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寶石之戀(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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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四天,樹林更顯蔥鬱。灌木叢中,鳥們整夜唱個不停,四面都是雨聲。一日游的旅客們都不得不返回了土佐,他們都走了,只剩下烤章魚的人,躲在賣貨車裏,還希望有生意可做。湯姆和艾琳在房間裏悶悶不樂,爭着調收音機的頻道,心不在焉的做着作業。光大部分時間都在捕魚,或者整理菜地。也會冒着傾盆大雨去挖蓮藕。
我每天都出去走走。這大雨的天氣讓我想起了英國,這讓我喜歡上個這個地方。我坐在松樹下面,想着英國的海岸,那些到點就關門的商鋪,還有航海新聞。在海邊的鎮上迷路的感覺。我的身體正在恢復之中,有時會看看自己能走多遠。就是測試一下,實際上我也不會走遠的。雨水和性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我感覺着它們,越來越密不可分。
十二月的第一天,我沿着海灘走回去。孩子們正盤着腿坐在門廊里,雨水從上面滴下來。他們的父親從房子裏面走出來,手裏拿着個盤子,上面是幾隻茶杯。他蹲下來,把杯子放好。大概有十幾隻杯子,整齊地排成一排,有塑料的,瓷的,還有玻璃的。
“你要去請鄰居們喝茶嗎?”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表情有點怪,然後慢慢地說道。“我沒有鄰居。”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喜歡社交。那這是要幹什麼?”
“一個家庭遊戲。”
“嗤!”湯姆瞥了我一眼。他父親正從一個水罐往杯子裏倒水,他的腳邊有個塑料的篩子。“你不會玩嗎?”
光沖我點點頭,沒有說話,只是微微笑了笑。“蒙上他們的眼睛。”我一隻手捂住他們一個人的臉。艾琳因為興奮,身體不停的晃着。湯姆晃着肩膀,很像打牌時作弊的樣子。光從他襯衣口袋裏拿出來一個鯊魚皮的密封盒子,把它打開。
裏面是三顆鑽石,我向前靠過去。很奇怪,他們都是長形的,像米粒。很小,但質地不錯。即使光線很暗,它們也在閃着光。光把它們一個接一個的分別扔進不同的玻璃杯中。
“艾琳先來。”他說,他提高了聲調。“慢一點。”孩子們已經把我的手推開了,對着那些排成一排的杯子小聲祈禱着。小女孩兒倍加小心地碰了碰她的早餐杯:一個藍色的塑料杯子,上面有幾隻綠色的海豚。他父親把那個杯子拿起來。艾琳拿着杯子倒起來,他爸爸在下面用篩網接着。
但網子上什麼也沒接到,艾琳很失望的哼了一聲,而剛才的寶石在杯子裏也消失了。現在看不見它們了,它們好像已經溶解了,就像鹽一樣的溶解了。
這是一個丟失的寶石的遊戲。我看着兄妹倆在玩着,他們的臉上閃着光,很喜歡玩這個遊戲。最後哥哥贏了。他自己歡呼了起來,又一屁股坐了下去,簡直是喜形於色了。過後,我幫忙整理。我們站在廚房的操作台旁,把玻璃杯放回原處。樓上傳來了孩子們的吵鬧聲,他們正在爭洗髮香波和浴室的地盤。
“他們很喜歡這個遊戲。”
光咕噥了一聲,算是同意。他笑着,表情很放鬆。收音機里放着日本流行歌曲,一些毫無意義的音樂。
“我可以看看那些鑽石嗎?”
他沒抬頭,把那個密封的盒子從襯衣口袋裏拿了出來,遞給我。一個擁有鑽石的漁夫。我把鑽石拿到窗口,對着陽光,三顆的透光度都很好。把它們買回來的人一定對鑽石很在行。切割面很均勻,很有可能是同一把切割刀完成的。一顆經典鑽石的變體,但數學計算上不太精確。很古老,不會晚於十八世紀。不是歐洲的式樣。是印度鑽石,我想。比在巴西或者是非洲挖掘出的鑽石的形成時間還要早。
我把它們放回鯊魚皮做成的盒子裏。又還給他。“它們是很好的鑽石。很與眾不同。”
“對。”
“原來是你祖父的。”
他抬頭看看我,有些吃驚。我笑了起來。“萬金——三菱。三顆鑽石,他就是以它們來命名他的公司的。十萬枚硬幣後來到底怎麼了?”
光的表情又恢復了平靜。他笑了笑,撇了撇嘴。“喝你的吧。你對寶石了解得太清楚了。”
“我就是干這個的。他去過印度嗎,你的祖父?”
“在他來這兒以前去過。”他上下打量着我,好像是在拿我和什麼東西或者是什麼人在比較。然後他擦乾了手,走到書架旁。“請過來。我給你看點東西。”
“別告訴我你的聖經里也放着鑽石。”
“沒有。”他拍了拍書脊,迅速地把書從頭到尾翻了一遍。“你以前問過照片。這裏就是我家人的照片。”
他遞給我一本打開的書。翻開光滑的封面,一個棕褐色的身影出現在眼前。一位老人坐在柳條編的椅子上。他的臉有鷹般剛毅的線條,臉很瘦削,他的眼神沒有絲毫的笑意。在他坐着的房間外有幾棵樹。是撐柳。
“很英俊。他長得像你。”
“我的曾祖父,他叫丹尼爾·利維。”
“一個猶太人。”
他點點頭。“麥克,我祖父,他改了我們的姓。他遊歷了歐洲,覺得路易斯這個名字更方便做生意。”
“但他也死在那兒了。”外面灌木叢中的鳥們還在唱着,傳來風鈴般微弱的悅耳聲音。
“那個時候很多猶太人都離開了伊拉克。很多人到東方來了,亞洲更接受他們。因為這兒沒有基督教的強大影響,所以也沒那麼不歡迎猶太人。當然,在這兒,我祖父對他們來說是個外國的魔鬼。不過歐洲人和美國人也是魔鬼。他總說他更喜歡這個稱呼。”
照片里的房間被刷成了白色,但還沒有完工,地面還沒鋪。桌子旁邊放着一些幹活的工具。一個鎚子,還有一個水平標尺。“那你見過他么,丹尼爾?”
“沒有,他結婚很晚,娶了當地一個拉比的孫女。我祖父出生時,他的年紀已經很大了。但他是個商人,我們家都是。他和他兄弟一起干。他們去了倫敦,想要發大財。”
“但這兒不是在英國。”
“不是。”他猶豫了一下。“在你的國家,他們遇到了一些麻煩,對他們影響很大。弟弟薩爾曼後來病了,然後他們返回了家鄉。薩爾曼還很年輕就死在了精神病院。”
他把照片拿了過去,我又伸手拿了過來。“那丹尼爾怎麼樣了?”
他吸了口氣。有點勉強,我想。接着他又開始談了起來。“他活到了很大歲數,我祖父說他從來都沒有快樂過。他為他弟弟的死而一直在自責,這樣的想法一直折磨着他。”
“等等,請等一下。”我舉起照片。拿近,想看得更清楚些。“你祖父,麥克,他也非常了解寶石。”
“是的,他父親和叔叔好像弄丟了什麼東西。麥克為他們找了回來,他花了一生的時間。他最後找到了那東西,然後在他父親臨終前把它帶回了伊拉克。”
我這才突然意識到他在講些什麼。我抬起頭看他的臉。“你正在講三位一體。”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低頭盯着照片看着,好像想從那個人的眼中看到自己似的。照片上是一張嚴峻的臉,雙手緊握。還有一張床頭小桌,一個錶鏈,用鬱金香一樣的玻璃杯盛滿的茶。
“後來怎麼了?”
光使勁搖搖頭。他把書從我這拿走,放回了書架上,然後走進旁邊沒有開燈的房間。
“謝謝你。”我在他身後喊道。“給我看這些照片。丹尼爾肯定挺高興的吧,對麥克所做的事,又找回了寶石。”
“為什麼?”他的聲音很小。他在門口停了一下,想再看看我。我不知道他在看什麼。“因為那是一件他不可能再能要回來的東西。”風吹進了雨的氣息。他走了出去,走進了雨中。
***
1920年,戰爭還在繼續。天快黑了,天色已近黃昏。丹尼爾·利維在他兒子建起的這座房子裏面等着。他坐着,挺直了頭,聽着外面河水的聲音。這些歐洲人,正在一點點地埋葬他們的歷史。他轉身面對窗戶,外面的撐柳正值花期。
他面色蒼白,因為上了年紀,已經失去了血色。他的兒子麥克扶他從床上坐起來。他能聽見隔壁房間有個小男孩的聲音,聲音低低的。那兒還有很多人在等着他,生意上的夥伴,外國人。他們來這兒是為了安排一些事情,一些註定要發生的事情。
他把手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向下看着。雙手因為上了年紀而有些變形了,不僅有些枯瘦而且手指彎曲,有點像爪子了。這雙手讓他想起了拉結,他手裏拿個一顆漂亮的寶石。麥克是專門為了他才把這件珠寶放在這兒的,這是他的已長大成人的兒子給這個垂老之人的禮物。有關這件珠寶的故事已經不知道被重複過多少次了。
三位一體,丹尼爾還清楚地記得。他的頭腦還很清楚,為了三位一體所經歷過的艱難困苦他都還記得。如果他忘了現在發生的事情,那隻能說他需要記的以前的東西太多了,而且都還清楚地記着它們。傍晚,點上燈,燈光照着他的眼睛。他眨了眨眼。三位一體有着一張天使的面容,他想。一個有着三隻眼睛的天使,沒有什麼人能夠如此地美麗。
他閉上了眼睛,薩爾曼就在他們後面。丹尼爾想起了英國。加冕禮的那天,這些隨時都在他的腦海中浮現。他弟弟還是好好的,抬頭笑着。他的聲音,還有聲音中透出的那股激情。
快看天空,看那個,我們今天晚上已經把那些寶石獻給上帝了。
他向下看着,眼睛濕潤了。他經常都會這樣。他有點費力地站了起來,然後走到窗戶旁。地板上有些幹活的工具,一個鎚子、一個標尺。他揀起鎚子。
他已經一百零九歲了。他靠在窗戶上,努力呼吸着。窗外的那棵樹的樹齡應該是他年齡的十倍。他覺得要低估人類的壽命可真是件容易的事,其實生命中蘊含著一種力量,一種動力。空氣中有一種花開的甜甜的味道。
他又走回到桌子旁邊,在桌子旁邊,他突然笑了,好像他剛做了件很宏偉的事情。
宣禮人開始禱告了,他舉起了鎚子。
他正要做的事是他自己的事,和別人無關,他想。
***
晚上,我看着他睡覺,呼吸均勻。他塊頭很大,躺在這睡覺很不舒服。他的氣息均勻,從肺部,到整個身體,肩膀、臉頰、腰部。我醒着,就這麼看着他。早上,我想起我夢見了伊斯坦布爾一個書法家開的商店,離這有六千英里。一些塑料花,還有那些揮手寫就的漂亮的文字。
我一個星期會去鎮上兩次,買一些生活用品。海邊的路沒有什麼車,只有一些拖車,偶爾還會有坐着麵包車來的衝浪運動員。從他們身邊過時,我都會把頭低下,光就是這樣的。我也開始習慣了他的這種離群索居的生活,即使是聖誕節前夜也不會有人來的。
我手裏拎着大米,還有米酒,正從土佐往回走着,兩隻手上的重量差不多。上午很冷,但陽光明媚。頭頂上飛過了一架飛機。我抬頭看看它是往哪個方向飛的,是朝西北方向的廣島去的,我正看着,馬路上有個黑黑亮亮的東西從我身邊過去。我有點驚訝,然後傳來了踩剎車的聲音,在我身後十碼左右。然後是慢慢倒車的聲音。
我沒回頭看,車子在我的身邊緩緩停了下來,是一輛有套色玻璃的商務用車。接着,它開始沿着路基石慢慢的倒車。我等着有人會把車窗搖下來,或者打開車門,但什麼也沒有,我沒看見任何人。在離我大概有五十碼的遠的地方,它又開始猛地發動起來,向北疾馳而去。太陽照在車的後窗玻璃上,是東京的牌照。我站在那兒,過了很久,直到看不見它了。
房子裏沒人,光又乘船去了高知,帶着他捕獲的魚,孩子們還在學校。離新年只有最後幾天了,樓梯下放着一大堆捕魚和航海的工具,還有從打碎了的六分儀上掉下來的一塊深色玻璃,一把木質的鰻魚叉。我花了一個小時才找到一個雙筒望遠鏡。我又回到碼頭,那個烤章魚的人沖我點點頭,算是問好,又咧嘴笑了笑,期待我能買他的東西,於是我買了一杯咖啡。剛過中午,我坐在防波堤上,喝着咖啡,背對着大海,舉起望遠鏡看着那條海邊的路。
潮已經退了。烤章魚的人給攤位上了鎖,坐在了我旁邊。他談了談棒球還有如何養鳥。他的手上有很多黑斑,還和我講了捕章魚的訣竅。我沒看見有人過來,但當我再拿起望遠鏡,看見了一個人影。在冬日的陽光下,只能遠遠的看見一個輪廓。
我又對了對焦距,一個穿着西裝的人正站在海岬隆起的地方。我拿着望遠鏡,手有點抖,從鏡頭裏看見那人轉過身,掏出一根香煙。他帶着墨鏡,所以也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他的嘴看上去很冷漠,我也不能確定他是不是個日本人,看上去他像是在等着什麼。
兩個小時后光才回來,我在門廊里等着。天氣很冷,要不停的活動才能暖和些。他走下沙丘那條小路的時候看見了我,他走得很慢,好像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勁,尤其是看見我以後。他走過來,坐在我旁邊,什麼也沒說。空氣中能看見他的呼氣,比我的要熱。
“你從沒問過我是怎麼找到你的。”我說。
光眨了眨言。他的聲音很粗,掩蓋了他的吃驚。“我們是從沒談過。”
“那問問我吧。”
他聳聳肩。“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我在東京遇到了一個人,他知道怎麼通過電腦來查詢信息記錄。他找到你母親的死亡證明,那上面有你的地址。”我停了下來,沒有去看他。我也不想在這個時候看他。“我問那個人,是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追蹤到別人以前干過什麼。”
“那人怎麼說?”
“他說在電腦里,只要你有錢,你可以看任何你想看的東西。他問我這些人有沒有錢。我告訴他我也不知道。”
我抬頭看看,他沖我點點頭讓我接着講。我連想都沒想,就說道:“今天在海邊路上有個人,就在海岬那邊好像在等什麼。而且今天早上還有一輛車從土佐一直跟我過來。但沒往房子那邊開,我沒讓他們看出來我要去哪兒——”
“行了。”他站起來,轉過身,用日語說道。他的臉上堆起了皺紋。
“我非常抱歉——”
“嘿!”他沖我喊着,沒說一個字。我往後退了退,有點害怕。光用手捂住臉,當他再低頭看我時,他正皺着眉。我的心不停地往下沉。
“對不起,光——”
他嘟囔了幾句,像是自言自語,用日語重複着一句話,不住地搖着頭。他第三次說時,我聽清了:“我已經把我自己出賣了。”
“這不是你的錯。”
“是嗎?”他轉過身,稜角分明的臉上滲出了一層汗珠。“你能在這兒,就是因為我想得到你。我讓自己相信你和他們其他人不同。”
“我和他們不同。”
他沒回答就走開了,坐在了銀杏樹下。我跟着他走了過去,我知道他其實不想讓我過去,但我還是過去了。“他們是誰?”
他的聲音因為疲憊而顯得很遲緩。“你以為你是第一個嗎?以為沒人比你聰明?”
“不是的。”
“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他看着別處,笑了笑,有些慍怒。“有很多像你這樣的人,那些以前和我祖父做過生意的公司,是他們派你來的。我一直都在躲着他們。我的祖父歷盡艱辛,終於找回了那顆寶石,那是因為他父親的緣故。他把三位一體帶了回來,因為那是我們的,我的,我孩子的孩子的。我母親答應他會保管好它,我也答應了我母親。但是這些公司還沒有忘記這件事。你就是我的禍根。你肯定記得那些和你打過交道的人。你們就像蒼蠅一樣。”
“我跟他們不一樣。光,看着我。”
他抬頭盯着我。“我就不應該讓你留在這兒。”
“別這樣。”
他搖搖頭,伸手摸了摸我。雙手捧着我的臉。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們會一直做愛。他房間裏的黑暗漸漸被白晝所替代,但我們誰都沒起身。他在我的身體裏,慢慢地,幾乎感覺不到。我們只是緊緊地貼着。好像永遠都不會結束。
我醒來時,他已經不在了。我躺在那兒,聽着。我還記得他的體溫,他身體的重量。我的身體也會記得的。已經很晚了。房間很安靜。
一隻海鳥在屋外鳴叫着,我突然想起來太陽初升時光還在我的身邊。我繼續回想着,一幕接着一幕,任由思緒飄散,就像我躺在沙灘上快要睡着時慢慢捲來的大浪。
我轉過頭,房間裏祭拜的地方也不見了。我並沒有感到吃驚,好像沒什麼東西變換如此之快。我甚至有點希望它會被搬走。就像經常在夢裏夢到的那樣。知道有種可怕的東西存在,所以希望它快點消失。
我看了看整個的房間,其他的東西都還在。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拿走了。我想像着光抬起一個漆器的盒子,輕手輕腳地把它搬走。我起了床,也走了出去。
他不像是個夢,到更像是種意念。地上掉了一塊年糕。第三級樓梯上,一個茄子。他也沒停下來把它們揀起來。我也沒去揀。忽然間,我想起來今天是聖誕節。
孩子們房間的門是關着的。我敲了敲湯姆的房門,輕聲地喊着他的名字。沒有人回答。房間裏的牆紙上都是一些動物,沒有其它的了。燈光照着它們行進的隊列。它們看着我下了樓。
房子像是被遺棄了。我的存在對此也沒有任何的影響或改變。這些房間就像是都沒有了主人。燈光照在空空的地板上。書架也已經搬空了。爐子和迷你冰箱也不見了。
我也沒有找到任何留給我的信。我開始到處查看,翻箱倒櫃,把櫥櫃裏和抽屜里的東西都翻了出來。我把屋裏弄了個天翻地覆。我已經沒法讓自己停下來了,根本抑制不住我的驚慌。艾琳的早餐杯還放在廚房的操作台上,藍色的塑料杯,上面有幾隻綠色的海豚。我試圖回想她的面容,想像着她的安靜表情,可她在看着別處。
米酒還在原來放的地方。我把杯子倒滿,端着杯子走了出去,來到外面的門廊。那沒有椅子了,我靠着牆坐下,牆皮已經剝落了。我喝着酒,手有點抖。沒有船的聲音,也沒有發電機的聲音。只有浩瀚的太平洋不知去向何處。
我對自己說,他沒有留下任何的紙條,就是為了讓那些人找不到他。他沒留下任何的信,是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道別。我說,他沒有留下任何東西,是因為我在他的房子裏不過是一個陌生人。他不會再讓他自己愛上我的。
我想着他的聲音。他的手臂,他的懷抱,他的力量。他寫書法時剛勁有力。我閉上眼睛,想着他們,當我再睜開眼睛時,我開始大喊,但是這也無濟於事了。我喝光了最後一滴酒。我的喉嚨里發出了咕嚕嚕的聲音。太陽照在濱草上。
草地里好像有什麼東西,過了好一會我才注意到。我喝完了酒,起身朝那邊看過去。在陽光的照射下有個淺淺的方形的盒子。我走過菜地和銀杏樹,後面就是沙地。在前面沙丘隆起的地方有一個小高崗,還有一個草窩。我認出了它們,我自己也坐了進去。
在低矮的灌木叢中,有個盒子半隱半現,是個很古老的木質盒子,被放在了一個只有我才會知道的地方。我把它拉過來。因為年代久遠,顏色已經很深了,聞着有股刺鼻的松節油味。他下面壓了張紙,我剛搬開盒子,風差點把那張紙吹走,不過我還是先抓在了手裏,但它已經被風吹開了。
親愛的嘉芙蓮:
我很抱歉我所能給你的就只有這個了。它是屬於我母親的父親的,還有他父親的父親。我犯的錯誤就是我一直都想要留着它,可它從來都不值得我們為它付出這麼多。
好好生活。
光。
我打開盒子,裏面幾乎是空的。只放着一個東西,一塊三角形的金屬,形狀像只蛇頭。上面有一些鑲嵌孔,應該是以前鑲寶石的地方。我把它拿了出來,它的分量很壓手,讓我有點吃驚。這個東西即不美觀,好像也沒什麼用處,大概是鑲嵌名貴寶石的一個骨架。除了我沒人會了解它。我坐在沙丘的背面,抱着光的信還有三兄弟哭了起來。
我收拾好東西已經是中午了,我花了太長的時間來收拾我的東西。在這幢已經被遺棄的房子裏,我又逗留了一會,幻想自己是一個幽靈。好像我想要的人就會回到我身邊。我收拾停當,朝着碼頭走去。那個烤章魚的人還在等生意。光的船還拴在那個樁子上。
“早上好!”小販用熱情的日語喊道。“早飯吃得怎麼樣?”
我一隻手提着包,另一隻手裏握着寶石,朝他走了過去。“今天有什麼?”
“章魚。”他笑了笑,很燦爛。“很新鮮,對心臟有好處。”
我買了他的東西。我們站在一起,我們倆之間的那把長柄淺鍋上濺滿了斑斑點點。那人笑笑,又點了點頭。好像我們正在聊天,雖然我們幾乎沒法交流。浪一個接一個的拍打着漁船的船身。
“今天早上有沒有什麼人從這離開?”
他聳聳肩,手裏的抹刀劃了個圈。“只有你的男朋友,還有他的孩子們,新年時生意會好做些。”
“你看見他們了?”
“看見了。”
“什麼時候?”我盡量讓我的聲音聽上去比較正常,沒有流露我的感情。好像這個現在很重要,或者以前也是。
“很早,你男人走着去了鎮上,回來時開了一輛車。孩子們都在那兒等着,他們離開前,他還給孩子們買了章魚。”他把我要的食物歪歪扭扭地塞進一個塑料盒子裏。從燒烤的煙霧後面斜眼瞧着我。“北面。他們去了北面。那個八百元,給你打個五折。”
“是什麼樣的車?”
“藍色的豐田,還帶了很多東西。你沒跟他們一起去嗎?”
“跟他們一起?”他的問題讓我有點措手不及。好像他不是在問什麼問題,而是告訴我關於我自己的一些事情。
他又點點頭。“你為什麼到這來?”
我看了看,三兄弟仍然在我手中。很沉,像一把槍。“為了金子。”
“啊?”他的眉毛翹了翹。笑容也不見了,躲進了賣貨的房車裏,我等着他再出來。
“哈。”他出了一聲,又露出臉來。我拉開書包的拉鏈,從裏面拿出我的那些筆記本。我把它們放在賣貨車的櫃枱上,厚厚的一摞。
“我需要你幫我照看這些,我的一些朋友會到這來把他們取走的。”我把三兄弟放到本子的最上面,壓住它們,好不讓海風把它們吹跑。“把所有這些都給他們,所有這些。”
烤章魚的人做了個鬼臉。“那他們什麼時候會來?”
我沒回答她,陽光照在三兄弟上。有那麼一會兒,這兒好像只剩我們兩個,我和三兄弟。一個熱血,一個冷血。我想起了光,我不知道自己現在要做什麼。還有多少事情會讓我覺得後悔。
我又碰了碰它,三兄弟。太陽曬得它暖暖的,我把它攥在手裏。在我手掌里它的大小剛剛好,我再也不讓它離開了。
“那麼,你是把它也留在這還是帶走?”
我抬頭看時,小販正不安的斜着眼睛看我。一個用紙板做的可口可樂的標誌正被風吹着拍打着賣貨車,我張開手。“對不起。”
“你不用和我說對不起,金子。”他敲了敲這東西,好像不太相信它是真的。“我怎麼能認出他們,你的朋友們。”
“你問他們在找什麼。”
“噢,那是當然。祝你好運,能找到你男人。向北去了,嗯?”
我拎起書包,我轉身朝着海邊的那條路走去,他在我後面揮着手。在下午的陽光下,海岸很明亮。一隻海鷗在什麼地方叫着,聽上去像是在大聲地笑。當我又想起了我自己,我發現我在和它一起笑。
我朝着內陸走去。海邊的路上開來一輛敞篷的貨車,一個勁地叮噹作響。在這條這麼遠的靠海路上,除了我,也只有敞篷貨車和賣貨的房車才會來。我的人生正徘徊在它的轉折點上。我對自己說,我正在尋找着一些東西,尋找着一些人,尋找一種寶石之外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