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數字三(4)
他可以聽到粗重的呼吸聲。丹尼爾也分不出來這呼吸聲是那隻狗發出來的,還是薩爾曼發出來的。在這個土院子裏,他們就像在一起跳舞,狗的前抓搭在薩爾曼的肩膀上。在那飛快的幾秒鐘里,他想着那隻動物冷酷的進攻,它就像是他的女主人的一面鏡子。
他一邊走一邊大叫。走下台階,來到院子裏。他能夠到薩爾曼的時候,他又開始大聲叫喊。他看到他的弟弟用力把狗的頭往後推着,他的左手繞在它的脖子上。丹尼爾抓住狗的肋骨,把它往後拉着,狗的後腿失去了支撐,往後面退着。
他抬頭的時候,看見他的弟弟正把那隻空着的手壓在小傢伙的額頭上,就像是在祝福它。那隻動物的頭努力向前推着,丹尼爾聽見它的牙齒緊咬在一起的聲音。他看到薩爾曼彎曲着大拇指,轉到下面,鉤住這隻動物白色的左眼。
那隻狗叫喚了一聲,這是丹尼爾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到它製造出這麼一種噪聲。血和體液流到狗的臉上,丹尼爾鬆開手,往後退了幾步,這隻狗子抖動起來,血水流到土地上。它的後腿又動起來,好像要跑,它這樣做的時候,丹尼爾發現他的弟弟沒有放開它。他又大喊了一聲,從他的聲音里還是辨別不出他喊的是什麼。
薩爾曼現在拽着這隻動物,不像剛才那樣要推開它了。在那隻瞎了的左眼裏面,他的大拇指轉動着,使勁地伸進它的頭裏去。丹尼爾向他們倆伸出手。
就好像他可以把他的弟弟拉回來,束縛住。這是丹尼爾從來都做不到的。就在他面前,薩爾曼把他彎曲的大拇指一直伸進了這隻動物的頭裏面去。
他一直就沒有讓它逃走,直到它一動不動了。即便這樣,它的身體還會在它躺着的地方扭動着。前抓抽動着,丹尼爾在一旁看着,好像這隻狗夢見了什麼飛翔的動物。
他抬頭看薩爾曼的時候,薩爾曼已經走了。他的右邊的胳膊是黑色的。小傢伙爪子上的血流到了他的胳膊上。
世界又重新開始了。就好像剛才的暴力,突發事件,讓一切都進入到空氣迴流的真空裏了。丹尼爾可以聽到從南邊傳來的河邊海鷗的聲音。在東邊,他聽到朝着斯泰普尼的方向的建築工地上的傳來的聲音。他走到他弟弟的身邊,抬起他的臉。
“它死了,是嗎?”
“死了。”
“我很抱歉。”
丹尼爾放開他弟弟的臉,開始檢查他赤裸的上身。肩膀上V字形的傷口,他的聲音開始含糊不清。
“它為什麼會攻擊我?我們剛才在談論國王。我從來都不相信這個,弗拉特斯,從來沒有過。那隻狗死了,那隻狗萬歲。哈哈哈。”
“他沒事,是吧?”
酒館老闆艾切爾在院子的門口站着,手裏拿着帽子。在他身後還有其他人,他們被那種暴力的聲音吸引過來,但是都沒有靠近。艾切爾又點點頭。“真不可思議。我叫了我隔壁的人去找簡。她馬上就會回來。”
丹尼爾回頭看着他的弟弟。他右前臂上濕乎乎的血跡是那隻狗的,不是他自己的。顏色很深,已經開始凝固了。不是動脈血,丹尼爾想,動脈血應該顏色更淺些,應該是從心臟里流出來的新鮮血液。這是從眼睛和腦子裏流出來的靜脈血,是需要恢復體力的液體。在薩爾曼身上沒有被咬到的痕迹,他沒有看到。只有狗爪子抓的長長的淺淺的傷痕。
薩爾曼對着自己的胳膊大笑:“這隻狗肯定是個保皇派。”
“你沒有被它咬到吧?”
薩爾曼的眼睛努力地去看丹尼爾身後的人。“我不知道,我不——那是簡嗎?哦,簡。”
丹尼爾感覺到她站在他身邊。他往後退了一步,林普斯拿起他弟弟的一隻胳膊。她的聲音很溫柔。她從他身邊走過,他看不到她的臉。
“今天早上我以為你是個珠寶匠,現在你看起來像個屠夫。”
“原諒我,簡。我把小傢伙給殺了,我不是故意要這麼——”
“你們兩個該死的。”她的頭彎着,丹尼爾看到她嚴肅的臉。青白色的皮膚,黑眼睛上面額頭上的青筋暴露着。“我要你們明天就搬走。”
“林普斯太太?”艾切爾微弱的聲音又叫喊了一聲。“那隻狗生病了嗎?”
“請你讓我們單獨待着,我會很高興的。托馬斯·艾切爾”
人群開始散開,大家都咕噥着離開了。那個酒館老闆鞠了一躬,低着頭把帽子戴上了。“很抱歉我在不歡迎我的地方打擾您了。我只能說是我叫了我的人去把您叫回來的,林普斯太太。他就在隔壁,大家都知道應該把您找回來。您要不要讓他把萊沃頓醫生叫來?我碰巧可能也知道他在哪裏。無論如何現在還是打烊的時間。”
她突然鬆開薩爾曼的胳膊。他搖晃了幾下,她穿過院子。她沒有朝門口走,而是朝着地上的那隻狗的屍體走去。丹尼爾看着她在它身邊停下,她用靴子尖兒輕輕地推了幾下那屍體。等她肯定它已經死了,就彎下身去,她的裙子拖在地上,然後跪下來把那隻狗的頭抬起來放在大腿上。丹尼爾看見她的嘴在動,她在它的耳邊低語着。
他朝別處看去,為自己或者是為了他的弟弟感到慚愧。門口的人群差不多散盡了,現在他可以看到艾切爾身後的那些臉。陌生人,還有鄰居。烤麵包的薩拉·斯義德,掏糞工凱瑞。這個垃圾工轉身離開時的臉上的表情一半是鎖眉另一半是微笑的。
他們把薩爾曼帶到屋子裏,小傢伙還躺在院子裏。萊沃頓醫生來的時候,簡就離開了,當丹尼爾在黃昏的時候再向窗外看的時候,狗的屍體不見了。他從來沒有問過簡她怎麼處理的那屍體,那時候沒有問,後來也沒有。但是他一邊看着醫生給薩爾曼包紮,一邊想像着。簡在鬆軟的劃撥地上挖着坑。或者那個淘糞工幫他挖,林普斯在他旁邊等着。丹尼爾的眼睛從來沒有薩爾曼好。他不可能做珠寶匠的細緻活,他從來沒有在好天氣里看到過離岸的船隻從地平線上一個接一個消失。丹尼爾能做的就是想像。他的思想就是他看到的世界。他一直都保守着這個秘密。
萊沃頓是個身材矮小的人,他穿着很髒得舊馬褲,他有藝術家的手指。他彎着腰走到院子裏看看那隻死狗的牙齒和眼睛,他檢查狗的齒齦和眼瞼的樣子就像在挑馬。他進門的時候已經看了一下他帶的工具。鋸、固定支架和搽劑。
“那隻狗沒有生病,利維先生,一點都沒有。您要擔心的是這毒氣,就是這裏的臟空氣。這兒到處都是。”
他用抽水泵打上來的水給薩爾曼清洗了肩膀上的傷口,用一把鋼鑷子把傷口上的土和毛髮弄乾凈,再用酒精和軟麻布把傷口包紮好。他一邊咕噥着自己做得有多好,一邊留下了一卷繃帶和一張九先令兩便士的賬單。
多做鍛煉,別呼吸那些毒氣,這就是我開的藥方。離開倫敦吧,先生,如果你可以的話。我能問一下您和您的兄弟是從哪裏來的嗎?”
“巴格達。”
“啊?那可是夠遠的。”
他走了以後,兩兄弟一起坐在黑暗的房間裏。丹尼爾靠着窗,椅子拉在旁邊。西邊和西南邊的倫敦被河谷包圍着,他可以看到公路和發光的廣場,還有泰晤士河上船的燈光,幾英里長的一片。這城市看起來像是絨布上一塊切割過的寶石。
薩爾曼站起來,在黑暗中點燃了燈。他包着繃帶的肩膀是奇怪的白色。蠟燭芯點燃了,丹尼爾看到火焰在他的臉上劃過。他現在看起來很鎮靜。
“你沒有理由殺了它。”
薩爾曼回過頭來,臉藏在陰影里。“如果可以,它會殺了我。這就是足夠的理由。”
“我們得離開了。”
“她這麼說的?”
“你沒有聽見她說嗎?”
薩爾曼搖了搖頭。他轉過身坐在珠寶打磨輪的旁邊,準備工作了。“那我們必須得走。”
“我們把能拿走的都拿走,存貨和設備。然後找個別的地方住下來再做生意。”
“好。”他嘆了口氣,用一隻手揉着額頭。“是啊,我現在必須得和簡說點什麼,至少說點什麼。”
他一邊起身,一邊敲着打磨輪。丹尼爾低着頭坐着,看着薩爾曼走到門廊去了。他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響着,嘴裏輕聲地低語:“簡,簡。”
丹尼爾站起來,從壁爐架上拿起煙斗和煙草。他點燃了煙斗,走到院子裏。
煙熏到他的眼睛,他把眼睛閉上。從羅德西斯傳來建築工地上的聲音,木匠們還在人工照明的燈光下工作着。遠處傳來碼頭邊起重機工作的聲音,近處可以聽到艾切爾酒館裏的人聲。但從身後的房間裏,他幾乎什麼都聽不到。
煙斗滅了。他從馬甲口袋裏面掏出一個銀火柴盒。硫磺的火焰照亮了他鎮定的臉。他安靜地等着,直到什麼都聽不見了,才熄滅煙斗走進屋子。
他醒得很晚,一個人。他一邊穿衣服一邊回憶起前一天的場景,就像碎片一般。這感覺很不真實,一瞬間發生了太多事。
他走到窗前,小傢伙的鏈子還在角落裏,沒有血跡。他拿起店門的鑰匙時,還在想簡是不是晚上清掃了院子。他光着腳走到店面的房間,把中間的門開,讓陽光照進來。百葉窗還關着,他打着哈欠去把它們打開。
他突然感到腳下一陣涼,本能地退了回來。地上是一塊玻璃的碎片,大小和形狀就像張紙牌,在他的腳下被踩碎了,但沒有傷到他的腳。店門開着一條縫,下面有一塊玻璃擋住了它,沒有全部打開。兩盞燈被從裏面打碎了。上下兩個門閂都被拉了起來。門閂離打碎的窗格玻璃還有很長的距離。丹尼爾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始想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他轉身走到店裏。他迅速地清醒了,走得比剛才快得多。他抬起櫃枱查看。抽屜和柜子都被打開了,所有的地方都是空的,所有的東西都被拿走了,就好像找東西的人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那個裝珠寶的鐵盒子也不見了。
他呻吟了一聲,站起來,跑回房間。他回憶起那艘東印度公司的大商船,還有吊床吱嘎吱嘎的聲音。他感覺所有的東西都被偷走了。
他一口氣跑到樓上,叫着他弟弟的名字。在上面有兩扇門,一條更窄的樓梯彎曲向上,牆上都是潮氣和水印。丹尼爾在牆角轉身向上。上面只有一扇門,他用力地敲了又敲。沒有人來開門,他就推開門走了進去。
裏面富麗堂皇的樣子讓他驚呆了。光照在橡木便桶和梳妝枱上,還有代夫特陶器的壺和臉盆,一個鍍金的鐘錶在錶盤上安靜的指着時間。有淡淡的尿的味道從便桶飄過來,等待着早晨的到來。薩爾曼還蜷縮着睡覺呢。在他旁邊,簡已經坐起來了。她的眼睛盯着門,她什麼都沒說,她也沒有遮住自己的身體。
她很美,她裸露的身體讓丹尼爾停住了腳步。這樣他感到很羞愧,就好像看到了從來都沒想看的東西,他弟弟的女人。她的胸緊實地在渾圓的腹部上,乳暈顏色很深很大,好像是生過孩子。他抬起頭來才意識到林普斯在對他微笑,但只是眼睛在微笑。她的嘴是嚴肅而詭秘的。他看着她的眼睛,想起了門閂。
他穿過房間把他的弟弟叫醒。“底格里斯,起來。”他講話很快,用的是猶太阿拉伯語。“我們被搶了。”薩爾曼翻過身來瞪着他。丹尼爾退到後面,等着他把睡衣換下來。他肩膀的繃帶上是鐵鏽的顏色。在他身後,丹尼爾看到簡·林普斯把床單拉平,掃乾淨。
“被搶了,被搶了?那些英國畜生,狗娘養的。是被誰搶的,你看見了嗎?他們拿走了什麼?”
“存貨都不見了。”
“那些寶石呢?幼發拉底,那些寶石呢?”
丹尼爾搖搖頭,沒聽明白。薩爾曼靠近他。“以上帝的名義,那些瓦罐里的寶石。”
“我在那間屋子裏睡覺的。”
“你沒有看嗎?”薩爾曼已經出了門,下了樓。他們一起來到工作間。薩爾曼把桌子從壁爐邊拉開,蹲下去撬動壁爐旁邊鬆動的木板。等撬開了,他就把胳膊伸進地板下面的窟窿里。
他一本正經地咧着嘴笑了。那個頭巾的包裹上面都是土和灰色的蜘蛛網,他把包裹拿了出來。丹尼爾跪在薩爾曼旁邊,看着他打開那三顆寶石的包裹。天然的圓形寶石,平面切割的和那顆尖頂的。在滿是塵土而且褪了色的棉布上,它們顯得更美了,比他記憶中的還要美,完美的切割表面反射着光芒,就好像它們在地下長大了,或者是變化了。
光線在它們身上發生了變化。丹尼爾回頭看過去,簡正靠在門口,穿着一件厚繩絨睡袍。她的眼睛盯着那些寶石,正在微笑。但是,她的笑容在丹尼爾看來還是不完整的,嘴巴閉得太緊了,薄薄地在貼在牙齒上。
他伸出手去蓋住那些寶石。她很吃驚地抬頭看着他,笑容展開了。“我在打擾你們嗎,利維先生?看到我不該看到的東西了?不用擔心你們的寶石。我對它們不感興趣,對它們的主人也不感興趣。我有你們這一對兒就夠了。”
“我們會很快離開的。”丹尼爾拿起那個包。他意識到薩爾曼也在身邊站起來。他記起昨天的暴力事件,他弟弟身上的暴力,還有他無法阻止他的事實。
“你們是得離開。”她緊了緊腰上的帶子。“我今天早上有事要辦。我回來的時候,你們最好已經離開了。”
“警察,簡——”
她轉向薩爾曼,聲音還是很溫柔。“警察?警察能不來就不會來這裏,城裏的人就更別說了。這裏誰都沒有,除了我的朋友們,而他們不是你的朋友。”她更溫柔地說:“如果我是你,就趁還有機會趕快走掉。”
他駝着背站在那裏。“這就是你要的?我不想要——不,我不想聽到這些。你到底想要我的什麼,簡?”
她笑起來。薩爾曼記得在夢裏聽到過這聲音。“我和你在一起就是為了快樂。你是個珠寶匠,該懂得什麼是快樂。”
“我知道你的生活里沒有快樂。你有一顆冷酷的心,簡。”他朝她走了一步。“是那個掏糞工乾的,是不是?”
他抬高了聲音,哽咽沙啞的聲音,就好像要把對方淹沒一樣。簡搖搖頭,但不是要回答。丹尼爾看到她眯着眼睛,那是一種可疑的驚愕,就好像薩爾曼傷害了她,抓到了她,用一種遲緩的、她沒有預料到的方式。她一邊往後退,一邊低聲說:“他會把你當破爛撿走的,只要我讓他這麼做。現在我要跟你說再見了。”
薩爾曼看着她,真到她消失了。丹尼爾站在他後面打着行李,還有拆打磨輪。兩個小時以後林普斯下了樓,穿好了衣服和靴子。她走出門,頭也不回地走到哈德維克廣場上鄰家的房子裏去了。薩爾曼把頭緊貼在窗戶上,看着她穿過院子,看着她的衣服和她的皮膚在圍牆支柱那閃了一下。他呼吸的霧氣在窗玻璃上凝結又消失。
“現在我們一無所有了,幼發拉底。”他低語着。
“我們有對方啊。”
“是啊。”聲音沙啞。“我們還有那些寶石。”
五月份,他們離開了哈德維克廣場。這是一個炎熱的夏天,一個炎熱的月份。倫敦從來就不適合在熱天裏居住。它是一座雨季的城市,灰毯子一般的院牆和方石的表面都適合短暫的白天和遲來的解凍期。現在這些厚重的建築物上長滿了白色的霉,就像霜凍似的。
1837年5月,連雨都是暖的。丹尼爾和薩爾曼走在雨里,汗水流在鬍鬚里,滴在深色的衣服上。他們還有那些寶石。薩爾曼把它們帶在身上,在他穿舊了的外套口袋裏。有好幾天、好幾個星期他都沒有想過別的。這些日子裏,丹尼爾掙錢來養活他們。薩爾曼沒想過簡,也沒有想過她的快樂,也沒想起英國皇冠或者肩膀上發癢的傷口。他只想着那些沼澤阿拉伯人的寶石。他失去得越多,就越愛它們。他的三顆寶石就像希望一樣珍貴。
地鐵上有四個人,在我對面坐着兩個穿工作服的女人,她們旁邊是一個拿着舊罐頭盒的男人。那個人在隨便哼唱着什麼調子,兩個女人裝着睡著了。我在找一個叫三顆鑽石先生的人。
“你一定要記着這個。
撒尿是撒尿,拉屎是拉屎。
最基本事情就這樣,
隨着時間流逝。”
“啊呀,你有零錢嗎,親愛的?巡警把我的票偷走了。”
我給了他兩鎊,他就不再唱歌了。我對錢不感興趣,僅有的興趣在於它可以帶我去我想去的地方。然而,當我摸口袋的時候,發現我幾乎什麼都沒有了。十鎊英國貨幣,四十美元,還有最後一顆紅寶石被將就地包裹着。在倫敦,賄賂的價碼一年比一年高。我在法靈頓下了地鐵,朝着哈頓公園走了幾個街區,兩旁都是些破舊的珠寶批發店和二手珠寶店,鐵格子窗上都是偷來的愛心鏈和單鑽的結婚戒指。
店面都還關着門,行人路昨晚用水沖洗過,為了衝掉皮革巷市場流過來的廢水。我走進一間開門的咖啡廳,一邊等着泡沫塑料杯里的茶涼下來,一邊想着三顆鑽石。
這感覺就好像他在跟着我,但我知道這是種幻覺,八十九年前在倫敦東區買“三位一體”的人現在不可能跟蹤任何人。我不停地遇到這名字,只是因為我們都在尋找同樣的東西。如果說還有什麼不同,那就是我還在找“三位一體”,而他找到了“三位一體”。我目前最大的成果就是找到了曾經親手拿過“三位一體”的人。
九點鐘,我把茶杯交還給沏茶的男孩,朝着哈頓公園的洞溪出口走去。現在這裏沒有幾家典當商,也沒有那種能讓你買到別人母親的絕好收藏品的感覺。在街道另一端的商業大道上有家豪特寶石批發店,我按了一下門鈴,走了進去。
和我上次來相比,這裏沒有什麼變化,還是被人造燈光照得特別亮,就好像尼龍地毯和玻璃都用靜電吸塵器整理過,用寶石匠的寸鏡檢查過。四面牆上都是閃閃發光的展示櫃,有點像魚世界裏面的大魚缸。每個有照明的展示櫥里都擺着一排珠寶,打碎了的罐和晶球洞裏放着晶體。在柜子上面的凹槽里,有一個監視攝像頭正轉動着,櫃枱后的店員也用同樣幹練的眼神盯着我。她講話時把聲調提高到了一個不必要的高度。“您在找什麼特別的東西嗎?”
“實際上,我是來這兒賣東西的。”
“噢,好吧。”她的眼睛是深色的,沒戴珠寶首飾,頭髮是美麗的捲髮。我遞給她那顆紅寶石,等着看她的反應。她走到後面去評估寶石的價值去了,我就在這兒消磨時間。在尼龍地毯中間有個無支撐的珠寶商珍品展台,裏面是一件完全用寶石做成的阿爾貝特紀念館的微縮模型,一件人造的孔雀石,斑岩和紅玉髓的新哥德式又大又怪的東西。
那個不戴首飾的珠寶商回來了,用雙手把紅寶石放在桌子上。“嗯,這是顆很好的寶石。”她的聲音里隱約藏着一些驚訝。“非常好。事實上,比我們通常在非正規銷售商那裏買的要好。是緬甸的嗎?因為政治原因,我們不想買——”
“斯里蘭卡。”我拿出包。“如果你們不感興趣,我就到別的地方去。”
“我們想出六百四。不過,說實話,如果你在周圍的店賣,也許可以要到稍微高一點的價錢。他們會有自己的買主等着要買好的紅寶石,他們總是有這樣的主顧。你可能也知道這些地方。”
我接受了她出的價格。我不再有銀行賬戶了,在英國沒有,在別的國家也沒有,而他們在午飯之前沒有那麼多現金給我。我回到咖啡廳里讀昨天的《旗幟晚報》。外面的車按着喇叭,相互擁擠着開向洞溪和拉得蓋特馬戲團。當我讀夠了我想讀的地鐵罷工新聞,就把那本伊斯坦布爾的寶石雜誌從包里拿出來,開始讀那些關於黑太子紅寶石和伊麗莎白的蒙兀爾手鐲的文章,亨利八世丟失的皇冠和“三位一體”的淵源。那個賣茶的男孩從烤盤後面滿懷惡意地看着我。我點了特品湯,希望他不會往裏面吐痰。
我出門的時候已經開始下雨了。我穿過馬路走到最近的電話亭,打電話給電話號碼查詢台。雨點不耐煩地敲打着電話亭的玻璃。我又撥通了查詢台給我的號碼。
“日本大使館,皮卡迪利大街,”一個倫敦南部的口音。
“我想問一下,你們有沒有圖書館。我想——”
電話斷了,一個快速掛斷的聲音之後是混雜的背景音樂。我把電話聽筒移開一些,等着。外面有兩個男人頭頂幾張報紙跑了過去,後面半碼遠的地方是個女人,頭上頂着超市的膠袋子,就像孩子們聚會遊戲的最後一名。她的鞋跟在濕滑的行人路上打滑,差點摔倒。有人撐着雨傘從她身邊過去,那把傘從裏向外翻着。
“你好?”
電話那端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日本口音。
“是圖書館嗎?”
“噢,是的,圖書館和檔案室。”
“我想知道你們開放的時間。”
“我們每天中午到下午兩點不開放,英國的節假日全天不開放,日本節假日也是。使館有活動的時候也不開放。”這個女人的英語幾乎是完美的,每個詞吐字都很清楚。她講話就像個會講話的鐘錶。
“那就是說你們現在開放。”
“噢,是的。明天有活動,晚上有招待宴。今天延長開放時間,我們到五點鐘才關門。”
我對她表達了感謝就掛了電話。電話亭外面,傾盆大雨正沖刷着空蕩蕩的大街。但這不是我留在電話亭里的原因。我蹲下來坐在包上,拿出安的信,對着電話亭的玻璃牆打開信紙。
她說她會在一個月後去中國。這已經是一年以前了。在她的信里有一個十四位的電話號碼,我不知道這是哪個城市的號碼,也不知道這個最後的親人是不是還住在那裏。親人,哦,安可能不是最後的一個。我把所有的零錢拿出來,英鎊的硬幣,五十便士的,二十的。在狹窄的電話亭里,我可以聞到這些金屬的味道。我把它們全放進電話機狹窄的投幣孔里,又撥了電話。
聲音聽起來很遙遠,一種被隔離的從海底電纜或者衛星上傳來的信號。響到第四聲的時候,安接了電話。我張開嘴要講話,然後又閉上了。這是一種被欺騙的感覺。
“16123319。請在提示音后留言或者發傳真過來。”她的聲音用中文重複着這句話。她聽起來很能幹,儘管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這樣。我等着那個提示音。
“你好,安。我是嘉芙蓮。”我的聲音聽起來那麼陌生。這不僅僅是因為這個長途電話的回聲太大。我講得太慢了,太深思熟慮了,就好像在努力地想要說什麼。“我收到了你的信。我就是想打個電話——”
“嘉芙蓮?”她的聲音突然出現,讓我很意外。又被騙了,我想。我想像着她在她的中國公寓裏,正做着飯,或者在吃飯,然後把自動留言電話打開。“噢,我的上帝。是你嗎?”
“是我。”我覺得自己在努力地微笑。流浪的女兒回到家人電話的懷抱。“聖誕快樂。還有新年,還有生日快樂,所有的一切。”
“你在哪裏呢?哪——”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的聲音就變小了。我可以聽到她在遠處和別人講話,可能是拉爾夫。“嘉芙蓮?上帝啊,我們不知道你去了哪裏。快三年了。你還好嗎?”
“我在倫敦。”
“倫敦?那你究竟為什麼不和我們聯繫呢?你會出事的。”
我努力不說,但還是說了。“你聽起來像媽媽一樣。”她停了一會兒沒說話。電話讓我們安靜下來。在電話的液晶顯示屏上我看到時間在蒸發。“你好嗎,安?你做媽媽了嗎?我現在是個小姨了?”
她笑了。“上帝啊。是啊,你是小姨。我做媽媽了。”
“男孩還是女孩啊?”
“是女孩。”
“叫伊迪絲。”
她又停頓了一會兒。“伊迪絲?不是。你怎麼會這麼想呢?”
“你總是那麼說啊。”
“我說過嗎?我忘了。不,她叫蘇珊娜。蘇。她很可愛,嘉芙蓮,你會喜歡她的。她——你想和她說話嗎?拉爾夫——”她又離開電話,“拉爾夫,把她抱過來,快點兒!”“來啊,蘇,你小姨的電話。嘉芙蓮,這是你的外甥女。”
我聽着。在電話的另一端,有什麼也在聽着。沒有聲音,連呼吸的聲音都沒有。我想到了三,這是個讓人不舒服的數字。如果這個團體被解散,總是有人要一個人待着。我低聲地說:“你好,蘇。”
安的聲音又回來了。“她聽到了。她看起來有點害怕。你應該來看看她。你有時間嗎?你現在在做什麼?”
“你知道我在做什麼。我在找“三位一體”。”
“你在開玩笑。”
“不是。這就是我為什麼要打電話給你的原因。”我在電話亭里轉過身,向南邊望着泰晤士河。電話的金屬電話線繞在我的胳膊上。“進行得不錯。我現在有些成果了。昨天晚上,我遇到了—”
“我不想聽關於這個的事情。”
“——我遇到了一個人,他的父親曾經把“三位一體”賣給別人。真的賣了,安。我知道是誰從他那裏買走的。我可能要去日本找——”
“我不想知道,什麼時候賣的?”
“什麼時候賣的沒什麼關係。”離我一英尺遠的地方,雨水濺到電話亭的玻璃上。“重要的是我知道我要去哪裏。”
“1649年,是不是?中世紀的法國?什麼時候?你不知道你要去哪裏,你從來都不知道。你還要這樣折騰你自己多久啊?”
我閉上眼睛,用手指尖去輕輕地按摩疲倦的眼睛。“電話里沒有錢了,安。我就是想看看你過得怎麼樣,你好不好。”
“我很好。我很擔心你。”在後面有拉爾夫的聲音。安等了一會兒接著說。“這裏發生了些事情”
我睜開眼睛。“什麼事兒?”
“沒什麼,就是有些奇怪的電話。有一次工作的時候什麼人翻看了我們的文件夾。還有一次我們接到一個電話問你的最新聯繫地址,可是我們也沒有。”她猶豫了一下,說:“嘉芙蓮?”
電話開始嘀嘀地叫了,我回身看着液晶顯示屏,只有三十個單位了,而且還走得飛快。我按捺住我的怒火。安不該聽我發火,我也不想讓她聽到。“我還在這兒,這個電話不能堅持太久了,聽着,我就想打電話看看你們好不好。我很高興你有了小女兒蘇。非常好聽的名字。”
“我能打電話給你嗎?我怎麼——”
“我會再打電話給你的,我保證。照顧好你的家人,安。我愛你。”
我說完了才意識到電話已經掛斷了。我把聽筒掛好。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到我說再見,反正這也不怎麼重要。
雨小了。我走出電話亭,等出租車。臉上感到涼爽,很舒服,很乾凈。我想着那些跟着我的人。這讓我想起來在迪亞巴克爾的石頭房子裏做的夢。那隻像蜥蜴一樣的狗,在人群中尾隨着我。那個半龍半狗的怪物,它沒什麼意思,就是只怪獸罷了。出租車來的時候,雨已經停了。我還是搭上車。我這一天坐了太多的地鐵。這時候我想看看路上的一切。這感覺就像是我知道我要去的某個地方,如果這地方不是倫敦的話,那就更好了。
大使館在格林公園的對面。正面是雙層外牆,在那些高價地毯店和北路上黑乎乎的賓館中間。等着簽證的隊伍彎彎曲曲從大理石的台階上一直排到大堂里。我穿過安全關卡,向右邊轉。我不用問圖書館怎麼走,因為它和大堂只隔着一層樹脂玻璃。
在圖書館裏,一個穿黑色襯衣白色外罩的女人正在整理公共書桌上面架子裏的書本。在桌子前坐着兩個日本商人,穿着尼龍西裝。一個人拿着一本皺巴巴的讀賣新聞,抽着煙,另一個在偷偷地看着那個女人的襯衣。這些都不是我希望看到的。我推開玻璃門,站在前台等那個圖書管理員整理完書本。
“我能幫您什麼嗎?”她的微笑很明朗。在她的胸口左邊別著一個徽章,上面寫着川崎明子,高級圖書管理員。她比我在電話里聽出的年齡要年輕一些,我也沒有想到講話的鐘錶會長得這麼美。她身上沒有太多的色彩——黑色的頭髮、白皮膚、黑眼睛、白色的外套——除了她化的妝。她的唇膏是深色濃重的紅色,指甲也配成了那個顏色。我打開書包拿出第九本筆記本,在蒼白的筆記本頁里夾那張從迪亞巴克爾找到的短簽。
“我不是很有把握。這是一個在倫敦的交易記錄,1909年或者是1910年的,那個買主是日本人。我希望你們會有那個時候的簽證記錄,但這裏看起來不像能找到這東西。你能告訴我應該去哪裏找嗎?”
“噢,當然。這裏可能可以。這裏是大使館的圖書館和檔案室。事實上,我們這裏有1884年日本來英國最早的公使的記錄。”她伸過頭來,想倒着看一下那張短簽。“我可以看一下嗎?”
我把那張紙滑到她那邊。她對着R.F.范·格羅特的潦草字跡皺眉。我給她指出來那些字。“這是那個賣主,派克。這是買主,三顆鑽石。如果翻譯成日語,是個姓嗎?”
她噘起紅色的嘴唇。“三菱?不,這只是個公司的名字。”
我靠向櫃枱。“‘三顆鑽石’就是‘三菱’?”
“噢,是的。”她又微笑了,用手指在仿漆的櫃枱上划著。一個三角形和一個菱形。“三菱。他是賣摩托車的嗎?”
那個日本商人從書桌那裏抬頭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們,發出“噓”的一聲。圖書管理員鞠了一躬,嘴裏用日語道着歉。我把那張紙拿回來疊起。
“不是摩托車,不是。三菱公司——這公司在這裏多久了?”
圖書管理員聳聳肩。“可能很久了。”
“你們這裏有沒有日本公司的名冊?”
“噢,沒有。”她的臉拉長了。“我們本來有的,但最近我們把它送給倫敦大學東方和非洲學院了。”
“我可以去那裏找嗎?”
“那就更難了。”她又高興起來,從仿漆櫃枱後面靠近我說:“但是我認識所有的圖書管理員。我可以給他們打電話。你想知道1909年的三菱公司,對嗎?”
“你肯定這不會麻煩你嗎?”
她眨眨眼。“請在這裏稍等。我能問一下您的名字嗎?”
“嘉芙蓮。”
“請在這裏稍等,嘉芙蓮。這可能會花點時間。”
明子一走,圖書館裏的窺淫癖者就開始盯着我看了。我不是他腦子裏想着的那種女孩,所以過了幾分鐘,他就站起來出去了。他坐過的那張椅子上濕乎乎的。另一個日本商人走進來,坐在那張濕椅子上,張着嘴睡著了。在他上面掛着三個移動的敬老節宣傳標誌,剪接的滿是皺紋的笑臉在空調的微風裏打着轉兒。
半個小時以後,圖書管理員回來了,懷裏抱着滿滿的傳真和密密麻麻複雜難懂的筆記。她把這些放下,對着我得意地笑着。“都在這裏了,請看吧。我希望這些對您有所幫助。”
“這是所有的三菱公司?”我把裏面的一張紙轉過來朝着我。在上面寫着一列公司的名字:(12)三菱電器。1921年建立。創始人是岩崎井伏。(13)三菱工程。1916年建立。創始人是大和健三郎。還有現在公司的狀態、利潤,還有十年的市場價值。
“所有的。有些是大公司的分支機構,有些是獨立的公司。大三菱公司是在1870年成立的一個運輸公司,你看到了嗎?在1909年,還沒有那麼多的三菱公司。在這兒,木材公司。這個是煤礦公司。這個也非常古老。”
她指的地方是一個很短的條目。(32)三菱萬金商務貿易公司。1894年建立。創始人是武者小路元蔵。1910年解散了。“等一下。‘萬金’是什麼意思?”
“‘萬’是數字一萬,‘金’是金子,錢,硬幣。這是個很好的公司名字。很幸運的。”
金子和鑽石,我想着,但沒有說出來。“好像不那麼走運啊。”我說,“這個公司只有是六年的歷史。這個人,元蔵……”
“武者小路。”圖書管理員搖搖她的頭。“這是個很不一般的名字。一個富有的家族。在生意場上很有名。”
“什麼樣的生意?”
“醬油。在日本很有名。”她咧着嘴笑了。在她的門牙上粘着一點口紅。“非常美味的。”
“這個人——元蔵——如果他來過英國,你們會有簽證記錄嗎?”
在櫃枱另一端有一台電腦。她一邊說,一邊走向電腦。“有時候,很久以前的檔案保留得很好,也有時候不這樣。我可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