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半獄高人強
1
雪花飄舞。
風暗淡。象水墨畫一樣模糊不清。
浜村千秋從窗子裏邊眺望着窗外光景。
遠處的山脈隱掩在雪片之中。其看到好象山包一樣的輪廓。
浜村象腳底生了根一樣地看着這一風景。他兩腮削瘦,臉上堆集着落魄的煙雲。
他的雙眸表露出悲傷的神情。
與其說悲傷,莫如說是思鄉之情吧。眼雖然在看風景,但其焦點卻透過眼前的風景集中在遙遠的地方。
在那裏,浜村看到了一個幼女。
那是個剛過一周歲的幼女。正在東搖西晃地走路。胖得圓溜溜的。
——朱美。
浜村在心中對那女孩說話。
突然,幻影消失了。
寂寞感籠罩着整個身體。
那時遙遠的過去了。
十七年前,浜村得了一個女孩,取名叫朱美。當年浜村四十三歲。浜村是在八年前結婚的。
一直沒生小孩。
浜村失望了。妻子廣子也幾乎失望了。但就在這時,廣子突然生下了朱美。
妻子狂喜了。這也不過分,因為這是三十八歲上才添的第一個小孩。
浜村也甚為高興。他很喜歡孩子,下班回來,抱朱美成了他唯一的樂趣。當時浜村也是搜查員。搜查員的生活是不規律的,有時夜間不能回家。每當此時,浜村感到寂寞難熬。
朱美在健康地成長。
可愛的朱美失蹤了。那是在她出生后的翌年春天。
妻子讓朱美睡下后,到附近去買東西,離開家的時間只有十幾分鐘。回家一看,朱美不見了。
妻子發出了悲鳴。
剛過周歲、蹣跚邁步的幼女,不會一個人打開大門走出去的。
妻子象瘋了似地圍着近處喊叫,但根本找不到孩子的影子。
接到電話后,浜村飛奔回家。
向妻子問明情況后,浜村立即向同事們求援。顯然是被誘拐了。一歲的小孩絕對不會走丟的。
佈下了緊急警戒網。
浜村和其他搜查員挨家挨戶地在附近調查情況。查遍了所有想像有可能的地方,但是,沒有任何人發現犯人的影子。
盤查行人也沒找到線索。
只有這些。
活象從天而降的朱美,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
——被神藏起來了(失蹤)。
出現了這種謠傳。
鑒定人員臨場進行了徹底調查,但沒有發現任何痕迹。說是被神藏起來了,的確不是沒有這種感覺。
浜村夫婦一直盼望等待。
在等什麼,連夫婦倆也不知道。
但是,還是一個勁地等待。
不見光明的長夜在繼續。
昏暗的天日在繼續。
儘管不知道在等什麼,浜村夫婦還是一直在等。
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
等了一年又一年。
失蹤的朱美再也沒有回來。
不知從何時開始,浜村夫婦再也不提及朱美的事了。這倒不是忘卻了。也絕對不會忘記的。只是不忍心言及絕望之事。
三年過去了。第四年到來了。
這第四年的春天,妻子廣子得病了。病出自心病,妻子喪失了自己克服病魔的氣力。放棄了活下去希望。
病魔深深地侵入了妻子的心中。
朱美失蹤是在四月二十二日,妻子廣子也在同一日子裏與世長辭了。
在咽氣這前,妻子抓着浜村的手說:“要找到朱美——。”這也是妻子留下的唯一遺言。
浜村長時間地盯看着妻子的遺容。一張削瘦的臉。好不凄慘!
是朱美的失蹤奪走了妻子的生命。
如果朱美在身邊的話,肯定病入膏肓的妻子,臉上一定會象滿開的花朵一樣整天洋溢着美麗的微笑。
五歲,正是最可愛的時候。朱美圍着妻子轉,妻子圍着朱美轉。在母親與女兒的周圍,一定灑滿明媚的陽光。
對於妻子的死,浜村無話可說了。
——一定尋找。
浜村在心中這樣發誓。豁出老命來也要找到女兒。
他就是以這樣的誓言,為妻子祈耨冥福。
從那以後,十年過去了。
浜村已快接近六十歲了。
警察沒有退休制。一過六十歲,便熬到同上司平起平坐了。浜村無心當警察當到開始平起平坐。
他拒絕了挽留,辭退了警察工作。
必須實現與妻子的約誓。這時間終於到來了。浜村自身的殘年也越來越少了。
浜村把退職金作為尋找女兒的資金。節儉下來的存款也多少有點。
他打算用這些錢查訪遍整個日本的每個角落。因為夏天幾乎全可露宿野外,減去這部分費用的話,自己手裏的錢可以支撐數年旅行。
浜村不認為朱美的失蹤是給神仙藏匿起來了。什麼神現,超自然現象,浜村一概討厭。他只相信自己親眼看到的,親耳聽到的。
朱美是被人掠走的。
結論很明確。有人一直窺視着盜劫朱美的時機。
在妻子得病到死去的四年間,浜村並不是放棄了搜查。他一直在徹底地思考——具有非盜走朱美不可的理由的人物;由於盜走朱美,可以得到物質上或精神上的利益的人物。
但是,完全沒想像出具有這些方面的嫌疑人物。
由於沒有收到誘拐犯的任何聯繫,非盈利性誘拐的的事實已真相大白。
剩下可以考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出於想像孩子的動機的盜劫。該人物見過妻子抱着朱美外出過。該人物看見朱美,想把朱美收為自己的孩子,然後尋機盜劫。
只能這樣想像。
辭退了警察工作的浜村千秋,踏上了巡查的旅途。
時值陽春四月。
在妻子死的忌日、朱美失蹤的日子裏,浜村走出家門。
首先,來到北海道。
浜村打算從北海道的最北端,到沖繩島的最南端,踏遍整個日本進行查游、尋找。不管是村、鎮、市,還是漁民看守用窩棚、登山期的山間小屋,凡是人居住的地方一處不漏地進行巡訪。
即使踏遍了日本,能否找到朱美也很難說。估計不能邂逅相逢的可能性為多。
當時剛滿一歲的朱美,現在已經十六歲了。一歲時的朱美的臉形,在十六歲的少女的容貌上到底能遺留多少呢?
想來,真是希望渺茫的旅行。
不過,有唯一可查的標誌——朱美的右耳朵上有一個小豆粒大小的翡翠色的痣。
浜村以其小痣為唯一目標,繼續旅行。
每當見到十六歲左右的少女,浜村都要停住腳步。打聽其右耳朵上有沒有翡翠色小痣或知不知道具有這種小痣的少女。
從北海道的最北端出發,花費了兩年的時間,終於南下到了長野。在這期間,浜村向無數少女搭過話。
哪裏都沒有打聽到長有翡翠色小痣的少女。
——朱美莫非死了。
有時,浜村這樣想。他並非沒有這種擔心。如果朱美病死了,或者被殺害了,將成為一場徒勞無益的旅行。
但是,沒辦法確認這一點。
即使是死了也無妨——浜村時常這樣安慰自己。果真那樣的話,這次旅行就作為是為妻子和女兒祈禱冥福的雲遊吧!通過游遍日本全國,浜村要把被奪走了女兒的妻子的悲哀、被從父母身邊帶走並死去的女兒的悲哀吸取並烙印到自己的心上。他想身負苦惱一直行走,以此洗凈妻女的悲哀。
2
雪花還在飄舞。
雪花對面應有的鬼石山,溶化在昏黑的背景之中。
耳後響起了開動拉門的聲音。
浜村轉過身來。
客棧的老闆娘抱着暖水瓶走了進來。是位四十歲左右的老闆娘。雖然叫做商人客棧,但看樣子是個很少有客人光顧的店。其正式職業好象是務農。老闆娘的皮膚粗糙。倒茶的手指又粗又結實。
“客人,你來這深山僻地,下邊打算到哪裏去呀?”
老闆娘臉上堆笑。
“到哪裏去,這個……”
浜村隔着茶桌與老闆娘對面坐下。
浜村臉上出現了笑容。
一笑起來,給人一種好好大叔的感覺。
浜村向老闆說明了尋找右耳朵上有顆翡翠痣的少女的原委。老闆娘只是表示了一下同情和可憐。
也許是沒事可做吧,老闆娘自己也喝起了茶,開始了閑聊。這對浜村來講,自己的無聊能夠得以安慰,求之不得。
浜村一邊搭訕着對方的閑聊,一邊聽。不一會兒,老闆娘的話題轉到了白犬神社的事情上。好象她是為了談這話題才坐下的。
“好可怕的事情呀。”
老闆娘皺起了眉頭。
“不知道是誰耍壞,打缺了守護神的犬牙唷。沉睡在泥土深處的鬼女這才蘇醒了唷。聽說在東京到處在作亂哩。”
“噯,聽說是這樣。”
浜村浮想起了平賀警部那張一籌莫展的面孔。
“喚來黑雲,向東飛去的鬼女,在這裏也有人看見了啊。”
“是嗎?”
“為什麼凈殺狗呢……?”
老闆娘用不安的眼神看着浜村。
“是啊,到底咋回事呢!”
“我家裏,也養着狗啊。”
老闆娘低聲說。
浜村用手掐了一口用山菜淹的鹹菜。菜上附着一層薄冰。
“不過,大概鬼女不會到這裏來吧。從一溜煙地飛到了東京的情況看,大概是知道東京的狗多嗎。這一帶太少。”
他沒有苦笑。
“不對吧!”
老闆娘搖頭否定。
“這裏,從前也有好多的狗的。”
“噢。”
玻璃拉門外依然飄着雪花。
客棧雖然處在秋葉街的近旁,卻很少有車輛通過。十分寂靜。
“那是好幾年之前的事了。有一陣子好多人家喂的狗,突然間就不見了啊。”
“家犬突然不見?”
浜村心中響起了小小的鳴動。
“已經有五六年了吧……”
老闆娘的視線朝向遠方。
那時,村中大多敦人家都養着狗。有的是守門犬,有的是獵犬,也有的是專供陪小孩玩耍的犬。
這些狗突然今天一條,明天兩條地丟失起來。
大多數狗都被用鎖鏈拴着。而丟失的狗的鎖鏈都是開着的。起初村裡人沒怎麼介意,認為不是忘了上鎖,就是鎖的不牢,狗掙脫鎖鏈隨便跑出去玩的了。
雖說叫個村莊,但各家並不是密集在一塊的。住的這裏的一簇,那裏一堆的。即使自家的狗丟了,也並非值得聲張之事。但是,由於某種機會此事成了廣被議論的話題。到引起人們的注意時,村裏的狗大半已經不見了。
——是魔神作祟。
有人這樣講。
的確是神奇的失蹤。關於魔神作祟的傳說,這一帶的村落中流傳不少。現在已經沒有了,但在昭和初期每個村裡總有一兩個人遇上魔神作祟而失蹤。
——難道狗也遭魔神綁架?
有人這樣反駁。
反駁的不無道理,這狗遭魔神綁架誠實可疑。這樣的事情即無人聽說過,也無歷史傳說。結果都認為是混進野狗中群走了。說不定哪一天就會自己回來的。人們仍然沒有深究。
但是丟失的狗終於沒有一條回來過。
沒辦法,村裡人只好再養。
“那,不知道是咋回事呢?”
老闆娘收回了視線。
“這可是件神奇的事呀。”
浜村千秋的雙眸炯炯有光,但這光誰都看不見。因為是埋藏在眼底的光。這鬼石山山麓與白犬神社所在的信濃嶺,相距並不算太遠。
被封在山中的鬼女,由於守護神的犬牙缺損而復蘇。鬼女乘黑雲東去,以後,東京相繼出現稀奇古怪的事件。
人轉眼之間爬上垂直的大樓牆壁、飛行跳躍在夜空。隨之出現是連續殺狗的鬼女。
還有六七年前,在這鬼石山麓的偏僻山村中連續發生的家犬失蹤事件。
——必有緣故。
浜村的胸中開始眨起了微波。這是嗅了犯罪的原形時的微小戰慄。已經遠遠過去了的,不,也許說處於沉睡之中更為確切的搜查員時代的追蹤本能開始在作癢。
“是怪啊。”
老闆娘點了點頭。
“那麼,狗的失蹤以後再也沒有了嗎?”
浜村追問道。
“就那一陣子。我家裏原先養的陸陸也丟了,以後又餵了一隻。這一隻也叫陸陸這個名字。再也沒遇上魔神。”
突然,本來帶着好象被狐仙纏住了似的表情的老闆娘,忍不住笑了。
“在這個什麼UFO到處飛的世界上嘛。”
“哎哎,啊——”
浜村沒有笑。
“——也許是宇宙人乾的唷,說不定在東京作亂的鬼女,鬧不好是一樣的宇宙人哩。”
把事情歸結到宇宙人身上,老闆娘恢復了開朗的表情。
“我準備做飯去了。”
老闆娘拿起茶碗剛要站起來。
“等一下。”
浜村留住了老闆娘。
“在那丟狗的時候,或者更早一些也行,在這一帶有沒有發生其他不尋常的事情呢?”
“你說的不尋常是?”
老闆娘又坐了下來。
“也就是說,那一年有沒有與例年不同的事情啦——比如有火災啦,發生殺人事件啦,生人住進了村裡啦等等,就是這些方面的事情。”
浜村自己也覺得是問了個怪問題。問有沒有過什麼事這種問法雖是常套,但在這種場合問,的確過於茫然。浜村也不知道應該問的對象是什麼。只是,浜村從老闆娘的話中得到了一個感觸。心中有一個涼透了的石頭般的沉重的疙瘩。
——必有緣故。
有個莫名其妙的什麼東西,隱睡在這鬼石山麓的僻村之中。
3
浜村一言不發地看着老闆娘。
室外雪花還在隨風飄舞。
能聽見雪片落到窗子上的聲音般的寂靜。佔據着室內。在這寂靜的地方,偶爾傳來幾聲聽不真切的狗叫聲。
老闆娘歪着脖子在回想。
浜村在伸長脖子聽狗叫聲。那叫聲令人感到是來自魔鬼棲居的世界。或許,發自那些被鬼女抓去吞嚼了的狗的靈魂——。
“啥怪事也沒有哇。”
少頃,老闆娘搖着頭說。
“沒有發生過什麼特殊的事情唷,除了丟狗這事以外。”
“是嗎……”
浜村點了點頭。
“那麼,我去準備飯了。”
老闆娘拿起自己用過的茶碗站了起來。
老闆娘走出去之後,浜村靠到了窗邊。
他盯看着傾斜飛落的雪片。
——必有緣故。
心中再次嘀咕道。
在靠近有鬼女傳說的白犬神社的這鬼石山麓的寒村中,多數家犬象遇到了魔神一樣地失蹤之事,絕非尋常。
眾多的狗一聲不叫,掙開鎖鏈,不知去向——。
“是鬼女嗎……”
浜村喃喃地說出了聲。
鬼女之類的傳說對浜村來講並不感興趣。即使白犬神社也一樣。浜村的老練銳利的眼睛緊緊盯上了這僻鄉之村。他的第六感官在活動。靈感使浜村回到了具有黑貓眼睛的當年。
他覺得暖流般的血液環繞着周身。這是二年來一直沒有間歇過的血的騷動。
浜村以落魄之鳥般的旅姿,從北海道的北端南下到了這鬼石山麓。
是一軀孤愁纏綿的形象。心中存在的,只有那一歲時被盜走的親生女兒的茫然的面影。追索着這生死不明的幼女的面影,一直流浪奔波。
當然也有對懷念被盜的女兒朱美而傷心致死的妻子所抱的悲傷情懷。
一直徒步在這寂寥的世界上。
其腳步暫停了。
耳邊似乎響起切切私語“不要慌,旅程還長着呢。踏遍日本國土需要好幾年呢”,又聽到“雖然是賭注殘年的旅行,能否實現願望很難說,但要保持住出發當初的信念!”
浜村輕輕搖了搖頭。
——不能視而不見。
他這樣反駁自己。
人們在責難警視廳的面子。警察被矮怪作弄,被鬼女作弄着。負責搜查的平賀章彥警部敗給了鬼女,搜查進行不下去,來到了白犬神社。也許是溺水抓稻草的心理吧?
浜村如果視而不見,袖手旁觀的話,警察的威信將進一步下降吧?矮怪和鬼女絕非單純的“人”。
——單憑平賀勝不了。
浜村在心中自言自語道。
經過兩年的行腳生活,兩頰削瘦的浜村的相貌格外威嚴。
腳步聲迫近房門。
進來的是老闆娘。
“客人。”
老闆娘坐在了茶桌前。
“我想起了一件事呀。”
“什麼事啊?”
千秋回到了茶桌旁。
“客人不是說什麼事情都可以嗎。但是不知道這樣的事算不算怪事呢……”
老闆娘顯得有點躊躇。
“請講給我聽聽,這也是旅行中的樂趣嘛。”
“狗遭了魔神襲擊是在六七年前,可是在那七八年前,曾經有過奇怪的謠傳喲。不過,也可能太陳舊了吧,這話……”
老闆娘為來講這過分陳舊的話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什麼樣的謠傳?”
“在鬼石山的山半腰處有個地岳山唷。聽說是個人不能接近的怪岩兀凸的山哩。連當地的獵人都不敢進去呢。聽說要是進去了,最後連東南西北都辯不出來呢。雖然從來沒去看過,但是從孩子時代就這樣聽人說喲。說是死人的鬼魂都往那裏集中哩。所以人進去才迷失方向哩。”
老闆娘的話語中熱氣開始增長。
那裏是從很早以前就被禁忌出入的地方,據說是死後不能成佛的鬼魂們集聚的亂石崗。如果夜裏靠近,就可以看見青面撩牙的鬼魂有的蹲在岩石陰暗處,有的在岩石中亂飛。
這是不知由誰捏造出來的禁忌。
地岳山構造複雜,而且廣大。踏進去便會迷失方向。有太陽時還可辨出東南西北,如果趕上陰天,就連這也辨不出來了。到處都是極為相似的光景。走到哪裏都會認為是剛剛走過的地方。
圍着團團轉,就是出不了亂石林。聽說曾有累死在臨近山口處的人。
因此,被聲稱為不能成佛的陰魂聚集的地岳山,一旦捏造出禁忌,就誰也不再靠近了。這是為了避免山中遇難之死而捏造的地岳山。
現實,沒人見到過什麼陰魂。當然,也沒有想闖進去看個究竟的好奇之人。連林業署的人員也不進去。因為那裏凈是亂石林,沒有任何價值。
“聽說有人出入那鬼地方哩。”
“……”
浜村默默地看着老闆娘。
“正從地岳山出來的時候,有人看見了呀。聽說是個五十歲前後的男人呢,說是個蓬頭散發、滿腮是鬍子的小個子男人……”
“……”
“聽說那男人眼裏放光哩。看見的人說那是仙人呢……”
“仙人?”
“是這麼傳說的。要不仙人的話,哪能從那地岳山裡出來呢。”
“以後呢……?”
“就這些,以後再也沒人看見過。但是,當時傳出來說地岳山裡住着仙人喲。貴客問我有沒有稀奇事,我忽然想起了這種事。”
老闆娘笑了,是毫無顧慮的笑。
浜村千秋把視線停在了空中。
他浮想着老闆娘所說的地岳山的光景,是個荒涼的岩石裸露的地方,一個連鳥獸都不棲息的石刻地帶。
從那裏出來的蓬頭散發的男人。
一是仙人嗎?
想膩了。
難道有人目擊到的從地岳山中出來的仙人,與七八年後發生的冬季丟狗之事有什麼關係嗎?
即不能說有,也不能說無。
按常識來講,那蓬髮男人不可能住在地岳山中。雖然沒去看過,但據老闆娘說,不象是個人能住的地方。
而且,象老闆娘所顧忌的那樣,傳說的確為時太舊。村裡出現丟狗的騷亂是在六七年前,如果在其一兩年前的話,故事還好解釋。但實際還早着七八年,實在太舊了。
似乎認為沒關係為妥。
大體說來,象地岳山那樣被設定了禁忌的地方,什麼鬼魂飛舞啦,住着仙人或天狗啦等傳說是必然存在的。
不過,儘管這樣想,浜村還是感到有種說不出的疑惑。這倒不是因為有什麼已然的根據。有時人們心中全無緣無故地湧現出不安,此時浜村的心情與其相似。
搜查員時代所養成的靈感,也許是有所指的。
浜村對着空間冥想。
4
翌日早晨
浜村走出旅店,向鬼石山出發了。
由旅店介紹,僱到了嚮導。是當地的一位老人。名叫中田。
中田不大樂意談到地岳山的事情。似乎沒什麼興趣。聽說他幾年前還打過獵,很熟悉山裏的情況,而且多次到過地岳山附近。
風雪今早上已經停了。
山脈的山脊清晰可見。
中田腿腳有力,以走慣了山路的人常見的碎步,踏實、準確地行走。
一邊隨中田走,浜樹心裏在想:調查完地岳山之後,是否調頭回東京。用自己的眼睛,以自身的靈感重新查實一下矮怪事件及鬼女事件。
他覺得平賀章彥警部一定遺漏了什麼。
不論矮怪還是鬼女,都表演了那麼驚險的技藝。如果進行細緻的搜查,用透過現象看本質的眼光去看的話,事件中也許潛藏着即使他人看不到、浜村也能看見的“什麼”。
這個“什麼”與在這鬼石山的村莊中發生的六七年前的狗的失蹤事件,又有何聯繫?
浜村思索着這個問題。
尋找女兒朱美的日程將中斷半年左右。此事,浜村一在心中向妻子的亡靈道歉,東京這次旅行就象是為了安慰朱美和妻子的亡靈的巡禮,不敢說是為了找活的朱美。
妻子會原諒我中止旅行吧!
看破矮怪和鬼女的形,將其原形交代給平賀警部,然後重返流浪旅途即可。
下了如此決心的浜村的腳步,又象以前那樣輕鬆起來。
穿過廣大的針葉林,不一會,岩石地帶便展現在眼前。
草地上到處是雜亂的巨石。草地現已枯萎。前夜的風雪並沒有在地上留下蹤跡。
“一直往前走,便是地岳山了。”
中田停住腳步,指着前方對浜村說。在指點的方位上空,有大片黑雲。天和地的境界昏暗凄涼。
“地岳山中,我也需要進去嗎?”
中田問道。
“不用。你能不能在外面等我?”
“怎麼都行。不過,迷失了方向可危險哪!”
“我注意。”
浜村擦了撩額頭的汗珠。
兩人雖然言語不多,但心地是親切的。
二人並肩走在草地上。
約莫走了三十來分鐘,中田停住了腳步。
“從這裏開始,就是地岳山了。”
岩石塊驟然多了起來。草地不見了,出現在眼前的全是岩石。
“回頭見!”
浜村告別了老人,徑直踏入了亂石山。
岩石重疊交錯。這裏一叢那裏一簇地長着低矮的灌木。從整體上看起來,似乎見不到一草一木。
可謂荒涼至極。
掏出指南針來一看,磁石指的不是北方。好象岩石塊中含有鐵分。
指南針不起作用,並不值得大驚小怪。
太陽露了出來,雖然是淡淡的、有點象久病癒的太陽,但是可以用來辨別方向。
即使太陽消失在雲層背後,浜村也有不迷方向的自信。
迷失方向的原因是心理恐慌所致。一害怕,人所具有的方向探索能力便發生紊亂。害怕可以錯亂所有感覺。
浜村鍛煉有素,鎮定自如,不一喜一憂。關鍵是個心理問題。
腳不停步。
不久,來到了險竣的岩石地帶。這是個巨岩林立的地方。一進到裏邊,視野便突然消失。沒有路。只能穿行於岩石與岩石之間的狹窄的縫隙。穿過岩石縫隙,反而時時回到原處。
是迷宮之路。
浜村滿不在乎地穿行在這迷宮中。並不去考慮返回的方向。這種小心,早已放棄了。因為一味小心注意就不能前進。
他一邊用敏銳的視線注意着岩石稜角,一邊往深處去。
他在觀察有沒有人走過的痕迹、有沒有動物的痕迹。動物走的地方,岩石角上會留下磨擦的痕迹,會掉落獸毛,也會有糞。
但是,浜村的眼裏並沒有發現這些。
已經進到了迷宮的深處。
耳邊響着風的流動聲。除此之外沒任何動靜。連一聲鳥叫也聽不到。
進入地岳山中,已經有一個半小時了。
浜村登上了巨岩頂端。一眼望不到邊。荒涼的風景綿延起伏。現在,浜村連從什麼地方進來的,都難以辨認了。
可謂岩石之國。
“也許是徒勞無益的。”浜村千秋想。
哪裏也察覺不到仙人住過的跡象。
誠然,假如村民的傳說是事實,仙人露面也是十四五年前的事了。不見得現在還住在這裏。十幾年也算一昔。在這期間,痕迹會風化,隨風飄散的。
何況,並不是仙人就能住得了的土地。
浜村凝視着荒涼的風景。
在遠遠的前方兀立着一座岩石山。岩壁陡峭。山頂上好象有樹林。
是否到那裏看看呢?浜村拿不定主意。他似乎覺得去看看也是徒勞無益的。但是,又不甘心空手而歸。浜村走過的,只是地岳山極小的一部分。並沒有達到縱橫探索。
曾幾何時,浜村的習慣是:一旦着手的搜查,絕對不能半途放棄。被稱作追命鬼,被說成具有黑貓眼睛的人,皆因如此。
終於,浜村下了岩石。
朝石山方向走去。
大約走了三十分鐘,到達了石山。
石山的樣子很象一種山寨。圍繞着垂真的峭壁。順着峭壁走了不一會,來到了一處坡度比較平緩的地方。
浜村從這裏開始攀登。
雖說平緩,也不是說誰都能爬得上去。需要一定的剛柔勁。浜村是具備這種剛柔勁的。他有一副少年時代到青年時代練就的好身板。其餘輝現在尚存。
正輕鬆靈活地往上爬的浜村,突然停住了腳步。
視線集中到了一點上。
那裏有些白骨。掉在岩石重合的底部。到底是什麼骨頭,無法辨認。因為在岩縫深處,很難揀得出來。
浜村凝視良久。似乎不是人骨。看起來象是比人小的動物的脊骨。
浜村抬起了頭。
開始起風了。這風中飄流着疑惑。浜村以兇狠的目光盯着風。
剛才走過來的亂石岡中沒有生命的痕迹。連飛鳥的糞也沒見到。不毛的地岳山,連鳥獸都不許棲息,可謂文字所示的地岳山。可是,這裏竟有動物的骨頭。
骨頭好象是動物的腿的一部分。如果是野生動物為尋找死的場所而迷路進來的話,應該有成堆的骨頭才是。
難道是鳥叼來的嗎?
不對!浜村搖了搖頭。
如果是大鷲的話還說得過去,烏鴉等是搬運不了的。何況鳥類不吃骨頭。因此不會叼運。
——是仙人嗎?
微微的戰慄掠過脊背。
浜村的腦海中在描繪着蓬頭散發,身着破衣、雙眸反射着妖氣的仙人形象。
看上方,風擦着崖壁往上吹。是冬季的透明的風。似乎覺得仙人就站在這風中。
浜村開始攀璧。
不惜與仙人決鬥的決心已下。
石山的頂都是平坦的。
相當寬廣。只有在這裏才有風化形成的大地,這是在長久歲月中岩石風化成土,土中長起的植物乾枯腐爛后形成的腐質土層。
這裏長着白樺及榨樹等的雜樹林。
沒發現仙人的影子。莫說仙人,在昏暗的樹林中。眼所看到的範圍內,連生命物的氣息也感覺不到。
浜村踏入了樹林。
風吹動着樹梢。冷風淹沒了樹林。但風的聲音並不是噪音。這更加深了凄涼感。
踏着枯葉向深處挺進。
黑昏的樹林。
風擦過浜村的身體。
——那是!
停住腳步的浜村的身體僵住了。
在昏暗的樹林中間,出現了房屋。與其說房屋,實際是圓木搭成的小屋。小屋被落葉及腐葉土埋了半截,孤零零地的佇立着。
浜村的心臟在蹦跳。
這是村民們所說的仙人的住處。這不會錯。在被認為是死神的地岳山中,僅僅有一處樹木茂密的寨狀石山,在其樹林中有聞荒涼不堪的小屋。
除仙人人之外,不可想像。
慢慢接近。
浜村一邊走,一邊挑選了一根枯樹枝。因為手無寸鐵。萬一有什麼事,這枯枝便是唯一的武器。
腳下枯葉沙沙作響。
圓木小屋已經朽爛不堪。一看便知道。腐蝕已經深入了圓木中心。
鮮苔孳生,斑斑可見。
好象無人。
一點動靜也沒有。毫無聲息地蹲在寒風之中。
浜村站到了門口。
門是用藤蔓精心編製的。這門也已經腐朽不堪。
這是被遺棄的小屋。
浜村慢慢地推動屋門。腐朽了的藤蔓門,無聲無息地倒塌,揚起了一陣灰塵。
浜村進到內部。
有三十平方米大小。中間有地爐。用圓木鋪成的地板也大半腐朽了。
屋裏空蕩蕩的。
只有灶坑。那灶坑也矇著一層霉。食器類物品一點沒有。
浜村觀看良久。
估計被遺棄多年了。沒人住的房子,很快便腐朽倒塌,返回大自然的。
浜村來到外邊。
從遠處觀看。
看樣子,再過一兩年,小屋恐怕連形跡也不存在了吧。
到底何人住過?
從何時到何時,為了什麼目的住在這裏,然後又為何原因走了出去呢?
眼看回歸土中的小屋,什麼也沒告訴。
只有風在樹梢上嚎叫。
5
離開小屋,浜村繼續往前走。
打算圍樹林轉一圈後下山
慢慢地巡視。一邊走,腦子裏一邊浮想着仙人的相貌。仙人在十四五年前在地岳山時被村民看到了。或許,仙人就是在那時丟棄了這林中小屋。
據說是五十歲左右、體格較小的男人。
那仙人與山腳下的村莊裏的狗失蹤有聯繫嗎?與鬼女的關係又是。——。
浜村突然停住了腳步。
眼前出現了一個形狀象墳堆的、積滿枯葉的土丘。他漫不經心地用腳扒拉開枯樹葉。
果真是個墳堆。是用土堆起來的。在其頂尖上放着一塊石。石頭、墳堆都長滿了厚厚的青苔。
是個墳頭。
並不是自然形成的,堆成完全的圓錐形。其頂尖上放的圓石塊,相當於鎮魂的石碑。
浜村凝視良久。
——仙人並非獨自一人。
仙人和某人在這裏同居過。以後其同居者死了。仙人鄭重其事把她埋葬后,放棄了林中小屋。
浜村盯看石碑的雙眸,射向那藏有奧秘的地方。
那裏潛伏着超越現實世界的痕迹。
在沒有食糧的地岳山的一角,曾經住過兩個以上的人。山是冬季積雪覆蓋的嚴寒的山。住在這裏人,到底是怎樣獲得食糧呢?
再者,他們因何目的,住到了這連鳥都不願到的僻野呢?
在浜村的視線所及處,出現了使東京陷於恐怖狀態鬼女的容貌。
——是鬼女嗎?
傳說鬼女是被埋葬的白犬神社的深土中。
在與其鬼女也許有瓜葛的這地岳山上,也有被鮮苔淹沒了的墳堆。
真正的鬼女,不是被葬在這裏嗎?
“難道……”浜村不由脫口自語道。
鬼哭啾啾的氣氛,充滿身旁。
少時,浜村彎下身子拾起了石碑,是塊兩隻手掌能握得過來的石頭。
除去表面的鮮苔細看。
石頭的表面刻劃着模糊不清的凹凸。好象是文字的痕迹。石頭的硬度並不太高。因此,字跡已損壞,辨認不清。
浜村將石頭裝進了旅行袋。
如果能辨認出來,將成為唯一線索,是塊寶貴的石頭。
踏上歸程。
穿過樹林,沿懸崖邊向原路山口處走的浜村,又停住了腳步。偶然俯視,在峭壁之下散佈着很多白色的東西。瞠目俯視的浜村,不知不覺地呆立住了
白色之物原來是些白骨。
恐怖直襲浜村的脊背。
是一陣不由己的戰慄。
急忙奔向下山口。黑雲開始遮蓋天空。
滑下陡峭的岩石,浜村千秋轉向白骨的散亂場地。
這是個岩塊重疊的場所,很不容易靠近,在巨石上爬上爬下,拚命接近。
這是個隱蔽的墓地。因為從峭壁上下望,才知道是骨頭散亂的墓場。如果不是這樣,從下邊是無論如何也到達不了的地方。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走到了。
浜村站在了白骨之中。
幾經風吹雨打的一片白骨,不免使人產生孤愁感。成堆的白骨帶來凄愴氣氛。凄慘的風吹拂着浜村。
全是將要腐爛的狗骨。因為有頭蓋骨,才認出來是狗的骨頭。即有脊骨,也有肋骨,也有腿骨,令人毛骨悚然。
浜村呆若木雞了。
全身起滿了雞皮疙瘩。
他巡視着頭蓋骨。推斷出大約有六七十條狗的骨頭。沒有完整的頭蓋骨。顯然是從崖上扔下來的。在多數被摔成了好幾塊。
——多麼殘忍啊!
浜村無聲地自語道。
眾多的狗是被吃掉的。如果是死狗被從崖上扔下來的,骨頭的損壞是報少的。從骨頭的破碎情況來判斷,顯然是吃完肉、啃光骨頭之後扔下來的。
浜村仰望絕壁。
空中佈滿了奇形怪狀的雲朵。
是個具有要變天徵兆的天空。
上空浮現出鬼女的面孔。
目不轉睛地俯視着浜村。
浜村默默地凝視着鬼女。
逐漸,鬼女的面孔變成了蒼白色。眼往上挑,嘴開始張咧。從其張咧的口中,露出長長的犬牙。犬牙又白又鋒利。
鬼女發出狂嘯聲。喔的一聲,好象是在撕裂什麼東西的聲音。
與此同時,鬼女飛也似地消失在烏雲之中。
浜村恢復了理智。
心想,真是可怕的敵手。儘管寒風嗖嗖,浜村的腋下冒着粘汗。
鬼女曾經在這地岳山上住過,由此清楚可斷。並非傳說的白犬神社。白犬神社傳說中的鬼女,長眠在蒼古的年代之中。
復蘇之後,呼風喚雲地朝東方飛去的鬼女,原來就沉睡在這地岳山中。
不,並非是沉睡。鬼女是在這裏由小到大地成長為鬼女的。在從一個細胞分成兩個細胞、分裂成無數個細胞,終於變化為生命體的過程中的某個段落里,鬼女從人進入了鬼籍。
山腳下村莊裏發生的狗的失蹤,正是鬼女所為。撫養鬼女、使鬼女改變面貌的是村民所說的蓬頭散發、破衣纏身的仙人。可是,到底那仙人讓鬼女修鍊的是哪門功夫呢?
再者。另一個長眠在那墳堆下的人物又是何人呢?
恐怖透心。
令人打哆嗦的東西落到了脖頸上。原來是雪花。
浜村離開了墓地。
這鬼女不能交給平賀!
浜村產生了這樣一種預感:鬼女將成為自己賭上性命去戰勝的對手。
6
十二月六日。
警視廳搜查一科廣岡知之科長的辦公室內,進來一位不速之客。是位老年的男子,穿着一身臟衣服,背着旅行袋。
臉上的縱向皺紋顯示出飽經風霜的穩重感,兩腮黑褐色。
廣岡一時沒有認出那男人是誰。
來人走到廣岡面前,默默地彎腰施禮。
“科長,我是浜村千秋。”
“浜村——”一報姓名,廣岡終於回復了記憶。在回想起來的同時,廣岡臉上露出了微笑。
“可是,變了……”
廣岡注視着浜村。
浜村辭職!是在兩年前。—般,人的相貌在兩年左右的時間內,是沒有多大變化的。但是浜村臉上卻失去了當年的面影。
他雖然本來就有些瘦,但是現在的浜村,卻有點削瘦感。面頰上的縱向皺紋也增加了深度。
不過,也可以說為此而變的精幹了。但,從其雙目中滲透出抵消其精幹容顏的溫和的氣氛。
“你到底去哪裏……”
廣岡咽下了下半句。
從傳言中已經聽說過,辭職后的浜村為了尋找十四年前突然失蹤的幼女,投入退休金尋訪旅行去了。
廣岡認為那是徒勞無益的行動。但是沒有說出口。女兒是活是死,對浜村來講也許並非大問題。關鍵是個心情問題。
即使從側面看起來似乎徒勞無益的行為,有時對自身也會具有重大的意義。這是不能夠強求的。
削瘦的雙頰和與其成鮮明對照的明澈的眼睛,表現出了浜村歷經兩年的流浪旅程到底是何種情景。
浜村在椅子上落了座。
默默地從旅行袋中掏出石頭,放在了廣岡面前。
“是土特產嗎?”
廣岡仍然面帶美容。這微笑中包含着對具有綽號的浜村偵探的歷史的記憶。
“噯——,啊——”
“告訴我怎麼回事好嗎?”
廣岡只是瞥了石頭一眼。因為浜村是不會無緣無故地帶塊石頭進來的。在笑臉的深處蘊藏着緊張感。
“矮怪事件和鬼女事件——在旅途中聽說了……”
浜村低下了頭。
“鬼女事件嗎?”微笑從廣岡臉上消失了。“這事,太棘手了。”
“是嗎。”
“不光是一組的平賀君,連一科的幹將也投入進行偵查,可鬧到現在還是沒任何情報。我們已經被逼到了被人喊無能的地步了。”
廣岡露出了苦澀表情。
“關於這塊石頭嘛。表面有刻上的文字,或者是想要刻的痕迹。能不能給鑒定一下?”
“這塊石頭上……”廣岡把石頭拿在手中。“這倒可以,不過你能否講一講有什麼意義呢?”
“裏面封着鬼女。”
浜村隨便答道。
“鬼女——”
廣岡以發愣的表情看着浜村。
廣岡用手掂量着石頭。
反覆端詳着石頭和浜村千秋。
石頭上確實有已經開始風化的字跡。如果拿到鑒定科或科學檢驗所去,大概會判斷出來的。
但是,問題是拿石頭來的浜村千秋。
廣岡帶着見神見鬼的表情,看着浜村。
皺紋很深。在長期的流浪旅途中所接受的陽光變成褐色,集存在皺紋之中。
——難道是痴獃了?
起初,廣岡這樣想。
為尋找十四年前失蹤的一歲的女兒,浜村開始了雲遊僧一般的旅行。離家旅行已近兩年。難道是在旅途中一點一點地痴獃了嗎?
有句俗話叫做“數死去的孩子的年齡”。意恩是說:老是鑽牛角尖似地想已加入鬼籍的人,不久自己也會被閻王帶走。
浜村是不是也要那樣呢?
雲遊兩年,突然找來。拿着石塊,說鬼女被封在裏邊。
廣岡放下了石塊。
“想打聽嗎?”
浜村叼上煙捲。
他的雙眸露出潛在的光芒。是具有沉着感的目光。
廣岡想起了浜村的綽號——具有黑貓眼睛的人。那黑貓的眼睛,還潛伏在浜村的雙眸之中。
浜村是否痴獃了的疑念,從廣岡的腦海中消失了。
“但是不能細講。”
浜村的話音即沙啞,又低沉。
“可是……”
“我說過鬼女被封在這石頭裏。對此我完全負責。如果石頭上刻的字能夠判明的話,我想追捕一下鬼女試試。”
“那,能逮捕嗎?”
廣岡的雙眼中射出銳利之光。
“大概!”
點頭示意的浜村的表情中,即無氣餒感也無炫耀感,淡淡無華。
廣岡見此情景,感到一陣微微戰慄。
鬼女事件已經到了關係到警視廳的存在價值的地步。自從警犬訓練協會會長井上元治向鬼女挑戰失敗以來,鬼女一直潛伏在暗處不動。
雖然是潛伏不動,但是說不定什麼時候,其可怕的身影就會出現在人們面前,東京都市民之間存在着這種不安情緒。
如果鬼女再次出現,又會有多少條守門犬被殺掉。或許這次鬼女要殺死幾十條、甚至上百條也說不定。
鬼女只要有這種意志,殺戮上百條狗是輕而易舉之事。警方顯然對鬼女防不勝防。因為鬼女並非棲身在警察能夠防的了的地方。市民們都是這樣認為的。
自發生恐怖情緒以來,一直就沒鎮靜過。每天晚上,至少要接到幾百次一一○號電話。不是通報鬼女來了,就是看見鬼女了,或守門犬發出怪叫聲——儘是這樣的電話。
警察們束手無策,無能為力。
就是在這種時候,具有黑貓眼睛的人回來了。襲擊廣岡的戰慄,是浜村千秋帶來的。
廣岡知道對浜村千秋所抱的期望很大。
警視廳竭盡全力,力圖逮捕鬼女。不光搜查一科,搜查二科、三科也出動了。防範部也作出了總出動的架式。
如果不逮捕鬼女,市民的恐慌感將進一步地膨脹。假如鬼女再次從暗地出來進行守門犬的殺戮的話,恐怖不難與小型暴動聯繫起來。
市民將不再聽信威信掃地的警察的話,而紛紛成立自衛團。那就等於植上了無視法紀的精神禍根。
雖然為逮捕鬼女而投入了全力,但是至於能否逮捕鬼女,廣岡自己也無自信。
廣岡不認為殺狗的犯人就是鬼女。因為世間不會存在什麼鬼女之類。
儘管想是這麼想,但是出現在井上元治家的犯人,絕非尋常之輩。據回報說,鬼女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死兩條狼狗之後,竟站在二米之高的牆頭上默默地俯視眾人。
而且,是個年輕姑娘。
的確,並不是沒有產生“鬼女是來自何方?不同世界的動物”這樣的感覺。
在這節骨眼上,浜村千秋出現了。
而浜村千秋言稱要逮捕鬼女。
對於浜村回答的“大概”這一謹慎的言辭,廣岡覺着頗有重量感。因為廣岡因想起了在職時的浜村常說的這句話。
凡是浜村回答過“大概”的事件,從未有過沒有結案的事件。
他是具有非凡能力的人。
並且,浜村聲稱裏面封着鬼女的石頭到底從哪裏拿來的呢?這石頭出自何方?浜村與鬼女事件牽連上又是由於何等緣故?廣岡對此打消了追問的念頭。
浜村沉默寡言,是早有定評的。
加之,現在他已不是搜查員了。
只有相信浜村。
將出現一場鬼女對浜村的戰鬥。
廣岡為浜村的取勝而祈禱。因為有一種如果浜村敗了,對鬼女將無法收拾的恐懼心理。
“我有一事相求。”
鑒定科員把石頭拿出房間之後,浜村看着廣岡的臉說。
“有話儘管說。”
廣風把視線投向浜村那佈滿皺紋的臉。
“有個叫什麼井上的人吧?向鬼女挑過戰的……”
“嗯。井上元治。是警犬訓練協會會長。”
“能不能給我弄一條狗呢?”
聲音低沉,懇切。
“弄狗——”
“噯,”浜村點了點頭。“我也想向鬼女挑戰一下。”
“向鬼女挑戰?”
“噯。”
“不過……”
廣岡不如如何回答是好。
他無力地看着浜村。總覺得是件危險事。浜村曾是警視廳的有名搜查。如果浜村向鬼女挑戰的話,宣傳界絕不會充耳不聞。儘管浜村現在辭職了,但外界會認為是警視廳對鬼女的決鬥。
退一步講,假如浜村敗了……
“不成嗎?”
浜村以溫和的語氣問道。
“也不是不行。雖然不是不行。但是如果你萬一失敗了……”
廣岡知之含糊其辭了。
“我,不打算輸的。”
“不打算輸?”
“噯!”
“可是,你到底有何打算呢?”
廣岡注視着浜村的目光。“不打算輸”這句話,聽起來異乎尋常。
“我選個適當的地方,把狗栓在那裏。我想市內不合適,還是山裡為好。我就在那裏等候鬼女。可能的話,想在那裏抓住鬼女。但是,我想請科長以警視廳的名譽起誓,絕對不佈置警察進行埋伏等。”
“……”
“只要搜查一科長以名譽起誓,我想鬼女會來找我的。”
“不過……”
沒有後言可對。
“您不放心嗎?”
“那是啊。對於你不想失敗的自信心,我是理解的。不過,如果你挑戰,然後我來撐腰的話,事情就成了警視廳對鬼女的一對一的決戰了。井上元治是民間人氏。但是你不一樣。新聞界不會靜觀的。萬一輸了,警視廳的威信將一落千丈。即使不是這樣……”
“狗嘛,是不會讓她殺的。”
“……”
“即便捉拿鬼女失敗了,也不讓把狗殺了。這一點我敢發誓。”
“是真的?”
“噯!”
“是嗎……”
鬆了一口氣。
即便逮捕不了鬼女,只要狗不被殺,就是勝負各半。即使招來壞的評價,借故停止決鬥尚可挽救。但是,雖說如此,也不能那麼簡單地應承。
“科長如果沒有興趣的話,我打算自己進行挑戰。不過,鬼女警惕埋伏,也可能不來。走到哪一步說哪一步吧,那時另想辦法。”
浜村想儘可能地自己與鬼女對壘。聽說鬼女是個姑娘。即使是姑娘,也不可能是尋常一般的人。與矮怪輕而易舉地爬垂直的樓壁聯想起來考慮,鬼女起碼具有同等的、甚至高於矮怪的絕技。
雖然不認為能那麼容易地抓到,但確有一試的價值。
加之,浜村懷有對鬼女的憎恨。被扔在地岳山下的無數犬骨,一直浮現在腦海里。
可謂殘忍無比的勾當。
地岳山中住過仙人。鬼女也許就是仙人的子婦。矮怪也同樣是吧!埋在墳堆里的,也許就是鬼女和矮怪的母親、也就是仙人的妻子。浜村這樣猜測。
真是可怕的一家。的確象個鬼怪的世界裏。僅此,就有充足的理由向他們挑戰。
在黑雲繚繞的地岳山的上空浮現出的鬼女那血盆大口,尖刀般的耳朵,發出啾啾怪叫的相貌,深深地刻印在浜村的腦海里。
“十女。”
石塊上所刻的文字被辨認出來了。
“十女,噢……”
廣岡知之拿複印的文字,自言自語。
“但是,光是個十女,實在無從着手啊。”
他看了浜村千秋一眼。
“能不能與警察廳聯繫一下,請他們查查全部離家出去的人名單呢?請他們從中找出叫十女的這個名字的女人。不管大人小孩都行。大體追溯到三十年前就可以了吧!”
浜村直接了當地答道。
“知道了。就這麼辦!”
廣岡應允了。
根據情況,也可能要求法醫到長野縣的鬼石山去走一趟。就是去挖掘十女的屍體,因為看骨頭能夠知道年齡的嘛。
“知道了。”
廣岡答道。
拿不定主意是因不清楚理由。看到年老的浜村表情中所持有的穩靜而令人產生重量感的光芒,只能作出這樣的回答。
“那麼,我告辭了。”
浜村站起身來。
“浜村……”
廣岡對着返身走出房間的浜村叫道。
“什麼事?”
浜村停住腳步。
“我們的面子,就交到你手裏了。”
“可是骨瘦如柴的手唷……”
浜村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廣岡兩眼盯着門口,看了許久。
“警視廳戰鬼女,一對一么……”
自言自語,語氣深沉。
7
十二月九日。
各中央報紙的早報上登出了廣告。
告鬼女:
小生龍村千秋,原是警視廳的搜查員。現在,只不過是心懷舊事行腳諸鄉的一介老叟。行腳中得知鬼女蠻行,雖已成隱士,但不得不意識到實屬不勝憂慮的事態。為此,意欲向鬼女挑戰,特此報上姓名。我方將於八王子郊外的山中設一臨時小屋,攜犬一頭恭候鬼女。愛犬乃隨小生行腳之中受過鍛煉之犬。此非警察奸計,有警視廳搜查一科長廣岡知之氏的公開聲明文為憑。日期自十二月十日至二十日為限。假如乾淨利落地殺死小生的愛犬,將另當別論,否則強烈希望鬼女放棄蠻行,改邪歸正。
在挑戰書的旁邊,同時登載了警視廳搜查一科科長的公開聲明。
晚報上,各家以醒目的標題作了報告。
“鬼女對警視廳一戰一”
“警視廳豁上面子的挑戰”
“老兵復歸極欲雪恥”
各報競相報道,各有發揮。
一時間,新聞界開始了採訪交戰。各報社拚命地尋找浜村千秋的下落,但是,誰都沒搞清浜村的所在。定為決鬥場的八王子郊外的山外,佈置着警視廳的特別警戒部隊,不許任何人接近。
那個在八王子郊外臨時搭起的小棚。四面的縫隙不斷送入陣陣寒風。浜村就躺在這裏邊。雲遊時用過的睡袋,是他唯一的防寒用具。
身旁躺着一條狗,是大體型的雜種狗。這是從野犬收容所借來的捕獲不久的喪家犬。雖然個頭大,但老實溫順得有點發獃。
它對誰都搖尾巴。
鬼女一來,很難保證不卷着尾巴迎上去。因為是條平易敬人的狗。
狗怎麼都無所謂。
問題在於逮捕鬼女。
浜村想:鬼女一定來。
警視廳出動了特別部隊,包圍了山口。夜間,各重要關口也有警察隊站崗。普通人是無法接近的,但是夜間,而且是鬼女的話,則可以輕而易舉地潛入。
看過地岳山中鬼女住過的家的浜村,確信警察隊的崗哨對鬼女一家來講是不頂用的。
而且,警視廳已發出公開聲明,不向警察隊發佈逮捕鬼女的命令。鬼女是不會被挑戰嚇住的,她一定會來。響應井上元治的挑戰,就是很好的證明。
另外,鬼女響應這次挑戰,擊敗警視廳之後,必定會進一步威脅其本來的目的中所抱有的、特定的人物。
如果鬼女應戰得勝,那特定的人物的死期也該到了吧。誰都阻擋不住鬼女。因為那鬼女已經預告要奪某人的命。
會來的。
不過,浜村預感到:鬼女也許不是單槍匹馬的一個人來。
新聞界大肆報道浜村。大寫什麼浜村曾是警視廳內有名的搜查員。吹噓浜村是九鬼派棍術的高手。提醒鬼女,不同於侵入井上元治家,應作好相應的精神準備。
這樣一來,鬼女難道不會考慮全家出動嗎?
鬼女、矮怪,再加仙人。
在浜村的腦海的銀幕上,烙印着地岳山中那無比凄愴的光景。
曾棲息在連鳥都不做窩的地岳山中的仙人一家。目不忍睹的成堆白犬骨。
恐怕一定是仙人教給鬼女和矮怪那絕技的。果真如此的話,真正令人可怕的也許是仙人吧。
——真戰嗎?
浜村心中在犯嘀咕。
也許是你死我活的戰鬥,對此浜村已心中有數。也有不會輕易戰敗的自信。雖說已經老氣橫秋,但尚有滲入骨髓的九鬼派棍術的精華和氣概支撐。
只是,尚不知對方的力量。
已經想像到,鬼女一家可能是象狗一般的夜眼。他知道其具有飛檐走壁、穿行空間的絕技。除此之外,到底還有何等高招呢?
——是仙人?
浜村在腦子裏描繪着破衣爛衫、蓬頭散發、眼放異光的仙人的面孔。
從縫隙間吹進來的冷風,吹拂着花白的頭髮。從這風中,浜村突然嗅到了遙遠的過去的氣昧。要是活着的話已有十七歲的親生女兒朱美的微微乳臭味。
宣傳界的焦點,集中到了警視廳對鬼女的決鬥上。宣傳內容清一色。
一千萬東京市民的話題,也集中於此事。
但是,在警視廳對鬼女的焦點上卻具有奇妙的亮度。也可說是透明度。
其理由在鬼山與浜村千秋兩方。鬼女雖然給東京帶來了恐慌,但是恐慌僅限於殺守門犬,至今尚無其他受害者。一方面並非所有家都養着狗,再說,有擔心的人家早已把狗拴在房裏睡了。
而且,鬼女至今襲擊過的人家,儘是深宅大院。
莫如說對鬼女的出現本身的恐怖,強於殺狗之事。打扮成姑娘模樣,長着撩牙、眼眉倒豎、嘴咧到耳根的這種想像,也是產生恐怖的原故之一。
不過,反過來講,鬼女的謠傳也成了使人們忘記暗淡的不景氣之風的一周。
對一個不是具有驚人神通力、就是具有魔情的鬼女,一個老人以警視廳的面子為賭注進行挑戰。
挑戰者是過去被稱為有名搜查員的一介老人,這倒是格外有趣之事。
因為沒有夾雜着權勢。
鬼女對老人這一配合,有其絕妙之處。
即有說,“鬼女絕對取勝”的信仰鬼女派,也有強調,“那浜村老人並非一般老人,是九鬼派棍術高手,具有看破妖魔鬼怪的眼力。不論多麼厲害的鬼女也休想勝他”的人。
信仰浜村派重視的是:因為浜村是警視廳在困惑之餘抬出來的任務這一現實。
謠傳與臆測交織在一起。
十二月十五日。
八王子郊外的群山被封閉在嚴寒之中。
浜村連日在四面透風的窩棚中等候。
夜間,從不合眼。狗關在窩棚對面的臨時狗窩裏。在與鬼女一家的決鬥中,即便抓不住鬼女,也不能讓她把狗打死。如果抓不住鬼女連狗也搭進去,我浜村倒沒什麼,這將有損警視廳的聲譽。
每天,睡到午後很晚。
起來后,溜狗溜到黃昏這是每天的課程。夜間不睡。在門口處席地盤腿而坐。
連混雜的風聲中的微微響聲也逃不過他的耳朵。
唯有萬念俱空。
若將狗一起放在窩棚里,恐怕鬼女不露面。只有將狗關在狗窩中,自己閉上門等鬼女了。
盤腿打坐,可以忘卻自我。身旁所有的只是風和寒氣。身體可以感覺到寒風吹開一根草翅的聲音,也可知道狗的動靜。
坐禪進入無想無念之境,是學習九鬼派棍術的必要條件,浜村已經修鍊有素。
也有歷時兩年,上溯到內心深處的雲遊生活中修得的靜謐。
他紋絲不動地融合於夜幕之中
8
蹲在山中已經七天了。
浜村千秋依然白天睡覺,夜間打坐。
鬍子長長了。沒有剃鬚工具。
足有夠十天用的食糧和水。
小窩棚在雜木林間。此處有三千平方米的一片平地。周圍被樹林包圍着。是裸木林。落光了葉子的赤裸裸的樹木,形成了高低不平的丘陵。
剩下的日期,只有三天了。
鬼女到底來不來,浜村不去想她。焦躁乃禁忌之物,來則戰,不來則退。事情只有這樣。
夜。
浜村那斑白的鬍鬚隨着風飄動。
起風了。風從雜木林吹出,在高棚附近的草地上打着旋轉離去。穿過光樹林的風在枝頭嚎叫,其聲音聽起來頗似鬼哭,又象是在黑暗中狂舞,黑夜就是巢穴的怪鳥的叫聲。
浜村一邊聽着無數的風聲,一邊坐禪。
在螟目。
其瞑目突然睜開了。
浜村馬上握住了豎在板牆上的兩米多長的棍棒。是根青岡櫟棍。
棚外疾風嗖嗖。從這風中,浜村聞到了一種類似糊味的氣味。這是活物所放出的怒氣。令人感到與狗的氣味不同的濃重的殺氣。
浜村輕輕地站了起來。
鬼女已來到門外,鬼女象混在風中一樣,偷偷逼近。連鬼女的體臭浜村都聞到了。
那是女人的皮膚的氣味。是從柔嫩的皮膚中散發出的芳香。不象是所說的呼喚黑雲乘之東去的鬼女的充滿殺機的氣味。也不是在地岳山中從遮天的黑雲中窺見到的那洋溢着妖氣的不詳的鬼女所放出的氣味。
浜村慢慢地把手伸向了板門上的門閂。
悄悄打開門板。
風呼一聲吹在了門板上。
浜村滑進了室外的夜幕中。
夜暮之中,站立着鬼女。淡淡的月光包圍着鬼女。枯葉在鬼女的腳下飛舞。
鬼女穿着牛仔褲,下身修長,白凈臉龐浮現在夜幕中,看不清容貌。
看見浜村,鬼女停住了腳步。
“等你多時啦,鬼女!”
浜村背向狗窩站着。
與鬼女之間的距離有十幾米。
鬼女沒有答話。
紋絲不動地站在疾風之中。
“我有事要問你,進小屋裏來好嗎?”
浜村以溫和的口氣說道。
“……”
“不回答嗎?還是不懂人語呢?”
“……”
“為什麼要殺狗。不太無慈悲嗎?”
“……”
鬼女一句話不答。
只是紋絲不動地站着。
浜村千秋和鬼女處於對峙狀態。
月光只浮顯出鬼女微白的面孔。
“你的母親是十女吧?還是十女是你的姐妹呢?”
浜村站在風中問道。
與鬼女的距離有十幾米。可以一氣躥上去把鬼女打倒。他認為這是不費勁的事。
但是,浜村不想把事情鬧大。不想輕易使用棍棒。他想儘可能地不戰,進行說服。
“您怎麼知道十女?”
終於,鬼女開口了。
話聲中帶有些幼稚氣。在其昂揚之中包含着奇妙的感覺。因為平滑的韻味從女性特有的尖聲中消失了。
“我到過地岳山。”
“看到了!”
突然,鬼女的話聲中出現了激昂感。
“不得已嘛。”
“……”
“看起來,你還是個年輕的姑娘呀。難道你真要落個可怕的鬼女之名嗎?如果有非那樣做不可的理由的話,對我講!我不見得幫不了你。”
“……”
“被叫做矮怪的怪盜,是你的姊妹吧?撫養你們的是被鬼石山下一村民稱作仙人的老人,十女就是那仙人的妻子嗎?”
“你居然連這些都知道了……”
鬼女微微一動。
“不行嗎?”
浜村以棍為杖,站立不動。
“是的,要你的命。”
鬼女的頭髮隨風飄動。
“只好如此了。”
浜村上前一步。
鬼女在運動,是連蠕動都看不出來的運動。乘着風,好似隨風飄舞。不一會兒,旋風包圍了鬼女的身體。
一陣黑風吹到了浜村身上。
“呀——!”
好似又短又細的銀箭般的叫聲從旋風中迸發出來。
那時,浜村已奔跑起來。他側身迎風,朝隱藏着鬼女的旋風衝過去。在擦過旋風的一瞬間,浜村手中的棍棒帶着吼叫聲劈開了風。
瞄準的是鬼女的腹部。打腹以外的部位有可能擊碎骨頭。
鬼女發出尖叫聲就在此時。
棍棒在空中飛舞。
浜村收回棍棒。黑暗之中,看到鬼女的白色面孔浮在空中。看起來好似被什麼東西吊在空中一樣。鬼女高高地起伏跳躍、躲閃着浜村那猶如閃電般地變幻飛舞的棍棒。
鬼女在空中飛躍。
浜村的腦海里產生了戰慄。
這並非人所能為的技巧。筒直象怪鳥在夜幕中飛舞。
浜村在奔跑。
九鬼派棍術本出自長柄刀恨。一邊跑着,浜村將棍子扭向了正飄落下來的鬼女的腿部。棍子伸到了最長。他丟掉了猶豫。一瞬間領悟過來:以鬼女為敵,猶豫是危險的。
即使打碎腿骨也是迫不得已的。
鬼女從夜空中飄落下來。
浜村千秋打向鬼女腿部的棍棒又撲空了。鬼女落到緊靠棍尖的地方。
白色的面孔近在眼前。猶如古典戲中的白色面具一般。儘管是一瞬間,那面孔靜止了。從正面盯着浜村。
“嗯!”
浜村發出短促的語言。
是正常的女人臉,只是表情看起來僵硬。冰冷的眼睛,浮蕩着殺氣。
她的嘴是不是馬上就要咧開呢,浜村的腦子裏掠過這樣的恐懼。
“殺死你!”
鬼女嘟噥着說。
但是,這語聲被棍棒劃破了。
棍棒吼叫了。
浜村提着棍子的中間。棒端忽左忽右,刺向鬼女。變換莫測的棍棒充滿殺氣。棍端不論觸到哪裏,鬼女又都會皮開肉綻,骨碎筋斷。
嗖——的一聲,風在棍端裂開了。
鬼女又跳將起來。棍棒迫近多少,鬼女就往後跳多少。那跳姿猶如強風吹落葉一般,噌噌地彈向空中。
“殺死你!”
鬼女的叫聲,從空中落下。
浜村焦急了。
棍棒總打不着鬼女。夜眼敏銳者和不起作用者的差別出現了。鬼女頻頻溶融於黑暗之中。在陰運中若隱若現的月光下,很難捕捉住似黑蝶飛舞般的鬼女的身影。
其跳躍力着實驚人。後退跳躍腳剛剛落地,已經又轉入了下一個跳躍。
“糟蹋了十女的墳墓、該殺。一定殺死你!”
鬼女一邊乘着黑風跳躍飛舞,一邊把詛咒拋向浜村。
“那條狗也要殺,殺死生嚼了。”
黑旋風以小窩棚為中心,已轉了半圈。鬼女的話音始終伴隨風聲響在高空。
“累了嗎?老爺子。”
空中落下嘲諷。
就在這時,從雲間泄露出來的月光把鬼女的全身象灑了白霜一般地顯了出來。
“呀——”
浜村迸發出了低沉的運氣聲。
棍棒照着鬼女的檔下飛去。此時鬼女正欲雙腳着地。頭髮隨風飄舞,兩手垂直伸向夜空。整個身體伸長到了極限。隨之而來的一瞬間,身體縮短又彈向空中。
棍棒象一條黑蛇,正直刺鬼女的襠間。
如有眼之物一樣刺進鬼女的胯間。
鬼女倒下了。
浜村躥上來。
鬼女本是仰面朝天地倒地的,但這種姿勢眨眼之間就地一滾。兩足伸向空中,身子輕盈一動,又站立起來。
但是,浜村已站在眼前。浜村伸手抓住鬼女的前襟。
鬼女的右臂在動。其右手中緊握着打狗用的手錘。
浜村的右手抓住了鬼女的右臂。抓住的同時,浜村把鬼女提到了胯部。
鬼女一個轉身。
鬼女站住了。
雖然被浜村扔了出去,但沒有倒地。而是以被浜村抓住的右臂為支點,猛踏大地,高高地彈向空中。
動作象棉絮般地輕柔。
刻不容緩,浜村的右腳飛起。
踢中鬼女的下腹部。
鬼女蹲坐在地上。
“認輸吧!再上來,沒你贏的份兒!”
浜村把鬼女拉了起來。這一腳踢的很夠勁。鬼女歪着腦袋,失去了還手之力。拉起來之後,又在心口窩處補了一拳。
鬼女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癱軟了。
浜村拾起棍棒,以此為杖,把鬼女背在了肩上。
向小窩棚走去。
風在呼嘯,象是在嘆息鬼女的敗北。
把鬼女放在了小棚之中。
煤油提燈的光線照在鬼女身上。
還是個很年輕的女人。看起來有十六七歲。五官端正。面龐輪廓鮮明。戰鬥中滲出的汗水覆蓋著額頭。
浜村用水浸濕毛巾為其擦汗。
鬼女還沒醒過來。
露出苦悶的表情。雙眉湊到一起。提燈光下的鼻樑暗處,濃濃地落下了鬼女成長的陰影。
高高的乳房。那高突的乳房在徽微呼吸。
浜村歇默地守着鬼女。
心想:把這少女培養成鬼女的仙人到底心懷何種目的呢?太殘酷了。在昏睡的少女周圍,有鬼哭啾啾氣氛。
這種氣氛與鬼石山山腰上的地岳山相連。這步女和矮怪就是在那人跡罕到之地的腐朽不堪的小屋中被養大的——被所謂仙人的老人和長眠於土堆上的十女。
昏睡的鬼女的嘴唇泛出紅暈。這是少女的美麗象徵,也可看成是吞噬犬肉成長起來的殘忍的遺痕。
這就是鬼女嗎?
浜村心中暗自思忖。
其實是個與稱呼相差甚遠的樸素雅緻的少女。躡手躡腳地溜進深宅大院,打死守門犬,在都市裏颳起鬼女旋風的影象,根本找不出,簡直不敢相信與方才象旋風一般在夜空中鬼女同屬一人。
眼前出現了這少女在地岳山中被仙人培養的光景。
大概少女和矮怪,都是從幼時期接受訓練的。接受攀登垂直的峭壁,象鳥一樣地從這樹飛向那樹的訓練。
殺狗也是其中之一。
——到底以何種目的……。
心中在犯嘀咕。
不管有何種目的,這也是不能容許的行為。
心頭湧起了對把這少女培養成鬼女的仙人的無比的憤恨。
少女的紅嘴唇動了一下。
同時睜開了眼睛。少女無言地盯着浜村。
“不用擔心。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
浜村的話沒有說完。
少女動了一下。
在這動的同時,少女又回到了鬼女。
彈起身來,就勢撲向浜村,沒有躲閃的空隙。鬼女比狗的動作還要迅猛地咬住了浜村伸出的右手。
鬼女死死地咬住了手掌。
浜村發出了悲鳴。
迸出來的鮮血,濺滿鬼女的嘴邊。
他想用左手抓鬼女的頭髮。
鬼女的眼睛迸發出寒光。
鬼女一擺頭,脫開了觸到頭髮上的左手。她露出了兇相。狠狠咬住浜村的手不放。要把骨頭咬斷。
浜村倒下,乘倒下的功夫用其右手掌,用力砍在了湊將過來的鬼女的臉上。
鬼女的白面歪向一邊。
一瞬間,浜村大吃一驚。
就在這時,門板敞開,不知何人闖進了小屋,隨風躍了進來。
是—個小個子男子。
看見矮男子的同時,浜村一腳蹬開了鬼女。鬼女撞到了闖進來的年輕人身上。
浜村就倒地之勢抓起了棍棒。
匕首在矮男子手中閃着光。
棍棒朝着匕首打去。已經忘記了被鬼女咬破的手掌的疼痛。
矮男子和鬼女消失在門板外。
風吹動着門板。
浜村站起身來。
奔出門外。
“站住!鬼女,矮怪!有話說!”
喊叫。
鬼女和矮怪正欲消失在黑暗之中。浜村窮追不捨。一邊追一邊喊:站住,等一下!
鬼女和矮怪進了雜術林。雜木林里坡度的傾斜,一直延伸到丘下。
但浜村鑽進雜木林時,鬼女和矮怪已經開始飛渡在裸木林的樹梢之間。
“早晚要把你殺死!”
鬼女的聲音從樹梢上乘風傳了過來。兩個黑影象飛猿一樣,穿行於樹梢之間,向山下飛去。
浜村呆立住了。
嚴寒籠罩着全身。
“鬼女——”
他用無聲的聲音喊道。
許久,忘記了寒風,忘記了疼痛。
終於,他朝外小屋邁開了腳步。
——哪能呢!
一邊走,浜村象自我申斥一樣打消疑念。豈能有那樣的事?莫非此事真……?
反覆打消,反覆產生,疑念就是消除不了。腦子裏亂的厲害。
在被鬼女咬倒時,浜村用左手掌朝鬼女臉上猛砍了一下,就是在鬼女歪頭的那一瞬間,浜村看見鬼女的右耳朵上有一小痣,是呈翡翠色的,鮮明的小痣。
是這兩年之間一直尋找的翡翠痣。
在一歲時神不知鬼不覺地失蹤了的女兒朱美的右耳朵上,有一個相同的鮮明的翡翠色小痣。
浜村就是以那小痣作為唯一的目標,開始那沒有希望的雲遊的。
那相同的痣,在鬼女的耳朵上——。
身體一陣打顫。
浜村千秋蹲在小棚屋裏。
狗陪在身旁。
傷口已經包好。手掌被咬爛到骨頭。
手怎麼樣都無所謂。只是那咬住手掌,用野獸一般的冷眼盯看人的鬼女的面孔,清楚地印在視網膜上。
戰慄從這裏生出。是永不消失的戰慄。
鬼女的右耳朵上的那個翡翠色的痣,如何解釋是好呢?
——偶然嗎?倒是可以這樣想。
說同樣的痣,長在同一位置,也不見得是同一人物。右耳朵上長翡翠色痣的少女,說不定大有人在。
但是,儘管有這種想法,仍使在浜村的胸中隱隱作痛。
朱美是在十六年前失蹤的。當時朱美剛過周歲。現在的話,已有十七歲。被稱作鬼女的少女,看起來也是同樣年齡。
而且,在同一位置上同樣顏色的痣。在右耳朵上有翡翠色痣的少女,是不會多的吧?黑子的話倒不見得少。長黑子的人到處可見。並且長在面部的為多。
但是痣卻很少。痣是由色素的病理性沉澱及血管的增殖生成的。通常為紅色或紫色。又名母斑。
象翠鳥的羽毛一樣美麗透亮的綠色痣極少。何況在同一右耳垂上具有綠痣的少女呢?
是朱美嗎?
一邊這樣想一邊在自我否定,但是思念又回到十六年前忽然失蹤的朱美身上。
假如是朱美的話——。
“奇緣”這一說法,強烈地刺激着浜村的心懷。為了安慰因思念朱美而自己先失去了的妻子的亡靈,為尋找毫無音信的朱美,浜村才外出雲遊的。
是可以稱作招魂之游的行腳。
從未想過能找到朱美。
也沒想過朱美還活着。
心裏想的只是安慰兩個靈魂。
但是,等待從北海道南下到長野縣南部的浜村的,是鬼女騷亂,是白犬神杜。
本沒有多大理由。浜村只是路過,順便涉足白犬神社的。並不是對鬼女騷亂有過什麼興趣。在那裏遇見平賀警部,又分手了。
浜村朝鬼石山山麓走去。本來打算圍赤石山眼的山村轉一遭,然後進靜岡縣的。但是在這裏又出現了等待浜村的事物——地岳山裏的仙人和山村家犬的失蹤。浜村央定登上地岳山看個究竟。這不得不使人覺得:是一根看不見摸不着的線把浜村引進了地岳山中。
從地岳山,浜村正在把自己逼到了與鬼女的決鬥中。仔細想來,非這樣干不可的必然性,或者介入事件的必要性,浜村本身是不存在的。把自己了解的全部情況告訴警察,維持自己的旅程也就是了。
——是看不見的線?
浜村看着被鬼女咬得滿是血跡的手。
胸中喊道:“朱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