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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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永先生的事,在棗姐把東西送過去后似乎就平息了。不但如此,須永先生還另外買了幾樣店裏賣不出去的商品,完美證實了天城先生那不可思議的自信。
兩天後,我把電暖爐送到天城家。那暖爐自我進大學就一直使用到現在,已經很舊了,我並不覺得可惜。現在也還不到天寒地凍的地步,等到真的冷得受不了再買新的就行了。我完全猜不出天城先生為何想要這種東西。
棗姐曾耳提面命地叮囑過我不能和他交易,我也不好意思跟她商量。那之後,她也沒再提起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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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我在芳蓮堂工作,奈緒子跑來了。
我和她交往已經一年半了。我周末要去芳蓮堂,平常兩人也各自忙着學校的課業,很少出去約會。一周前,兩人暌違已久一同前往清水寺賞楓,結果因為一點小事起了爭執,我和她互不退讓,鬧得不愉快地各自回家。從那以來,我們沒再聯絡。我正愁找不到機會與她和好,很高興她願意到芳蓮堂來。
那天棗姐因為感冒在二樓休息,我一個人看店。我坐在椅子上翻閱字典,讀着論文影本,聽到有人在敲玻璃門,抬頭一看,奈緒子一臉傷腦筋地站在門口。
奈緒子和我就讀同一系所,是同班同學。她個子小小的,給人可愛的印象,但對於看不順眼的事批評向來毫不留情,一針見血。至於我,個性算隨波逐流的那型,不由得被她與外表反差極大的性格給吸引。雖然常被她的言行舉止刺傷,氣得腦中一片空白,卻也不禁更加迷戀她。
我到後頭倒杯茶給她。她坐着啜飲煎茶,眼睛滴溜溜地環視四周。
「真好玩。」她說。「都很貴嗎?」
「有些昂貴的商品,但不多。我們不是高級的店。」
「你現在很懂古董嗎?」
「不,我只負責看店跟跑腿,什麼都不懂。」
奈緒子的目光突然移往店後方,還低頭致意。回頭一看,棗姐披着披肩出神地站在那邊。看來燒還沒退。
「歡迎光臨。」
我把奈緒子介紹給棗姐,棗姐說:「久仰大名。」
時間剛過三點,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不過棗姐說今天要提早打烊。我讓奈緒子在旁邊等我,和棗姐一起做完打烊的工作。棗姐氣喘吁吁地,模樣好像很痛苦,我不由得擔心起來。
「不要緊的。」棗姐說。「明天就休息一天吧。請你下星期六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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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古物包圍的時候奈緒子一派開朗,共進晚餐時卻不太說話,不論我說什麼都會碰釘子。有話想說卻悶在心裏的時候,她總是這樣子。
來到我的住處,冰山還沒融化。
「還沒把暖爐拿出來啊?」
奈緒子喝着紅茶,突然冒出這句話。
「壞了。」
我撒了謊。
好一段時間她悶不吭聲,我也沒有說話。
「她好像很寂寞呢。」
一開始不知她說誰,後來才想到是說棗姐。腦中浮現她高燒未退、一臉茫然站在客廳入口的身影。
「是啊。」
「剛剛她突然出現,我覺得有點毛毛的。」
「為什麼?」
「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她就像鬼魂一樣。」
「是有點像。」
奈緒子目光迷濛地望着書架,口中呢喃着:「好冷。」
我鋪了棉被取代暖爐。
窩進被窩沒多久,吸收了兩人體溫的棉被變得柔暖。我把額頭貼在她的額頭上,她從劉海髮絲間抬頭看我。我的唇抵着她冷冷的臉頰,聞着她的體香。她心裏的那座冰山總算融化了。
「天氣會愈來愈冷,你快點買一台暖爐吧。」她說。「要不然,你會感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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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十二月,氣溫轉為嚴寒。我一天有大半時間都在大學教室和實驗室度過,回到宿舍就窩進棉被。就算沒有暖爐,也不覺得困擾。不過,只有早上很痛苦。在經過一夜冷藏的房間顫抖着更衣,這樣的早晨實在讓人覺得寒酸。可是,買新暖爐太麻煩了,我只好嘿咻嘿咻地鬼叫着撐過寒冷的早晨,買新暖爐的計劃也持續延宕。冷歸冷,但也省了電費。
之後兩個星期,我沒造訪天城先生宅邸的小房間。店裏沒東西要送過去,天城先生也沒事找我們。
芳蓮堂門可羅雀,平日客人已經少之又少,這陣子更不斷遞減。我一邊顧店一邊歸納實驗結果,和棗姐聊天打發時間。
她從倉庫搬出舊暖爐,放在收銀台旁。暖爐一點着,芳蓮堂更加舒適怡人。
有時她會去附近酒店買酒粕,放在暖爐上烤着吃。棗姐不喝酒,但加了砂糖的酒粕令她情有獨鍾。吃了酒粕后她總是一掃平日孤寂氣息,變成一個雙頰紅嫩、咯咯輕笑的小女孩。把一個身材比我高、年過三十的女人比做小女孩雖然奇怪,但我無法不如此聯想。
偶爾奈緒子來訪,也會三人一起談天說地。一開始,棗姐在奈緒子面前不太說話,習慣之後,還會邀請奈緒子共進晚餐。
「她真是可愛呢。」
我把棗姐的讚美轉告奈緒子,她很高興。
本以為會平平穩穩地迎來歲末。
然而,天城先生打電話過來。我又得上他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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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天城家院子,看到天城先生坐在緣廊上,身旁有口加蓋的大籠子,他正從籠子的網目間探看籠內。
察覺到我來,他笑着說:「來了啊。」
「那是什麼?」
「從朋友那收到一頭奇獸。」
走近籠子旁,一股味道傳來,像是雨淋濕的狗兒散發的味道。籠子裏很暗,不知藏了什麼。豎起耳朵仔細聆聽,聽到微弱的呻吟聲,籠內好像有生物在動。從天城先生身旁往裏窺探,一瞬間,我覺得有雙人的眼睛自網目的縫隙瞪視着我。
我心頭一震,抬起頭來,天城先生正無聊地打着呵欠。
「我正愁不知如何收拾呢。」他說。「好了,進來吧。」
來到平常的那間和室,交出棗姐要我送來的商品后,我抽起天城先生遞給我的香煙。
房內冷颼颼地受到寒意侵蝕,皮沙發冰冷得讓人難以忍受。旁邊雖擺着灰色的小火盆,仍無法驅逐寒意。然而,天城先生今天仍是穿着群青色的和服便裝,前襟邋遢地敞開着,露出瘦巴巴的胸板。看了就不舒服。我認為他是為了讓我難受才穿成那樣,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是自己多慮了。然後又想,自己方才的想法肯定全讓他看穿了,更加覺得毛骨悚然。
「住的地方沒暖爐,一定很冷吧?」天城先生溫柔地說。
「還撐得住。」
「京都的冬天很特別,接下來會愈來愈冷喔。」
「應該是吧。」
「不過也不全是壞事。要是有女人來,就能拿天冷當作擁抱的借口,不是嗎?」
「也許是吧。」
「像你這麼優秀的青年應該有女朋友吧。」
「沒有沒有,那種事我不拿手。」
「是嗎?」
「是的。」
「要是能和人依偎在一起,冬天可是很舒服的喔。你一定和女人在棉被裏互相取暖吧。」
「怎麼可能。」
我苦笑着移開目光,盯着格子門上的橫杆,對於天城先生宛如親眼所見的語氣感到害怕。儘管意識到這想法不合常理,卻覺得有塊沉重的泥塊撲通落到了下腹。
「生氣了嗎?」天城先生笑着說。「看來你不喜歡這種話題呢。」
忽然,面向中庭的格子門出現一道暗影。今天天氣很陰,也許是朵碎雲掠過天空,一時遮住了太陽吧。
「院子裏有人嗎?」
我這麼一問,天城先生忽然臉色緊繃,眼神僵直,眼球猶如凍結在深邃的眼窩之中。
「院子?誰在院子?」他盯着我尖聲地說。
「沒有,我只是覺得好像有人。」
天城先生緩慢轉動脖子,目光栘到格子門上,一副嗅聞什麼的姿態,不久,他安心地呼出一口氣。
「沒人啊。」
「說得也是,是我多心了。」
天城先生浮現一抹自嘲的笑容,窩進沙發里。
「若是沒有抱在一起取暖的對象,那你就太可憐了。要我把暖爐還你嗎?」
「您要是肯還我,自然是非常感謝。」
「我正好想找一件東西。要是你肯幫忙,暖爐就還你。你要幫我嗎?」
我一時語塞,結果他張開骨感的十指覆在臉上,誇張地假裝哭泣。手掌覆住的臉陷入暗影,指縫間我看到了他的眼球。我嚇了一跳,瞪着他的舉動。
「是狐狸的面具。」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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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永先生住在北白川,聽說他家自古以來就是大地主,住家附近有數棟出租公寓和大樓,從上一代就和芳蓮堂有來往。棗姐的父親亡故后,店鋪得以移到一乘寺繼續經營,也是多虧須永先生的幫忙。我會打破要送給他的盤子,一直對他心懷愧疚,但始終沒見過他。棗姐說,他是個年過七十仍十分有活力的老爺爺。
十二月尾聲的某個星期日,我來到芳蓮堂,棗姐正跟人說話。對方是個肚子圓滾的老先生,身上有種爽朗的氣息,就像棗姐每天抱進抱出的那尊布袋福神。棗姐被他的氣質感染,宛如曬着太陽的貓笑意洋洋。光看這一幕,我就知道那老人是須永先生。他穿着設計洗鍊的大衣,手上拿着茶色帽子。
「早安。」我打了招呼,棗姐依舊笑容滿面,向老先生介紹我:「這孩子就是我跟您提起的那位。」
「是嗎,打破盤子的就是你啊?」
老先生呵呵大笑,我則是滿臉通紅。
我到屋後上廁所,回來時聽到兩人的對話。
「可是啊,小棗。你可要防着天城一點。」
「這我知道。」
「老身的事也是,老實說,收到東西時不能說不開心,但你用不着為了老身去做那種事。」
「對不起。」
「不是啦,老身並非責怪你。你不必低頭。」
老人咳了幾聲。
「總之,不可不防。」
「嗯,謝謝您。」
那天,須永先生在店裏坐了很久,喝着茶,吃掉好幾個帶來的蛋糕,從頭到尾都笑咯咯的。據本人的說法,因為主治醫生交代他不準吃蛋糕,在家裏沒得吃,只能像這樣偷偷地在外頭享用。老人說著,一個接一個地把甜點塞得臉頰鼓脹,抽着散發甘甜香味的雪茄。
「小棗不會去告密吧?」須永先生哀求般地說。
「可是,請您要有所節制。要是您因為在我這吃零食而有個什麼差錯,我可是會非常傷心的。」
「死不了的啦。」
須永先生咯咯笑着,氣勢驚人地叉起蛋糕,一口吞下。看來,主治醫生會下禁令不是沒有理由的。
要告辭時,須永先生從地上的紙袋拿出一個木箱,遞給棗姐。
「這個給你。」
打開木箱,棗姐發出讚歎。
乍看之下是只全黑的漆盤,然而角落畫了一隻艷紅的蘭鑄金魚。圓滾滾的小蘭鑄栩栩如生,纖細的魚鰭彷彿正悠悠漂動。凝神細看,漆料塗裝的黑底恍如潤澤光亮的水面,水底深不可測。
「啊!」棗姐指着金魚說:「剛剛是不是動了?」
「會動哦。」
須永先生得意地說,也不知是玩笑還是認真。
「這麼貴重的東西我怎麼能收。」
棗姐被魅惑了心神般盯着盤子,搖了搖頭。
「今天是你生日吧。」老人解釋。
「哎呀。」
棗姐愣愣地睜大眼睛看着空中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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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永先生回去后,棗姐開始打掃置物間。
店裏有些上一代留下來但不足以當成商品販賣的雜物,她打算利用年前的空檔清理。棗姐還說如果有喜歡的東西可以帶回去,所以我很期待會出現什麼寶貝,誰知翻出來的凈是根本不想帶回家的廢物。其中竟有遠心分離器的插座,我從沒想過會在芳蓮堂看見實驗機器。
正在整理的棗姐「啊」地驚呼一聲,我湊過去看,泛黃的報紙里包着一枚狐狸面具,是和紙做的。
「嚇了我一跳。」棗姐說。「我不喜歡這種東西。」
「那可以給我嗎?」
「那倒是無所謂。」
我拿起那箇舊狐狸面具,在手中繞着玩。那面具很普通,比想像中輕很多。
「您討厭狐狸面具嗎?」我問着。
「看到狐狸面具我就想到伏見稻荷大社,你不覺得那地方很陰森嗎?」
「我去過,那地方的確有點恐怖。」
「以前,我跟家母一同去參拜過。」棗姐說。
「我不記得為何只有我和母親兩人去參拜稻荷大仙,當時我年紀還小,母親拉着我的手穿過那排感覺永無止境的鳥居陣,走進森林。那時,母親手上就拎着那張狐狸面具。是在山頂茶屋休息時撿到的,我想是其他客人遺留的。雖然時值盛夏,但我記得一走進稻荷森林就覺得脖子涼颼颼的,身體濕濕的。不論走到哪裏都看到滿布青苔的老舊石燈籠和狐狸像,濃郁的蠟油味彷彿滲進身體裏面,感覺非常不舒服。我好害怕好害怕,但最可怕的是……」
棗姐凝視着我手上的狐狸面具。
「是我母親的臉。母親走在我前方半步,我從斜後方仰頭看她的臉,但她的神情是從未見過的陰森可怕,像在生氣,又像在笑,也像在哭,我看了好久都無法理解是哪一種,但我很清楚那並不是母親平常的神情。年幼的我當時害怕地想:說不定那人並不是我媽媽,而是和媽媽長得一模一樣的東西化身變的,要把我拐進稻荷大仙的森林裏。母親右手拎着狐狸面具擺動着,左手握住我的手,但是母親垂落的手臂毫無力氣,只要我稍微停下腳步,我的手立刻會跟母親分開。可是,若我放開母親的手,走在石階前半步的母親一定回過頭來,要是那張臉真是別的東西,到時才真是後悔莫及。這麼一想,我只好忍耐。」
她乾笑着起身,彷彿時至今日仍想將幼時糾纏她的東西從肩上拂開一般。
「小孩真是不可思議啊,不過是一點小事就覺得不安,一直想着那件事,自己嚇自己,執着地牢牢記着。到現在我還常在想,那時候如果我害怕得甩開母親的手逃走,回過頭的她會是怎樣的一張臉呢?」
棗姐環抱着纖細的身子,盯着我手裏的東西。狐狸面具始終保持着難以捉摸的表情,回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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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
棗姐出門前往紅十字醫院,留我一人看店。
我手肘靠在收銀機的桌上,昏昏欲睡。臉頰刺刺麻麻地感受着暖爐的熱氣。前天很晚才睡,眉宇間好像有什麼糾結着,不是很舒服。
不過快兩點,玻璃門外猶如黃昏一片昏暗,天色混雜着紅與灰,十分詭異。是因為雲的關係吧。早上天氣還很晴朗,午後突然變了天。我打着瞌睡,驚醒時睜眼一看,天色又更暗了。手掌撐着右頰,頰上汗濕一片,雖想調弱暖爐火力,然而在起身動作前又睡著了,如此反反覆覆。
棗姐一直不回來。
睡睡醒醒之間,我的心情愈來愈煩躁,閃過腦海的是——棗姐發現狐狸面具時像被蟲咬到般尖叫一聲;我穿過天城家大門;天城先生戴着狐狸面具,坐在那間異常狹長的房間深處的沙發上。說不定是因為那些討厭的回憶潛入了睡眠之中,我才會睡得大汗淋漓。
大腦貪求着不愉快的睡眠,卻也不由自主思考起來。我想,我不應該把那交給天城先生的。我本就不打算答應天城先生的交易。我對那台暖爐並沒有執着,根本不必大費周張地幫他找狐狸面具。再說,與其加深與他的糾葛,不如買一台新暖爐省事。誰知狐狸面具突然出現在眼前,我才一時糊塗給了天城先生。
不,昨天傍晚送東西到天城先生家時,我原本也沒打算把狐狸面具交給他。我把面具收在包包里,天城先生以第六感察覺到,而我沒能說謊矇混過去。
「找到啦?」天城先生說。
我的暖爐裝在紙袋裏,就放在房間的角落。難道他早知道那天我會把狐狸面具弄到手?
天城先生把狐狸面具拿在手中,戴在臉上,不發一語。
我在陰暗的房裏,和這名狐男兩相對望。
我擺脫睡意,起身調弱暖爐。走到面街道的玻璃門,火熱的額頭貼上去,玻璃被外頭的空氣凍得冰涼。店外天色開始轉暗了。
一個人待在安靜的芳蓮堂,外頭天色又如此詭異,總覺得很陰森,讓人靜不下心。看到角落滿布灰塵的火盆,我想起天城先生。不知為何,我的思緒一直繞着天城先生打轉。
為了揮開心中的不安,我誇張地伸了個懶腰,回過身去,看到一個男人就站在通往後方房間的門口望着我,臉上戴着狐狸面具。我嚇得寒毛直豎,寒意從側腹的皮膚往背後蔓延。從男人的狐面底下,傳來黏膩的唾液堵住咽喉的聲響。
我直覺地想說什麼,但屋外傳來巨響,彷彿有許多人正朝玻璃門砸小石子,原來是外頭下起了傾盆大雨。雨勢滂沱,宛如積存的水氣一口氣迸裂開來,我下意識地望向窗外,然而,附近一帶已是雨霧迷濛,什麼都看不見。
再看向店內,男人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