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關於幸運之神眷顧,我猜完全用不着解釋了。至於WPA混凝土,我倒是好好查了一下資料。我花了不少時間,也花了不少郵資。我先寫信給緬因大學歷史系,他們給了我某人的地址,我又寫信給那個傢伙,他曾經參與WPA工程,同時參與建造肖申克監獄警衛最森嚴的區域,而且還擔任工頭。
位於這個區域的第三、四、五區牢房是在一九三四到一九三七年間建造完成的。今天,大多數人並不認為水泥和混凝土是什麼了不起的“技術發展”,就好像我們現在也不認為汽車或暖爐算什麼了不起的技術進步一樣,但其實不然。現代的水泥直到一八七〇年左右才發展出來,而混凝土更是到二十世紀初才出現。調混凝土的過程就和做麵包一樣細膩,可能會放了太多水或水放得不夠,沙子和碎石的成分也可能太稠或太稀。而在一九三四年,混凝土的科學遠不如今天這麼進步。
從外表看來,第五區牢房的牆壁很堅實,但是卻不夠干,事實上,這些混凝土牆還滿容易透水的。經過一段陰雨連綿的日子,這些牆就變得很潮濕,甚至會滲出水來。有些地方已出現龜裂,有些裂痕甚至深達一英寸。他們會定期塗抹砂漿,黏合裂縫。
後來安迪被關進第五區牢房。他畢業於緬因大學商學院,修過兩三門地質學的課,事實上,地質學成為他的一大嗜好,一定是因為非常合乎他極有耐性、一絲不苟的本性。一萬年的冰河期、百萬年的造山運動、千年床岩在地層底部相互擠壓。“壓力,”安迪有一次告訴我,“所有的地質學都是在研究壓力。”
當然,還有時間這個因素。
安迪有很多時間可以研究這些牆。當囚門關上、燈也熄滅之後,除了那堵灰牆,沒有其他東西可以看。
初進監獄的人起初都難以適應這種失去自由的生活,他們會得一種囚犯熱,有些人甚至得被拖進醫務室施打鎮靜劑。常會聽到新進犯人猛力敲打鐵柵欄,大吼大叫着要出去,喊叫聲沒有持續多久,就會響起其他犯人的唱和聲:“鮮魚來了,鮮魚來了,嘿,小小的鮮魚,今天有鮮魚進來了!”
一九四八年,安迪初入獄時並沒有這種失控的表現,但這並不表示他沒有同樣的感覺。他或許也曾瀕臨瘋狂邊緣。一瞬間,一向熟悉的快樂生活就不見了,眼前是漫長的夢魘,就像置身煉獄。
那麼,他要怎麼辦呢?我問你。他一定努力找一些事情來做,讓自己不再胡思亂想。噢,即使在監獄裏,讓人分心的方法仍然很多。人類的潛能是無窮的,像我曾經告訴過你的,有個犯人雕刻了耶穌的三個時期,有的犯人收集錢幣,有的人集郵,還有人收集到三十五個國家的明信片。
安迪對石頭有興趣,連帶的也對牢房的牆產生興趣。
我想他最初的想法只是把名字刻在牆上,或是在後來貼美女海報的牆面上,刻幾行詩來鼓舞自己。哪曉得竟然發現這堵混凝土牆意外的鬆動,只刻了幾個字,便落下一大塊。我可以想像他躺在床上,手裏把玩着混凝土塊,看着這塊剝落的混凝土沉思。不要老想着自己一生都毀了,不要老想着自己怎麼會這麼倒霉。把那些全都忘掉,好好看看這塊混凝土吧!
很可能,之後的幾個月,他覺得試試看自己能把這堵牆挖開多少,應該還滿有趣的。他當然不能這麼堂而皇之地挖牆壁,你總不能在警衛每周定期檢查時(或是突襲檢查時,他們每次總是會翻出一些有趣的東西,例如酒、毒品、色情圖片和武器等),對他說:“這個?只不過在牆上挖個小洞而已,沒什麼好擔心的。”
不,安迪不能這樣做,於是他想到托我買麗塔·海華絲的海報,他不要小張的,而要大張的。
當然,還有他的石錘。我記得一九四八年替他弄到那個小鎚子的時候,曾經想過如果要用這把鎚子挖穿監獄的牆壁,大概要花六百年的工夫。沒錯,但是安迪其實只需要挖穿一半的牆壁——但即使混凝土牆非常鬆軟,他用兩把鎚子,仍然努力了二十七年才成功。
當然,期間因為跟諾曼登同住而浪費了不少時間。他只能晚上工作,而且是在三更半夜大家都睡熟了之後,包括值夜班的警衛也進入夢鄉后。然而拖慢速度的最大難題,還是如何處理敲下來的混凝土塊。他可以把磨石布包住鎚頭來消音,但是敲下來的碎片要怎麼處理呢?
我想他一定把混凝土塊弄成很小的碎片,然後裝在袖子裏運出去。
我還記得在我幫他弄到石錘后,星期天的時候,我看着他走過運動場,因為和姊妹的衝突而鼻青眼腫的。他彎下腰來,撿起小石子……然後小石子就消失在他的袖口。袖口或褲腳翻邊的暗袋是監獄裏的老把戲。還有另外一件事讓我記憶深刻,可能看過不止一次,就是安迪在炎夏午後窒悶的空氣中穿過運動場,沒錯,空氣十分窒悶,除了偶有一陣微風吹過,掀起安迪腳下飛揚的塵土。
所以,可能他的褲腳還藏着不少花樣。你把暗袋裝滿要丟掉的小碎片,然後到處走動,手一直插在褲袋中,然後當你覺得很安全時,就趁人不注意猛拉暗袋。當然褲袋裏一定有一條很堅韌的線連到褲腳的暗袋。於是你一邊走動,口袋裏的碎片沙礫就在雙腳間傾瀉而下,第二次大戰的戰俘挖掘隧道逃跑時,就用過這招妙計。
一年年過去,安迪就這麼一袋袋把混凝土碎片運到操場倒掉。歷經一任又一任的典獄長,無數的春去秋來,他替典獄長服務,他們都以為他是為了擴張圖書館而這麼做,我也絕不懷疑這點,但是骨子裏他真正要爭取的是獨居一室的特殊待遇。
我懷疑他一開始真的有什麼具體的越獄計劃或抱了什麼希望,或許他以為這堵十英尺厚的牆裏面紮實地填滿了混凝土,或即使成功地把牆挖通了,也只能逃到三十英尺外的運動場上。但是,就像我說的,我不認為安迪很擔心這個問題,因為他一定會這麼想:我每七年才能前進一英尺,因此可能要花七十年才能把這堵牆挖通,到時候我已經一百零一歲了。
如果我是安迪,我的第二個假設是:我終究會被逮到,然後關禁閉很長一段時間,記錄上也被畫一個大叉。畢竟,他們每個星期都會來做例行檢查,而且還有突擊檢查——通常都在晚上。他一定覺得他不可能挖太久,警衛遲早會查看麗塔·海華絲的海報後面有沒有磨尖的湯匙柄,或把大麻煙用膠帶貼在牆上。
而他對於第二個假設的反應一定是:管他的!或許他甚至把它當成一場遊戲。在他們發現之前,我可以挖得多深?監獄是個非常沉悶的地方,在早年,海報還沒貼好就在半夜遭到突擊檢查的可能性,說不定還為他的生活增添了些許趣味。
而我確實認為他不可能單靠運氣就順利逃出去,至少不會連續二十七年都這麼好運。儘管如此,我不得不說,在一九五〇年五月中旬,他開始幫哈力處理遺產繼承稅務問題之前兩年,他的確運氣很好,才沒被逮到。
也有可能,除了運氣好以外,他還有其他法寶。反正有錢能使鬼推磨,也許他每個星期都偷偷塞幾張鈔票給警衛,讓他們不要找他麻煩。如果價碼還不錯的話,大多數警衛都會合作。只要荷包有進賬,讓犯人擁有一張美女海報或一包香煙也不為過,何況安迪是個模範犯人,他很安靜,講話有條有理,為人謙恭有禮,不會動不動就拳頭相向。通常逃不過監獄每半年一次大檢查的,都是那些瘋瘋癲癲或行事衝動的囚犯,這時警衛會把整個牢房徹底搜查一遍,掀開床墊,拆開枕頭,連馬桶的排水管都要仔細戳一戳。
到了一九五〇年,安迪除了是模範犯人外,還成了極具價值的資產,他能幫他們退稅,免費指導他們如何規劃房地產投資、善用免稅方案和申請貸款,比專業會計師還要高明。我還記得他坐在圖書館中,耐心地和警衛隊長一段一段檢查汽車貸款協議書中的條款,為他分析這份協議書的好處和壞處,教他如何找到最划算的貸款方案,引導他避開吸血的金融公司,那些公司幾乎是在合法掩護下大放高利貸。當安迪解釋完畢時,警衛隊長伸出手來要和他握手……然後又很快縮回去。他一時之間忘記了他不是在和正常人打交道。
安迪一直注意股市動態和稅法變動,因此儘管在監獄冷藏了一段時間,並未絲毫減損他的利用價值。他開始為圖書館爭取經費補助,他和那群姊妹之間的戰爭已經停火,警衛不再那麼認真地檢查他的牢房,他是個模範囚犯。
然後有一天,可能是一九六七年十月左右,安迪長時間的嗜好突然變得不一樣了。有一天晚上,他把海報掀起,整個上半身探入洞裏,拉蔻兒·薇芝的海報則蓋到他的臀部,石錘的尖頭一定突然整個陷入混凝土中。
他本來已經準備把幾塊敲下來的混凝土拿走,但是可能在這時候聽到有東西掉落,在豎立的管子間來回彈跳,叮噹作響。他事先已經知道會挖到那個通道嗎?還是當時大吃了一驚?那就不得而知了。他可能已經看過監獄的藍圖,但也可能沒有看過。如果沒有看過,我敢說他後來一定設法把藍圖找來看了。
他一定突然明白,他不只是在玩遊戲而已,他這麼做其實是在賭博,他的賭注下得很大,賭上了自己的生命和未來。即使他當時還不是那麼確定,不過應該已經有相當的把握了,因為他第一次跟我談起齊華坦尼荷,就差不多是在那段期間。在牆上挖洞原本只是好玩而已,突然之間,那個蠢洞卻能主宰他的命運——如果他知道通道底部是污水管,以及污水管會一直通往監獄圍牆外的話。
現在,他除了要擔心壓在巴克斯登石頭下的那把鑰匙外,還得擔心某個力求表現的新警衛會掀開海報,發現這個偉大的工程,或是突然住進一個新室友,或是在這裏待了這麼多年以後,突然被調到其他監獄去。接下來八年中,他腦子裏一直得操心這麼多事情,我只能說,他是我所見過的最冷靜的人之一。換作是我,在所有事情都這麼不確定的情況下,我早就瘋了,但安迪卻繼續賭下去。
很諷刺的是,還有一件事,我一想起來便不寒而慄,就是萬一安迪獲得假釋的話,怎麼辦?你能想像嗎?獲得假釋的囚犯在出獄前三天,會被送到另一個地方,接受完整的體檢和技能測驗。在這三天之中,他的牢房會被徹底清掃一遍,如此一來他的假釋不但會成泡影,而且換來的是長時間單獨監禁在禁閉室,再加上更長的刑期……但換到不同的牢房服刑。
如果他在一九六七年就已經挖到通道,為什麼他直到一九七五年才越獄?
我不是很確定——但是我可以猜一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