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那傢伙!”
我憤然站起身來,想立即折回教室,藤原安撫我說:“算了吧,那只是學生幼稚的玩笑。”
沒錯,當然是玩笑,但這種玩笑太劣質了!明知道我不知道,還故意設計我,讓我成為笑柄。堀田就不用說了,那些一臉無辜地坐在座位上的學生,一定也在內心偷偷嘲笑我。好殘酷的一群人,完全無心體恤還分不清楚前後左右的新任老師。什麼“培育慈愛之心”嘛,真虧這句校訓的匾額還裝飾在各教室的黑板上方,那種根本做不到的標語,早該丟到窗外那一大片遼闊的平城宮遺址去了。
在藤原的勸說下,我心不甘情不願地坐下來,不悅的情緒怎麼也無法排解。藤原笑嘻嘻聽我說話的態度已經夠令我不滿了,但更令人訝異的是,其他老師也是同樣的反應,甚至有老師讚賞似的說:“這點子還真不錯呢。”
這樣我豈不成了笑話?把人當猴子耍還被稱讚,哪有這種道理?我試圖大肆反駁,但是一激動就說不出話來,那是我長期以來的毛病,想說的話連一半都說不清楚。眼看桌上的點名簿都濺滿了口水,我還是沒能讓老師們了解我的心情。這時,有老師開始瞄着手上的表,藤原還在笑嘻嘻地看着我。
但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有一個人感覺到了我的憤怒。剛好經過那裏的學年主任,猛點頭應和我的話說:“我知道了。”走向教職員室的一角。我盯着看他要做什麼,只見他打開了麥克風的開關,用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廣播說:
“1-A的堀田伊都、1-A的堀田伊都,下課後請來學生指導室。”
他又走回我面前,交代我下課後一起來,然後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低下頭說:“是。”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自己好像成了向老師告密的小孩,感覺糟透了。我有預感,自己犯下了小小的錯誤。
頭頂上突然響起告知下一堂課開始的鐘聲,我環顧四周,不知何時已經少了好幾個人。還穩穩坐在椅子上的藤原,優哉地說:“啊,我下堂沒課。”我慌忙抱起教材,確認課表,走向1-C教室。
我的預感果然沒錯。
下課後,堀田伊都繃著臉來到了學生指導室,從她一進門,我就知道這場對話不會有好結果。
我和學年主任並肩而坐,堀田隔着摺疊桌坐在我們對面。她只在剛進來時瞄了我一下,後來就再沒看過我一眼。真是個動不動就惹人生氣的死小子,不對,她是女生,所以應該是死婆娘,不過婆娘聽起來好像有點太火爆了。
我正想着這些蠢事時,學年主任已經開始說教了。堀田聽着他說,只簡短回應“是”或“不是”。她似乎看都不想看我一眼,所以我毫無顧忌地盯着她的臉看。
房間左側高處有一扇窗,開始西斜的午後陽光從那裏灑落下來。穿過蕾絲窗帘的光線,正好斜斜地橫切過堀田的臉,描繪出淡淡的陰影。
我着迷似的,注視着堀田的臉好一會兒。算是有點暗的房間裏,只浮現出堀田半邊臉,看起來分外莊嚴神聖,好像在這氣氛沉重的房間裏,只有堀田承受着不同的重力,看了就生氣。但是看着看着,我發現堀田的臉有點像魚,眼睛之間的距離稍遠,毫不在乎地看着正前方的表情,以她高一的年紀來說,顯得相當成熟。從窗戶灑落的光帶,斜斜經過她的雙目之間。在光線中浮現的右眼,流露着理性與智慧;藏在陰影里的左眼,飄蕩着頑固的神色。一雙眼睛在堅毅的眉毛下顯得有些疏離,但各自不同的眼神卻又都帶點野性味道,簡直就是一張野生魚的臉。
學年主任的絮絮叨叨持續着,毫無間斷。堀田乖乖聽着,但緊緊抿成一條線的嘴巴,明顯地流露出對身在這裏的反感。根本毫無成果。
“向老師道歉。”說教終於告一段落,學年主任對堀田說。
堀田這才將視線轉向我,深深低下頭說:“對不起。”溫馴得出奇。
“為什麼說那種話?”
學年主任這麼問,聲音里多了分安心。堀田看着自己擺在膝上的手,從眼睛延伸出來的睫毛很長,應該可以承載兩根火柴。
“到底怎麼回事,堀田?”
堀田只微微點頭回應學年主任,就是不回答,但是嘴巴蠢蠢蠕動,在教室時也是那樣蠢蠢蠕動,看得我也不禁蠕動了起來。
不久后,堀田終於抬起了頭,強悍的眼神與我正面交接。我正感嘆她有雙沉着的眼眸時,她的雙眉之間突然蒙上了陰影。
“我只是耍痴獃而已,想也知道那當然是玩笑,人根本不可能騎鹿,用肚臍眼想都知道,老師卻把這種話當真,小題大做。怎麼會連這種事都不知道嘛……還特地把我叫來這裏……啊,真受不了!”
堀田面不改色,直直看着我,沒好氣地說了一長串,房間裏的空氣瞬間凍結了。
我氣得差點腦充血,正要破口大罵王八蛋時,學年主任咬牙切齒地說:“給我抄寫校規十遍,三天內交出來。”
我愕然望着學年主任的臉,冰冷憤怒的視線從他大鏡片的眼鏡底下,投射在堀田身上。
堀田低下頭說:“那麼,我先走了。”說完準備離開房間。當她走到緊閉的門前時,視線與我交接,眼神中充斥着強烈的輕蔑。
門打開又關上后,學年主任嘆了一口氣,像是無奈的暗示,在告訴我無意義的時間已經結束。
“真是傷腦筋呢。”
“是很傷腦筋。”
吃完茶泡飯後,重哥拿起一片婆婆切好的桃子,塞進嘴巴里說:“不過我實在想不通。”
“想不通什麼?”
“就是堀田啊,我也在課堂上見過她,感覺上不像那種學生,會不會是遇到什麼事了?”
重哥這麼說,叫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對我來說,堀田只是個玩弄新任老師、被罵后懷恨在心、本性惡劣到無藥可救的壞學生。
“我知道你很氣堀田……可是我蠻喜歡她的,她很漂亮。”
“漂亮?她漂亮?我倒覺得她長得很像魚呢。”
聽我這麼說,重哥嘻嘻嘻竊笑起來。
“老師,你的比喻還真有趣呢。沒錯,她那張臉是有些獨特,但是二十歲以後會出落得漂亮動人喔。”
關於美,既然重哥這麼說,應該就是這樣,但我還是無法抱持那麼寬容的態度。現在,光想到堀田的言行舉止,我的臉頰一帶就會火熱起來。
我用筷子從盤子裏叉起一片桃子,突然想起堀田走出學生指導室時的眼神。現在回想起來,那眼神似乎充斥着超越輕蔑的某種更強烈的情感。我實在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我才剛上任,學生就如此厭惡我?
我吞下整腸劑,回到自己房間。預習完上課內容后,便鑽進了棉被裏。想到今後,心情便煩躁不安,但可能是太過疲憊,很快就睡著了。
二
早上我總是在六點醒來。
自從父親在我九歲時病逝后,我就跟母親一起住在祖父家。祖父家的早晨是從六點開始,而婆婆家的早餐是從七點整開始,所以我梳洗完畢,就會一個人先出去散散步。
婆婆家在縣政府後面,是小戶型民房林立的區域。縣政府對面是佔地遼闊的東大寺,中間隔着一條大馬路。出門后,我從棋盤般縱橫交錯的小路往前走,來到東大寺莊嚴聳立的轉害門。
三隻小貓慵懶地睡在轉害門下,旁邊立牌上寫着“此門系國寶”。那幾隻貓太奢華了,竟然把國寶當成自己家。我鑽過門,進入東大寺內,又看到鹿睡在裏面。我踩着碎石子路往前走,很快就看到了面向大佛池的大佛殿的鴟尾。金黃色的鴟尾,輝映在早晨的白色天空裏,美不勝收。
對位於盆地的奈良有多熱,我早有耳聞,但現在是九月下旬,陽光已經柔和多了,早晨的空氣也多少可以感受到秋的氣息了,只是還處處殘留着夏天的餘韻與草木的強韌綠意。
大佛殿後面是一片雜草空地。自從搬到這裏來,每天散步,我就喜歡上了這個人跡罕至的地方。雜草間基石孤寂地排列着,我在其中一個坐下來,從屁股後面的口袋裏拿出一個信封。
這是母親寫給我的信,昨天剛寄到。昨天是假日,學校也放假,但我忙着整理行李,只大致看過一遍就收起來了,所以這次仔細地從頭看到尾。可是信紙只有三張,而且寫一行空一行,每個字又都是饒舌的草書體,幾乎沒什麼內容,不外乎:“你的打呼聲還好,可是很會磨牙,所以千萬注意不要打攪到人家;日本西部的口味比較清淡,所以不要誤以為人家做的菜不夠味,猛加醬油;我自己也是女校畢業,所以我知道那個年紀的女生都很難纏,你千萬要小心。”想到什麼就寫什麼。
信封底下好像有什麼硬硬的東西,我往手上倒,滾出一個表面光滑的白色物體。我疑惑地重新看了第三張信紙,上面寫着:“昨天我做了奇怪的夢,內容不記得了,只記得不是什麼好夢。我有點擔心你,很想去鹿島神宮幫你求個平安符,可是今天早上在洗臉台前打噴嚏時閃到了腰,恐怕暫時不能去鹿島神宮了,所以我先把舊的平安符寄給你。這是大明神特別靈驗的平安符,你要貼在房間裏看得最清楚的地方。”
信里說是平安符,可是手上這東西怎麼看都不像平安符。白是白,但帶點淡淡的茶色,比手的大拇指小一圈,形狀像胖胖的數字9。從9的圈環穿過一條紫色繩子,大概是要我掛在脖子上吧。可能是要放平安符時放錯了,不過,寄來的東西也夠詭異了。
好像在哪見過,可是怎麼也想不起來,尤其東西就在手上,更覺得不舒服。我抓着繩子骨碌骨碌轉圈,還是想不起來。
這時候,突然覺得有股視線正看着我,我抬起頭來,只見一頭雌鹿,在稍遠的樹蔭下盯着我看。它站得直挺挺的,像雕像一樣,真的是紋絲不動,所以我也盯着它看,打算盯到它動為止。但是,鹿就是不動,叫人生氣。我看看手錶,快到早餐時間了。我站起來,又走向轉害門,途中回頭看了一次,那頭雌鹿還是以同樣姿勢盯着我看。
我都是搭重哥的車去學校。
重哥開車謹慎小心,我很喜歡搭他的車。車上總是放着落語的CD,重哥最喜歡聽枝雀的《高津之富》。
“你母親信得很虔誠呢。”
在車子裏,興緻勃勃地聽着我敘述母親來信的重哥,在紅燈時停下車來。
“是啊,我母親是個堅定不移的鹿島大明神迷。”
“現在很少人有這樣的熱情了。”
“沒辦法,因為她見到了。”
“見到了?見到誰?”
“見到了鹿島大明神。”
聽到我的回答,重哥不勝感慨似的喃喃說道:“那太好了。”
我至今記憶猶新,那是我大學四年級時的事。
早上起床后,我看到母親在廚房神情凝重地清除小黃瓜上的米糠。看到我,母親先觀察正坐在客廳用放大鏡看報紙的祖父的動靜,然後把我從後門拉出去,一臉正經地對滿腹狐疑的我說:“昨天,我見到了大明神。”
她本來就不太會說話,加上興奮,說得顛三倒四,我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那是酷寒的冬天早晨,連吐出來的氣都是白的。我很想趕快回屋裏,喝碗熱騰騰的味噌湯,但還是邊重整思緒邊聽母親把話說完。好像是昨天晚上她夢到了大明神。所謂的大明神,當然是鹿島的大神。祖父家世世代代都是鹿島神宮的信徒,新年的初詣,我都會被帶去人滿為患的鹿島神宮。
“喲,不得了的夢呢!”
重哥發出感嘆聲。
“大明神實在不該那樣隨便現身,會有人當真,很麻煩呢!”
“童話故事裏常有這種情節,原來現實里真的有呢!可是,怎麼會知道夢裏那個人是鹿島大明神呢?莫非對方會主動表明身份?”
重哥的疑問跟一般人不太一樣。
“因為他騎在鯰魚上啊。”
“鯰魚?”
“啊……你不知道喔……”
這裏是奈良,重哥不可能聽過我小時候聽到不想再聽的故事。
“鹿島大明神力大無窮,長年以來,都是他在鎮壓地底下企圖暴動引發地震的大鯰魚,所以,以前的畫常畫滿臉鬍鬚威風凜凜的鹿島大明神,踩在大鯰魚的頭上。”
現在我母親的房間也還貼着鹿島大明神騎在黑色大鯰魚身上的畫,但是太丟臉了,我沒告訴重哥。
“啊,原來鹿島大明神是那樣的人物啊!”
聽重哥的語氣,好像以前就知道這個大明神了,我問他:“咦,你知道?”
重哥淡淡地說:“嗯,知道啊,這一帶的人應該都聽過這個名字。”
“咦,為什麼?”
“因為他是春日大社的祭神啊!小學時也教過,他在很久以前,騎着白鹿從你老家騎到這裏。”
這個意料之外的關聯,讓我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決定赴奈良任職時,我心想這個工作地點還真遠呢,沒想到鹿島大明神也曾在遙遠的神治時代來過這裏。
“優哉游哉地騎着鹿來,想必花了不少時間吧。”
“好像是一整年吧,東海道至今應該還流傳着不少當時的佳話。”
綠燈亮了,重哥向前開。窗外從車站一路延伸過來的坡道上,有一群穿着西裝快步走向縣政府的人。透過松木街樹,隱約可見興福寺的五重塔塔尖的火焰形裝飾。
“不過我有點擔心呢。”
“擔心什麼?”
“那個夢啊,你母親不是說你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嗎?會是什麼事呢?總不會是桃花劫吧?”
我驚嘆一聲,想起堀田的臉,心頭一陣煩躁。沒錯,八成是桃花劫。如果是,狀況已經夠糟了,肚子的狀況也是一大早就不太好。
“你母親寄了什麼東西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