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獨立個性的裂縫

第九章 獨立個性的裂縫

在我十歲的時候,父親去世。當年他虛歲五十,現在我已經超過他活在世上的歲數了。而且我意識到,由於青少年時期沒有父親的緣故,至今我身上還殘留着無法克服的性格缺陷。

從根本上說,這個性格缺陷大概可以說是“無政府主義”吧。我雖然一直提醒自己要尊重長者,其實往往不承認長者的權威性。另外,與這種性格似乎相矛盾的是,對於年長的行

家,就像對待理想的父親一樣,佩服得五體投地。對這樣的人,我喪失批判力。

這不就是說無法在個人之間建立良好的獨立自主的關係嗎?我不知道心理學家是否把我的這種性格歸結於從小無父的緣故。但是我並沒有覺得,自己是在從小不受嚴厲的父親管制下的自由環境裏無拘無束長大成人,而且直至年屆老境的。

我這樣寫法也許令人感到唐突,我見過兩三次J.P.薩特,覺得他的性格和我一樣,便產生親近感。他在自傳中說過大體這樣的話:自己的表情必須是笑嘻嘻的才能命令別人。讀到這裏,我也有同感。表情嚴肅,這種命令者與被命令者的關係基本上不正是父子關係嗎?薩特大概也是幼年喪父之人。他在晚年不得不站在父親的立場上對待那些年輕的革命家,卻反過來像幼小的兒子一樣接受他們的指導,有時甚至任人擺佈,惟命是從,這大概就是這種性格所造成的吧?

現在話題回到自己,每當我遇到別人要把什麼會長、理事長之類在某團體內充當家長的頭銜加給我的時候,總是幾乎誠惶誠恐,想方設法逃脫掉。而且我實在無法認認真真地履行社會明確規定的形式上的規矩,所以往往採取開玩笑的手法,設法擺脫干係。

就是說,由於我早年喪父所造成的性格缺陷,使自己無法成為一個確立獨立的自我的大人。我覺得可以這麼說吧。我意識到自己雖然五十過半,卻在本應是大人的獨立個性上存在一道孩子般的裂縫。

有時我發現自己以一種孩子向大人撒嬌的態度——在別人眼裏大概很奇怪——對待殘疾的長子,而且有時候覺得光自然而然地成熟起來,變成一個認真和藹的大人,十分寬容地理解我。

正是這個原因,我從來沒有接受擔任證婚人這樣的邀請——儘管這是大人的代表性角色。但是,出於迫不得已的原因——其實是我和妻子喜歡這一對新人,主動承擔的——決定擔任一回證婚人。新郎可以說已近中年,結過一次婚,是英語教育領域的專家。新娘是初婚的美麗姑娘。

於是我從證婚人的角度重新審視這位已有近十年交往——而且是一家人交往的——新郎。就是說,通過我這個證婚人的大人眼光,用與以往愉快的朋友關係——即類似一同玩耍的小朋友的關係——不同的方式看待他時,就會有新的發現,原來新郎的性格里也存在着獨立個性的裂縫。

於是,我想在婚禮上的證婚人致辭中談一談這個新發現。作為證婚人,在這種場合說這樣的話也許不合適,是一種充滿孩子氣的舉動……

我在婚禮舉行之前草擬的致辭是這樣的。

Y先生和H女士的結婚典禮順利舉行,不僅新郎新娘,一直為這個婚禮操心的雙方的親屬也一定感到高興。

這是我和妻子第一次擔任證婚人,自然非常高興,儘力而為,但恐怕多有不周之處。擔任婚禮司儀的新郎新娘的朋友考慮到我這個證婚人沒有經驗,從介紹新郎新娘開始,必要的程序都做得很周到。我就輕鬆地發表一點感想。

我和妻子結婚時候的證婚人是偉大的法國文學研究家渡邊一夫先生,參加婚禮的人一共七位,其中一位江藤淳不久成為我文學生活的最大勁敵。我的伯父是男方的親戚代表,他大概也是為了討好證婚人,問道:“先生,聽說法國人吃紅燒青蛙。是真的嗎?”“紅燒……”渡邊先生無言以對:“噢,是嗎……”我的妻子今天有點緊張,這還是三十年前我們婚禮以來第一次這樣,還是先讓她坐下來吧。新郎新娘本來就很緊張。

我是作家,寫小說,Y先生是英語教育領域的優秀專家。但是,我們是老朋友,準確地說,Y先生不僅是我,而是我們家三口人的英語教師。今天我穿着新做的、卻不太合身的晚禮服,Y先生穿着一身一定讓H女士心神蕩漾的結婚禮服。但是,我們是穿着游泳褲開始相識的。

中野有一個名叫TAC的體育俱樂部,我參加這個俱樂部已有20年,只會一種自由泳。由於我的游泳技術和熱心精神受到大家的好評,不久前被選為理事——我也曾經感慨地說:好在我只會自由泳!Y先生也是俱樂部的積極分子。我們認識差不多一年以後,在游泳池邊上總是聊游泳的話題……

不久,我覺得Y先生的舉動有點奇怪。游完泳后,他在桑拿浴室或者更衣室里都興高采烈地和其他人聊天,有時還用英語和外國新聞記者交談。他和日本人聊天的時候,為了營造愉快的氣氛,往往說一些不太文雅的俏皮話。就是說,充當一個丑角。可是,他用英語和外國人交談時,甚至不怕和那些可以說是相當身份的外國知識分子對立,毫不服輸地和他們爭論,結果建立起相互理解的關係。他不時引用一些詩句,也都很高雅,而且忠實原著——我們日本人談話很少這樣。於是,我對他產生興趣:這位在日語和英語之間似乎人格分裂的、具有魅力的人究竟是什麼人物呢?

我決定請Y先生做我的英語教師。我晚上到他的在四谷的辦公室里,他給我單獨上課。使用的教材是牛津大學一位教師寫的研究但丁的著作,當時我每天從早晨開始閱讀,一直到傍晚去游泳池才放下來。但丁的一生充滿苦難,但是眾所周知,《神曲》最後一行是以“愛情”開頭的。我想,這一行對於今天的婚禮十分合適。

I’amorchemoveilsoleel’altrestelle

(thelovewhichmovesthesunandtheotherstars.)

(是愛情,動太陽而移群星。)

Y先生對我了解很多英美文學,英語發音卻很糟糕似乎很是感到吃驚。現在各位也許也有同感。正因為如此,我聽Y先生髮音準確、語調優美地朗讀課文,覺得心情愉快,學習才持續了很長時間。不久,我要去公爵大學做一次稍長一點的關於日本現代文化的講演,Y先生把我的講稿譯成英文,還認真仔細教我發音。那是我在外國進行的最為成功的一次講演,首先譯稿受到極高的評價。

恰好我的次子在家復讀一年準備高考,便向Y先生學習英語。教室是我家的起居室,教材是愛因斯坦的書信集和葉芝的評傳,一邊閱讀一邊用英語討論。我的妻子滿臉憂愁地感嘆說:這樣的話,除了東京大學理科之類難進的地方,其他不去!第二年春天,果然如願以償,實在令人高興。

現在每星期一次通過電話向Y先生學習英語的是我的妻子。她繼承伊丹萬作這位好學的電影導演的血統,每周星期五早晨的英語學習對她來說實在是愉快的時間。現在她正在學《哈姆雷特》,說老師的音色極具魅力。然而,我對她的熱心感到疑惑,便問她,她說奧菲利婭的音色最好,我卻莫名其妙。

我剛才說到日語和英語的雙重性對於Y先生來說應該是一個重大的人生課題。我國外交官里英語流利、也能用英語寫一點文章的人多的是,也有不少美國人講一口漂亮的日語。但是,Y先生的日語和英語的雙重性就不是停留在這種便利性技巧的水平上。這是他的命運。他從少年到青年時期一直品嘗其中的甘苦,這就是他的人生。

我說這些話並非毫無根據的自我感覺。Y先生寫過一篇沒有發表的小說,題目叫《半個日

本》。意思是說自己是半個日本人。我看了以後,越發覺得實在不簡單。這篇小說講述帶有自傳性的故事,說一個日本人從小就生活在英語環境裏,青春時期經歷過嚴重的個性獨立的危機,經過艱苦的努力奮鬥,終於渡過危機,以積極的態度認同“半個日本”的現狀。

我認為,在今後的日美關係中,更加需要像Y先生這樣無論在認識上還是在水平上可以在日美之間架起真正理解的橋樑的優秀人才。而且,像他這樣痛苦地生活在日語與英語、日本人與美國人之間的夾縫裏,具有堅強的獨立個性的人才是使今後的英語教育領域結出累累碩果的優秀教師。我衷心希望這樣的人才有一個美滿的新家庭,使他的工作沒有後顧之憂。

於是,Y先生選擇H女士這樣年輕漂亮、真誠熱心、通情達理的姑娘作為自己的夫人。我認為,這是人生中難得的喜事。

另外,這句話只能在這裏說:Y先生在說英語的時候,有時完全變成一個可敬的美國人,這當然是非常好的事情——我這麼說,無異於在討好新娘。但是,Y先生在說日語的時候,因為過於恭謙禮貌,我覺得把日本人表現得有點過頭,有時還說一些略顯恭維的令人擔心的玩笑話。就是說,Y先生雖然已經克服了獨立個性的危機,但在日本人與說英語的人之間還存在一道——儘管是很小的——裂縫。填補這道裂縫正是H女士的工作。用什麼來填補呢?用但丁的話說,就是I’amor,就是thelovewhichmovesthesunandtheotherstars的愛。

感謝在座的各位聽我這個第一次的證婚人這麼長的發言。尊敬的新郎新娘的父母雙親,祝賀你們。Y先生、H女士,衷心地祝賀你們。

妻子認為我的上述證婚人致辭在婚禮上發表不太合適。因為離婚禮還有一些日子,在妻子的努力說服下,也許我會決定重寫。我還聽見妻子給朋友打電話,詢問“裂縫”這樣的詞語在婚禮上用恐怕不合適吧。

仔細想起來,為了給新郎新娘致以我們小小的祝賀而選擇“大安”吉日,把我拉到百貨店購買禮服以及其他各種東西,為了完成證婚人這個角色,妻子最是積極地四處奔波。好像

還買了證婚人必讀之類的書來看。

所以,在我們家裏,扮演着“父親”這個成熟的大人角色的應該是我的妻子。她也是幼年喪父,她的母親的為人做派像是大家閨秀,她的哥哥繼承父業,選擇電影導演這個職業。她哥哥是我高中時期開始的朋友,我可以滿懷信心地說,在早年就失去父親這個“專制者”的家庭環境裏長大的長子,具有徹底的“無政府主義”性格。

我的妻子從小學低年級開始,就背着母親把配給的大米偷偷藏起來——母親總是把配給的大米很快吃光——以補充下半個月食用。母親不惜花錢給哥哥買高級繪畫顏料,她還得勸母親不要連生活費都花進去。這個沉着穩重的女孩子如同真正的“父親”那樣長期關照守護着藝術上完全開放的才華橫溢的哥哥和大方美麗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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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復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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