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鹿自言自語似的叨念着,向後退了一步,換成在後面待命的高大壯碩的雄鹿低下頭,將鹿角朝着我緩緩逼近。
“喂、喂,等等、等等!”
我慌忙想站起來,但還來不及撐起腰部,就被像網般張開來的鹿角,步步推向前方。我想跳過小河,可是對岸也同樣有鹿角做成的壁壘。這時我稍微懸空的屁股,猛地被角抬了起來。我尖叫一聲,飛上了高空,然後如同從斜面上滑下來般,掉入了兩米下的小河裏。
腰部以下全泡入河裏,我茫然地抬頭往上看,一頭雌鹿和五頭雄鹿,從兩旁夾擊般俯視着我。
“很痛吧?老師,這可不是幻想哦,我們真的存在,你正在聽我說話,知道嗎?”
雌鹿還是用中年男子嘶啞的聲音開導我。
“聽着,老師,你被選中了。既然被選中,就要完成你的任務。如果不能完成,這個世界會發生大事,所以你必須完成‘送貨人’的使命。不久后你會去京都,在那裏拿到伏見稻荷的狐狸交給你的東西。不過,實際上應該是由一個女人交給你。”
“女人?”我抬頭看着鹿,驚訝地問。
“‘使者’是一個女人。這件事一點都不難,你只要把拿到的東西帶回來就行了。”
“我會拿到什麼?”
“我剛才說過了,就是‘眼睛’啊。”
“光說這樣怎麼會懂?”
“就是寶物啊,對我們或你們來說,都是很重要的寶物。”
“到底是什麼寶物?”
“老師不知道也沒關係,對方應該會裝在袋子裏交給你,你直接帶回來就行了。對了,聽說現在有人類語言的名稱,叫什麼呢?好像是什麼三角……哎呀,反正是很無聊的名字。”
鹿停頓了一下,高高在上地看着我,又問:“怎麼樣,老師,是不是相信了?”
鹿背後的天空泛着淡淡的暗紅。
“相信什麼?”
“相信你所看到的、所聽到的一切啊。”
“不知道。”我老實回答。
“你很謹慎呢,唉,算了,這種謹慎的態度或許會有所幫助。總之,你要把狐狸交給你的東西帶回來,這是‘送貨人’惟一的任務,知道嗎?”
最後,鹿將低沉的聲音壓得更低,又添加了一句:“那麼,拜託你了,老師,再見。”
話一說完,鹿就像收到信號般,一頭頭從視線中消失。
我的膝蓋以下泡在冰冷的河水裏,茫然仰望着天空。突然,被鹿頂起的屁股,像恢復記憶般疼痛了起來。
禮拜一開完教職員早會後,我就告訴理查願意擔任劍道社的顧問。早會前,擔任合氣道社顧問的老師都親自來拜託我了,我想推也難,總不能讓他負責兩個社團,自己卻什麼也不做。理查滿面笑容地聽我說完后,向我說了好幾次謝謝。
回到座位上,我告訴藤原將擔任劍道社的顧問。
他立刻說了一堆很現實的話:“讓我們一起在大和杯留下漂亮的成績吧,這次是在我們的地盤舉行,所以比賽不能表現得太差。”
午休時間,理查召集所有擔任體育社團顧問的老師開會,在會議上公佈由我正式接任劍道社顧問,並告知大家,將在這個禮拜六舉辦由大阪、京都、奈良女學館的體育社團顧問共同參與的聯歡會,為大和杯作事前準備。地點在京都的老地方,為了大賽的順利進行,理查希望所有人都能參加。最後,他說當日收集的大和杯,他會負責開車運送回來,會議到此結束了。
我聽不懂理查最後說的話,回到座位上便請教藤原。
“啊,理查是說他會把各社團的冠軍杯帶回奈良。”藤原靠在椅背上,伸了個大懶腰說,“網球社有網球冠軍杯,羽毛球社有羽毛球冠軍杯,這些冠軍杯都叫大和杯。其實只有這般大小,就跟一般的冠軍杯一樣。理查的意思是,他會把大阪和京都去年在大和杯贏得的冠軍杯都運回來,以備大賽使用。去年的地主校京都,幾乎贏走了所有的大和杯,我們學校只拿到兩個,所以理查會多出很多行李。”
“由地主校獲得壓倒性勝利,簡直就像全國運動大會。”
“拉拉隊的力量不可小覷,其他學校只有參賽社團的社員可以參加,所以地主校的拉拉隊聲勢最浩大。”
“越聽越像真的大賽。”
“本來就是啊,所以,老師你也要好好當劍道社的顧問。”
我把藤原的激勵當成了耳邊風。
“對了,京都女學館在哪裏?京都市內嗎?”
“是啊,在二條城稍微偏北的地方。其實,每一所女學館都是在以前的宮殿附近,譬如我們學校是在平城宮遺址旁,大阪女學館是在大阪城附近的難波宮遺址旁,京都女學館就在古代的皇宮所在地附近。我曾問過大津校長,為什麼都建在那樣的地方,校長說他也不清楚。好像都是前任理事長,也就是他的父親所作的決定,總之,聽說前任校長是個怪人。”
“那麼理查說的舉辦聯歡會的老地方,是在京都女學館的哪裏?”
“不,他說的是校長老家開的料理旅館,大和杯前的聯歡會都是在那裏舉行的,這是老規矩了。”
“這樣啊,對了,校長是京都人嘛。”
“是一家叫‘KONOHA’的旅館,很有名呢,現在的老闆娘是校長的姐姐。”
藤原說他好像有簡介,便拉出抽屜開始找。
“這家‘KONOHA’在哪裏?”
“在伏見,搭京阪電車在伏見稻荷站下車,再走一下就到了。”
藤原面向抽屜回答。
“咦,你怎麼了?”
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的藤原,看到我的表情,不解地問。我搖搖頭說沒什麼,從藤原手中接過摺疊起來的簡介。
封面上大大印刷着店名——“狐乃葉”(KONOHA)。
我差點驚叫起來,聽到“KONOHA”,我還以為是“木乃葉”(KONOHA),所以,“狐”這個字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啊,對了,老師,你知道嗎?三校的劍道社都是成立於創校時,是校內歷史最悠久的體育社團。”
“嗯、嗯……你以前說過。”
我敷衍地回答他,打開了簡介,上面寫着“於稻荷大神所在處,給您賓至如歸的服務”,字旁的照片是屹立在硃紅色的神社正門前的狐狸石像。
“不久前,我聽到校長和理查在抽煙室聊天,校長說前任理事長是個劍道迷,所以六十年前同時創立京都、大阪、奈良的女學館時,就先成立了劍道社。因此大和杯最初也是由三校的劍道社交流賽開始。但是剛開始不叫大和杯,應該說要取那種名字也不能取……”
藤原突然顯得有些黯然,但我無心問他為什麼。他似乎是在等我說些什麼,可是左等右等我都不吭一聲,他只好自己“嗯”地點點頭,又繼續說:
“因為冠軍的證明不是獎盃,而是冠軍牌,取名大和牌就有點奇怪了,還是大和杯聽起來比較像樣。後來陸續成立田徑社、柔道社,做了冠軍杯,就正式取名為大和杯了。但是聽說只有劍道社從創立到現在,都還是頒發冠軍牌給冠軍校。很丟臉,我本來也都不知道這些事。冠軍牌的名稱也很奇特,聽說在各校劍道社被昵稱為三角。”
“你說什麼?”
我突然大叫,害得藤原差點把剛拿出來的寶貝麻花捲瓶子掉在地上。
“你幹嗎突然叫這麼大聲?”
“你剛才是不是說了三角?”
“是、是啊,就是三角,因為看起來像三角形。據校長說,那是象徵京都、大阪、奈良三所女學館的關係。”
“這個三角現在在哪?”
“當然在京都啊,不愧是理事長定居處,京都女學館在創立當時就成了劍道名校,聲名大噪,不但是高中校際賽的常青樹,還有稱霸全國的經驗,我們學校根本不是對手……哎呀,失禮了。”
藤原自覺失言,縮起了脖子,我可沒心情在意這種事。
“這次的聯歡會……是不是有人會把那個三角帶來?”
“是啊,這也是舉辦聯歡會的目的之一,聽說牌子上的雕刻很獨特……”
聽到一半,藤原的聲音已經完全消失在聽覺外。我將去京都伏見稻荷的“狐乃葉”拿三角——這絕不可能是偶然的巧合,但想成是必然的結果,也太恐怖了。我感到一陣寒戰,昨天被鹿頂起的屁股,又開始隱隱作痛。
“老師,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還好吧?”
一回神,發現藤原正擔心地看着我。
“聽說麻花捲有助於血液循環哦,要不要再來一點?”
我從來沒聽過這種事,但是看到藤原泰然自若地將瓶子遞給我,我不禁覺得,這個老師的粗線條還真幫了我不少忙呢,便又拿了一些難吃的麻花捲。
一回到家,婆婆就說有我的信,交給我一個信封。我翻過來看,是母親寄來的。來到奈良后,我沒有給母親寫過一封信,也沒打過電話,因為我懶得解說現狀,我只跟母親說,我來奈良女學館是為了大學研究所的研修。從我跟學生之間的恩恩怨怨,到我跟鹿之間的對談,沒有一件事可以據實以告,所以就算寫了信,頂多也只能告訴她,我把她寄來的護身符戴在身上了。
想到信里的內容一定是責怪我毫無音訊,我就覺得心情沉重。眼尖的婆婆看到我把信塞進了袋子裏,斥責我說:“父母寫來的信要馬上看。”
沒辦法,我只好在客廳拆開信來看。
坐在一旁看晚報的重哥,悠閑地嘟囔着:“十月以來,關東那邊的地震不少呢,地震很可怕,我討厭地震。”
母親寫來的信,字還是漂亮得難以辨識。出乎我的意料,幾乎沒提到我的事,只提醒我在福原家要有禮貌、飯碗要吃乾淨、不要留下米飯、洗滌衣物要先翻面等等。其他寫的都是她自己的事,附帶一點祖父的事。
我折起信紙,放回信封。看來,祖父和母親都過得不錯,只有我過得不好。信的最後提到,最近地震特別多,令人擔憂,十月期間大明神不在,希望大明神早點回來,以此作為結語。既沒提到我們學校的事,也沒要我跟她聯絡。如果她啰啰唆唆問一大堆,我會覺得很煩,可是這麼漠不關心也叫我不滿,所以說人心是很奇妙的東西。
“你母親的腰好了嗎?”
重哥看完晚報,放下報紙問我。
“嗯,好像還要一些時候才能痊癒,不過已經沒事了。對了,那邊最近常地震嗎?我母親信上有提到。”
“沒錯,十月以來常看到這樣的報道。都是小地震,可是每天持續,有點可怕。關東有老師的鹿島大明神,怎麼會這樣呢?”
重哥折好報紙,笑眯眯地看着我。
“不是我的,是我母親的鹿島大明神,而且現在鹿島大明神不在。”
“咦,為什麼?”
“因為是神無月啊,每位神明都去了出雲,鬧空城啦。”
“原來如此……所以稱為神無月啊。那可糟了,大鯰魚會暴動啊。”
“放心,有惠比壽在。”
我把小時候從母親那裏聽來的話告訴了重哥。十月鹿島大明神前往出雲時,會命令惠比壽留守,但是惠比壽的力量不及大明神,所以大鯰魚偶爾會暴動。
“原來是惠比壽的力量不足,所以鯰魚現在有小暴動。”
“與那無關啦,關東大地震是九月一日,那時候大明神也在啊。”
“對喔,說得也是。”重哥笑了起來。
聽到婆婆喊吃飯的聲音,我和重哥從沙發上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