我厲聲提出問題的樣子把他弄得大惑不解。‘眾所周知,我們的歷史一直如此。我們為自己的歷史感到自豪,不想去改變它。’
“‘這一傳統是從哪裏來的?’我幾乎要喊出來。
“‘這個我們不知道,先生,’院長耐心地說。‘我們這裏一直是這樣。’
“我朝他走過去,鼻子幾乎碰到他的鼻子。‘我想請您打開地下室的石棺,’我說。
“他驚駭地退後。‘您在說什麼呀?我們不能那樣做。’
“‘跟我來,這裏——’我把你飛快地交給昨天那位年輕的導遊修士。‘請抱好我的女兒。’我們匆匆走下台階,在寒冷的洞裏,在奇里爾修士留下兩枝燃着的蠟燭的地方,我轉身對着院長。‘您不必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但我必須看石棺。’我停下來以示強調。‘如果您不幫我,我會拿起法律武器,全力對付您的修道院。’
“他掃了我一眼——害怕?憎恨?憐憫?——一言不發地走向石棺的一頭。我們一起挪開沉重的蓋子,只開到可以看見裏面。我舉起一枝蠟燭,石棺是空的。院長兩眼睜得大大的,用力一推,把蓋子推回原處。‘請不要告訴修士們這件事,’他低聲說道,然後轉身出了地下室。
“我跟着他,拚命在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辦。也許海倫決定先我們回到巴黎——為什麼,我想不出——說不定甚至坐飛機回家了。我感到耳畔轟鳴,心提到喉嚨口,血衝到了嘴裏。
“我想起這兩個人是被派去搜查修道院外牆、果園、菜園、干樹叢和突出的岩層。他們剛從陡峭的那一面回來。‘院長大人!’其中一個喊道,似乎他無法直接跟我說話。‘院長大人,石頭上有血!在那下面,下面!’
“在這種時刻,誰也說不出話來。我抱着你跑到走廊盡頭。感到你那花瓣一樣的臉頰蹭着我的脖子。淚水第一次充滿我的眼眶,這淚水之灼熱,之苦澀,無法形容。我從矮牆上望過去,在突出的岩石下方十五英尺處,潑灑着猩紅的一灘——不多,但在陽光下清晰可見。再往下,深淵張開大嘴,霧氣升起,飛鷹狩獵,峭壁直抵山腳。我朝大門跑去,腳步踉蹌地繞過外牆。悲傷猶如一片說不出的烈火,點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