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數字三(1)

第四章 數字三(1)

第四章數字三

在二十二歲那年的夏天快結束的時候,丹尼爾·利維和他的弟弟薩爾曼把他們的珠寶縫在衣服裏面,離開了伊拉克。

那是公元紀年的1833年,九月九日。還有別的紀年方法,阿訇胡賽因會把這一年稱作阿拉伯歷的第二個齋戒。對在碼頭前等待薩爾曼的拉結和丹尼爾來說,那是移動聖幕筵席前的六天,是從創世紀以來的第兩百個月運周期的第二十三年,儘管拉結和丹尼爾各自對創世紀的理解是他們自己的事兒。

薩爾曼為他們安排好了到巴斯拉的行程。丹尼爾和拉結在雕塑天使的台階那裏等着他。教堂的大門自從上一次瘟疫爆發就鎖上了。旅行皮箱放在腳下,就像一級台階那樣沉重。他們拉着手沒說話,努力地想着他們自己。天使們的臉埋在頭的陰影里。它們看起來很像,都是用同樣的石頭刻出來的:高大、安靜、鼻子像鷹一樣。這些雕塑是在力的主題之上的一些變體。

“我們會寫信的。”

“你們想寫的時候再寫。”

“可能薩爾曼會為我們兩個人寫。”

一個船夫從河上高聲叫喊着,船朝着島的方向航行在河流正中。

“你的眼睛今天還疼嗎?”

“沒有以前疼了。”

“等到了英國,也許我們可以找到葯寄回來。”

“毫無疑問。”

在島上,兩個年輕人正在拴一條舊的獨木舟,然後把他們的女人抱過水比較淺的地方。丹尼爾看着他們鋪開毯子,準備野餐。他們也曾經來這裏野餐過,他和薩爾曼,還有拉結。幾年以前了,時間太久了,他已經記不太清楚是誰把拉結抱過來的了。他繼續講話,連他自己也感到吃驚,他在努力和拉結講話。他口袋裏的表跑快了。“我在河邊溜達。我看着看着它就消失在山洞裏了,我突然有了個想法。”“以安拉的名義,我想,這條河一定得有個起點和終點。”

“你背得不怎麼樣。”

“我沒有遺傳你講故事的天賦。”

“你已經過了聽故事的年紀了。”

“辛巴達每次旅行回來時總是比以前更富有,比以前更快樂。我們也會的。”他靜靜地說著,知道她不會回答,也不期待她回答。“拉結。”

“你過了那個年紀了。”一個漁夫從他們身邊走過,前臂上沾滿了魚鱗和魚內臟,他自己就像是半條魚。“有時候我覺得,你應該更像你弟弟一點兒,更實際。”

“你這麼認為?”

“是的。還有更忙一些。”

“就像只蒼蠅一樣飛來飛去?”

“今天早晨他說你會成為一個金匠。”

“那就是今天早晨他說得比較簡單了。上個星期,他說我會有一艘汽艇,我們有寶石和金子,他來加工,我來賣。”

他想起寶石的時候沒有慾望。拉結很不平等地和他們分享了那些寶石,她只留下了那顆蛋白石和打碎了的祖母綠。丹尼爾提出來幫她賣掉那些寶石,但她拒絕了。他現在想也許她想留着它們。她最後的家人給她的最後的禮物,這些東西可以讓她想起他們。我沒有你的任何東西,他想這麼說,但這不是真的。

她已經又開始說話了。

“所以,現在,別把自己搞得那麼緊張。人們會察覺到你帶着什麼貴重的東西。”

“我感覺自己像是偽裝了的邁達斯國王。”

“把我的話告訴薩爾曼。那個傻瓜看上去像是個不想讓人知道自己懷孕的孕婦。”

“他的肚子倒是夠大。”

“他不行。你沒問題,不管你做什麼都沒問題。但是你需要更寬闊的肩膀。在你要去的地方,你是個異類。”

我們已經是異類了,他想這麼說,但沒說出口。“薩爾曼的肩膀像禿鷹一樣。他保護我們兩個足夠了。”

“薩爾曼就是個長着男人身體的男孩,他會一直都這樣。你得照顧他。”

他點點頭。“那誰照顧你呢?”

“我們只有三個人,如果我們分開,就得有一個人獨自待着,我可以照顧我自己。”

她戴着她的耳環,丹尼爾看到了。他伸出手去摸她的耳環,這會讓她微笑。他一邊摸着她的耳環,手指關節一邊擦過拉結臉頰上長長的顴骨。馬頭的骨頭。他又想起邁達斯,他伸出去的手可以把觸摸到的東西變得珍貴無比。他聽到遠處薩爾曼在叫他,便放下手站直。他們出發了。

在河上的這段行程很便宜,但這並不是薩爾曼講價的結果。水手長是個累范廷人,在河上跑了二十年了。他覺得那個年輕的猶太人有點心不在焉。他好像對他看到的所有東西都沒什麼興趣,臉上茫然的表情就像是個孩子,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這個世界,或者是盯着一隻海鳥。在那種眼神中有一種慾望是這個在河上跑船的人所不喜歡的。做成了這筆交易后,水手長才開始想薩爾曼那雙邪惡的眼睛。為了生意好,他什麼都沒說。

薩爾曼還年輕,十九歲的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當他們把拉結一個人留在巴格達的碼頭上的時候,他看着她,看着人群是如何在她身邊推推搡搡,看到她一個人孤獨地站在陌生人中間。這就是他們從她身邊帶走的東西——除此之外,還有那些瓦罐里的寶石。薩爾曼看到了他們一家人是如何在一起分擔“異族人”受到的排斥的,這就像他們都有固執的性格和顴骨的線條一樣。

他不喜歡大海。這是他一看見海就產生的感覺,就像是本能的反應那麼快。一艘陳舊的土耳其三層甲板的船停泊在巴斯拉港口,船的外殼已經生鏽。船的另一邊,海灣在水中漂移,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樓一樣不停地泛起漣漪。對薩爾曼來說,這兩件東西沒什麼區別。大海雖然更真實,但它不堅固,所以他不信任它。大海在遠處隱約閃着光,薩爾曼覺得就像什麼東西被切開了一樣。

他們等了兩天東印度公司的船。還有其他的旅行方法,從北邊走陸路,或者從西邊走蘇伊士運河,不到兩個月就能到倫敦。但是柯尼利厄斯·里奇不允許這樣。

“大海的咆哮是帝國發動機的石油。”他在寫給他們的介紹信裏面這樣說。“鹹海水能讓商務車輪不停地旋轉,薩爾曼先生。你會懷疑大英帝國嗎?不會。記住,陸路交通的旅途上會有土匪強盜和各個地方的流浪漢的侵擾。”儘管在海外居住了十年之久,柯尼利厄斯所感覺和所相信的都仍然是英國本土人們所相信的:海路比陸路要好。雖然不一定會快,但會更安全,從根本上講這會好些。外國的流浪漢帶來的麻煩要比在海上的死亡麻煩得多。

斯蓋爾拜城堡號滿載着貨物從孟買來了。它停靠在碼頭那麼低的地方,兩兄弟不得不爬着梯子下去。要是沒有柯尼利厄斯的介紹信和那顆紫水晶,他們不可能上得了船。就算是這樣,事務長麥克因斯也只把他們帶到船的最底下一層,他們的吊床被箍在放滿了裝着閹割過的公雞的柳條箱上。

沒有別的什麼人在這次倫敦之行的船上了。在碼頭上有些猶太人在等着東去仰光的船。他們穿着土褐色的袍子,看起來更像送葬的,一點兒都不像是要去開始新生活的人。薩爾曼猜想自己是不是看起來也是和他們一樣。在他的頭頂,風朝着起航的方向猛烈地吹了起來。

船起航了,他聽着風的聲音。在他後面是巴斯拉,黃磚的房子,底格里斯河的河口就穿過這裏。薩爾曼盯着那裏看,看着城市和河流慢慢地消失在遠處。直到再也看不到陸地了,他才回過頭來。伊拉克被地球無聲的旋轉帶離了他的身邊。

在這三個月的行程里,丹尼爾一直都感覺若有所失。拉結並不是這種感覺圍繞的中心。他的感覺是他總是害怕有東西被偷走。他擔心的不是那些寶石,在丹尼爾的一生之中,只有兩次真正感到對寶石的愛。他想念的是一個水罐,陽光照在貼了瓷磚的牆上的圖案,還有在晒乾的木托盤上的血一般的西紅柿的味道。

在吊床上的黑暗中,他會突然醒過來,發現自己在摸索着口袋或者皮箱,好像他的家就在那裏面。這種強烈的佔有欲讓他感覺很陌生,好像不認識自己了。這不是思鄉病,而是一種需要,一種對實實在在的東西的依賴。拉結都趕不上她的西紅柿管用。他猜想這是不是跟那些寶石有關係,自己是不是在改變。

他可以感覺到它們,隨着海浪的晃動,他可以感覺到它們的重量。在他大腿上帶着的棉布袋子裏,裝着金塊和從沼澤阿拉伯人那裏換來的槍。在他寬鬆的袖子裏,在胳膊下面,他帶着一百克拉的尖晶石和紫水晶。在他弟弟的襯衣里,拉結把割禮服的鈕扣縫了進去,一枚很小的像石頭一樣的珊瑚和一塊綠松石。丹尼爾看着她縫好,然後她把那間割禮服疊起來,用手扶平。這些石頭掛在他身上就像沙囊一樣重。

斯蓋爾拜號是綠銅船身柚木船底的一艘三層貨船。靠近船頭的地方非常難聞,別的地方則都是焦油的味道。除了兩兄弟以外,沒有幾個乘客了。除了麥克因斯和一個從里昂來的瑪利亞會會員想跟他倆搭話以外,沒有人和兄弟倆講話。他們都是睡在貨物旁邊的外國人,實際上他們自己也像是貨物。

他們兩個自己聊天。講話的聲音很輕,好像別人會偷走他們的語言。他們爭論着巴比倫和倫敦哪個地方更偉大,還爭論字母和數字哪個先發明出來。有時候,薩爾曼會離開他的哥哥,一個人爬到船的最上面。他喜歡桅杆和滑輪的那些機械設備,喜歡感受風的力量,還有人的力量。水手們一邊工作一邊和着節奏唱歌。

牧師有個女兒甜得像蜜糖

我對她說:“我們水手都是最棒的情人。”

她對我說:“你們水手是一幫該死的騙子,

你們都該下地獄,都會被扔進大火里。

你們都會下地獄——”

他們的和聲是各種地方的口音的混合,英國的西南部,利物浦,蘇格蘭還有愛爾蘭。在他們的周圍是印度洋,薩爾曼盯着遠處綠色的非洲的海岸線。

地獄裏的火焰,我的年輕人,讓人愉快又溫暖,

但那裏的火焰還沒有一半——

“別擋着工作人員的路,”麥克因斯對他說,“我們都不能出問題,尤其是在壞天氣里。這是我給你的建議。大風浪就像野獸一樣,只要它們夠得着你,就會把你擊倒。人也是一樣。”

他們睡在發微光的郵件箱子、裝着調味品的柳條箱、還有裝着硝酸鈉和藍靛的大缸中間。他們頭頂上面一英尺的地方,大海在輕聲地低語着。丹尼爾躺着想着自己的事兒。他想到了他的叔外祖伊萊扎,他在海上溺水死了,還有他粘糊糊的腳趾頭在露台上留下的痕迹。他想到拉結,她一個人在那座房子裏。想到邁達斯,詛咒美夢成真的國王,越來越多的金子證明了他的慾望。

他記起薩爾曼說過他們會擁有的那些東西。現在他們有了寶石,還會有馬匹和房子,會擁有幸福的新生活。出海九天了,丹尼爾看着舷窗玻璃外面滴滴答答的雨,想着他們到底要走多久才能得到那麼多東西。

漫長的旅程和夢境有相似之處。白天和夜晚相互交替,但是沒有什麼區別。丹尼爾覺得時間好像變慢了,所有事情都在不停的重複着。當這一切結束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好像醒了兩次,從睡夢中醒過來,也從自己的靜止狀態中醒過來。他睜開眼睛,除了吊床發出的吱嘎吱嘎的聲音以外,他還聽到了破冰的聲音。已經接近黎明,薩爾曼還在他身邊熟睡着。丹尼爾起身,一個人去迎接白色籠罩着的倫敦的早晨。

他的身邊霧氣圍繞。丹尼爾的臉感覺到了霧氣的寒冷,臉上凍得很疼。他試探性地呼吸,空氣不再是絕對的輕快或者濃重,而是蒼白的。斯蓋爾拜號緩慢地在薄霧中航行。從船頭傳來霧都沉悶的聲音。

他的眼睛努力地適應着這個環境。現在丹尼爾可以看到一些輪廓了。一大堆桅杆和煙囪,巨大的石頭倉庫和車庫,還有貨船的燈光。煙霧中有一種污水和醋混合的味道,是這個工業城市的親切卻難聞的味道。

“嗨,早上好啊!你是那個美索不達米亞人,對嗎?”

麥克因斯走到他的旁邊,在一片黑暗中他站得很穩當。丹尼爾可以看到他身後的其他人。那個瑪麗亞會會員伸出了一隻手,他穿着一件舊俄國羔皮大衣,顯得很臃腫,不過這衣服正好對付這兒的寒冷。丹尼爾打了個冷戰。“我是丹尼爾·利維,先生。”

“啊,那就是了,那個高個子的。嗯,毫無疑問,這裏對你來說真是值得一看啊。東印度碼頭,值得一看。我們已經到了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你是不是已經感到很開心了?”

開心。丹尼爾想去感覺開心。“我看不到天空。”

“天空?這裏不是天堂,利維先生。天空沒什麼重要的。”事務長咧着嘴笑了,但這笑容是冰冷的。“先生,我是在問你,你怎麼看我的城市?”

“它很美。”

“它確實很美。”他在欄杆上面拍着手。“我非常高興你這麼認為,聞起來就像是爛魚的味道,但它是美麗的,讓人愉快的。這邊除了濕地和貧民窟沒有什麼可看的了。如果你想看看這城市,就從商業大道往西走,至少那裏會有出租馬車。”麥克因斯在他旁邊靠過來。丹尼爾·利維看到他的手上都是海魚弄的傷口。“利維先生,一會兒我想問一下關於你們的旅行費用。”

“我們已經都付清了——”

“抱歉,先生。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興趣在於你們付款的方式,那些寶石。我的朋友說那顆紫水晶很好。那麼你們得到它的那個地方還有沒有更多的寶石呢?”

“我——”水手長大叫了一聲,丹尼爾還沒來得及回答,麥克因斯就離開了。他沉重的呼吸變成沉默。

他聽到聲音在煙霧中發生了改變。碼頭周圍的起重機上,解開的鎖鏈發出卡塔卡塔的聲音,還有在飛輪旁邊滾動的一連串木桶的聲音。人們很大聲地喊叫,還有山羊的叫聲。他回過頭,在黎明中看到薩爾曼,就把他叫過來,給他在欄杆旁邊騰了個地方。

“底格里斯,我們已經到了。”

“這就是倫敦?”

“麥克因斯這麼說的。”

“你相信他?”薩爾曼看看周圍。從下面傳來破冰的聲音,碎冰滑到深海中去了。“他可能把我們隨便放在什麼地方,好賺我們的錢。”

“那你希望我們會到什麼樣的地方呢?鑲滿了寶石的大門?美女們騎在馬上看着每一個到岸的人?你的疑心太重了。”丹尼爾看到他的弟弟開始微笑了,他喜歡他這樣。

“新生活,幼發拉底。我簡直不敢相信。”

他沒有回答。他們倆站在一起,看着這個港口。在欄杆外面,有什麼東西隱隱出現了,一座石崖從他們身邊過去了。兩個人都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幾步。過了一會兒,丹尼爾才看出碼頭沿岸的樣子。這艘滿載貨物的船還是停得很低。

新生活。薩爾曼一邊沿着梯子爬上北碼頭,一邊小聲自言自語着。他可以感覺到身上的寶石,那些瓦罐里的寶石,被當作一種報答送給他的寶石。他的脖子上就掛着那顆透明的寶石。寶石還是很涼,和他的體溫有很大的溫差。

丹尼爾在他後面爬上去。他們下面的水是排泄物的味道,他從來沒想過倫敦會是這樣的。他努力地回想柯尼利厄斯給他描述過的那個城市。燈光閃爍的皮卡迪利大街,一個像鑽石一樣冰冷明亮的城市。

他在腦子裏面想像着。那些寶石擦痛了他的皮膚。在白色煙霧的遠處,什麼地方響起了教堂的鐘聲。

那是1833年12月2日,耶穌降臨節后的第一個星期一。兄弟兩個來到倫敦,倫敦的這個冬天很冷,他們來的時候也正是最冷的時候。他們到這裏的第一個星期泰晤士河就結冰了,港口區空蕩蕩地和大海分隔了開來。通向北邊的路是不能通行的,倫敦在冰凍之中等待着冰雪消融。

他們住在萊斯特廣場的薩布隆涅旅店。屋裏面很狹窄,牆面被刷成白色,煤氣燈像人一樣嘶嘶地低語着。第一個晚上,丹尼爾在黑暗中醒過來,薩爾曼在他旁邊斷斷續續地打着酣。他起身走到窗口,頭昏昏沉沉的,但是由於到處奔波的緣故,他睡不着了。在窗外,廣場上空空蕩蕩的,黯淡的上弦月掛在屋檐上。

倫敦,在丹尼爾看來不是美麗的,只是永恆的。煙霧洗禮着它,把它的房子和磚變成黑色。他想着伊拉克的老城,被河流拋棄了的巴比倫,躺在沙石堆里。倫敦好像不會被什麼東西拋棄。

他讓自己舒服地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等待着黎明的到來。在街對面,已經有等客的出租馬車了,馬車的左馬馭者在溫暖的馬背上面打着盹兒。日出來得很慢,就像鐘錶盤上的錶針運動一樣細微得讓人察覺不到。霧氣向上蒸騰着,去迎接那輪太陽。

滿載貨物的手推車卡塔卡塔的聲音在街上回蕩着。一輛四輪馬車過去了,向著南邊泰晤士河的方向。在馬車的窗口閃動着明亮的顏色,丹尼爾想那是一位年輕女士的衣服。在倫敦的大街上這是很少見的,就像在巴格達的大街上一樣。他開始更仔細地看他們,在一處破舊擁擠的住房門口,一輛停着的四輪敞篷馬車裏,他看到了絲綢衣服、女人佩戴的寶石還有潔白的皮膚。

十點鐘的時候,他睡著了,額頭輕輕地壓在玻璃上。沒有人抬頭看見他。在彈藥庫旁邊,一些老太太在賣烈酒,她們會一直賣到中午,手上、前臂上會沾滿了酒糟。從丹尼爾的窗口看過去,陽光正照在下面出租房的百葉窗上,這個標誌說明裏面住了生病的人或者是娼妓。但在那個時候,在倫敦,丹尼爾不知道任何標記。他把對所有東西的理解都留在家鄉,只帶着寶石出來了。

十二月六日,安息日的早晨。旅店的老闆告訴兄弟倆怎麼去比維斯馬科斯,他長着一雙像小牛皮一樣光滑細嫩的手。兄弟倆的頭髮和衣服還滿是焦油和香料的味道,他們的黑色亞麻衫被鹽水弄得很僵硬。薩爾曼把寶石袋子拆下來后才把衣服交給洗衣房,等衣服洗好后又把袋子縫上。

他們到了猶太教堂的時候,教堂裏面是空的,他們就等着。兩個包着頭巾的外國人站在平台的陰影里,西班牙猶太人的後裔穿着外國衣服還帶着傭人,咕噥着西班牙語,嘴裏銜着進口雪茄煙,長着燈籠下巴的女人排成一排輕蔑地看着外來人——他們和兄弟倆好像沒什麼關係。丹尼爾和薩爾曼再也沒有去參加過安息日的禮拜。在那裏他們好像根本不是猶太人,而只不過是不那麼典型的,可以從最廣泛的意義上被稱為閃米特人的那種人。他們的血液裏面沒有宗教。

他們一起走回來,沒有談論那些西班牙猶太人後裔。倫敦讓他們沉默了很多天,這就像是在一個不同的世紀,沒有未來,沒有什麼更好的東西,薩爾曼沒有看到這些。這只是個除了家以外的另一個可以選擇的居住地。這個地方的景緻和柯尼利厄斯給丹尼爾講的,然後丹尼爾又給薩爾曼講的完全不同。這裏有更多的人,但一點都不完美,鵝卵石變成了瀝青,瀝青變成了垃圾場。這種速度讓薩爾曼感到目眩,商業迅猛地蔓延,從應召女郎在他們身後的叫喊到伯特完美止咳糖的廣告,還有達斌的咖喱面,還有鴕鳥羽毛進口商大街,永不腐蝕的牙齒的發明者,賣牡蠣的,烤蛋糕的,做活心鉛筆的,做薑汁兒啤酒的,做垃圾熔爐的,還有銀匠金匠鋪,鑽石和珍珠的估價人。

兩天以後,薩爾曼發現了苛勒肯圍歐區。黑皮膚的像角鬥士一樣的人在金匠鋪和猶太人的奶製品店附近閑逛,他看到外國人聽基督教的傳教士佈道就可以得到半個便士,他還看到西區猶太人的房子。薩爾曼遠遠地觀察着他們,沒有跟任何人講話。他站在人群裏面,保持着這個天然的偽裝。

他把自己和他看到的相比較。這種比較包括那些人,他們的寶石,還有他們的生活。窗口全是避邪用的兔子腳和猴爪子,還有沼澤橡木刻成的愛爾蘭國花三葉草。薩爾曼認為這些都是華而不實的小玩意兒,最多算得上有點技巧的小把戲,但這些不需要任何天分。人們穿着英國式的衣服,戴着英國式的帽子,也有人在門口靠着,不帶頭巾,抽着煙斗。他們的妻子拿着大盆裝祈禱酒和符合教規的清潔的肉。他們身上除了外貌特徵以外,沒有什麼是猶太人特有的了。

“完美止咳糖。”他嘀咕了一句,每個單詞都念得很清楚。在他頭頂上面的燈發出的聲音就像是女人在睡夢中翻身的聲音。他能聽到丹尼爾的呼吸。他們脫了鞋子躺在床上,有時候聊聊天,然後就沉默幾小時。

“我想你是愛上寶石了。”

“這兒的所有東西都是要賣掉的,不管是蟲子還是寶石。晚上有人做掏糞工來謀生。這真是挺奇妙的。”

“我更喜歡寶石,如果對你來說都一樣的話。”吵架的聲音從樓上的房間傳過來,一個男人在高聲叫喊,一個女人提高調門去應和他。“我們該怎麼處理那些寶石呢?”

“把它們租給國王。”

“哈。儘管如此,我們還是不能老把它們帶在在身上啊,搞得我們像枝形裝飾燭台一樣每天在皮卡迪利大街上走來走去。”

“我已經和旅店老闆說過了。他知道一家出租的店面。很好,很小,還很便宜。”

“在哪裏?”

薩爾曼沒有回答,他低聲地開始吟唱禱告者的歌。在倫敦的這間房間裏,這聽來很奇怪,有種錯位的感覺,還有點兒滑稽的迷失的感覺。他的聲音漸漸消失了,他瞪着滿是污跡的天花板就好像很吃驚地在那裏發現了什麼東西,又好像很奇怪有塊天花板在他上面。

“底格里斯,在哪兒?”

“商業大道,可以做碼頭和城市裏的生意。我跟他說我明天過去看看。你想去嗎?你可以講英語。”

丹尼爾點點頭。“如果你想我去的話。你知道你想找什麼嗎?”

“是的,我在找財富。”

“我們已經擁有財富了。”丹尼爾看着他的弟弟轉過頭去。他們樓上那兩個人突然停下來不吵架了。在寂靜中,薩爾曼可以聽到外面下雪的聲音,風把雪花捲到窗戶玻璃上。

“只做了一件事兒。”

“一件事兒就夠了。”丹尼爾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他很快就睡著了,燈光在他的臉上閃動着。薩爾曼什麼都沒說,至少沒說出聲來。在他頭頂,那盞燈還在嘶嘶作響。他伸手在那炫目的燈光里關掉了它。

他們出門很早。斯特蘭德大道上的羊還在轉磨盤磨粉,一輛手推車在福利特大街旁翻倒了。兩兄弟從在牲口踩爛了的白菜堆、掀翻了的裝着家禽的柳條箱子中間小心翼翼地走過去。

商業大道很壯觀,相對於海員和碼頭上的人來說顯得有點高傲,聞起來有水裏的淤泥的味道。建築都是新的,商店和住房混在一起。在每個露台的中間都掛着一塊匾,上面寫着建築者的名字,或者是自己選的什麼別的名字:洪都拉斯,聯合,柯列特。大街上的孩子們跟着他們,笑着或者乞討着,和他們保持着距離。

在哈德維克廣場廣場有十八座房子,最後一座就是那間空的店面,拱形的窗子被頂上了板子。在這個店面上面還有兩層樓,上面的房間要窄一些,也不如下面的房間裝飾多,就好像蓋這房子的人在倫敦灰色的天空裏再也蓋不出房間了一樣。

“在這兒等着我。”薩爾曼走到房子的後面去了。丹尼爾看着他走了,倫敦就在他身後。即使站在這裏,他也能感到對這座城市的迷惑,就好像這種影響一直擴散到這裏的豬圈和冰凍的濕地上。除了尖塔塔尖直衝向天空以外,擁擠的房子上面看不到什麼別的東西。在遠處,聖保羅教堂的圓拱屋頂時隱時現。

他回頭看的時候,有個女孩在他身邊。她的腳包着兔毛,臉上充滿渴望,就好像她有話要說卻又沒時間說。兄弟倆走出城后,街上的孩子們沒有離開。斯泰普尼貧民區在東邊離這裏不遠的地方,街對面有兩個大一點的男孩靠着勞倫斯海水浴的店牌站着。

他對她微笑,那個女孩的臉上馬上就充滿恐懼。丹尼爾看得出她在決定要不要跑開。一輛公共馬車在她旁邊開過去,她走進排水溝旁覆蓋著污泥的積雪裏,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小聲說著什麼。要不是看着她的臉,他不會意識到她在講話。她的聲音像笛子一樣細,那種口音丹尼爾要花好幾年才能聽得懂。他能聽明白的就是那種提問題的語氣。他朝她低下頭。

“你們是約瑟夫和瑪麗嗎?”

在街對面,那兩個男孩笑得扭動着身子。那小女孩低着頭,沒有哭。丹尼爾看到她的一隻腳在流血。從什麼地方傳來一個女人嚴厲的聲音。

“瑪莎?過來!”那些男孩又笑起來。那個小女孩跌跌絆絆地要走開的時候,其中的一個男孩對她喊:

“你的驢呢?你的驢在哪兒?哈哈哈!”

薩爾曼一邊走一邊聽到了這喊聲。在房子的旁邊是一片廢棄的空地,上面堆着牡蠣殼和一個馬槽,還種着楓樹。在後面是有圍欄的土院子和劃撥的一小塊兒一直到河邊的菜地。最後一棟房子的門上掛了一條塗了柏油的繩子。薩爾曼推開門,走到後門的台階上。

他快走到的時候聽到了一種聲音,就像是個小鈴鐺被搖動了。他轉過身停下腳步。

在院子的遠處有一隻狗。狗黃色的頭抬起來了,正看着這邊。現在它站起來了,但沒有叫。薩爾曼看不出那隻狗是什麼品種,只能看出它準備戰鬥的架勢,已經做好了不預先警告的攻擊的準備。它的大小就像只山羊,細腿,所有的肌肉都集中在脖子和下巴上。它一向前動,掛着的鈴鐺就開始響,直到那鈴鐺掉在它腳下的土裏。

他聽到舌頭舔牙齒的聲音。他們都抬頭看着對方,他和那隻狗。在門口的空地上,一個女人。她的頭髮是黑色的,沒帶頭巾,眼睛也是她頭髮的顏色,但是更柔和些。她一隻手裏拿着一塊肉,在一邊的臉頰上有些血跡。

“夠了,小傢伙。”那隻狗靜靜地轉過頭回到角落裏。當那個女人轉身對薩爾曼微笑的時候,他才發現她很美。他馬上就想要她了,不需要更深的了解。她臉頰上的一抹血跡和嘴唇微微的突起就足夠吸引他了。

“你一定是為了那個店面來的。”她的聲音很親切,很簡單。薩爾曼點點頭,那個女人又笑了,在她的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後把手伸過來。“我是林普斯太太。”

“我是薩爾曼·利維,很高興見到你。”

“哪個在前面?哪個是名字?”

“薩爾曼。”她的手指感覺很濕潤,沾着街上抽水泵里的水。她從他的手裏伸出手來,朝着房子點點頭。

“那有兩個房間,前面是店,後面還有一間。兩間一起一年二十二鎊,一個星期八先令四個半便士。在地下室有海運煤,晚上你們可以自己生火。其他都是額外的。你不會找到更便宜的了。”她等着他的回答,就好像在等他跟她爭論。但他沒有,於是她就走到那隻狗的那邊去了,打開那個髒的黃紙包,裏面是動物的內臟。“你想看看裏面嗎?”

“我租了。”

她抬起頭,估量着他。“至少你也要看一看吧。”

“好吧。”他點點頭。他已經忘了他的哥哥還在等着。他們一起看着那隻狗開始吃東西,它優美地把黃色的牙齒從嘴唇裏面露出來。狗還沒吃完的時候,簡·林普斯走到他身邊,從裙子裏掏出鑰匙給他,讓他進到那間店面里。

他們在這裏開了店。店牌是黑底黃字的,花了薩爾曼三個先令,前面二十個字母是萊姆豪斯一個畫家免費寫的。

利維兄弟珠寶店

金匠和鑽石加工

店主:薩爾曼·利維和丹尼爾·利維

金匠鋪,對在倫敦的猶太人而言,可以說是這個種族的傳統職業。他們搬進了商業大道上的這個房子,就好像它會變成家一樣。在懷特夏貝爾的拍賣會上,薩爾曼買回來一個倒閉的珠寶店的二手舊貨,一個坩鍋,三角架,油爐子,還有烤得很黑的工作桌,一個沒有皮面的打磨輪,凝固在冷錫罐里的橄欖油和鑽石粉。他還買了一盤珠寶匠的紅鐵粉和一塊已經磨破了的上光布,兩瓶藥酒。還有一件孩子的刺繡樣品,框已經壞了。還有一個國王頭部的蠟模鑄造模型——丹尼爾把它打開看的時候,裏面有一對冬眠的黃蜂,舒服地躺在耳洞裏。

薩爾曼把瓦罐裏面的那些寶石用一條頭巾包起來,藏在壁爐旁邊的地板下面。薩爾曼用他們最後一點剩下的巴比倫金幣,讓自己的店加入了1834年的倫敦工商行名錄:S.·利維,珠寶店。只有他自己的名字,畢竟那些寶石是他的。在四個月以來,他頭一次睡得如此安心。

丹尼爾在他旁邊睡不着。在這條街上住着,他老是睡不着。商業大道從來沒有完全安靜下來過,田野里的鳥會唱一個晚上不停,筋疲力盡地等着春天的到來。它們的歌聲丹尼爾沒有聽過,他聽不明白,就像那些街上的孩子的口音。城市裏的酒鬼語無倫次的喊聲向西邊漸漸淡去,碼頭工人的聲音往東去了。

這首歌唱給那個害羞的十五歲女孩;

現在唱給五十歲的寡婦;

這首歌唱給揮霍無度炫耀賣弄的女王;

現在唱給節儉的家庭主婦。

不用祝酒了。為了情人乾杯,

我保證她會是喝一杯的好理由。

當他真的睡著了的時候,也睡得很淺,不能完全休息。他做惡夢,夢見拉結,夢見被陷害。醒的時候,他想簡·林普斯,想她聲音裏面的沉着和鎮定,快樂和智慧。在所有這些以外,什麼都沒有。他的腦子裏只想着做生意,不再為快樂而思考了。

這是唱給那個長着酒窩的可愛的人,

現在唱給那個沒有酒窩的少女,先生;

這是唱給那個長了一雙藍眼睛的女孩,

現在唱給那個沒有藍眼睛的美麗的少女,先生

不用祝酒了。為了情人乾杯……

他靜靜地躺着,他的弟弟就在他的旁邊,他感到非常溫暖。他沒有意識到他已經睡著了很久,直到黎明時教堂那邊傳來的聲音吵醒了他,斯泰普尼的三聲鐘聲,聖保羅的十二聲鐘聲聽到這鐘聲,丹尼爾第一次為沒有宣禮員的宣禮而失落。這感覺就像自己突然聾了。

大齋節,聖斯文森節,萬聖節前夜。他們從愛丁堡買來花崗石紋的琺琅鐵器,從曼徹斯特買來切割過的鋼製胸針。低價買來,高價售出。薩爾曼在晚上加工自己的首飾,空氣裏面全是粉塵和酸的味道。白天的時候,丹尼爾售出或者出租他弟弟做的任何東西。在商店的櫃枱後面,他的沉默有點不合時宜。他們還沒有名貴的珠寶,只做些能賣的東西。三年來,他們就這樣做他們的生意。新囚犯的妻子會站在窄窄的店面裏面等着薩爾曼給她們刻新興門監獄的吉祥幣,監獄的詩歌就蝕刻在銀質的六便士上。這些愛的心靈曾經聚在一起,。現在一個是自由的,另一個被禁閉着。

但現在一切都向前發展了,該是做複雜生意的時候了。時間不斷流逝,生活不斷重複,幾年壓縮成了一小段,這看起來不那麼人性化。好像寶石才是最重要的,它們的擁有者的生命就沒那麼重要了。這是不能顛倒的。

他們住在哈德維克廣場18號,在簡·林普斯的房子裏。她對他們很好。她對他們的好是為了掩飾一顆冷酷的心,但是利維兄弟還不知道這些。他們為了自己的珠寶而選擇了倫敦,現在倫敦就成為他們的安身之處。這裏就是發臭的牡蠣殼,大雨和煤氣燈,王宮宅第和煙霧。

一群鴿子聚集在那邊荒廢的空地上,還有碎卵石路上的蒸汽。

店外經過戴着鯨鬚製品的女人,吹過酸橙樹的微風。火車帶來的黑檀木色的塵土在櫥窗外隨風翻滾着。

還有河水的聲音,風吹過樹的咆哮。這些東西總是帶着陌生的感覺,就像是熟悉的顴骨的線條總是帶着家的感覺一樣。

在坎登城,街上的小販在賣配對兒的磁鐵舌釘。我不管那個叫珠寶,因為我的品味比較傳統。地鐵出口的地方擺滿了貨攤,有賣比薩切片和炸洋蔥圈的。我走到排水溝那邊躲開人群。從這裏向北三個街區就是我以前住的公寓,我有些東西還放在那裏,有時候會有些郵件寄過去。我上次來的時候是一年以前,但直到現在它還可以稱作是我的家。

孩子們從身邊跑過去,就好像穿着皮大衣的小怪物。在因弗內斯大街,我停下來穿上了棉夾克。從炎熱的迪亞巴克爾回來讓我覺得倫敦的九月有點冷,雖然這裏污染的空氣讓熱氣不怎麼容易散去。即使是現在,晚上七點鐘,在火車站橋和露台上仍然有發光的霧氣。

這裏對我來說有一種雙重氣氛。如果我用某種方式,從某一個角度看那些擁擠的街道,它們就會在我周圍不停地變化着。它們感覺很具體,是那種記憶中的具體。我在這兒是兩個人,被時間分成的兩個人。其中的一個迷失了,路口的每個方向她都不知道通向何方;另外一個就是我。我的生活比以往要好。如果我眨眼眨對了時機,這兩個我之間的時間就消失了。

在卡索海文路,我在一排商店門口停下來。在第一個櫥窗里放着一個發光的招牌,上面寫的是魚世界、水族館和寵物園。在玻璃上面是一張店主自己的照片,那個育嘉琳伽先生,好像不怎麼高興,有點兒奇怪自己為什麼要微笑。在他後面是一個大缸,裏面的東西看起來就像聖誕彩燈一樣多姿多彩。

我走進去。這個水族館是個長方形的房間,靠牆全都放着大缸。立方體的照明為長條燈昏暗閃爍的燈光作了補充。在前面是些待售的金魚,五十便士一對。在後面水缸里的是比較珍奇的品種,彩錦鯉魚,蓑鮋,壁虎在玻璃頂上爬着。我總是覺得有這種動物在倫敦這地方出現,有點非法營業的感覺。就好像它們應該在海關被查抄,像毒品和匕首,或者是豹皮鞋一樣。

在後面那些蛇的旁邊,一個男孩坐在一把磨壞了的辦公椅裏面。他一邊聽着電話一邊點着頭,一邊講話一邊看着我。

“是的。”他是個亞洲人,很英俊,但他的嚴肅標誌着他是在英國出生的。“是的,就像蛆。他們是中國人,不是嗎?因為那些東西看起來就他媽的像是米粒。”他穿了一件毛領的皮夾克,我可以聞到爬行動物的味道和那件皮衣的味道。

“那就是日本人。反正他們都很吝嗇,就好像他們的屁股像櫻花一樣。聽着,我們回頭再說這事兒,我會給你打電話的。過一會兒打給你。”他掛了電話,頭也沒抬地跟我說:“我能幫您點什麼?”

“我在找育嘉琳伽先生。”

“他不在。”

“我存在他這兒一些東西。”

“什麼東西?”

“衣服,還有些郵件。”

“沒有。這兒沒有這些東西。”男孩的注意力轉移到那些動物身上去了。我把包放在櫃枱上。他看着我,帶着一種緩慢的、青春期叛逆的敵意,就好像他已經為我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事情,而我還站在這裏佔用他看電視的時間。

“我過去曾租過樓上的房間。我的東西在車庫裏。它們已經在那兒放了五年了。”

“那些東西啊。那是你的?”我點點頭。他無聊地用腳踢着櫃枱:“你怎麼證明那是你的?”

我沒有笑。他也沒笑,雖然他正在賣弄調情的手段,既圓滑又熟練。“我的名字在那些郵件上。嘉芙蓮·斯特恩。”

他找出鑰匙,看着我,然後一個人去找那些東西了。我想他是不是會翻看我的東西,我會不會在意他翻看。在我身後,有什麼動物正在敲着玻璃,就像有來訪者一樣。我盯着櫃枱上面的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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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石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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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數字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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