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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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植村大小姐,我曾經私底下送她一個“邪眼”的稱號。要問為什麼,當然是因為我活了二十四年,沒碰到過比她的那雙眼睛更恐怖的東西。“即便是在他人視線下,我的驕傲也不會粉碎。”這是我十七個座右銘其中之一。但是“邪眼”大小姐的視線卻每每輕而易舉粉碎我的驕傲。
像是去集訓時,我們這樣的男人,嘴上總是會來個幾句我們拿手的妄想,進行如此這般的高級遊藝。在這種集訓中,有些傢伙就是非得要用打火機烤魷魚不可,而在那樣的情況下,男人的體臭與魷魚燒焦的味道可說是渾然天成,合為一體,即使如此,我們依然心地良善品行高潔地一句話都不吭。最後,我們當然會進入更加刺激,想像力更能夠奔騰且通融無礙的境地。
然後她出現,瞪了我們一眼,使我們眼前那座牢不可破的妄想之山一瞬間崩潰。她再一瞪,連剩下的那些碎片都雲消霧散、無影無蹤,驕傲什麼的當然更保不住。在她的注視下,我們就像是大正時代(註:公元1921~1926年。)十四歲的少女一樣羞澀,像是借住別人家的貓咪一樣縮成一團。
我憎恨她的視線。她的視線,強逼我們感覺到那令人厭棄的羞恥,所以我給了她“邪眼”這個稱號。其實我知道,像我這樣在心底默默給她一個稱號的做法,沒辦法真的去抵抗什麼。
為什麼在她的注視下我們會這麼不堪一擊呢?我想應該是因為她的眼球構造比例上較大的關係。但不只是這樣,不然我們應該連在凸眼金魚面前都會感到無比的羞恥吧!無論如何,每當她看着我的時候,我都會很想大叫“拜託你不要繼續再看了!”但那畢竟是敗犬的台詞,我伸直背脊,就像裝上了竹尺一樣,一定要拚命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才能與她的眼球相對。
事實上,那雙眼凌厲尖銳的程度,光是要與她的眼球相對,就夠我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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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聽說忘年會(註:日本人年底舉行的聚會,用來回顧一年來的成績,並準備迎接新年的挑戰。)的事?”植村大小姐說。
“沒,沒聽說。”
“之前說要二十六日辦,不過還在安排中,所以我要跟你確定你的時間。”
“我都可以。”
“你不回老家?”
“除夕才回去。”
“這樣啊。”
她點點頭,看了看手上的筆記本。“除了就業組以外的人應該都會來。”
然後她看着我,臉上浮起一絲微笑。八成是在考慮要把我身體裏的怪東西拉扯出來,加以分析,然後粉碎。一定是這樣。
“你現在在做什麼?”
“應該是我要問你吧?”
“我在用功。”
“我也在用功。”
“你還在硬塞那些沒用的東西啊?”
“我可是把我的人生都賭在那些沒用的東西上了。”
“又在胡謅。”
“我沒那個意思。”
她那雙邪眼放出光芒。我才正在祈禱能夠找出一個聰明一點的借口,馬上就聽到我那驕傲哇啦哇啦崩落了一地的聲音。本來想韜晦低調一點,現在卻沒辦法講究什麼手段了。萬不得已,我拉開了視線,臉上掛上要笑不笑的表情。
就算是在跟她說話,我還是注意着四周的動靜。
“你在等誰?”
“咦?”
她的敏銳讓我感到無比的恐懼。到底她是用哪種研磨劑去這麼不分晝夜地拋光她的直覺,才能敏銳到這個地步?再這樣跟她攪和下去,最後會發生什麼事,連我都不知道。
“那,我先走啦。”
我想從她那雙眼睛的魔力下逃走……越快越好。所以我說著模糊的話語,一下子就把我們之間的對話切斷。
“我再郵件通知你。”她說。
即使我已經離開植村大小姐身邊,但是感覺上……不論我跑到哪裏,她的那雙邪眼都能盯住我不放,讓我焦躁不堪。今天是沒辦法繼續進行“水尾小姐研究”了。要是因為不夠冷靜而引發致命的失誤,那可真就死翹了。無論如何,水尾小姐都會從這邊回她住的公寓,我想,我在途中進行觀察應該會比較安全吧!
於是我走出了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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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尾小姐住的公寓在睿山電車元田中站旁道路複雜的南西浦町。跟我的城堡——那棟搖搖欲墜的木造二層樓房屋——不同,她住的是鋼筋水泥建造、樓高六層的房子,應該是新蓋沒多久的小套房。每個房間都有私人的衛浴,玄關有自動鎖,不是那麼容易可以出入。與我那來者不拒、二十四小時開放的城堡相較,可說是雲泥之別。但是,像我這種不輕易跟他人打交道的人,住在那種破爛的住所,反而是我人格高潔的證明;而像她那樣的年輕女子,如果要在現今世道紛亂的年代獨自生活,這種程度的公寓重裝備應該是最低限度基本需求。若要再考慮到那些討人厭的跟蹤狂,警備還要更加嚴格才是。警備這事認真起來沒完沒了,約莫有個十幾二十頭杜賓犬就差不多。雖然我很想自願擔任二十四小時的警備任務,但我可沒那麼閑着沒事幹。要做的事堆積如山,所以實在是非常遺憾。
為了能夠看到她回家,我站在一輛停在路邊的環衛車旁,快手快腳地掏出手機,開始巧妙地扮演一個二十齣頭、已經等人等了十五分鐘而滿心焦躁的年輕人。
不知不覺中,日落的時間提早了。我一邊等着她,一邊注意到夜幕正逐漸低垂,過往行人可能會有疑心,不過相對而言,我比較不需要擔心會被她看到。
從我站的這個地方往右看,睿山電車的路線朝東北方延伸出去,再往前一些就與東大路通交叉,往一乘寺的方向去。也因為這條線本身便深入商業區,所以看上去有一半像是輕軌電車。有幾次,正當我漫無目的在街上閑晃,睿山電車突如其來地穿過我眼前的薄暮。每當我看到睿山電車,它都像是裝着另一個明亮世界的箱子,越過了密集雜亂的街道。我非常非常喜歡睿山電車。
當我看到睿山電車穿越薄暮,總會想從離我最近的無人車站跳上車,讓它帶我到某個地方去。但是,我在京都生活了五年,搭上睿山電車的次數屈指可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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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掛了兩節車廂的睿山電車通過我眼前。
就在它通過時,我看見了手上抓着吊環的植村大小姐。她往這裏瞪了一眼。剎那間,我全身僵硬,努力壓抑着胸口的巨大衝擊,應該是我想太多了吧?她住在京都南區,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去搭睿山電車。我應該跟平常一樣,只是想太多了而已。
一時之間,她的邪眼似乎真的緊追着我不放,那樣的影像突如其來浮現在我的腦海當中。我常常會在沉溺於自我思緒時,感覺到藏身在電視背面,或者是走廊陰暗處的邪眼,像這種時候,我都會渾身緊繃。有時候我會覺得那些毫無關係的過路人,緩緩地一齊往我身後邪眼的所在方向看過去;嚴重的時候,我公寓的天花板上甚至會啵啵啵冒出許多邪眼。那些邪眼一起瞪着我看,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除此之外更大的問題是,邪眼一旦出現,我馬上就覺得很難為情,進而委靡不振,無法持續滿懷熱情耽於我那高層次的思索中。對此,我自然是相當憤怒,為什麼像我這樣的人,居然會懼怕一介女大學生的眼球?然而即使再怎麼害怕,我也無力去做什麼,只能屏息以待,等着邪眼消失。因為我這樣的高度思索頻頻被打斷,我個人的圓滿也跟着遙遙無期。這可是社會整體的損失。下次邪眼出現的時候,我一定要坐下來跟它好好談一談。對手雖然只是眼球,不過,俗話不是說,“眼睛比嘴更能傳情”嗎?
就是如此……我站在夜色當中,逕自思考着。
植村大小姐應該多少知道我跟水尾小姐之間的事吧。對於一個知性的、以情感上的合理化為目標的人類來說,我自信應該沒有誰能夠像我一樣,把心底那無可扼抑的情感如此掩飾壓抑住。饒是我與植村大小姐一起在社團里待了四年,一旦碰上她那不知道是用哪個牌子的研磨劑日夜徹底打磨光亮的眼力,不論是日常生活當中的那些小事,還是我愚蠢的心思,我想她肯定還是能看得通透。
我確實是在一時之間被這樣的妄念所惑,但畢竟就是一時之間的事而已。要是她打算以剎那間的觀察來衡量我整個人的人格,我可是會很困擾的。如果可以的話,我很想試着提出論文,向植村大小姐申論講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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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戒慎恐懼於邪眼的威脅,另一方面又持續等待着水尾小姐。
腦海中,浮現她騎着自行車前進的模樣。她一心三用看着前方,拚命地踩着自行車,到底在急什麼呢?看她這個氣勢,我不禁想這樣問。我也相當擔心她到底會不會注意到周圍的電線稈啊自動販賣機之類的路障。她那個人,多少有些瞻前不顧后,日常生活中哪裏會碰到危險,根本沒人曉得,她應該要更加註意一點才對。不過直到現在,我還沒有理由去對她提出這個忠告。
除此之外,她還有一個特點——她的臉上,總是會浮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那是她的習慣。不知道在愉快什麼,但有時她的確會一個人微笑。就是這麼奇特的場景,擄獲了某些男人的心。
無論我再怎麼等,都等不到她出現,我想她應該是已經回去了吧。我繞到內側的停車場去,抬頭看着她的住處。燈還沒有亮。“應該是去高野那邊的書店了。”我在心裏想着。寒氣貫穿了我的指尖,我發著抖。從停車場的另一邊暗處出現了一個人影,逐漸走近到我身邊。
街燈照亮了他的臉,我想我並不認識這個人。
“我要叫警察咯。”
男人無比嚴肅地對着我說。不過,這人的底子很輕,我馬上就看穿了。但也有可能是我看走眼,或者他玩真的也說不定。我決定先禮貌地回應他那粗魯的言語,看看情況再說。另一方面我也準備好了,兩隻腳調整了方向,略微彎曲,馬上就可以起跑。我不得不說,不論是我的心,或是我的身體,反應都敏捷快速得不得了啊。
“請問有什麼事嗎?”
“你要是再繼續跟着她,我就會報警。”
這個男人,大概以為我是那種滿心妄念、企圖要對她動手的大壞蛋吧。這傢伙實在是太失禮了!我的心頭一股火起,但我不認為我有必要跟這個莫名其妙的傢伙一般見識。
“你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你少在那裏打馬虎眼。”
“我不認識你,也不記得打過什麼馬虎眼。”我稍微加強了語氣。
“我知道你。要是你再做這種事,可是會被警察逮捕的。就算我現在就把你這種傢伙抓起來,在法律上也完全沒問題。”
“你是誰?”
“我沒必要告訴你。我會來找你談,是因為她說被你糾纏,讓她感到非常困擾。”
“你說要談?……我什麼都沒做。”
“如果你再跟着她,我真的會叫警察過來。”男人伸出食指,語帶威脅地指着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