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正在人們對蓋茨比的好奇心達到頂點的時候,有一個星期六晚上他別墅里的燈都沒有亮——於是,他作為特里馬爾喬①的生涯,當初莫名其妙地開始,現在又莫名其妙地結束了,我逐漸發覺那些乘興而來的一輛輛汽車,稍停片刻之後又掃興地開走了。我疑心他是否病了,於是走過去看看——一個面目猙獰的陌生僕人從門口滿腹狐疑地斜着眼看我——

①特里馬爾喬,古羅馬作家皮特羅尼斯作品《諷刺篇》中一個大宴賓客的暴戶發。

“蓋茨比先生病了嗎?”

“沒有。”停了一會他才慢吞吞地、勉勉強強地加了一聲“先生”。

“我好久沒看見他了,很不放心。告訴他卡羅威先生來過。”

“誰?”他粗魯地問。

“卡羅威。”

“卡羅威。好啦,我告訴他。”

他粗魯地砰的一聲關上了大門。

我的芬蘭女佣人告訴我,蓋茨比早在一個星期前就辭退了家裏的每一個僕人,另外僱用了五六個人,這些人從來不到西卵鎮上去受那些仟店的賄賂,而是打電話訂購數量不多的生活用品。據食品店送貨的夥計報道,廚房看上去像個豬圈,而鎮上一般的看法是,這些新人壓根兒不是什麼僕人。

第二天蓋茨比打電話給我。

“準備出門嗎?”我問。

“沒有,老兄。”

“我聽說你把所有的僕人都辭了。”

“我需要的是不愛講閑話的人。黛西經常來——總是在下千。”

原來如此,由於她看了不贊成,這座大酒店就像紙牌搭的房子一樣整個坍掉了。

“他們是沃爾夫山姆要給幫點兒忙的人。他們都是兄弟姐妹。他們開過一家小旅館。”

“我明白了。”

他是應黛西的請求打電話來的——我明天是否可以到她家吃午飯?貝克小姐會去的。半小時之後,黛西親自打電話來,似乎因為知道我答應去而感到寬慰。一定出了什麼事。然而我卻不能相信他們競然會選這樣一個場合來大鬧一場——尤其是蓋茨比早先在花園裏所提出的那種令人難堪的場面。

第二天天氣酷熱,夏日幾乎要終結,然而這也無疑是夏天中最熱的一天。當我乘的火車從地道里鑽出來駛進陽光里時,只有全國餅乾公司熱辣辣的汽笛打破了中午悶熱的靜寂。客車裏的草椅墊熱得簡直要着火了。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婦女起先很斯文地讓汗水滲透襯衣,後來,她的報紙在她手指下面也變潮了時,她長嘆一聲,在酷熱中頹然地往後一倒。她的錢包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下。

“哎喲!”她吃驚地喊道。

我懶洋洋地彎下腰把它撿了起來,遞還給了她,手伸得遠遠的,捏着錢包的一個角,表示我並無染指的意圖——可是附近的每一個人,包括那女人,照樣懷疑我。

“熱!”查票員對面熟的乘客說,“夠嗆的天氣!熱……熱……熱……你覺得夠熱的嗎?熱嗎?你覺得……”

我的月季票遞還給我時上面留下了他手上的黑汗漬。在這種酷熱的天氣還有誰去管他親吻的是誰的朱唇,管他是誰的腦袋偎濕了他胸前的睡衣口袋!

……蓋茨比和我在門口等開門的時候,一陣微風吹過布坎農的住宅的門廊,帶來電話鈴的聲音。

“主人的屍體?”男管家大聲向話筒里嚷道,“對不起,太太,可是我們不能提供——今天中午太熱了,沒法碰!”

實際上他講的是:“是……是……我去瞧瞧。”

他放下了話筒,朝我們走過來,頭上冒着汗珠,接過我們的硬殼草帽。

“夫人在客廳里等您哩!”他喊道,一面不必要地指着方向。在這酷熱的大氣,每一個多餘的手勢都是濫用生活的公有財富。

這間屋子外面有這篷擋着,又陰暗又涼快。黛西和喬丹躺在一張巨大的長沙發上,好像兩座銀像壓住自己的白色衣裙,不讓電扇的呼呼響的風吹動。

“我們動不了了。”她們倆同聲說。

喬丹的手指,黝黑色上面搽了一層白粉,在我手指里擱了一會。

“體育家托馬斯-布坎農①先生呢?”我問——

①托馬斯-布坎農即上文的湯姆-布坎農。湯姆系托馬斯的昵稱。

就在同時我聽見了他的聲音,粗獷、低沉、沙啞,正在用門廓的電話與什麼人通着話。

蓋茨比站在緋紅的地毯中央,用着了迷的目光向四周張望。黛西看着他,發出了她那甜蜜、動人的笑聲。微微的一陣粉從她胸口升入空中。

“有謠言說,”喬丹悄悄地說,“那邊是湯姆的情人在打電話。”

我們都不說話。門廊里的聲音氣惱地提高了:“那好吧,我根本不把車子賣給你了……我根本不欠你什麼情……至於你在午飯時候來打擾我,我根本不答應!”

“掛上話筒在講。”黛西冷嘲熱諷地說。

“不,他不是。”我向她解釋道,“這是一筆確有其事的交易。我碰巧知道這件事。”

湯姆猛然推開了門,他粗壯的身軀片刻間堵住了門口,然後急匆匆走進了屋子。

“蓋茨比先生!”他伸出了他那寬大、扁平的手,很成功地掩飾住了對他的厭惡,“我很高興見到您,先生……尼克……”

“給我們來一杯冷飲吧!”黛西大聲說。

他又離開屋子以後,她站起身來,走到蓋茨比面前,把他的臉拉了下來,吻他的嘴。

“你知道我愛你。”她喃喃地說。

“你忘了還有一位女客在座。”喬丹說。

黛西故意裝傻回過頭看看。

“你也跟尼克接吻吧。”

“多低級、多下流的女孩子!”

“我不在乎!”黛西大聲說,同時在磚砌的壁爐前面跳起舞來。後來她想起了酷熱的天氣,又不好意思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正在這時一個穿着新洗的衣服的保姆攙着一個小女孩走進屋子來。

“心——肝,寶——貝,”她嗲聲嗲氣地說,一面伸出她的胳臂,“到疼你的親娘這裏來。”

保姆一撒手,小孩就從屋子那邊跑過來,羞答答地一頭埋進她母親的衣裙里。

“心——肝,寶——貝啊!媽媽把粉弄到你黃黃的頭髮上了嗎?站起身來,說聲——您好。”

蓋茨比和我先後彎下腰來,握一握她不情願地伸出的小手。然後他驚奇地盯着孩子看。我想他以前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有這個孩子存在。

“我在午飯前就打扮好了。”孩子說,急切地把臉轉向黛西。

“那是因為你媽要顯擺你。”她低下頭來把臉伏在雪白的小脖子上唯一的皺紋里,‘你啊,你這個寶貝。你這個獨一無二的小寶貝。”

“是啊,”小孩平靜地答應,“喬丹阿姨也穿了一件白衣裳。”

“你喜歡媽媽的朋友嗎?”黛西把她轉過來,讓她面對着蓋茨比,“你覺得他們漂亮嗎?”

“爸爸在哪兒?”

“她長得不像她父親,”黛西解釋說,“她長得像我。她的頭髮和臉形都像我。”

黛西朝後靠在沙發上。保姆走上前一步,伸出了手。

“來吧,帕咪。”

“再見,乖乖!”

很懂規矩的小孩依依不捨地回頭看了一眼,抓着保姆的手,就被拉到門外去,正好湯姆回來,後面跟着四杯杜松子利克酒,裏面裝滿了冰塊喀嚓作響。

蓋茨比端過一杯酒來。

“這酒絕對涼。”他說,看得出來他有點緊張。

我們迫不及待地大口大口地把酒喝下去。

“我在什麼地方看到過,說太陽一年比一年熱,”湯姆很和氣地說,“好像地球不久就會掉進太陽里去——等一等——恰恰相反——太陽一年比一年冷。”

“到外面來吧,”他向蓋茨比提議說,“我想請你看看我這個地方。”

我跟他們一起到外面游廊上去。在綠色的海灣上,海水在酷熱中停滯不動,一條小帆船慢慢向比較新鮮的海水移動。蓋茨比的眼光片刻間追隨着這條船。他舉起了手,指着海灣的對面。

“我就在你正對面。”

“可不是嘛。”

我們的眼睛掠過玫瑰花圃,掠過炎熱的草坪,掠過海岸邊那些大熱天的亂草堆。那隻小船的白翼在蔚藍清涼的天際的背景上慢慢地移動。再往前是水波蕩漾的海洋和星羅棋佈的寶島。

“那是多麼好的運動,”湯姆點着頭說,“我真想出去和他在那邊玩上個把鐘頭。”

我們在餐廳里吃的午飯,裏面也遮得很陰涼,大家把緊張的歡笑和涼啤酒一起喝下肚去。

“我們今天下午做什麼好呢?”黛西大聲說,“還有明天,還有今後三十年?”

“不要這樣病態,”喬丹說,“秋天一到,天高氣爽,生活就又重新開始了。”

“可是天真熱得要命,”黛西固執地說,差點要哭出來了,“一切又都混亂不堪。咱們都進城去吧!”

她的聲音繼續在熱浪中掙扎,向它衝擊着,把無知覺的熱氣塑成一些形狀。

“我聽說過把馬房改做汽車間,”湯姆在對蓋茨比說,“但是我是第一個把汽車間變成馬房的人。”

“誰願意進城去?”黛西執拗地問道。蓋茨比的眼睛慢慢朝她看過去。“啊,”她喊道,‘你看上去真帥。”

他們的眼光相遇了,他們彼此目不轉睛地看着對方,超然物外。她好不容易才把視線轉回到餐桌上。

“你看上去總是那麼帥。”她重複說。

她已經告訴他她愛他,湯姆-布坎農也看出來了。他大為震驚。他的嘴微微張開,他看看蓋茨比,又看看黛西,彷彿他剛剛認出她是他很久以前就認識的一個人。

“你很像廣告裏那個人,”她恬然地繼續說,“你知道廣告裏那個人……”

“好吧,”湯姆趕緊打斷了她的話,“我非常樂意進城去。走吧——我們大家都進城去。”

他站了起來,他的眼睛還是在蓋茨比和他妻子之間間來閃去。誰都沒動。

“走啊!”他有點冒火了,“到底怎麼回事?咱們要進城,那就走吧。”

他把杯中剩下的啤酒舉到了唇邊,他的手由於他儘力控制自己而在發抖。黛西的聲音促使我們站了起來,走到外面熾熱的石子汽車道上。

“我們馬上就走嗎?”她不以為然地說,“就像這樣?難道我們不讓人家先抽支煙嗎?”

“吃飯的時候大家從頭到尾都在抽煙。”

“哦,咱們高高興興地玩吧,”她央求他,“天太熱了,別鬧吧。”

他沒有回答。

“隨你的便吧,”她說,“來吧,喬丹。”

她們上樓去做好準備,我們三個男的就站在那兒用我們的腳把滾燙的小石子踢來踢去。一彎銀月已經懸在西天。蓋茨比剛開日說話,又改變了主意,想閉上嘴巴,但湯姆也轉過身來面對着他等他說。

“你的馬房是在這裏嗎?”蓋茨比勉強地問道。

“沿這條路下去大約四分之一英里。”

“哦”

停了一會。

“我真不明白進城去幹什麼,”湯姆怒氣沖沖地說,“女人總是心血來潮……”

“我們帶點兒什麼東西喝嗎?”黛西從樓上窗口喊道。

“我去拿點威士忌。”湯姆答道。他走進屋子裏去。

蓋茨比硬邦邦地轉向我說:

“我在他家裏不能說什麼,老兄。”

“她的聲音很不謹慎,”我說,“它充滿了……”我猶疑了一下。

“她的聲音充滿了金錢。”他忽然說。

正是這樣。我以前從來沒有領悟過。它是充滿了金錢——這正是她聲音里抑揚起伏的無窮無盡的魅力的源泉,金錢了當的聲音,鐃鈸齊鳴的歌聲……高高的在一座白色的宮殿裏,國王的女兒,黃金女郎……

湯姆從屋子裏出來,一面把一瓶一夸脫酒用毛巾包起來,後面跟着黛西和喬丹,兩人都戴着亮晶晶的硬布做的又小又緊的帽子,手臂上搭着薄紗披肩。

“人家都坐我的車去好嗎?”蓋茨比提議。他摸了摸滾燙的綠皮坐墊。“我應當把它停在樹陰里的。”

“這車用的是普通排擋嗎?”湯姆問。

“是的。”

“好吧,你開我的小轎車,讓我開你的車進城。”

這個建議不合蓋茨比的口胃。

“恐怕汽油不多了。”他表示不同意。

“汽油多得很。”湯姆鬧嚷嚷地說。他看了看油表。“如果用光了,我可以找一個藥房停下來。這年頭藥房裏你什麼東西都買得到。”

這句似乎沒有什麼意義的話說完之後,大家沉默了一會。黛西皺着眉頭瞧瞧湯姆,同時蓋茨比臉上掠過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既十分陌生又似曾相識,彷彿我以前只是聽人用言語描述過似的。

“走吧,黛西,”湯姆說,一面用手把她朝蓋茨比的車子推過去,“我帶你坐這輛馬戲團的花車。”

他打開車門,但她從他手臂的圈子裏走了出去。

“你帶尼克和喬丹去。我們開小轎車跟在你後面。”

她緊挨着蓋茨比走,用手摸着他的上衣。喬丹、湯姆和我坐進蓋茨比車子的前座,湯姆試着扳動不熟悉的排檔,接着我們就衝進了悶熱,把他們甩在後面看不見的地方。

“你們看到那個沒有?”湯姆問。

“看到什麼?”

他敏銳地看着我,明白了我和喬丹一定一直就知道。

“你們以為我很傻,是不是?”他說,“也許我是傻,但是有時候我有一種——幾乎是一種第二視覺,它告訴我該怎麼辦。也許你們不相信這個,但是科學……”

他停了一下。當務之急追上了他,把他從理論深淵的邊緣拉了回來。

“我已經對這個傢伙做了一番小小的調查,”他繼續說,“我大可以調查得更深人一些,要是我知道……”

“你是說你找過一個巫婆嗎?”喬丹幽默地問。

“什麼?”他摸不着頭腦,瞪眼看着我們哈哈笑,“巫婆?”

“去問蓋茨比的事。”

“問蓋茨比的事!不,我沒有。我剛才說我已經對他的來歷做過一番小小的調查。”

“結果你發現他是牛津大學畢業生。”喬丹幫忙地說。

“牛津大學畢業生!”他完全不相信,“他要是才他媽的怪哩!他穿一套粉紅色衣服。”

“不過他還是牛津畢業生。”

“新墨西哥州的牛津鎮,”湯姆嗤之以鼻地說,“或者類似的地方。”

“我說,湯姆,你既然這樣瞧不起人,那麼為什麼請他吃午飯呢?”喬丹氣惱地質問道。

“黛西請他的。她是在我們結婚以前認識他的——天曉得在什麼地方!”

啤酒的酒性已過,我們現在都感到煩躁,又因為意識到這一點,我們就一聲不響地開了一會車子。然後當T-J-埃克爾堡大夫暗淡的眼睛在大路的前方出現時,我想起了蓋茨比提出的關於汽油不夠的警告。

“我們有足夠的汽油開到城裏。”湯姆說。

“可是這裏就有一家車行,”喬丹提出了反對,“我可不要在這種大熱天拋錨。”

湯姆不耐煩地把兩個剎車都踩了,車子揚起一陣塵土突然在威爾遜的招牌下面停了下來。過了一會老闆從車行的裏面走了出來,兩眼獃獃地盯着看我們的車子。

“給我們加點汽油!”湯姆粗聲大氣地叫道,“你以為我們停下來幹什麼——欣賞風景嗎?”

“我病了,”威爾遜站着不動說道,“病了一整天啦。”

“怎麼啦?”

“我身體都垮了。”

“那麼我要自己動手嗎?”湯姆問,“你剛才在電話里聽上去還挺好的嘛。”

威爾遜很吃力地從門口陰涼的地方走出來,喘着大氣把汽油箱的蓋子擰了下來。在太陽里他的臉色發青。

“我並不是有意在午飯時打擾你,”他說,“可是我急需用錢,因此我想知道你那輛舊車打算怎麼辦。”

“你喜歡這一輛嗎?”湯姆問,“我上星期才買的。”

“好漂亮的黃車。”威爾遜說,一面費勁地打着油。

“想買嗎?”

“沒門兒,”威爾遜淡淡地一笑,“不想這個,可是我可以在那部車上賺點錢。”

“你要錢幹什麼,有什麼突然的需要?”

“我在這兒待得太久了。我想離開這裏。我老婆和我想搬到西部去。”

“你老婆想去。”湯姆吃驚地叫道。

“她說要去,說了有十年了。”他靠在加油機上休息了一會,用手搭在眼睛上遮住陽光,“現在她真的要去了,不管她想不想去。我要讓她離開這裏。”

小轎車從我們身邊疾馳而過,揚起了一陣塵土,車上有人揮了揮手。

“我該付你多少錢?”湯姆粗魯地問道。

“就在這兩天我才發現了一點蹊蹺的事情,”威爾遜說,“這就是我為什麼要離開這裏的原因。這就是我為什麼為那輛車子打擾你的原因。”

“我該付你多少錢?”

“一塊兩角。”

酷烈的熱浪已經開始搞得我頭昏眼花,因此我有一會兒感到很不舒服,然後才意識到,到那時為止他的疑心還沒落到湯姆身上。他發現了茉特爾背着他在另外一個世界裏有她自己的生活,而這個震動使他的身體患病了。我盯着他看看,又盯着湯姆看看,他在不到半小時以前也有了同樣的發現——因此我想到人們在智力或種族方面的任何差異都遠不如病人和健康的人二者之間的差異那麼深刻。威爾遜病得那麼厲害,因此看上去好像犯了罪,犯了不可饒恕的罪——彷彿他剛剛把一個可憐的姑娘的肚子搞大了。

“我把那輛車子賣給你吧,”湯姆說,“我明天下午給你送來。”

那一帶地方一向隱隱約約使人感到心神不安,甚至在下午耀眼的陽光里也一樣,因此現在我掉過頭去,彷彿有人要我提防背後有什麼東西。在灰堆上方,T-J-埃克爾堡大夫的巨眼在守望着,但是過了一會我覺察另外一雙眼睛正在從不到二十英尺以外聚精會神地注視着我們。

在車行上面一扇窗戶面前,窗帘向旁邊拉開了一點,茉特爾-威爾遜正在向下窺視着這輛車子。她那樣全神貫注,因此她毫不覺察有人在注意她,一種接一種的感情在她臉上流露出來,好像物體出現在一張慢慢顯影的照片上。她的表情熟悉得有點蹊蹺——這是我時常在女人臉上看到的表情,可是在茉特爾-威爾遜的臉上,這種表情似乎毫無意義而且難以理解,直到我明白她那兩隻充滿妒火、睜得大大的眼睛並不是盯在湯姆身上,而是盯在喬丹-貝克身上,原來她以為喬丹是他的妻子。

一個簡單的頭腦陷入慌亂時是非同小可的,等到我們車子開走的時候,湯姆感到驚慌失措,心裏像油煎一樣。他的妻子和情婦,直到一小時前還是安安穩穩、不可侵犯的,現在卻猛不防正從他的控制下溜走。本能促使他猛踩油門,以達到趕上黛西和把威爾遜拋在腦後的雙重目的,於是我們以每小時五十英里的速度向阿斯托里亞飛馳而去。直到在高架鐵路蜘蛛網似的鋼架中間,我們才看見那輛逍遙自在的藍色小轎車。

“五十號街附近那些大電影院很涼快,”喬丹提議說,“我愛夏天下午的紐約,人都跑光了。有一種非常內感的滋味——熟透了,彷彿各種奇異的果實都會落到你手裏。”

“肉感”這兩個字使湯姆感到更加惶惶不安,但他還沒來得及找話來表示反對,小轎車已經停了下來,黛西打着手勢叫我們開上去並排停下。

“我們上哪兒去?”她喊道。

“去看電影怎樣?”

“太熱了,”她抱怨道,“你們去吧。我們去兜兜風,過會兒再和你們碰頭。”她又勉強講了兩句俏皮話。“我們約好在另一個路口和你們碰頭。我就是那個抽着兩支香煙的男人。”

“我們不能待在這裏爭論,”湯姆不耐煩地說,這時我們後面有一輛卡車的司機在拚命按喇叭,“你們跟我開到中央公園南邊廣場飯店前面。”

有好幾次他掉過頭去向後看,找他們的車子,如果路上的交通把他們耽誤了,他就放慢速度,直到他們重新出現。我想他生怕他們會鑽進一條小街,從此永遠從他生活里消失。

可是他們並沒有。而我們大家都採取了這個更難理解的步驟——在廣場飯店租用了一間套房的客廳。

那場長時間的、吵吵嚷嚷的爭論,以把我們都趕進那間屋子而告終、我現在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了,雖然我清清楚楚記得,在這個過程中,我的內衣像一條濕漉漉的蛇一樣順着我的腿往上爬,同時一陣陣冷汗珠橫流俠背。這個主意起源於黛西的建議,她要我們租五間浴室去洗冷水澡,後來才採取了“喝杯涼薄荷酒的地方”這個更明確的形式。我們每一個人都翻來覆去地說這是個“餿主意”——我們大家同時開口跟一個為難的旅館辦事員講話,自認為或者假裝認為,我們這樣很滑稽……

那間房子很大但是很悶,雖然已經是四點了,但打開窗戶只不過能感受到從公園裏的灌木叢刮來一股熱風。黛西走到鏡子前面,背朝我們站着,理她的頭髮。

“這個套間真高級。”喬丹肅然起敬地低聲說,引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再打開一扇窗戶。”黛西命令道,連頭也不回。

“沒有窗戶可開了。”

“那麼我們頂好打電話要把斧頭……”

“正確的辦法是忘掉熱,”湯姆不耐煩地說,“像你這樣嘮嘮叨叨只會熱得十倍的難受。”

他打開毛巾拿出那瓶威士忌來放在桌上

“何必找她的碴呢,老兄?”蓋茨比說,“是你自己要進城來的。”

沉默了一會。電話簿從釘子上滑開,啪的一聲掉到地上,於是喬丹低聲說:“對不起。”但是這一次沒人笑了。

“我去撿起來。”我搶着說。

“我撿到了。”蓋茨比仔細看看斷開的繩子,表示感興趣地“哼”了一聲,然後把電話簿往椅子上一扔。

“那是你得意的口頭撣,是不是?”湯姆尖銳地說。

“什麼是?”

“張口閉口都是‘老兄’。你是從哪裏學來的?”

“你聽着,湯姆,”黛西說,一面從鏡子前面掉轉身來,“如果你打算進行人身攻擊,我就一分鐘都不待。打個電話要點冰來做薄荷酒。”

湯姆一拿起話筒,那憋得緊緊的熱氣突然爆發出聲音,這時我們聽到孟德爾遜的《婚禮進行曲》驚心動魄的和弦從底下舞廳里傳上來。

“這麼熱竟然還有人結婚!”喬丹很難受地喊道。

“儘管如此——我就是在六月中旬結婚的,”黛西回憶道,“六月的路易斯維爾!有一個人昏倒了。昏倒的是誰,湯姆?”

“畢洛克西。”他簡慢地答道。

“一個姓‘畢洛克西’的人。‘木頭人’畢洛克西,他是做盒子的——這是事實——他又是田納西州畢洛克西①市的人。”——

①木頭人、盒子在原文裏都和畢洛克西諧音。

“他們把他抬進我家裏,”喬丹補充說,“因為我們住的地方和教堂隔着兩家的距離。他一住就住了三個星期,直到爸爸叫他走路。他走後第二天爸爸就死了。”過了一會她又加了一句話說,“兩件事井沒有什麼聯繫。”

“我從前也認識一個孟菲斯①人叫比爾-畢洛克西。”我說——

①孟菲斯(Memphis),田納西州的城市。

“那是他堂兄弟。他走以前我對他的整個家史都一清二楚了。他送了我一根打高爾夫球的輕擊棒,我到今天還在用。”

婚禮一開始音樂就停了,此刻從窗口又飄進來一陣很長的歡呼聲,接着又是一陣陣“好啊——好——啊”的叫喊,最後響起爵士樂的聲音,跳舞開始了。

“我們都衰老了,”黛西說,“如果我們還年輕的話,我們就會站起來跳舞的。”

“別忘了畢洛克西。”喬丹警告她,“你是在哪兒認識他的,湯姆?”

“畢洛克西?”他聚精會神想了一會,“我不認識他。他是黛西的朋友。”

“他才不是哩,”她否認道,“我在那以前從來沒見過他。他是坐你的專車來的。”

“對啦,他說他認識你。他說他是在路易斯維爾長大的。阿莎-伯德在最後一分鐘把他帶來,問我們是否有地方讓他坐。”

喬丹笑了一笑。“他多半是不花錢搭車回家。他告訴我他在耶魯是你們的班長。”

湯姆和我彼此茫然地對看。

“畢洛克西?”

“首先,我們壓根兒沒有班長……”

蓋茨比的腳不耐煩地連敲了幾聲,引起湯姆突然瞧了他一眼。

“說起來,蓋茨比先生,我聽說你是牛津校友。”

“不完全是那樣。”

“哦,是的,我聽說你上過牛津。”

“是的,我上過那兒。”

停頓了一會。然後是湯姆的聲音,帶有懷疑和侮辱的口吻:

“你一定是在畢洛克西上紐黑文的時候去牛津的吧。”

又停頓了一會。一個茶房敲門,端着敲碎了的薄荷葉和冰走進來,但是他的一聲“謝謝您”和輕輕的關門聲也沒打破沉默。這個關係重大的細節終於要澄清了。

“我跟你說過了我上過那兒。”蓋茨比說。

“我聽見了,可是我想知道在什麼時候。”

“是一九一九年,我只待了五個月。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能自稱是牛津校友的原因。”

湯姆瞥了大家一眼,看看我們臉上是否也反映出他的懷疑。但是我們都在看着蓋茨比。

“那是停戰以後他們為一些軍官提供的機會,”他繼續說下去,“我們可以上任何英國或者法國的大學。”

我真想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我又一次感到對他完全信任,這是我以前體驗過的。

黛西站了起來,微微一笑,走到桌子前面。

“打開威士忌,湯姆,”她命令道,“我給你做一杯薄荷酒。然後你就個會覺得自己那麼蠢了……你看這些薄荷葉子!”

“等一會,”湯姆厲聲道,“我還要問蓋茨比先生一個問題。”

“請問吧。”蓋茨比很有禮貌地說。

“你到底想在我家裏製造什麼樣的糾紛?”

他們終於把話挑明了,蓋茨比倒也滿意。

“他沒製造糾紛,”黛西驚惶地看看這一個又看看那一個,“你在製造糾紛。請你自製一點兒。”

“自製!”湯姆不能置信地重複道,“我猜想最時髦的事情大概是裝聾作啞,讓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阿貓阿狗跟你老婆凋情。哼,如果那樣才算時髦,你可以把我除外……這年頭人們開始對家庭生活和家庭制度嗤之以鼻,再下一步他們就該拋棄一切,搞黑人和白人通婚了。”

他滿口胡言亂語,臉漲得通紅,儼然自以為單獨一個人站在文明最後的壁壘上。

“我們這裏大家都是白人嘛。”喬丹咕噥着說。

“我知道我不得人心。我不舉行大型宴會。大概你非得把自己的家搞成豬圈才能交朋友——在這個現代世界上。”

儘管我和大家一樣感到很氣憤,每次他一張口我就忍不住想笑。一個酒徒色鬼竟然搖身一變就成了道學先生。

“我也有話要對你說,老兄……”蓋茨比開始說。但是黛西猜到了他的意圖。

“請你不要說!”她無可奈何地打斷了他的話,“咱們都回家吧。咱們都回家不好嗎?”

“這是個好主意。”我站了起來,“走吧,湯姆。沒有人要喝酒。”

“我想知道蓋茨比光生有什麼話要告訴我。”

“你妻子不愛你,”蓋茨比說,“她從來沒有愛過你。她愛我。”

“你一定是瘋了!”湯姆脫口而出道。

蓋茨比猛地跳了起來,激動異常。

“她從來沒有愛過你,你聽見了嗎?”他喊道,“她跟你結了婚,只不過是因為我窮,她等我等得不耐煩了。那是一個大錯,但是她心裏除了我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

這時喬丹和我都想走,但是湯姆和蓋茨比爭先恐後地阻攔,硬要我們留下,彷彿兩人都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彷彿以共鳴的方式分享他們的感情也是一種特殊的榮幸。

“坐下,黛西,”湯姆竭力裝出父輩的口吻,可是並不成功,“這是怎麼一回事?我要聽聽整個經過。”

“我已經告訴過你是怎麼一回事了,”蓋茨比說,“已經五年了——而你卻不知道,”

湯姆霍地轉向黛西。

“你五年來一直和這傢伙見面?”

“沒有見面。”蓋茨比說,“不,我們見不了面。可是我們倆在那整個期間彼此相愛,老兄,而你卻不知道。我以前有時發笑,”但是他眼中並無笑意,“想到你並不知道。”

“哦——原來不過如此。”湯姆像牧師一樣把他的粗指頭合攏在一起輕輕地敲敲,然後往椅子上一靠。

“你發瘋了!”他破口大罵,“五年前發生的事我沒法說,因為當時我還不認識黛西——可是我真他媽的想不通你怎麼能沾到她的邊,除非你是把食品雜貨送到她家後門口的。至於你其餘的話都是他媽的胡扯。黛西跟我結婚時她是愛我的,現在她還是愛我。”

“不對。”蓋茨比搖搖頭說。

“可是她確實愛我。問題是她有時胡思亂想,於一些她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事。”他明智地點點頭,“不但如此,我也愛黛西;偶爾我也荒唐一陣,干點蠢事,不過我總是回頭,而且我心把始終是愛她的。”

“你真叫人噁心。”黛西說。她轉身向著我,她的聲音降低了一個音階,使整個屋子充滿了難堪的輕蔑。“你知道我們為什麼離開芝加哥嗎?我真奇怪人家沒給你講過那次小胡鬧的故事。”

蓋茨比走過來站在她身邊。

“黛西,那一切都過去了,”他認真地說,“現在沒什麼關係了。就跟他說真話——你從來沒愛過他——一切山就永遠勾銷了。”

她茫然地看着他。“是啊——我怎麼會愛他——怎麼可能呢?”

“你從來沒有愛過他。”

她猶疑不定一她的眼光哀訴似地落在喬丹和我的身上,彷彿她終於認識到她正在於什麼——彷彿她一直並沒打算干任何事,但是現在事情已經幹了,為時太晚了。

“我從來沒愛過他。”她說,但看得出很勉強。

“在凱皮奧蘭尼時也沒愛過嗎?”湯姆突然質問道。

“沒有。”

從下面的舞廳里,低沉而悶人的樂聲隨着一陣陣熱氣飄了上來。

“那大我把你從‘甜酒缽’①上抱下來,不讓你鞋子沾濕,你也不愛我嗎?”他沙啞的聲音流露着柔情,“黛西?”——

①甜酒缽,遊艇的名字。

“請別說了。”她的聲音是冷淡的,但是怨尤已從中消失。她看看蓋茨比。“你瞧,傑。”她說,可是她要點支煙時手卻在發抖。突然她把香煙和點着的火柴都扔到地毯上。

“啊,你的要求太過分了!”她對蓋茨比喊道,“我現在愛你——難道這還不夠嗎?過去的事我沒法挽回。”她無可奈何地抽抽噎噎哭了起來。“我一度受過他——但是我也愛過你。”

蓋茨比的眼睛張開來又閉上。

“你也愛過我?”他重複道。

“連這個都是瞎話,”湯姆惡狠狠地說,“她根本不知道你還活着。要知道,黛西和我之間有許多事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倆永遠也不會忘記。”

他的話刺痛了蓋茨比的心。

“我要跟黛西單獨談談,”他執意說,“她現在太激動了……”

“單獨談我也不能說我從來沒愛過湯姆,”她用傷心的聲調吐露道,“那麼說不會是真話。”

“當然不會是真話。”湯姆附和道。

她轉身對着她丈夫。

“就好像你還在乎似的。”她說。

“當然在乎。從今以後我要更好地照顧你。”

“你還不明白,”蓋茨比說,有點慌張了,“你沒有機會再照顧她了。”

“我沒有機會了?”湯姆睜大了眼睛,放聲大笑。他現在大可以控制自己了。“什麼道理呢?”

“黛西要離開你了。”

“胡說八道。”

“不過我確實要離開你。”她顯然很費勁地說。

“她不會離開我的!”湯姆突然對蓋茨比破口大罵,“反正決不會為了一個鳥騙子離開我,一個給她套在手指上的戒指也得去偷來的鳥騙子。”

“這麼說我可不答應!”黛西喊道,“啊呀,咱們走吧。”

“你到底是什麼人?”湯姆嚷了起來,“你是邁耶-沃爾夫山姆的那幫狐群狗黨里的貨色,這一點我碰巧知道,我對你的事兒做了一番小小的調查——明天我還要進一步調查。”

“那你盡可以自便,老兄。”蓋茨比鎮定地說。

“我打聽了出來你那些‘藥房’是什麼名堂。”他轉過身來對着我們很快地說,“他和這個姓沃爾夫山姆的傢伙在本地和芝加哥買下了許多小街上的藥房,私自把酒精賣給人家喝。那就是他變的許多小戲法中的一個。我頭一趟看見他就猜出他是個私酒販子,我猜的還差不離哩。”

“那又該怎麼樣呢?”蓋茨比很有禮貌地說,“你的朋友瓦爾特-蔡斯和我們合夥並不覺得丟人嘛。”

“你們還把他坑了,是不是?你們讓他在新澤西州坐了一個月監牢。天啊!你應當聽聽瓦爾特議論你的那些話。”

“他找上我們的時候是個窮光蛋。他很高興賺幾個錢,老兄。”

“你別叫我‘老兄’!”湯姆喊道。蓋茨比沒搭腔,“瓦爾特本來還可以告你違犯賭博法的,但是沃爾夫山姆嚇得他閉上了嘴。”

那種不熟悉可是認得出的表情又在蓋茨比的臉上出現了。

“那個開藥房的事兒不過是小意思,”湯姆慢慢地接著說,“但是你們現在又在搞什麼花樣,瓦爾特不敢告訴我。”

我看了黛西一眼,她嚇得目瞪口呆地看看蓋茨比,又看看她丈夫,再看看喬丹——她已經開始在下巴上面讓一件看不見可是引人入勝的東西保持平衡,然後我又回過頭去看蓋茨比——看到他的表情,我大吃一驚。他看上去活像剛“殺了個人”似的——我說這話可與他花園裏的那些流言蜚語毫不相干。可是一剎那間他臉上的表情恰恰可以用那種荒唐的方式來形容。

這種表情過去以後、他激動地對黛西說開了,矢口否認一切,又為了沒有人提出的罪名替自己辯護。但是他說得越多,她就越顯得疏遠,結果他只好不說了,唯有那死去的夢隨着下午的消逝在繼續奮鬥,拚命想接觸那不再摸得着的東西,朝着屋子那邊那個失去的聲音痛苦地但並不絕望地掙扎着。

那個聲音又央求要走。

“求求你,湯姆!我再也受不了啦。”

她驚惶的眼睛顯示出來,不管她曾經有過什麼意圖,有過什麼勇氣,現在肯定都煙消雲散了。

“你們兩人動身回家,黛西,”湯姆說,“坐蓋茨比先生的車子。”

她看着湯姆,大為驚恐,但他故作寬大以示侮蔑,定要她去。

“走吧。他不會麻煩你的。我想他明白他那狂妄的小小的調情已經完了。”

他們倆走掉了,一句話也沒說,一轉眼就消失了,變得無足輕重,孤零零的,像一對鬼影,甚至和我們的憐憫都隔絕了。

過了一會湯姆站了起來,開始用毛巾把那瓶沒打開的威士忌包起來。

“來點兒這玩意嗎?喬丹?尼克?”

我沒搭腔。

“尼克?”他又問了一聲。

“什麼?”

“來點兒嗎?”

“不要……我剛才記起來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三十歲了。在我面前展現出一條新的十年的凶多吉少、咄咄逼人的道路。

等到我們跟他坐上小轎車動身回長島時,已經是七點鐘了。湯姆一路上話說個不停,得意洋洋,哈哈大笑,但他的聲音對喬丹和我就好像行人路上嘈雜的人聲和頭頂上高架鐵路轟隆隆的車聲一樣遙遠、人類的同情心是有限度的,因此我們也樂於讓他們那些可悲的爭論和身後的城市燈火一道逐漸消失。三十歲——展望十年的孤寂,可交往的單身漢逐漸稀少,熱烈的感‘清逐漸稀薄,頭髮逐漸稀疏。但我身邊有喬丹,和黛西大不一樣,她少年老成,不會把早已忘懷的夢一年又一年還藏在心裏。我們駛過黝黑的鐵橋時她蒼白的臉懶懶地靠在我上衣的肩上,她緊緊握住我的手,驅散了三十歲生日的巨大衝擊。

於是我們在稍微涼快一點的暮色中向死亡駛去。

那個年輕的希臘人米切里斯,在灰堆旁邊開小咖啡館的,是驗屍時主要的見證人。那個大熱大他一覺睡到五點以後才起來,溜到車行去,發覺喬治-威爾遜在他的辦公室里病了——真的病了,面色和他本人蒼白的頭髮一樣蒼白,渾身都在發抖。米切里斯勸他上床去睡覺,但威爾遜不肯,說那樣就要錯過不少生意。這位鄰居正在勸服他的時候,樓上忽然大吵大鬧起來。

“我把我老婆鎖在上面,”威爾遜平靜地解釋說,“她要在那兒一直待到後人,然後我們就搬走。”

米切里斯大吃一驚。他們做了四年鄰居,威爾遜從來不像是一個能說出這種話來的人。通常他總是一個筋疲力盡的人:不幹活的時候,他就坐在門口一把椅子上,獃獃地望着路上過往的人和車輛。不管誰跟他說話一他總是和和氣氣、無精打采地笑笑。他聽他老婆支使,自己沒有一點主張。

因此,米切里斯很自然地想了解發生了什麼事,但威爾遜一個字也不肯說——相反地,他卻用古怪的、懷疑的目光端詳起這位客人來,並且盤問他某些日子某些時間在幹什麼。正在米切里斯逐漸感到不自在的時候,有幾個工人從門口經過,朝他的餐館走去,他就乘機脫身,打算過一會再回來。但是他並沒有再來。他想他大概忘了,並沒別的原因。L點過一點他再到外面來,才想起了這番談話,因為他聽見威爾遜太太在破口大罵,就在樓下車行里。

“你打我!”他聽見她嚷嚷,“讓你推,讓你打吧,你這個骯髒沒種的鳥東西!”

過了一會她就衝出門來向黃昏中奔去,一面揮手一面叫喊——他還沒來得及離開自己的門口,事情就已經發生了。

那輛“凶車”——這是報紙上的提法——停都沒停車於從蒼茫暮色中出現,出事後悲慘地猶疑了片刻,然後在前面一轉彎就不見了。馬弗羅-米切里斯連車子的顏色都說不準——他告訴第一個警察說是淺綠色。另一輛車,開往紐約的那一輛,開到一百碼以外停了下來,開車的趕快跑回出事地點,茉特爾-威爾遜在那裏跪在公路當中,死於非命,她那發黑的濃血和塵上混合在一起。

米切里斯和這個人最先趕到她身旁,但等他們把她汗濕的襯衣撕開時,他們看見她左邊的乳房已經鬆鬆地耷拉着,因此也不用再去聽那下面的心臟了。她的嘴大張着,嘴角撕破了一點,彷彿她在放出儲存了一輩子的無比旺盛的精力的時候噎了一下。

我們離那兒還有一段距離就看見三四輛汽車和一大群人。

“撞車!”湯姆道,“那很好。威爾遜終於有一點生意了。”

他把車子放慢下來,但並沒打算停,直至到我們開得近一點,車行門口那群人屏息斂容的而孔才使他不由自主地把車剎住。

“我們去看一眼,”他猶疑不定地說,“看一眼就走。”

我這時聽見一陣陣空洞哀號的聲音從車行里傳出來,我們下了小轎車走向車行門口時,才聽出其中翻來覆去、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出的“我的上帝啊”幾個字。

“這兒出了什麼大亂子了。”湯姆激動地說。

他跟着腳從一圈人頭上向車行里望去,車行天花板上點着一盞掛在鐵絲罩用的發黃光的電燈。他喉嚨里哼了一聲,接着他用兩隻有力氣的手臂猛然向前一推就擠進了人群。

那一圈人又合攏來,同時傳出一陣咕咕噥噥的勸告聲。有一兩分鐘我什麼也看不見。後來新到的人又打亂了圈子,忽然間喬丹和我被擠到裏面去了。

茉特爾-威爾遜的屍體裹在一條毯子裏,外面又包了一條毯子,彷彿在這炎熱的夜晚她還怕冷似的。屍體放在牆邊一張工作枱上,湯姆背對着我們正低頭在看,一動也不動。在他旁邊站着一名摩托車警察,他正在把人名字往小本子上抄,一面流汗一面寫了又塗改。起初我找不到那些在空空的車行里回蕩的高昂的呻吟聲的來源——然後我才看見威爾遜站在他辦公室高高的門檻上,身體前後擺動着,雙手抓着門框。有一個人在低聲跟他說話,不時想把一隻手放在他肩上,但威爾遜既聽不到也看不見。他的目光從那盞搖晃的電燈慢慢地下移到牆邊那張停着屍體的桌子上,然後又突然轉回到那盞燈上,同時他不停地發出他那高亢的、可怕的呼號:

“哎喲,我的上……帝啊!哎喲,我的上……帝啊!哎喲,上……帝啊!哎喲,我的上……帝啊!”

過了一會湯姆猛地一甩,抬起頭來,用獃滯的目光掃視了車行,然後對警察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話。

“M-y-v”警察在說,“-o-”

“不對,r-”那人更正說,“M-a-v-r-o-”

“你聽我說!”湯姆兇狠地低聲說。

“r-”警察說,o——

“g——”

“g——”湯姆的大手猛一下落在他肩膀上時,他抬起頭來,“你要啥,夥計?”

“是怎麼回事?我要知道的就是這個。”

“汽車撞了她,當場撞死。”

“當場撞死。”湯姆重複道,兩眼發直。

“她跑到了路中間。狗娘養的連車子都沒停。”

“當時有兩輛車子,”米切里斯說,“一來,一去,明白嗎?”

“去哪兒?”警察機警地問。

“一輛車去一個方向。喏,她,”他的手朝着毯子舉起來,但半路上就打住,又放回到身邊,“她跑到外面路上,紐約來的那輛車迎面撞上了她,車子時速有三四十英里。”

“這地方叫什麼名字?”警察問道。

“沒有名字。”

一個面色灰白、穿得很體面的黑人走上前來。

“那是一輛黃色的車子,”他說,“大型的黃色汽車,新的。”

“看到事故發生了嗎?”警察問。

“沒有,但是那輛車子在路上從我旁邊開過,速度不止四十英里,有五六十英里。”

“過來,讓我們把你名字記下來。讓開點。我要記下他的名字。”

這段對話一定有幾個字傳到了在辦公室門日搖晃的威爾遜耳朵里,因為忽然間一個新的題目出現在他的哀號中:

“你不用告訴我那是一輛什麼樣的車!我知道那是輛什麼樣的車!”

我注視着湯姆,看見他肩膀後面那團肌肉在上衣下面緊張起來。他急忙朝威爾遜走過去,然後站在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上臂。

“你一定得鎮定下來。”他說,粗獷的聲音中帶着安慰。

威爾遜的眼光落到了湯姆身上。他先是一驚,踮起了腳尖,然後差點跪倒在地上,要不是湯姆扶住他的話。

“你聽我說,”湯姆說,一面輕輕地搖搖他,“我剛才到這裏,從紐約來的。我是把我們談過的那輛小轎車給你送來的。今天下午我開的那輛車子不是我的——你聽見了嗎?後來我整個下午都沒看到它。”

只有那個黑人和我靠得近,可以聽到他講的話,但那個警察也聽出他聲調里有問題,於是用嚴厲的目光向這邊看。

“你說什麼?”他質問。

“我是他的朋友。”湯姆回過頭來,但兩手還緊緊抓住威爾遜的身體,“他說他認識肇事的車子……是一輛黃色的車子。”

一點模糊的衝動促使警察疑心地看看湯姆。

“那麼你的車是什麼顏色呢?”

“是一輛藍色的車子,一輛小轎車。”

“我們是剛從紐約來的。”我說。

有一個一直在我們後面不遠開車的人證實了這一點,於是警察就掉過頭去了。

“好吧,請你讓我再把那名字正確地……”

湯姆把威爾遜像玩偶一樣提起來,提到辦公室里去,放在一把椅子上,然後自己又回來。

“來個人到這兒陪他坐着。”他用發號施令的口吻說。他張望着,這時站得最近的兩個人彼此望望,勉勉強強地走進那間屋子。然後湯姆在他們身後關上了門,跨下那一級台階,他的眼睛躲開那張桌子。他經過我身邊時低聲道:“咱們走吧。”

他不自在地用那雙權威性的胳臂開路,我們從仍然在聚集的人群中推出去,遇到一位匆匆而來的醫生,手裏拎着皮包,還是半個鐘頭以前抱着一線希望去請的。

湯姆開得很慢,直到拐過那個彎之後他的腳才使勁踩下去,於是小轎車就在黑夜裏飛馳而去。過了一會我聽見低低的一聲嗚咽,接着看到他淚流滿面。

“沒種的狗東西!”他嗚咽着說,“他連車子都沒停。”

布坎農家的房子忽然在黑黝黝、瑟瑟作響的樹木中間浮現在我們面前。湯姆在門廊旁邊停下,抬頭望望二樓,那裏有兩扇窗戶在蔓藤中間給燈光照得亮堂堂的。

“黛西到家了。”他說,我們下車時,他看了我一眼,又微微皺皺眉頭。

“我應當在西卵讓你下車的,尼克。今晚我們沒有什麼事可做了。”

他身上起了變化,他說話很嚴肅,而已很果斷。當我們穿過滿地月光的石子道走向門廊時,他三言兩語很利索地處理了眼前的情況。

“我去打個電話叫一輛出租汽車送你回家。你等車的時候,你和喬丹最好到廚房去,讓他們給你們做點晚飯——要是你們想吃的話。”他推開了大門,“進來吧。”

“不啦,謝謝。可是要麻煩你替我叫出租汽車、我在外面等。”

喬丹把她的手放在我胳臂上。

“你進來不好嗎,尼克?”

“不啦,謝謝。”

我心裏覺得有點不好受,我想一個人單獨待着,但喬丹還流連了一下。

“現在才九點半。”她說。

說什麼我也不肯進去了。他們幾個人我這一天全都看夠了,忽然間那也包括喬丹在內。她一定在我的表情中多少看出了一點苗頭,因為她猛地掉轉身,跑上門廊的台階走進屋子裏去了。我兩手抱着頭坐了幾分鐘,直到我聽見屋子裏有人打電話,又聽見男管家的聲音在叫出租汽車。隨後我就沿着汽車道慢慢從房子面前走開,準備到大門口去等。

我還沒走上二十碼就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宇,跟着蓋茨比從兩個灌木叢中間出來走到小路上。我當時一定已經神志恍惚了,因為我腦子裏什麼都想不到,除了他那套粉紅色衣服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你在幹什麼?”我問道。

“就在這兒站着,老兄。”

不知為什麼,這好像是一種可恥的行徑。說不定他準備馬上就去搶劫這個人家哩。我也不會感到奇怪的,如果我看到許多邪惡的面孔,“沃爾夫山姆的人”的面孔,躲在他後面黑黝黝的灌木叢中。

“你在路上看見出什麼事了嗎?”他過了一會問道。

“看見的。”

他遲疑了一下。

“她撞死了嗎?”

“死了。”

“我當時就料到了。我告訴了黛西我想是撞死了。一下子大驚一場,倒還好些。她表現得挺堅強。”

他這樣說,彷彿黛西的反應是唯一要緊的事情。

“我從一條小路開回西卵去,”他接著說,“把車子停在我的車房裏。我想沒有人看到過我們,但我當然不能肯定。”

到這時我已經十分厭惡他,因此我覺得沒有必要告訴他他想錯了。

“那個女人是誰?”他問道。

“她姓威爾遜。她丈夫是那個車行的老闆。這事到底怎麼會發生的?”

“呃,我想把駕駛盤扳過來的……”他突然打住,我也忽然猜到了真相。

“是黛西在開車嗎?”

“是的,”他過了一會才說,“但是當然我要說是我在開。是這樣的。我們離開紐約的時候,她神經非常緊張,她以為開車子可以使她鎮定下來——後來這個女人向我們沖了出來。正好我們迎面來了一輛車子和我們相錯。前後不到一分鐘的事,但我覺得她想跟我們說話,以為我們是她認識的人。呃,黛西先是把車子從那個女人那邊轉向那輛車子,接着她驚慌失措又轉了回去。我的手一碰到駕駛盤我就感到了震動——她一定是當場撞死的。”

“把她撞開了花……”

“別跟我說這個,老兄。”他間縮了一下,“總而言之,黛西拚命踩油門。我要她停下來,但她停不了,我只得拉上了緊急剎車。這時她暈倒在我膝蓋上,我就接過來向前開。”

“明天她就會好的,”他過了一會又說,“我只是在這兒等等,看他會個會因為今天下午那場爭執找她麻煩。她把自己鎖在自己屋子裏了,假如他有什麼野蠻的舉動,她就會把燈關掉然後再打開。”

“他不會碰她的,”我說,“他現在想的不是她。”

“我不信任他,老兄。”

“你準備等多久!”

“整整一夜,如果有必要的話。至少,等到他們都去睡覺。”

我忽然有了一個新的看法。假定湯姆知道了開車的是黛西,他或許會認為事出有因——他或許什麼都會疑心。我看看那座房子。樓下有兩三扇亮堂堂的窗戶,還有二樓黛西屋子裏映出的粉紅色亮光。

“你在這兒等着,”我說,“我去看看有沒有吵鬧的跡象。”

我沿着草坪的邊緣走了回去,輕輕跨過石子車道,然後踮起腳尖走上游廊的台階。客廳的窗帘是拉開的,因此我看到屋子裏是空的。我穿過我們三個月以前那個六月的晚上吃過晚餐的陽台,來到一小片長方形的燈光前面,我猜那是食品間的窗戶。遮簾拉了下來,但我在窗台上找到了一個縫隙。

黛西和湯姆面對面坐在廚房的桌子兩邊,兩人中間放着一盤冷的炸雞,還有兩瓶啤酒。他正在隔着桌子聚精會神地跟她說話,說得那麼熱切,他用手蓋住了她的手。她不時抬起頭來看看他,並且點頭表示同意。

他們並不是快樂的,兩人都沒動雞和啤酒——然而他們也不是不快樂的。這幅圖畫清清楚楚有一種很自然的親密氣氛,任何人也都會說他們倆在一同陰謀策劃。

當我踮着腳尖走下陽台時,我聽見我的出租汽車慢慢地沿着黑暗的道路向房子開過來。蓋茨比還在車道上我剛才和他分手的地方等着。

“那上面一切都安靜嗎?”他焦急地問。

“是的,一切都安靜。”我猶疑了一下,“你最好也回家去睡覺吧。”

他搖了搖頭。

“我要在這兒一直等到黛西上床睡覺。晚安,老兄。”

他把兩手插在上衣口袋裏,熱切地掉轉身去端詳那座房子,彷彿我的在場有損於他神聖的守望。於是我走開了,留下他站在月光里——空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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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蓋茨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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